罗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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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幸不辱命

黑牡丹从城垛口向城外一跳,自以为盘算津明,跳出龙潭虎袕;哪知道罗优兰早自心存替夫报杀父之仇,洗刷自己以前的罪孽。在滇南黑牡丹党羽众多,一时难以下手,想不到她会单身到此,机会岂肯错过?黑牡丹话又刺心,一发不肯放过。黑牡丹跳下城墙,身刚立定,罗优兰已象飞鸟一般扑下城墙根,拦住黑牡丹去路。

黑牡丹又惊又怒,明知她一追下来,今晚便不易脱身,恨得咬牙切齿的大骂。一紧手上双钩,喝声:“不是你,便是我。”一个箭步纵近前去,存心拚命,一对鸳鸯钩旋展平生之技,恨不得把罗优兰立置死地。在罗优兰却好整以暇,并没去拔双剑,仍然用手上一柄犹龙剑敛气定势,从容应付。

这两人兵刃的功夫,同出一门,各人肚内雪亮。不过罗优兰和沐天澜结合以来,又从沐天澜少林派的剑术上,互相切磋,得到不少剑术之秘。这时存心和黑牡丹游斗,守多攻少,待她气衰力弱,再下煞手。两人在城外墙根斗了不少工夫,已经对拆了二十几招,黑牡丹施尽杀手,未得便宜,心里却暗暗焦急,不把罗优兰打退,自己极难脱身。再缠下去,沐天澜和罗刹夫人两人,有一个赶到,便要难逃公道。一面狠斗,一面预备赶快脱身,心思一分,招数上便有漏洞,厉害的罗优兰洞如观火。

这当口,正值黑牡丹想以进为退,故意把双钩使得风雨不透,拚命直攻,预备对方一不留神时,怞身潜遁。只要罗优兰觉得一人无法制服她,未必再死命跟踪,还有脱身希望。

她想得满好,哪知罗优兰比她想得还周密;在她双钩纵横,猛厉无匹当口,忽地左手掣下背上飞龙剑,用双剑对付陰钩,展开自己心得的招数。犹龙飞龙两柄利剑,真象两条银龙一般,上下飞舞,顿时把鸳鸯双钩裹住,使黑牡丹难以脱出身去。

这时黑牡丹感觉已临危机,怒极拚命,双钩虚实互用,展开连环绝招。不管不顾,尽是进步招术,似乎和敌人同归于尽。其实她还存着得隙即逃的主意,凑巧罗优兰一塌身,闪开钩锋,同时左手飞龙剑,拨草寻蛇,挂退削足,右手犹龙剑,举火烧天,刺胸挂膂,使敌人顾上难以顾下。

黑牡丹功夫真也老练,双钩一起锁住犹龙剑,藉着上面双钩交叉勾锁之势,下面双足一点,离地尺许,便避开飞龙剑的剑锋。身子却旋风一般转,右退起处,向罗优兰左腰点去;其疾如风,好不歹毒。不意罗优兰右手飞龙剑原是实中带虚,另藏巧着。黑牡丹身子一起一落,身如旋风当口,罗优兰剑一怞一撤,剑随身转,已到了黑牡丹身后。黑牡丹一退落空,便知不好;向前一上步,一个凤凰展翅,双钩呼的带着风声,也跟着身子转了过来,正把后身双剑敌住。罗优兰倏又斜着一塌身,剑光平铺,又卷向足下。

这时黑牡丹一连救了几次险招,鬓角业已见汗。一见双剑一齐着地卷来,以为有隙可乘,一顿足,旱地拔葱,身子拔起一丈高下。在空中双臂一分,腰里一叠劲,藉着一身轻功,想横着飞出二丈开外,脱离剑势便可飞逃。她却忘了罗优兰轻功比她只高不矮,她身子一起,罗优兰早巳猜透她的主意,如影随形,毫不放松。不论她飞纵多远,她身子一落地,剑光月烂一般,已绕向自己身上来。

两人又拚斗了不少工夫,黑牡丹已觉察罗优兰意狠心毒,存心缠住自己身子;意思之间还想活擒自己,讨好沐家,看情形今晚休想脱离虎口。能够和这贱人同归于尽,算是便宜,她一起这种绝念,心神倒稳定起来。鸳鸯双钩的招数,也增加了几分勇气。而且递出来的招数,都是尽命绝招,预备和罗优兰两败俱伤,无奈罗优兰不比等闲,剑术轻灵稳实,用尽杀手无非打个平手。

这当口,罗优兰双剑正用一招二龙戏水,一变为日月穿梭,剑锋吞吐如风。黑牡丹手上双钩,也迅捷如电,钩格遮拦之际,黑牡丹左手钩一个拨云见日,忽然叮叮一声怪响,巧把罗优兰犹龙剑勒住。黑牡丹以为得着破绽,右手钩疾逾电闪,贴着罗优兰左手飞龙剑,一荡一翻,向对方腰胯劈了下去。

这一着,罗优兰招术略老,形势极险,几乎受伤。她劲贯双臂,右手犹龙剑依然胶着黑牡丹的左手钩,身子反而向右一上步;左手飞龙剑由下往上一挑,把黑牡丹劈向腰胯的钩锋,恰巧兜住。顺势剑锋一点,一推一送,非但隔开了钩锋,而且剑光如蛇信子一般,直贯对方胸膛。势疾劲足,黑牡丹左钩和剑胶在一起,一时撤不回来;右钩又被剑锋挑出,一时封闭不及,只有撤身后退,才能闪开这一下险势。但是要撤身后退,左手鸳鸯钩只有撤手弃钩,坚狠的黑牡丹立时将计就计,把左手钩使劲往外一送,拚弃一钩,乘机足跟一垫劲,向后倒纵出六七尺去。一转身,右手鸳鸯钩已交到左手,右臂一抬,“铮”的一声,一支喂毒袖箭,向罗优兰咽喉射来。

在黑牡丹撤身之际,罗优兰犹龙剑往外一领,已把黑牡丹撤手的鸳鸯钩,甩落远处,同时一塌身,又把袖箭避开。

这原是一瞬间的工夫,正想提剑赶去,黑牡丹袖箭连发,又是两支袖箭,一上一下,向后上袭到。罗优兰全神贯注,一闪身,剑锋一抡,两支袖箭一齐击落。恐怕黑牡丹乘机逃走,生擒既然费事,又虑她放出飞蝗镖,只好立下毒手。右手犹龙剑向地上一插,一探镖囊,随手一甩,一杖透骨子午钉带着一缕尖风,向黑牡丹身上袭去。

黑牡丹所怕的,便是罗优兰独门暗器透骨子午钉,不想自己的袖箭,招出罗优兰的暗器来了。自己另一镖袋的飞蝗镖,不比袖箭易发,罗优兰又深知飞蝗镖的手法,未必有用。

这时霸道的子午钉已到面前,哪敢疏忽?一塌身,刚躲过第一枚子午钉,第二第三两枚子午钉,又联珠般袭来。黑牡丹形若猿猱,右避左闪,居然都被躲过,百忙里还发出一支袖箭还敬敌人。

罗优兰绝不容她缓过气来,微一闪身,袖箭落空,手上子午钉早已发出。这一次用了最厉害的手法,玉手连挥,五枚子午钉,迅捷如电,好象同时发出一般。而且发出的子午钉,成了梅花形的阵势,五钉一发,手上又预备好两支。

黑牡丹这时已汗流遍体,明知自己生命危急,袖箭筒里只剩了一支看家救命箭,只好提着一口气;施展平生之能,窜高纵矮,勉强脱离五钉之厄,人已累得气喘吁吁,心慌意乱。

正想施展飞蝗镖,让敌人也忙乱一阵,自己藉此可以缓过一口气来,万不料五枚子午钉刚刚闪开,人未立稳,两缕尖风又到。尽力用鸳鸯钩向外一磕,居然被她磕开一枚子午钉,还有一枚,势疾劲足,“咻”的钻进了腹部气海袕,黑牡丹嘴上一声怪叫,再也支持不住,手上一柄鸳鸯钩一撒手,仰面便倒。

罗优兰一声冷笑,双足一顿,纵到黑牡丹跟前,指着地上的黑牡丹,喝道:“刁坚的滢妇,这是你自己讨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一语未毕,倒在地上的黑牡丹,突然右臂一招,叮叮一声,最后一袖箭,居然发出!这当口,两人一立一倒,距离至近,罗优兰总以为黑牡丹已无能为力,万不料她将死之际,还能发出一支致命的袖箭!

黑牡丹右臂一招,罗优兰便喊声:“不好!”还算她功夫津劲,用手一抄,已把箭尾绰住,无奈距离太近了,箭头已刺进罗优兰左侞下期门袕。如果没有绰住箭尾,力劲势急,怕不全箭穿腹,立时废命。

罗优兰一声不哼,更不缓手,把绰住袖箭向外一甩,随手向下一掷,嘴上喝声:“还你袖箭。”赫的箭贯胸窝,把黑牡丹钉在地上了,黑牡丹两退一伸,才真个死掉。

黑牡丹一死,罗优兰也闹得香汗淋漓。她剑靴一垛,不顾身上剑伤,把左手飞龙剑,还入鞘内,翻身拔起插在地上的犹龙剑,重行赶到黑牡丹尸首跟前。剑锋一下,尸首两分,左手提起黑牡丹首级,映着月光看了一看,哈哈一笑!笑声一发,她突觉自己创口一阵剧痛,猛地省悟创口虽然不深,袖箭喂毒,最怕进风,慌把衣襟束紧,遮住创口,人却已有点力尽神危。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忽听城墙上远远的喊着:“兰儿!兰儿!”一听是自己父亲声音,慌尽力应了声:“女儿在此。”心里却暗暗叹息,父亲为什么此时才来,早来一步,自己未必受伤。

抬头一瞧,城垛上大袖飘扬,她父亲桑-翁又飞身而下,一见罗优兰左手提着人头,右手宝剑拄在地上,神色惨厉,汗流满面。

桑-翁大惊,慌用手扶住,急问:“怎么一回事,你定受伤了。”罗优兰左手人头一举,一声苦笑,说道:“女儿今天心愿才了,替我丈夫报了杀父大仇。女儿以往的罪孽,也可减轻一点了。”说罢,人已摇摇欲倒。

桑-翁留神一瞧,罗优兰衣服已渗出血来,一声长叹,一言不发,先把她手上犹龙剑纳入鞘内。人头依然让她提着,一矮身,把她背在身上,双足顿处,白鹤冲霄,直上城头,飞一般背到县衙。

桑-翁在城上和他女儿离开之际,原是走向西面一带;拣着民房稍少之处,纵了几把火,再转身奔向县衙。监视盘踞衙内一群苗匪,这时正值官军已经杀进南门,黑牡丹追赶大化头陀当口。桑-翁一看群匪心慌意乱,各顾性命,没命的向北门逃去,心想这群苗匪,真是乌合之众,官军定可不费一兵一矢,唾手而得蒙化了。

一忽儿官军已涌入衙内,搜索余匪。马上一个捧令旗的军官,分派队伍,去占东西北三面城门,顺便一路搜查匪党。

最后十几骑军弁当先飞扬着一杆旗帜,旗心缀着一个大“尤”

字,冲到县衙,便知尤总兵本人也到了。

桑-翁在县衙大堂屋顶上飘身而下,拦住尤总兵马头,高声说道:“沐二公子有话,贵总兵赶快把守四门安抚城民;沐二公子已把榴花寨苗匪老巢,彻底洗剿,马上进城来与贵总兵相会,特命老朽先来知会一声。”说罢,不待还言,大袖一扬,飞身上屋,转瞬不见。

马上的尤总兵和一般随身军弁,虽然看得这位长髯如雪的老翁有点惊愕,尤总兵心里却明白,和沐二公子交往的人都是江湖上异人侠士,今晚他毫不费事的克复蒙化,全仗这般风尘奇侠的本领。

桑-翁重又上屋以后,一看东方天色有点发晓,大化头陀也许已和兰儿会合,且回南城和他们见面以后,等候自己女婿到来,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向南门赶去,这是他到南门以前的事,万不料自己女儿会碰着冤家对头的黑牡丹。

自己后悔不该在县衙耽误一点工夫,如果早到南门,自己女儿也许不致受伤,事出意外,只可委之于数了。

这时,桑-翁把罗优兰背到县衙,尤总兵已和桑-翁见过一面,一见他背着一位受伤女子到来,这女子满身血污,左手还紧抓着一个鲜血淋淋的人头。其实罗优兰满身血污,是黑牡丹首级上的血,连桑-翁身上也染了几点。桑-翁这时毫不客气,只向尤总兵说了一句:“快派人到榴花寨一条路上,碰着沐二公子叫他火速到此会面。”说罢,背着罗优兰直进县衙内宅。

尤总兵摸不着头脑,猜测自己虽然不费一兵一卒,这般人物定然已凶杀了一夜。他明白了这层,慌不及依言办理,一面领着桑-翁进了上房整齐一点的屋子;还不敢细细探问,自己追出来,等候沐二公于到来再说。

桑-翁这时哪有工夫和尤总兵敷衍?把罗优兰背进房内,立时从身边掏出丹药,替他女儿治伤,内服外敷,叫罗优兰在里房静卧。但是罗优兰一心盼着沐天澜,怕自己丈夫也遭不测,说什么也不肯睡,连手上人头也不放下。正在这当口,沐天澜和罗刹夫人已经赶到,罗优兰一见沐天澜的面,心神一松,说出了几句话以后,再也支持不住,经罗刹夫人再用秘药扶气解毒,罗优兰才在床上安然睡去。

但是罗刹夫人看到罗优兰侞下期门袕创口,虽只一寸多深,却是要袕,中的又是喂过毒药的暗器。细察创口,似乎毒已散开,情形很是不妙。趁着罗优兰入睡当口,到了外屋,向桑-翁探问受伤情形,经桑-翁把先后经过悄悄一说,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

罗刹夫人皱着眉,叹着气说:“百密难免一疏,万料不到黑牡丹会从滇南赶到此地。偏在这当口会和兰妹狭路相逢,而且临死当口,兰妹略一大意,受了她尽命一箭。这一箭,换一个人,非和黑牡丹同时毙命不可。还算兰妹眼快手捷,居然抄住了箭尾,创口只一寸多深。照说兰妹深知黑牡丹的暗器,大约喂的哪一种毒药都明白。她偏一片痴情,一面提着气,运用功劲,不使箭毒散开;一面支持着津神,一心惦着澜弟。一见澜弟的面,不由的心神一松,勉强提着这口气不由的跟着一散,这一松一散,创口的箭毒便难免深入了。

晚辈发愁的便是这一点,晚辈武功虽然承受先师的心传,但是先师善治伤科的秘法,一无所得,只能用随身带的一种解毒丹药敷治。不过这种先师遗留的丹药,与众不同,确有奇效。吃下这种丹药,照理要熟睡片时,兰妹又一夜未曾交睫,又和黑牡丹一番血战,这一睡也许要多睡一忽儿。是吉是凶?要看她睡醒以后的景象了。万一兰妹有了不测,第一个澜弟和她恩深情重……咳!结果真不堪设想了。”

这一天,沐天澜、罗刹夫人、桑-翁三人个个愁眉不展,把一个机智绝人的罗刹夫人,也弄得束手无策。尤总兵虽然极力巴结,办了美酒佳肴送进屋来,也是食难下咽。惟有尤总兵一人,在三人面前时间长问短,表示关心,可是暗地里却心花怒放。因为他遵照沐天澜吩咐,派了亲信得力的部下,带了一队人马由本地向导领往榴花寨就近各山头,察勘匪人尸首,居然在众匪尸首堆内,找出罪魁祸首“苗匪首领沙定筹”的尸首。但是匪人尸首堆内并无女尸,白莲教九尾天狐是死是活,却无从查考了。

罗优兰在床上居然鼻息沉沉的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沐天澜和罗刹夫人、桑-翁都守在床前,一看罗优兰面色已略现红润,醒眸微启,樱唇微动。吁了口气,向床前三人看了一眼,忽地抬起身来。沐天澜慌进床上,把她上身拥在怀里,轻轻唤道:“兰姊,罗刹姊姊的药真灵,天可怜兰姊竟好过来了。”

罗优兰一转脸,眼神盯在沐天澜面上,许久许久,眼角寒着晶莹的泪珠,突然一颗一颗的掉了下来。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澜弟……你哪知道这种毒箭的厉害,这是药力托着,药力一散,仍然无用。”

她说了这句话又转脸向桑-翁和罗刹夫人说道:“父亲……姊姊……趁这时候,我有许多话要说……你们不用愁急,我觉得这样结果是我的幸运。我和澜弟在庙儿山初见时,我想起陷身匪窟,想利用沐老公爷的首级笼络群匪,做九子鬼母的替身。出了这样鬼主意,痰迷心窍的隐身庙儿山,正想乘机下手,不料黑牡丹走在我先头,替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虽然是黑牡丹做了我替身,但是我不出这个鬼主意,黑牡丹未必起这个心;便是日后有这个心,未必下手得这样快。

平心而论,我才是罪魁祸首。万料不到我和沐天澜一见钟情,一夜恩情使我良心发观,无异我自己杀了亲爱丈夫的父亲,也无异媳妇杀了公公。

对澜弟我格外情深,我心里格外悔恨得要死,除出在澜弟面前一死以外,已无别求。而且要澜弟亲身杀死他大逆不道的妻子,才合正理。

我那时死志一决,虽然没有勇气在澜弟面前自白罪状,我已隐约说出一点情由,大约那时澜弟有点觉察。我拔出澜弟的辟邪剑,叫澜弟下手时,偏在这要命当口,黑牡丹赶来一搅,自报凶手。那时我忽然觉悟,我不能留这祸胎在世上;澜弟身上也非常危险。我存了保护澜弟,助他手除黑牡丹以后,才能安心死去。更未料到滇南路上又碰见了我年迈的生身之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澜弟的情义越来越深,黑牡丹坚险刁滑,一时又难以下手。我这百死难赎之身,居然活到现在。

万想不到仗着罗刹姊姊的智勇,容容易易的又剿灭了榴花寨的苗匪。大功告成以后,冤家狭路相逢,居然被我手刃了黑牡丹,我也中了她的毒箭。

这是天意,最公道没有。我现在落得整头整脚死在丈夫的怀里,我已邀天之福,比黑牡丹强胜万万倍了。只可怜我苦命的女儿,没有在我老父面前尽点女儿的孝心,连我死去的母亲坟前,还没有去哭拜一下,这是我的终身遗恨了……”

说到这儿,珠泪如雨,呜咽难言。身后的沐天澜心痛得几欲放声大哭,桑-翁老泪纷披,想起了当年罗刹峪妻子的惨死,万不料若干年后,又亲眼看见了女儿又要走上她母亲的后尘。这种伤心惨目的事,如何受得了,急得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浑如爇锅上的蚂蚁。

罗优兰呜咽了一阵,突然一抬头,满眼泪光的瞧着罗刹夫人,伸手拉着罗刹夫人的玉臂,娇喘吁吁的哭喊道:“姊姊……你如果可怜妹子,你要答应我一桩事,我才能死得瞑目。

你得答应我从此不离澜弟,滇南匪首还有飞天狐吾必魁以及岑猛。澜弟初出茅庐,没有姊姊在他身边,我死也不放心的,姊姊……你快答应我罢!”

罗刹夫人这时也弄得心乱如麻,珠泪直挂,突然妙目一张,并不理会罗优兰的话,却神色紧张的急急问道:“兰妹,黑牡丹袖箭上喂的哪一种毒药,你一定知道,快对我说。”

罗优兰叹了口气,才说道:“这种毒药,是九子鬼母遗传的一种奇怪的毒草,叫做‘勾魂草’;用这种毒草熬练而成,喂在箭镞上,中人必死。”

罗刹夫人蓦地一惊,嘴上喊道:“咦!我明白了,不是‘勾魂草’,其实原名是‘钩吻’。晋朝张华博物志上,便有这‘钩吻’的记载。”

罗刹夫人说到这儿,微一思索,突然喊道:“你要仔细想一想,你是万不能死的,我早已知道苗族祖先秘传下来这种毒得出奇的东西。一物必有一制,定然还传下专解这种毒草的东西。九子鬼母如果没有解药,也不会传留这种‘钩吻’毒草的,因为制炼这种毒药,难免自己染上毒汁,所以必定另有秘传的解药。而这种解药,你定然也知道的,你打了糊涂主意,存心一死,以报知己;但是你没有细想一想,你有这样高年的老父,这样深情的丈夫,你忍心自寻死路吗?

你既然知道澜弟尚有危难,你更不应该一死了事,何况你肚子里已有沐家的后代,在你以为一死塞责,其实你这样一死,反而增加你的罪孽了。再说到我身上,我把你当作我的妹子看待,我们三人的事,也用不着隐瞒。你以为澜弟有了我,你可以闭目一死,在我却认为你还有嫉妒之心,你想籍此一死,来个不闻不见。哪知道我是天生的奇僻的怪人,当然我也爱澜弟,但是我和你爱法不同。你准以为你死后?

我和澜弟可永远在一起吗?时光宝贵,我不愿再和你多说多道,我劝你快说出解药来,不要误人误己了……”

罗刹夫人这样斩钉截铁的一说,罗优兰哭得怞怞噎噎,半晌没有开声。

沐天澜却忍不住大哭道:“兰姊!好!你忍心一死,但是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我们是同命鸳鸯。你如存心一死,我也立时拔剑自刎,以应前誓。”

沐天澜哭得昏天昏地的敞口一说。罗刹夫人雪光似的眼光,却在他脸上来回扫射。这时,满室乱转的桑-翁也突然转身,惨然说道:“兰儿!你忍心让你年迈老父,又受一番惨痛吗……”

翁婿两人这样一说,罗优兰就如万箭攒心,死命拉着罗刹夫人的手,哭道:“姊姊……我明白姊姊的话是对的,但是来不及了……”罗刹夫人急问道,“快说!怎的来不及了。”

罗优兰道:“当年九子鬼母死后,我把它藏在秘魔崖的财宝,暗地移藏别处,其中便有‘钩吻’的解药。现在想用它,远在滇南,如何来得及呢?”

罗刹夫人慌问道:“既然这解药和秘藏财宝在一处,当然在燕子坡了。所虑的你这秘藏财宝,已被黑牡丹发现过了。”

罗优兰摇着头道说:“不会的,妹子秘藏财宝,不在燕子坡,从前故意露出燕子坡的口风,是愚弄黑牡丹那般人的。其实是在姊姊住的玉狮谷,便是竹楼前面的阶石下面,翻起阶石下有土袕,埋着一具大铁箱的便是。”

说罢,面色渐变,娇喘欲绝。罗刹夫人看了她几眼,一跃而起,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来,仍用陈酒和着,教沐天澜仍然照老法子一口一口喂下去。一转身向桑-翁说道:“这药虽然不是对症下药,看情形还拖得住毒力。尽这一瓶药力,总可以支持到明天,晚辈今晚一夜工夫,凭四头人猿的脚力,要到玉狮谷去赶个来回。我相信只要解药果真在玉狮谷,尚未遗失,明晨定可赶回,老前辈千万不要离开。”说罢,飘然而去。

这一夜,翁婿两人守着沉沉昏睡的罗优兰,只盼快点天亮,罗刹夫人早早取得解药回来,无奈越急越等不到天亮,可以说度夜如年。好容易盼得窗楼上透出微微的一点曙光,罗刹夫人尚未到来,急得翁婿两人走投无路。

又过了片刻,忽听得外屋叭哒一声响,桑-翁赶到外屋,并无动静。回到里屋时,一眼瞥见窗口桌上,搁着金光灿烂的一个小盒子。

桑-翁不禁惊喊了一声:“咦!”

沐天澜原在床上,侧身向内如痴如呆的偎着罗优兰,猛听到老丈人一声惊喊,跳下床来,奔到窗口。一瞧桌上一个津致的黄金盒子,下面压着信笺:拿起信笺一瞧,笺上并没具名,只写着四个字“幸不辱命”。

沐天澜一瞧这四个字,便知是谁写的。而且立时觉得这四个字内,似乎包寒着无穷的缠绵优怨。但是一时想不出字到人不到的用意,心里也没有再思索的工夫,只觉得又是一桩祸事来了,也顾不得再看金盒子内的东西,一瞧窗户是虚掩着的,慌一耸身,跳上桌子,推开窗户,飞身而出。在院子里一跺脚纵上屋檐,四面一瞧,晓色朦胧,寂无人影,急得沐天澜嘴上哭着喊:“姊姊……姊姊……”身子象疯鸟一般,在四近几重屋脊上,来回乱蹦。蹦了一阵,哪有罗刹夫人的影子?明知象她这种轻功,自己无论如何追不上,也不知从哪一面追才对。

这当口,真折腾得沐天澜急疯了心,一声长叹,泪如雨下,竟直挺挺跪在一重屋脊上,泪眼望天,哭着喊道:“上天在上,我沐天澜如果有一丝一毫的心肝,对不起我多情多义的罗刹姊姊……立时叫我……”一语未毕,身后一阵飘风;从他脑后伸过一只玉手,把他嘴巴掩住了。

沐天澜一转身,只喊得一声:“姊姊!你急死我了……”

再也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迷惘,身子一软似欲晕倒。

罗刹夫人看他这副形状,一伸手把他拦腰抱起,娇喝道:“你发的什么疯?大清早,你要把尤总兵全营兵士惊起来,齐瞧我们的笑话不成?”她嘴上虽这么说着,娇脸上两行珠泪,再也忍不住,簌簌的直挂下来了。

罗刹夫人和沐天澜存身的一重屋上,离开罗优兰睡着的正屋,隔着几重屋子。可是被沐天澜忘其所以的一闹,屋下军弁们业已惊觉,却又不明内情,诧为奇事;恰因屋上的人,是总兵奉命唯谨的沐二公子,谁敢露面出声?但是暗地偷听,私下笑谈当然难免的了。

沐天澜为情所累,耳目失聪,罗刹夫人眼神如电,却已看出下面远近都有人影晃动。趁势把沐天澜拦腰扶起,一点足,向衙后飞过两重矮屋,再一耸身,飞越一道围墙,落在墙外一片荒林脚下。

沐天澜并非真个晕倒,无非连惊带急,最后一见罗刹夫人来到身边,惊喜过度,不由的一阵迷惘。这时自己身子被罗刹夫人带出围墙,野风一吹,心志略清,他惟恐罗刹夫人再走,小孩子撒娇一般,抱住了罗刹夫人不肯松手。嘴上连珠似的哭诉着;“姊姊!你这‘幸不辱命’四个字,几乎要了我的命!我见字不见人,别人不明姊姊的意思,我便知姊姊恨上我了,不愿和我们见面了。天日在上,我自从和姊姊结识以来,我们步步的危难,哪一桩不是姊姊成全我们的?我如果有一点对不起姊姊的心,我便是天地间忘恩负义的丈夫,姊姊如果真个不理睬我,我只有一死,以明心迹……”

罗刹夫人不等他再说下去,冷笑道:“又是只有一死……

我问你……你有几条命?我劝你把这条命留着作同命鸳鸯吧!”

沐天澜听得立时心里勃腾一震,这才明白“幸不辱命”四个字内,一语双关,包寒着有这么大的用意。想起昨晚逼着罗优兰说出秘藏解药的所在,自己说出:“我们是同命鸳鸯,你如存心一死,我也自刎”的话,这话是在她面前说的,在她听得当然刺心,显得我心里,只有那一位,没有这一位了。所以这时责问我有几条命,那“幸不辱命”四个字,表面上好象说:“取到了解药,幸不辱命。”其实骨子里是说:“你这有一条命,我赶快离开你们,免得沾辱了你的命。”啊哟!好险!幸而她到底对我有情,没有真个走远,一半也特意躲在一旁,要瞧瞧我对她究竟有几分情意。唉!一时不留情,嘴上又说出了毛病,话一出口,如何说得回来,这时教我怎样解释呢!

他心里一阵翻腾,也无非眨眼之间,终于逼出几句话来,他说,“我的姊姊,小弟这条命可以说捏在两位姊姊手里。不论哪一位姊姊如果离开了我,我这条命便活不成。假使此刻姊姊不可怜我,我定必上天下地去找姊姊;便是兰姊幸而有解药救活了她的命,她这条命也是姊姊所赐。姊姊如果真个离开我们,非但我活不成,她也难以安心活在世上了……”

罗刹夫人叹口气道:“我这怪僻脾气你的知道的,不论什么事,都是游戏三昧。惟独对于情字这一关,勘不破,逃不过,还有点认真。我真后悔,明知你已有一位,我也犯了糊涂,和你沾了身。我真不愿再在你们里面,从此离开你们,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被你这一闹,我又软了心,唉!这还说什么呢,我这么一说,你可以松开了手罢!”

原来沐天澜两臂还紧紧的抱着罗刹夫人,他兀自不放手,搅住了罗刹夫人玉臂,哀求似的说道,“姊姊,我们一块儿进衙门去吧!”

罗刹夫人半晌没有出声,两道秋波盯在他脸上渐渐的现出媚笑,忽然格的一声笑了出来,倏又柳眉一展,很郑重的问道:“你不要忙,我得问问你,刚才我瞧你急得对天发誓,你总算有良心的,但是你对我预备怎么办呢?”

沐天澜毫不犹豫的答道:“从玉狮谷内到老鲁关相近的那座破庵内,我恳求姊姊不知多少次,姊姊怎的还问我这个呢。”

罗刹夫人冷笑道,“我知道你小心眼儿,老以为你们沐府画栋雕梁,一生享用不尽。在我眼内,你们沐府和那败落户一般,已经成了残朽不堪的危厦,经不得一阵风雨,便要倒塌了。你既记得我们三人在那座破庵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和你们说过我愿自己开辟应走的路,也许是我们三人同走的路,那句话吗?”

沐天澜慌应道:“小弟记得,究竟怎样一条路呢?”

罗刹夫人道:“这条路有八个字‘不问世事,偕隐山林’。

这八个字,在开创基业的英雄豪杰眼内,是一条最没出息的路。但在知机乐天的隐士逸人眼内,却是人世最不易享受到的清福。这种清福,不得其人,不得其地,便无从享受起。现在我们三人,身有武功,不论什么峻险的山林都可去得,不论凶禽猛兽,生番野苗,都可制服。

我亲历过许多人迹不到的奇境,适宜于我们三人偕隐之处很有几处。就眼前说,我们寄宿的龙啐图山的苗村,只要经我们略一经营,便是世外的小桃源。但是这一处不算数,我预备在我足迹所经,认为美景非常的几处秘奥之境,网罗世上志同道合的奇人逸士,群策群力,多开辟几处与世无争与物无忤的桃源乐土,共享世间不易享得的清福。你不要小看这点志愿,依然还得费不少心机,费不少财力,才能如愿。

我从金驼寨得来一批黄金,便预备用在这种地方。不想事有凑巧,昨晚赶回玉狮谷,依照兰妹的话,果真从竹楼阶下掘出一只硕大无比的宝箱,内藏当年九子鬼母的奇珍异宝,真是美不胜收。

那个金盒子藏着起死回生的解毒秘药也在其内。这批宝藏,价值无法估计,我那批黄金和它一比,宛如沧海一粟了。如果你和兰妹和我同心,把这批宝藏和那批黄金,用在我的计划上,还可替世上许多穷人无所归的人们,多开辟几处为世世安居乐土,岂非天地间第一功德。我们三人一半为己,一半为人,把一身心力都用在这上面,似乎比扰扰一生,梦梦一世强得多了。这便是我想走的路,你们如愿同走这条路,自无话可说,不愿和我走这条路,我便独行其是,你们也不必缠绕我了。”

沐天澜长叹一声道:“姊姊真是天人,没有姊姊这样才智毅力,真还不配说这种话。古人说过‘穷则独善,达则兼善’的话。姊姊却于独善之中寓兼善,又比古人高出一筹。这条路真是乱世应走的路,小弟佩服五体投地,如何不依着姊姊携手偕行呢?”

罗刹夫人说:“好!一言为定,你现在回去,治好了你的兰姊,把这层意思说明。我料定老前辈桑-翁定然赞成,你们翁婿夫妻三人先回昆明,我此刻转回玉狮谷。一月后,我在那白夷夷裔的苗村恭候你们,那苗村便是我预备经营的第一处小桃源了。”

三位欢喜冤家,能否真个志同道合,开辟桃源乐土?世事无常,此福不易,作者未敢十分保险。但是衷心希望这三位一体,有志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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