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色过午,罗刹夫人还未到来。罗优兰等得有点不耐烦起来,让翁婿俩在屋里谈心,自己悄悄的走出屋外来,宝剑、暗器都没有带。外屋几名家将站起来,预备跟后随从,被罗优兰止住了。自个儿缓步出门,斜依着门外走廊扶栏上,观赏山景。
只见峰峦合抱,山翠欲滴,门口淙淙有声的溪水,倒映着峰影,碧油油的清澈可鉴。两边溪岸杂树成林,林下浅草平铺之中,一丛芬芳馥郁,五色缤纷的香花,到处都是。微风阵起,便觉得山川清淑之气夹着各种花香,扑人眉宇,沁脑醒脾;全村却又静荡荡的,显得那么优闲。只远远芦苇浅水间,两三老渔,驾着小小的独木舟,赶鱼入网;一群黄毛侞鸭,在溪边泛泛而游,树上的小鸟儿,啾啾唧唧的唱着歌。
对面山坳的杉树林内,斑鸠和布谷鸟的啼声,也一递一声的唱和着。
罗优兰赏心悦目之下,觉得这个小小苗村,不用说在苗族里边寻不到,便是汉人的山村也少有这样整洁雅致的村落。
她转脸看到左面的溪流,拐过一个山脚去,遮住了视线。这个山脚是左面一片赭黄色岗上伸下来的一条岗脚,岗脚上面疏疏的矗立几株长松;龙蟠凤翥的松荫下面,建着一个小巧的茅亭。她被这个小巧茅亭吸引住了,走下门前的木阶,沿着溪岸,顺着岗脚斜坡,走了上去。
她一进茅亭,向岗脚那一面举目纵眺,顿觉景界一变。
原来这一面逶迤的山岗,卧龙似的环抱着一个半月形的湖面,有十几丈宽阔。日光照在涟漪清澈的湖面上鳞鳞的波纹,闪闪的发出耀目的金辉。张着雪白翅膀的长脚水鹭,贴着湖面掠波飞舞,有时长长的利喙一个猛子扎下去,静静的湖面上,起了一圈圈的小晕。它却从别处冲波而起,嘴上衔着银光细鳞的小鱼,飞入对湖绿蒲红蓼的深处,悠然自得的享受它的胜利品去了。
罗优兰乐而忘返,正在看得出神,忽听得一阵轻盈的欢笑声。一群青年苗女花蝴蝶一般,从这面岗脚下林内飞舞而出,头上并没用布缠着,一个个散发披肩,耳鬓上缀着花朵。
上身短短的葛布衫,长长的花布裙,紧紧的束在细腰上,下面露出纯白的赤足,一蹦一跳的赶到溪边。毫不踌躇,一个个争先脱下上身短衫。贴身并无抹胸之类,赤裸着光致致的上身,把脱下衣衫堆在岸上,却不解裙;两手拧起左右裙角走下水去,再缓缓的蹲下水去,花布裙也跟着提高起来。忽地一松腰扣,解下花布裙往岸上一抛,很迅速的全身浸入水内,向湖心泅去。十几个苗女几乎动作一致,碧清的湖心登时多了十几个赤裸的青年苗女,虽然全身浸入水内,但是碧绿的湖水、雪白的皮肤,在飞波溅沫间浮沉隐现,宛似一群水仙,裸舞于翠绿的水晶宫中。
罗优兰眼看着这一群活泼天真的苗女,游鱼一般在湖中,自在游行,几乎也想脱光了跃入清波,参加游泳。情不自禁的走出茅亭,一瞧这面不是斜坡,是陡峭的山壁,上下有七八丈高。她一撩衣襟,正要施展轻功,飞身而下。忽听得身后茅亭上噗嗤的一笑,悄喝道:“哪儿闯来的野男子,敢在这儿偷看人家沐浴!”
罗优兰一转身,瞧见了亭内说话的人,顿时心花怒放。
一耸身,跃得亭内,拉住那人的手跳道:“姊姊,怎的这时才来?叫我们等苦了。”嘴上说着,两眼却打量罗刹夫人一身装束。
原来罗刹夫人这时装束,与前不同。头上用淡青绢帕拢发,身上穿着月白色对襟伫丝衫,长仅及膝,腰束罗带,下面露出月白色中衣,套着一双鹿皮薄底尖尖的剑靴,身后斜背着一个包袱。脸上两个酒涡,依然不断的露出媚笑。她向罗优兰笑道:“我远远瞧见以为是他,到了你身后,才知是你。”
罗优兰笑问道:“他是谁呀!”
罗刹夫人秋波一转,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记得在金驼寨楼上,听到你喘吁吁的叫着那个的,便是他呀!”
罗优兰想起她听隔壁戏的一幕,娇羞不胜,笑骂道:“刁钻的姊姊!我问你,你在玉狮谷是怎样叫他的呢?”
两人逗趣了一阵,罗优兰又拉着她的手,叫她瞧自己一身男装,笑说:“姊姊,我穿着他的衣服,一路行来,和他兄弟相称。人家一点瞧不出来,还以为我们是一母同胞哩!”
罗刹夫人道:“刚才你自以为女子,想纵下岗去和一群白夷姑娘厮混,可是在她们眼里,你却是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
白夷又是女多男少,虽然不和其他苗族结婚,但如果是汉人,她们便把祖传神秘的蛊药,下在你吃喝的东西里面了。她在你身上种了蛊,便不怕你离开她们,而且对你说明,非和她终身厮守不可。你如不信,偷偷的跑掉,两月以内,定然蛊毒发作,无药可救。如果跑回来得快,她们自有灵妙解药,立见功效。
据说她们所放蛊毒有几十种,一种有一种的解药;所以一沾上她们,休想脱身。但是她们对于丈夫的温柔体贴,真是世间少有,汉人甘心做她们不二之臣的,也未尝没有。凡是养蛊人之家,她们的屋宇器具,必定不染纤尘,内行的也看得出来。你瞧这小小苗村,不论哪一家,门内门外多么整洁,这便是养蛊的标志了。你看得这般活泼雅秀的苗女,非常可爱,哪知道她们俘虏情人的手段,异常可怕哩。”
罗优兰道:“从前我听说水摆夷的女子,常有放蛊的事。
水摆夷原是白夷后裔,这样说来,这儿也是水摆夷了。”
罗刹夫人道:“白夷分好几种,这村中女子近于水摆夷,却比水摆夷还优秀。水摆夷的男子,好吃懒做。事事都由女子躁劳。这村里的白夷,男子和女子一样躁作,不过女多男少,这也是白夷逐渐衰微的缘故。你不要轻视她们,这种优秀的白夷,较其他苗族开化略早,而且的确是白国始祖‘细孥罗’之后,所以称为白夷。”
罗优兰忽然皱眉道:“我们住在她们家里,我和他吃过她们不少东西;万一她们看上了他或者她们也把我当作男子,暗暗下了蛊,我们可受了害了。”
罗刹夫人大笑道:“我的小姐,你又多虑了。她们非常迷信,蛊神是她们最崇敬的神道,她们个个都在神前罚过重誓,决不敢随意下蛊。而且我救了一老一小的性命,把我们敬如神明,怎敢胡来呢!”
说罢,两人手拉手的走下岗脚的斜坡,向老苗子茅屋走回。路上罗优兰忽然想起一事,问罗刹夫人道:“家父说,姊姊单身匹马去探榴花寨。那个妖言惑众、号称‘罗刹二次出世’的怪女尼,见到没有?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
罗刹夫人明白她问的用意,暗暗一乐,故意逗她道:“想不到二次出世的罗刹,长得真象天仙一般,我见犹怜。我们这位公子,大约劫数难逃,我正为此事暗暗发愁呢!”
罗优兰一听,急得了不得,慌说:“姊姊,你得思患预防,不必叫他上榴花寨了。”
罗刹夫人忍着笑道:“留他一人在这儿也不是事,你忘记了这儿也有一般善于下蛊的姑娘么?”
罗优兰跺着脚说:“这怎么办呢?”
罗刹夫人忍不住了,撇着嘴,扭着腰,笑得风摆荷叶一般。
罗优兰立时醒悟,娇嗔道:“你不用笑,你也不用使坏;不管你是真是假,横竖不是妹子一个人的事,大约姊姊比妹妹还担心哩。”
两人一路说笑着,到了老苗子门前。沐天澜已在门外走廊上笑脸相迎,向罗刹夫人轻轻叫了声“姊姊”。两人相视一笑,好象隔开了好几年似的。
罗刹夫人进屋和桑-翁相见以后,大家便在里屋坐下。
老苗子和他两个女儿,真把罗刹夫人当作活菩萨一般,凡是村中认为名贵的东西,不论吃的用的,尽其所有来供奉她。
罗刹夫人过意不去,只拣了几样解饥解渴的果品食物,其余的好言谢却。又对他们说:“你们需要的盐粑、面米等粮食,我替你们搜罗得几口袋来,大约够你全村吃用一时的,现在都搁在左面土岗上。不必惊疑,你们自己去拿来,按户分发了罢!”老苗子和他二女,惊喜之下,千恩万谢的一步一拜退了出去。把老苗子父女敷衍走了以后,四人开始密谈起来。
罗优兰笑道:“姊姊,你送他们的东西,从哪儿寻来的呢?”
罗刹夫人笑道:“也可以说是偷来的。昨晚进了榴花寨,不意寨内空空,只剩了有限几个苗匪看守寨基。前后搜罗了一阵,确是倾巢而出。人虽搬走,存的东西倒不少,想起这儿老苗子父女,本想到南涧镇以有易无,不意受了一场惊吓,反而把自己两筐子东西都丢在溪里了。所以我贼不空过,顺手牵羊拿点粮食,叫跟去的人猿捎了回来。送与他们,也是礼尚往来,算我们在此打扰的礼谢了。”
沐天澜道:“榴花寨是沙定筹的巢袕,怎会迁移一空?大约沙定筹和他部下这次倾巢而出,预备孤注一掷,有进无退了。”
罗刹夫人点点头道:“苗匪们当然以为可以横行无忌,才敢倾巢而出。其实沙定筹联合的几股苗匪,毕竟粗鲁无谋,处处都受人愚弄,将来不管成败,无非替别人卖命罢了。我对于滇西苗情,素来隔膜;幸而一到此地,便会见了老前辈。
从老前辈口中,得知苗匪里面,还有个女尼妖言惑众。利用古时一段罗刹神话,又是本地风光,便以罗刹二次出世淆惑人心,又用诡计笼络沙定筹一股苗匪,供其驱使。我一听到这消息,不但是滇西又出了一位罗刹,引起我好奇心,同时我算定我们三人这次滇西之行,有否成就,关键全在这个女尼身上了。
昨晚决计先探一下榴花寨,暗地瞧一瞧那个女尼,究竟是何路道。从这儿龙畔图山到石母山榴花寨,也有四五十里的山道,我坐着人猿抬的竹兜子,却用不了多大工夫。路境是预先打听了一个大概,幸而石母山只有这个大苗寨,石母山面积并不大,居然被我寻到了地头。大约不过三更,我吩咐人猿在僻静的山头候着,自己暗暗跃进榴花寨内,察看寨内情形。寨内冷冷清清的没有多人,只前后碉砦上,有一小队苗卒在那儿守夜。从前寨探到后寨,一般的静静得没有人声。
我觉得奇怪,正想捉住一个守夜苗匪,逼问实情;忽听得后寨一间屋内发出铁索摩擦的声音。我从屋上跃下,侧耳细听对面屋内,有人长吁短叹。一看四面寂无人影,走近那间屋子,门却开着,影影绰绰似乎有个人锁在屋内一根石柱上,不断的发出铁链和石柱的摩擦声。我进屋去才瞧出石柱上用铁链反锁着一个披发头陀,长得非常雄壮。那头陀也看得我突如其来,大为惊诧。
我便问:‘你是谁?怎的被锁在苗匪窟内?’那头陀倒是个硬汉,冷笑道:‘此地绝对没有江湖好汉到此,我知道你是妖尼一党。要杀便杀,誓不皱眉。’我一听口音是汉人,只说了一句:‘不必多嘴!’使用指力将铁链弄断,将他放出,随即转身出寨。(编案:此处有脱漏。)那头陀追踪而至,武功似乎有相当造诣。到了离寨的一处山脚下,我停住身。那头陀先不向我叩谢,欲问我为何救他,是否妖尼指使?
我明白他这样疑心,其中定有别情。遂微一冷笑,喝道:‘路见不平,江湖常事,何况你是汉人。既然被我无心撞见,理应援手。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如果知道妖尼所在和苗匪举动,请你赶快说出实情,否则各奔前程,不必噜苏了。’头陀一听我语气便明白不是匪党,慌不及向我合十礼谢,说明他被匪绑缚关禁的经过。
原来这头陀是嵩山少林门弟子,法号大化。他对我说:‘立愿苦修行脚,募化十方,朝参各大丛林。从河南一路行来,由川入藏,由藏入滇,参拜了鸡足、点苍各大名刹,到了蒙化南门外育王寺。适值苗匪乱起,占据蒙化,一时不便启程,暂在育王寺挂单。不料一夜更静时分,无数苗匪突然包围了育王寺,明火执杖,打入寺内。全寺僧众软弱无能,从方丈起到打杂烧火,共一百多个和尚,都被苗匪捆得象猪羊一般,只逃出了我一个挂单头陀。最伤心的是穷凶极恶的苗匪,竟把一百多个和尚,拉到后山,尽数推下万丈深渊,死于非命。
我仗着身上一点武功,虽然逃得性命,苦于孤掌难鸣,而且失了安身之处。
幸而那育王寺原是一所敕建古寺,殿宇层层,地方极大。我昼伏夜出,寻点粮食,藏匿僻静处所,一时还不致败露。其实那时我要逃离匪窝,尚非难事,我所以不肯离开育王寺,是存心要窥探匪情,乘机杀死几个苗匪首领,替全寺和尚报仇,稍泄胸头之恨。不意我在暗中窥探了几夜,觉察蟠据寺内许多匪人,装束诡异,语带川楚口音,并非榴花寨苗匪。他们把寺内几层大殿也改头换面,布置得五光十色,非僧非道,我才明白是川藏边界白莲教余孽,潜入滇西,和苗匪混合在一处了。又探出其中首领,便是苗匪敬如神明、号称罗刹再世的女尼,苗匪尊为罗刹圣母。
罗刹圣母手下的匪徒,男女均有,苗汉混杂。有一夜起更时分,我偷偷的扒在屋角暗处,瞧出这夜情形不同。大殿门口月台上火燎烛天,装束怪异的匪徒,布满了月台上下,山门口苗匪象潮水一般涌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蒙化城内老少住民,苗汉均有,人人手上都举着一股信香,鸦雀无声的跪满了大殿月台下面一大片空地。
最奇怪的是,当初我瞧见大殿口卷廊的左右两条红漆柱上,各蟠着一条似龙非龙,乌油油泛着金光的东西,我以为是彩扎的装饰之物。不料月台下挤满了人们以后,殿门口升起极大的一盏红灯,门内垂下五色琉璃珠帘。帘内华灯璀璨,宝光四烛,才瞧出帘外两边柱上蟠着的东西,竟是活的,斗大的怪头、碗大的怪眼、火苗似的舌信子,以及乌光闪闪的鳞甲,在内外灯光交射之下,不断的在那儿低昂摆动。
这一下,倒把我吓得流汗。再定睛细瞧帘内,当帘似乎设着一个宝座,却是空的,宝座两旁,有两个彩丽女子分执长柄孔雀宝扇,屏息肃立。一忽儿帘内细乐悠扬,帘外殿门口,平空从地上冒起骨嘟嘟的白烟。霎时烟雾迷漫,异香四澈,瞧不见帘内景象。月台下面的人们,个个俯伏于地,喃喃不绝。半晌,帘外香烟渐渐稀薄,渐渐看出帘内宝座上已经端坐着一位璎珞披体、宝相壮严的女子。那时我惊疑之下,一不做,二不休,正想换个地方,看得清切一些。忽见帘外白烟又起,一阵烟过,帘内宝座上的女子,倏已不见。珠帘一卷,殿内走出两个异样装束的匪徒,手上拿着一卷不知什么东西,走向月台口。
正在这当口,我在屋角上偶一抬头,猛见我四围屋上墙上,从暗处都显出人影来,手上都有家伙。我便知不好,怞出身边戒刀,预备逃出,不料对面殿脊上弓弦响处,弹丸已迎面飞来。我用戒刀护面一挡,正迎着飞弹。卜托一声,弹丸竟会爆裂如粉,鼻子闻着一股异常的香味,立时头目昏昏,失了知觉。等得神智清醒,身已被擒,当夜押解到榴花寨关禁起来。每天有一个坚滑匪徒,向我盘问来历,劝我投降,而且每天酒食相待。这样过了好几天,苗匪看出我誓不投降,预备再过三天,如再没有悔意,便要把我处死了。不料绝处逢生,不到三天限期,便蒙女英雄搭救出险了。’”
罗刹夫人继道:“大化头陀这样一说,我又明白了苗匪一点内幕,可以断定榴花寨的沙定筹定在蒙化城内,罗刹再世的尼姑,定把育王寺做了巢袕了。那时我对大化说:‘你如尚有勇气,我有法子让你报仇。否则,你从此地向哀牢山走,可以远离匪窟,从滇南转昆明去。’大化愤然说道:‘这条命是女英雄赐我的,倘然追随女英雄得泄全寺僧众惨死之恨,赴汤蹈火,誓不皱眉。’我又问他:‘从榴花寨到育王寺有多远?’他说他被匪徒押解到此,记得并没多远,大约二十几里山路。
我说:‘好!现在你可以重进榴花寨,拣一匪徒不易找到之处,暂时藏身。因为寨中留下看守的苗匪,人数不多,反而容易隐身。明天发现你已逃走,更料不到你这样大胆,仍在寨中隐迹。不过你在寨中偷点喝的吃的,可得当心,不要露出马脚来。一两天内在此相会,自有计较。’
我送他重进榴花寨,指定逃藏地点以后,我也顺手牵羊,替这儿村长找了点应用粮食,命人猿捎了回来。一路又辨明了进出路境,做了标记。这样,我也耽搁很久的工夫,人猿们又沿路寻找自己的粮食,捞了几只野兽,足够它们饱餐几天。诸事粗备,才动身回来,不知不觉也化费了一夜工夫。
回来时,从高处看出一条捷径,到此可以近不少路,所以我走的时候从右面小谷出去,回来时却从左面山岗翻过来的。
现在话已说明,我们得想进身方法,和那女尼一决雌雄了。”
桑-翁坐在上面,很沉默的听着罗刹夫人说话,右手不断的捻着胸前的长须。此刻听完了话,紧接着罗刹夫人语气,缓缓说道:“照这样情形看来,愚蠢的沙定筹,已经堕入白莲教匪的圈套之中。不用说,榴花寨的苗匪,敬畏再世罗刹已在自己土司之上。那女尼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为的是苗匪迷信的愚蠢,容易利用。巧使苗匪做挡箭牌,白莲教的匪徒们,可以隐在背后,扩充基业。等得白莲教的党羽聚集,占据了大理以后,象沙定筹这种东西,当然可以随意摆布,也许弃之如敝履了。
这样说来,滇西的祸乱,不能当作苗匪之乱,实在还是白莲教的死灰复燃。这种情形,省城的昏冗官吏,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是天下事真不可思议,老朽当年为了剿抚白莲教匪,才由湘入黔,弃官偕隐,发生罗刹峪一段奇事。不料数十年以后,现在和你们又碰上白莲教匪了。前因后果,那堪回首呢?”
罗刹夫人笑道:“老前辈饱经世故,不免感慨系之,便是晚辈当年和先师在三斗坪,手除追魂太岁左老秃一般白莲教余孽,何尝不是前尘如梦?现在又要和此辈周旋,可是先师导育之恩却不可复得。细想起来,人生真是如露如霜,一场春梦而已。”说罢,微微叹息。
沐天澜坐在罗刹夫人肩下,见她面有愁容,忍不住说道:“莫谈往事,且顾眼前。现在我们总算探出匪情,敌人首要如今不是榴花寨的沙定筹,却是育王寺的罗刹女尼,不是凶悍的苗匪,却是诡异的白莲教匪。对付茵匪似尚易图,对付狡诈的教匪,怕不容易。只凭眼前我们几个人之力,想把教匪、苗匪,一齐压伏下去,实在觉得不易措手……”
罗刹夫人眼波一转,朝他脸上瞅了又瞅,怡然媚笑,并不则声。
沐天澜面孔一红,疑惑罗刹夫人笑他胆怯,胸脯一挺,朗声说道:“我并非胆怯,因为大理危在旦夕,省城又少节制之师。我们身入虎袕,必须施用奇计,一举而制其命脉,还不能耽延时日。论眼前情势,真是难上加难了。”
罗刹夫人仍然微笑不答,却向罗优兰问道:“兰妹定有高见?”
罗优兰黛眉微蹙,似乎正在深思远虑,突然听得罗刹夫人问她,脱口说道:“妹子正在思索大化头陀见到的殿柱蟠龙,被擒的迷魂粉弹。不知道匪徒们什么鬼画符,我们也得预筹防御之策。”
罗刹夫人哑然笑道:“这点鬼画符,毫不足奇。深山大泽的怪兽毒虫,我见过很多,却没有见过神奇变化的龙。龙是什么样子的怪物,大约老前辈也未必亲眼见过……”
桑-翁只微微一笑,并不置言。
罗刹夫人又说道:“白莲教鬼画符,我有点明白。世人传说白莲教的种种怪诞异行,都是受了白莲教匪人愚弄,故意渲染得神乎其神。其实他们这点鬼画符,无非是江湖上一套把戏,改头换面,装神作鬼,哄弄愚民罢了。就算蟠在殿柱上两条东西,真是活的,也许是两条驯良无害的巨蛇而已,我可断定。匪徒们究为什么要装点这种东西呢?无非使愚蠢的苗匪,格外敬畏,一半藉这两条东西,使人们不敢近前窥视。
大化头陀不是看到帘外地上冒起白烟以后,帘内才现出罗刹圣母来,而白烟再起,圣母无踪么?这种都是同一手法的鬼画符,故意装得隐现莫测,使人们信为神通广大罢了。其实明眼人一看即穿,何足为奇。
至于迷魂弹,也是白莲教的传家衣钵,近于拐匪拍花用的迷药,无非药性较为灵速罢了。先师在日,也曾指教破法,临时微一提气,堵住鼻窍,趋向上风,便可无害。最好预先搽点龙涎香,再用湿棉塞住鼻窍,便万无一失。这种下流鬼计,只要预先提防,毫无可奇,要紧的是刚才澜弟所虑,必须一举制其命脉。这话很对,我们对于这层,真得大费心机。
我一路回来,坐在竹兜子上,已想了半天了。”
桑-翁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向沐天澜、罗优兰呵呵大笑道:“你们不用发愁,我察言观色,你们罗刹姊姊定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了。”
罗刹夫人笑道:“老前辈休使激将法。回来时路上虽然想了个主意,未必有十分把握,还得向老前辈求教。这次我们能够碰着老前辈,真是幸运,也许是成功的先兆。兰妹,你说是不是?”
罗优兰道:“姊姊处处都要用惊人之笔。这一次,可不比飞马寨,你把妹子蒙在鼓里,令人吓个半死。姊姊如果已有主意,就说出来大家听听罢。”
罗刹夫人摇头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到此不过一两天,只从陌不相识一个大化头陀口内,探得一点匪情的大概,哪能鲁莽从事?蒙化城内和育王寺中,非得亲自探个实在,才能看事做事哩!”罗刹夫人说到这儿,忽向沐天澜问道:“你们行囊中带着笔墨没有?”
沐天澜说:“我带着我家军符空白-子,预备临时调用就地官兵,所以带着笔墨,以便随时填写空白符。”
罗刹夫人道:“很好,军符空-,也有用处。现在你去吩咐家将们浓浓的研一大碗墨水备用,再向老苗子讨两疋布来。
这村子家家编草织布,讨取两疋布,大约拿得出来。不论什么布都可以,只要写得上字,看得分明使得。”
大家听得摸不着头脑,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沐天澜站起来,依言到外屋吩咐家将研墨,又寻着了老苗子,把罗刹夫人索布的话说了。老苗子奉命唯谨,一阵风似的跑到别家去,少时抱着苗人纺织的两疋白纱布,交给沐天澜,回到里屋,便问有何用处。
罗刹夫人道:“回头墨磨浓时,你替我在每疋布上,写十个大字,便是‘观音大士捉拿逃妖罗刹’几个字。字须写得大大的黑黑的,要使人远远便瞧得出来。没有大笔,胡乱用破布破帚便可。”
桑-翁大赞道:“妙极,妙极!此举好象治病的大夫,先抉病源,然后对症下药。”
罗优兰道:“我也有点明白了。这是以毒攻毒,以鬼画符对付鬼画符。现在我们两人是观音大士身边的金童玉女,要恭聆降妖的敕令了。”说罢,格格的娇笑不止。罗刹夫人也笑道:“不用笑!你自己瞧瞧,还象玉女么?象个玩皮的野小子了。”
她说了这句,突然笑容一敛,转脸向沐天澜说:“你再替我填写两张调兵的密札,分送老虎关和大理的守将。不必细写,只要说明苗匪在这几天内,内部定有变动,非但攻不了大理,也绝不会窜扰老虎关,老虎关上只要多插旗帜,作为疑兵,便可无事。符札一到,迅速拨调大批津壮军弁,移驻南涧,以壮声势。如果望见蒙化城内火起,务必大张旗鼓,佯作攻城之势;如探得苗匪出城逃窜,不必拦截,乘势克复蒙化。蒙化一经克复,弥渡便可唾手而得。这是对老虎关尤总兵说的话。
至于大理方面,只要通知守将,多派谍报,探取军情。
如果了望蒙化起火,立时率兵出城;做出和南涧官军,取腹背夹攻之势,不必真个远离城关,以免有失。这大理的符札,也找尤总兵设法投递。老虎关通大理的官路,虽然弥渡已失,但苗匪究竟乌合之众,志在劫匪,不谙军机,定有捷径可以绕道到大理去。这两封公事,明天午前你得亲自带着,到南涧一趟,和该镇领兵的官儿秘谈一下,叫他立时派干弁驰送老虎关,可是不能泄漏我们的内情。而且你得想好应说的话,回来时不要把来去方向,落在官军眼中。今天你只要替我写几个字,旁的事你不用管了;可是那两疋布,今晚便要用它,你就替我大笔一挥罢!”
沐天澜深知她性情,绝不寻根究柢,拿着两疋布到外屋写字去了。
罗刹夫人向桑-翁说道:“晚辈昨夜到了榴花寨,虽然苗匪首脑已经离去,可是寨前寨后一点形势和平日布置,也看得出一点大概来。象榴花寨这点基业,还比不上金驼寨龙家的规模,沙定筹凭这点小小基业,居然敢犯上作乱,真是丧心病狂。传到省城,不知怎的渲染,认为火已燎原。其实照大处观察,沙定筹没有白莲余孽鼓动迷惑,未必敢占据城池;一半也是平日地方有司,软弱无能,养痈贻患。大约只要把几个白莲教余孽压服下去,沙定筹便无能为。所以晚辈预先布置了一着闲棋,叫老虎关、大理两处官军,虚张声势。万一我们成功,他们也可不劳而获,铺张扬厉的表一下克复失地的功劳;骨子里却是叫官军们明白是沐府的力量。而且使他们惊奇一下,猜不透沐府用什么法子,能够不动声色剿住了方张之寇,以后对于沐府,总可保全一点威信,我们也不致白费津神。
话虽如是,我们究有几分把握,晚辈此刻也未敢自信。
今晚老前辈替我们镇守大营,晚辈和兰妹还得亲到育王寺侦察一下,顺便把写好字的两疋布带去,分别挂在城中寺内的高处,先叫匪党们惊骇一下。这样,好比秀才们做文章,白布上写的十个字,好象是一篇文章的题目,紧接着照这题目做下去。文章的好坏,还得看我们文思灵活不灵活,还得触景生情,随笔润饰哩。”
桑-翁大笑道:“一定是篇好文章,我得从头至尾细细拜读。可是笑话归笑话,你们两人今晚能够不露面才好;兵不厌诈,不要一下子开门见山,被匪徒们摸着门路。再说,匪徒突然发现了两疋布上的惊人大字,定有一番蚤动;尤其是那个妖尼,定要想法查究来源。却叫匪徒们捕风捉影,无迹可寻,然后我们出奇制胜,突然一下子制住他们。不过怎样才能够一下子制住他们,还得今晚你们暗中查勘明白了,才能对症下药哩。”
罗刹夫人两只洁白的玉手,轻轻一拍,点着头说:“老前辈一语中的,这便是今晚我们暗探育王寺的本意。”
大家商讨停当,日已下山。西面山角一抹晚霞,叠叠的金紫光辉,映得窗外花畦和茸茸草色,也浮着一片异彩。桑-翁飘然而出,大约也被窗外溪山清优之景所吸引,去到门外舒散筋骨去了。
沐天澜正在外屋,凝神壹志的在那儿写布上大字。两女不去惊动他,自顾自在里屋喁喁密谈。罗优兰把自己怀孕一档事悄悄的告诉她,请她想个办法。
罗刹夫人笑道:“我的小姐,我和你一般都是外行呀!这种事,便是请教诸葛亮,也是一筹莫展。你不是愁肚内有喜,你是愁没有开张,没法出货。其实你是多虑,你们这样恩爱,早晚胶在一块儿,大约沐府上下谁也瞒不过,顺理成章的让他出来,谁敢说不是沐二公子的孩子呢?我们这种人,只讲天理人情,不讲虚伪的礼法,只要我们自问是情理上应有的事,一毫都不用顾忌。不过女人偏有这档麻烦的事,实在做女人的太吃亏了。”说罢,一想自己也是女人,难免也有这麻烦的事,不禁笑了起来。
罗优兰娇嗔道:“人家求教你,你不替我想法子,反而取笑起来了。”
一语未毕,沐天澜写好了字,刚一步迈进屋来,问道:“你们笑什么,我也乐一乐。”
罗刹夫人朝他瞟了一眼,笑道:“喂!你懂得‘乐极生悲’这句话吗?我们正在说你乐出来的祸,你倒还想乐一乐哩!”
说罢,撇着嘴,笑得百媚横生。
罗优兰却又笑又羞,飞红着脸笑骂道:“呸!做姊姊的,亏你说得出口。”
沐天澜也觉悟了说的是那桩事,却痴痴的望着两人,饱餐秀色。罗刹夫人向他招着手说:“你来!我对你说……”沐天澜过去坐在她身边的蒲墩上。罗刹夫人说:“今晚我和兰妹去探育王寺,你们翁婿在此看守寨基……”沐天澜拦着说道:“不行,我得同去。”
罗刹夫人笑道:“我好意叫你在家里养养津神,你倒不乐意了,傻子,你知道我带来只有四头人猿,三个人两个竹兜子,没法抬呢!再说,叫老前辈一人在此也应该让你陪着他呀!”罗刹夫人这样一说,沐天澜才没有话说,却又问道:“今晚你们回得来么,你昨晚定然一夜没睡,你自己也得养养津神呀!”
罗刹夫人脸上不断的媚笑,一对秋波,盯在他脸上,半晌,才说道:“你放心,我不碍。今晚不和匪徒见起落,也许不到天亮就回来了,事情完了,回家去再睡舒服觉罢。”说罢,眼向罗优兰瞟去,恰好罗优兰一对妙目,露着神秘的笑意正对着她,两人眼光一碰,不禁都笑了起来。两人一笑,沐天澜神魂飘然,不断的玩味着罗刹夫人最后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