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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花园

从前有一个国王的儿子,他的书比世界上任何人的都多,都美丽,里面满是精美的铜版画。关于每个国家的人民,他在书里都可以读到和知道;但是关于天国花园的情况,在书上却一个字也找不着,而这正是他最想知道的。在他还很小,刚可以上学的时候,他的祖母就给他讲过,天国花园的每一朵花是一块甜饼,每一个花蕊装满美酒;一朵花上写着历史,一朵花上写着地理或者乘法表,所以,谁想学功课就只要吃甜饼,吃得越多,懂得的历史、地理和乘法表也越多。所有这些话他都相信了;但是等到他长得大一些,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他就聪明到懂得,天国花园的美一定完全不同于所有这些。“噢,为什么夏娃要摘那棵知识之树的果子呢?为什么亚当要吃那禁果呢?”国王的儿子想。“如果换了我就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么,世界上也就没有罪过了。”他满脑子光想着天国花园的事,直到十七岁。

有一天他正在树林里散步,这时候天色近晚,他觉得愉快极了。但乌云密布,雨忽然像天空是个水落管似的倾泻下来;天黑得像半夜的井底;他有时在滑溜溜的花上滑一跤,有时绊着在岩石地上露出来的石头摔倒。样样东西都湿淋淋地滴着水,可怜的王子身上没有一丝是干的。最后他不得不爬过一块块大石头,水从厚厚的青苔上溅出来。他开始感到头很晕,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种极其奇怪的嘘嘘声,看到眼前有一个大洞穴,从里面闪出亮光。洞穴当中燃着一个大火堆,一只犄角叉开的美丽牡鹿穿在一个叉子上,架在两根松树干之间。叉子在火上很慢地转动,火堆前面坐着一个老妇人,高大强壮,像是一个男人假扮的,她把木头一块接一块地往火堆里扔。

“进来吧,”她对王子说,“在火堆旁边坐下来,把衣服烤烤干。”

“这里风很大,”王子在地上坐下时说。

“等我的几个儿子回来风还要大,”妇人回答。“你如今正在风穴里,我的几个儿子是天上的四种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的几个儿子在哪里?”王子问道。

“愚蠢问题很难回答,”妇人说。“我那些儿子手里有很多事情;他们正在上面天宫里拿云打球玩,”她指指上面。

“噢,真的?”王子说。“不过你说话粗暴难听,不像我平时听惯的女人声音那么温柔。”

“是的,那是因为她们没别的事要干,但是我不得不粗暴,好让我那些孩子听话,这一点我做到了,尽管他们那么犟头倔脑。你看到墙上挂着的四个口袋吗?对,他们怕那四个口袋就像你通常怕镜子后面的老鼠一样。我能够把这些孩子弯过来塞进口袋,他们连手也不敢还。这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待在里面根本不敢打算出来,直到我放他们出来他们才敢出来。他们当中有一个来了。”

进来的是北风,带来了刺骨的寒风;大颗的冰雹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滚动,雪花在四面八方飞舞。他穿着熊皮衣服和斗篷。他那顶海豹皮帽子拉到耳朵上,胡子上面挂着冰柱,冰雹一颗接一颗从他的上衣领子滚下来。

“别太靠近火堆,”王子说,“要不然你的手和脸会冻伤的。”

“冻伤!”北风高声哈哈大笑着说。“要知道我最爱冻。你是个什么小东西,怎么来到这个风穴的?”

“他是我的客人,”老妇人说,“我跟你说了,如果你还不满意,你可以到你的口袋里去。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事情这就结了。于是北风开始谈他经历的事情,从什么地方来,整整一个月在什么地方。“我从北极海来,”他说。“我和俄国猎海象的人一起到过熊岛①。当他们离开北角的时候,我在他们船上的舵轮那里坐坐睡睡。有时候我醒来,海燕在我的腿边飞。这是一种奇怪的鸟,它们会用翅膀把人拍拍,然后张开翅膀远远飞走。”

①熊岛,东西伯利亚海科雷马河口的一群小岛。

“别扯得那么远了,”风妈妈说,“熊岛是个什么地方?”

“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有一个跳舞场平滑得像个盘子。有半融化的雪,部分盖着青苔,有尖石头,有海象和北极熊的骨架,到处都是,它们庞大的四肢腐朽了发绿。好像太阳从来不到那里似的。我轻轻地吹散迷雾,于是看见一座小木屋,是用沉船的木头搭的,上面铺上海豹皮,贴肉的一边朝外;它看上去红绿相间,屋顶上坐着一只咆哮的熊。接着我去海边找鸟窠,看见还不会飞的那些小鸟张开嘴吱吱叫着要东西吃。我把风吹进它们成千个小喉咙,很快就使它们不叫了。再过去就是那些海象,长着猪那样的头,牙齿足有一码长,滚来滚去像些大蠕虫。”

“你把你的见闻说得很好,我的孩子,”他的母亲说,“听着你说,我的口水都流下来了。”

“接下去,”北风往下说,“打猎开始了。鱼叉投进海象的胸脯,冒热气的血像泉水一样喷出来洒在冰地上。于是我想到我自己的游戏;我开始吹,让我自己的船,就是那些巨大的冰山起航,去撞那些小艇。噢,那些水手是怎样地哇哇大叫啊!但是我吼叫得比他们更响。他们只好扔掉他们船上的东西,把箱子和那些死海象扔在冰上。接着我在他们头顶上撒雪片,让他们乘着他们的破小艇向北漂去,去尝尝咸水的味道。他们永远不会回熊岛了。”

“这么说你做了件捣蛋的事,”风妈妈说。

“我把我做的好事留给别人去说,”他答道。“不过我的兄弟从西方来了;我最爱他,因为他身上有海的气味,进来的时候还带来一股寒冷的新鲜空气。”

“是小西风吗?”王子问道。

“是的,是小西风,”老妇人说,“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小了。过去他是个漂亮孩子;现在这都成为过去啦。”

他进来了,样子像个野人,戴顶宽边帽保护着他的头不让它受伤。他手里握着一根大棒,是根美洲森林桃花心木的大棒,而不是个小玩意儿。

“你这是从哪里来?”他的母亲问道。

“我从森林的蛮荒地带来,那里树木间都有刺灌木,筑起了树篱,没有办法通过,湿漉漉的草上躺着水蛇,人类好像还没有到过那里。”

“你在那里做了些什么?”

“我朝那条很深的河看,看到它从岩石上冲泻下来。水花直上云端,在彩虹中闪烁。我看到野水牛在河里游泳,但是激流把它和一群野鸭一起冲走了,但是在激流中向前直冲时,这些野鸭飞了起来,让野水牛被冲下瀑布。这使我一时兴起,掀起一阵暴风,把老树连根拔了起来,让它们沿着河漂流下去。”

“你还做了什么?”老妇人又问。

“我发疯地奔过树木稀少的热带草原;我抚摸过野马,把椰子从树上摇下来。对,我有许多故事可以讲;但是我用不着把我知道的事都一一细说。这些你全都熟悉,对吗,老太太?”他那么粗鲁地吻他的母亲,她几乎向后跌倒了。噢,他真是一个野人。

现在南风进来了,他裹着一条头巾,披一件飘飘然的游牧人的斗篷。

“这里太冷了!”他说着把更多的木头扔进火堆。“很容易就感觉到,北风比我先到了这里。”

“可这里热得可以烤熟一只熊,”北风说。

“你自己就是只熊,”南风说。

“你们想给塞进口袋去吗,我说你们两个?”老妇人说。“现在坐下来,坐到那边那块石头上,告诉我你做了些什么。”

“在非洲,妈妈,我和霍屯督人②一起出发,他们是到卡菲尔人③的土地上去猎狮子。那里的平原盖着绿橄榄色的青草;在这里我和鸵鸟赛跑,但是我很快就赶过它。最后我来到沙漠;那儿金色黄沙茫茫一片,看上去像是海底。在这里我遇到一个商队,旅行者刚杀了他们的最后一只骆驼,只为了喝到水;但是他们能喝到的水太少了,只好在烈日下继续痛苦的旅行,涉过烫人的黄沙,而这个沙漠在他们面前一望无际,广阔无垠。接着我在松软的沙上打滚,卷起火热的沙柱旋转在他们头顶上。那些单峰驼害怕地站着一动不动,而商人们把他们的土耳其长袍拉上他们的头,在我面前就像在他们的真主安拉面前那样趴伏在地。接着我把他们埋在沙的金字塔底下,全埋在下面了。等我下次来这里时把沙吹开,太阳将把他们的骨头晒白,再有旅行者到这地方,将看到在他们之前别人也到过那里;否则在这样荒凉的沙漠,他们是不会相信有人曾经到过的。”

②霍屯督人和卡菲尔人都是南非的黑人种族。

③霍屯督人和卡菲尔人都是南非的黑人种族。

“这么说来,你除了坏事什么也没有做过,”他的母亲说。“你进那口袋去。”南风还没有意识过来,他母亲已经拦腰把他抱住,一下子塞进了口袋。他在地上滚来滚去,直到他母亲一屁股坐到他身上,使他安静了下来。

“你这些孩子非常逗,”王子说。

“是的,”她回答,“但是必要的时候,我知道怎样使他们改正;现在第四个来了。”东风进来了,穿得像个中国人。

“噢,你是从那边来的?”老妇人说。“我还以为你到天国花园去了呢。”

“我明天到那里去,”他回答说。“我已经一百年没有上那里去了。我刚从中国来,在那里我绕着瓷塔跳舞,直跳到所有的铃铛又玎玲当郎响起来。街上正在鞭打官员,大小官员从一品官直到九品官都挨竹条子,竹条子在他们的肩上都打断了。他们高声叫道:‘多谢多谢,我的慈父般的恩主!’但是我断定这不是他们的由衷之言,因此我摇那些铃,摇得它们丁丁冬冬响。”

“你是个野孩子,”老妇人说,“好在你明天要到天国花园去;在那里你一向受到教育,有所长进。到了那里你多喝点智慧泉水,也给我带一瓶回来。”

“我一定带,”东风说。“但是你为什么把我的南风兄弟塞到口袋里去呀?把他放出来吧,因为我要他给我讲讲凤凰。我一百年去看她一次,每次她总要听听这只鸟的事。如果你打开口袋,我最亲爱的妈妈,我要给你两衣袋茶叶,它们碧绿新鲜,就跟我在它生长的地方采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好吧,为了茶叶,也为了你是我的亲孩子。我来把口袋打开。”

她打开了口袋,南风从里面爬出来了,那样子十分尴尬,因为王子看到了他丢脸的事。

“我有一片棕榈叶要送给公主,”他说。“是世上这只唯一的老凤凰亲手把它交给我的。它用嘴在叶子上啄写了它生活过来的一百年的全部历史。公主在上面可以读到老凤凰怎样放火烧自己的窠,在它燃烧的时候像一个印度未亡人那样坐在火上面。窠周围的干树枝哔哔剥剥响和冒烟,直到火焰烧旺把凤凰烧成灰烬。在火当中有一个蛋,滚烫滚烫的,它一下子很响地爆开,飞出了一只年轻的鸟。它是世上唯一的凤凰,是百鸟之王。它在我交给你的这片叶子上啄了一个洞,那是它对公主表示的敬意。”

“现在让我们吃点东西吧,”风妈妈说。于是大家坐下来吃烤鹿肉;王子坐在东风旁边,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求求你告诉我,”王子说,“你刚才说的那位公主是谁,天国花园又在什么地方?”

“嗬!嗬!”东风说。“你想去那里吗?行,你明天可以和我一起飞去;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自亚当和夏娃以后,还没有一个人曾到过那里。他们的事,我想你在你们的《圣经》上读到过了。”

“我当然读到过,”王子说。

“就这样,”东风说下去,“当他们被赶出天国花园的时候,天国花园沉入地下;但是它保持着它的温暖阳光、它的温和空气和它所有的美景。仙后住在那里,住在这幸福岛上,死神从不到这里来,一切美丽万分。我明天可以把你带到那里去,只要坐在我的背上就行。不过现在不要再说话了,因为我要睡觉。”接着大家都睡了。

王子清早醒来,发现他自己已经高上云端,这一惊非同小可。东风把他放在背上坐着,反手紧紧抱着他;他们飞得那么高,下面的树林和田野、河流和湖泊看着就像一幅五彩地图。

“你早,”东风说。“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因为我们正在飞过的平原没有什么好看的,除非你爱数一数有多少教堂;它们看上去像绿板上的粉笔点子。”绿板是他给绿色田野和草原起的名字。

“我没有对你的母亲和你的兄弟说声再见,这是很没有礼貌的,”王子说。

“他们会原谅你的,因为你还睡着,”东风说。接着他们飞得更快。

他们飞过时,树上的树枝和树叶簌簌响。当他们飞过大海和湖泊时,波浪升得更高,大船像潜水的天鹅那样把船头往水里钻。天黑下来时那些大城镇显得更美;灯光闪烁,时隐时现,就像火星在一张燃烧的纸上接连闪现。王子高兴得拍手,但是东风劝他不要用这个方式来表达他的欢乐之情,否则他会掉下去,挂在一个教堂的尖顶上。鹰在黑暗的森林中飞得很快;但是东风飞得比它还要快。哥萨克骑着小马轻快地跑过平原;但是王子乘着风过去比他更轻快。

“那是喜马拉雅山,亚洲最高的群山,”东风说。“现在我们很快就要到达天国花园了。”

接着他们向南飞,空气渐渐充满花香。这里盛长着无花果和石榴,葡萄藤上盖满了蓝色和紫色的一串串葡萄。在这里他们双双降落地面,在柔软的草上伸伸懒腰,花儿全都迎风鞠躬,像是表示欢迎。“我们这是在天国花园了吗?”王子问道。

“当然不是,”东风回答,“但是我们很快就到那里了。你看见那岩石墙,还有它下面的洞穴没有,它上面挂着葡萄藤像帘子似的?我们必须通过那个洞穴。用你的斗篷把身体裹起来吧;因为这里太阳在烤晒着你,可过去几步就要冰冷万分。鸟飞进洞穴门时只觉得一只翅膀在夏天,一只翅膀在严冬。”

“那么,这就是通天国花园的路了?”进洞穴时王子问。的确是冰冷,但是冰冷很快就不觉得了,因为东风张大他的翅膀,它们发出最亮的火光。当他们穿过这古怪的洞穴往里去时,王子看到滴水的大石块悬在他们头顶上,样子千奇百怪。有时候路窄得他们只好用手和膝盖爬行,有时候又高又宽,像是在露天。这里的样子像墓地的小教堂,有奏不响的风琴和无声的管乐器。“我们好像是在经过死神之谷去天国花园,”王子说。

但是东风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指着在前面远处闪现的可爱蓝光。头顶上的石块渐渐变得像迷雾,直到最后看着像月光中的白云。空气新鲜宜人,像是山中吹来的微风,透着玫瑰谷飘来的花香。一条清澈有如空气本身的河在他们的脚下闪闪发光,而在清澈的河底可以看到金色和银色的鱼在明亮的水中嬉戏,紫色的鳗鱼不时发出火花,而漂在河面上的睡莲宽叶子闪着虹的七彩。火焰色的花好像从水中得到营养,一如灯靠油维持一样。一座出自名工巧匠之手、仿佛由花边和珍珠砌成的大理石桥通到那幸福岛,天国花园就在那里面百花齐放。东风用双臂抱起王子过桥,这时鲜花和树叶唱起他童年时听到过的甜蜜的歌,声音那么圆润温柔,人的声音别想去模仿它。花园里长着蓬勃生长的大树;但它们是棕榈树呢,还是巨大的水生植物呢,王子说不上来。攀援植物挂在那里,一个一个绿色和金色的花环,很像古老弥撒书页边的插图或者花纹头母。鸟儿、花儿和花彩使人看得眼花缭乱。不远处的草地上站着一群孔雀,迎着太阳展开它们光辉灿烂的屏。王子去摸摸它们,大吃一惊,它们竟不是真的孔雀,而是牛蒡叶子闪耀着孔雀屏的色彩。狮子和老虎又温和又驯伏,在飘出如橄榄花香味的绿色灌木丛间跳来跳去,像一些在嬉戏的猫。旅鸽用它的翅膀拍狮子的鬃毛时,它的羽毛闪着珠光;通常如此怕羞的羚羊就站在旁边,点着头,好像也想跟大家一起玩似的。紧接着天国的仙子出现了。她的服装像太阳一样闪耀,安详的脸发出幸福的光彩,就像母亲为自己的孩子感到得意的脸。她年轻貌美,一群漂亮的少女跟在她后面,个个在头发上戴一颗亮晶晶的星星。东风交给她那片写着那只凤凰的历史的棕榈叶;她的眼睛高兴得发亮。然后她挽着王子的手,带他步入她的王宫,宫墙五彩缤纷,像一片郁金香花瓣对着太阳时一样。屋顶的形状像一朵倒过来的花,颜色当着看它的人的面会变深变亮。王子走到一个窗前,看到那棵关于善恶知识的树,亚当和夏娃站在旁边,那条蛇靠近他们。“我以为他们已经被赶出天国了,”王子说。

公主微笑着告诉他,时间已经把每一件事刻在一块窗玻璃上成为一幅画,不过和别的画不同,这里的画是活的和动的——树叶簌簌响,人们走来走去,就像在镜子里一样。他看另一块窗玻璃,看见雅各梦见的那把梯子④,天使们张开了翅膀,正在梯子上面上上下下。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事情都在这里的玻璃上活着和动着,只有时间才能作出这样的画。仙子现在把王子带进一个高大的厅堂,四面的墙是透明的,光透过它们照进来。这里有许多画像,样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千百万个幸福的人,他们的笑声和歌声交融成美妙的音乐;这些画像有些在那么高的地方,看上去就比最小的玫瑰花苞还要小,或者像纸上的铅笔点子。厅堂正当中有一棵树,树枝低垂,挂着金色的苹果,有大有小,样子像绿叶丛中的橙。这就是那棵善恶知识之树,亚当和夏娃当初采下上面的禁果并把它吃了。每一片叶子滴下一颗亮晶晶的红色露珠,好像这棵树在为他们的罪过哭出了血的眼泪。“让我们现在去上那只小船吧,”仙子说,“在凉快的水上荡荡船可以使我们的精神好起来。不过船虽然会在滔滔的水上摇晃,但是我们不会离开原地;世界各国将在我们的面前过去,但是我们一动也不动。”

④《圣经》上说,雅各曾梦见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天使们在梯子上面上上下下。

看着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首先过来的是巍峨的阿尔卑斯山,覆盖着雪,笼罩着云朵和黑压压的松树。号角响起,牧人在山谷里快活地唱歌。香蕉树把低垂的树枝垂到船上来,黑天鹅浮在水上,远处岸上出现奇花异兽。新荷兰⑤,世界的第五大洲,现在飘过了,背景是群山,远远看去蓝郁郁的。他们听到牧师的歌声,看到野蛮人在鼓声和骨头做的号角声中狂舞;埃及的金字塔耸入云端;接着来的是倒下和埋在沙中的圆柱和狮身人面像;当北极光在北方熄灭了的火山上空闪耀时,这种烟火谁也仿造不出来。

⑤这是澳洲的旧称。

王子高兴万分,但是他还看到了千百种别的了不起的东西,那是无法形容的。“我能永远留在这里吗?”他问道。

“那要看你自己了,”仙子回答道。“如果你不像亚当那样渴望禁止的东西,你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我绝不碰知识之树上的果子,”王子说,“这里有许许多多果子同样美丽。”

“检查一下你自己的心吧,”公主说,“如果你对它的力量觉得没有把握,那就和带你来的东风一起回去。他就要飞回去了,一百年之后才再回来。这段时间你不会觉得多于一百个小时,但即使如此,对于诱惑和抗拒来说,这也是够长的了。每一个晚上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将不得不说:‘跟我来吧。’还用我的手召唤你。但是你绝不能听我的话,或者离开你的地方跟我走;因为每走一步你都会发现你抗拒的力量削弱一些。你一旦打算跟我走,你很快就会来到长着知识之树的大厅,因为我就睡在它芳香的树枝底下。如果你向我弯下腰来,我就不得不微笑。如果你这时候吻我的嘴唇,天国花园就会沉落下去,对你来说,它就失去了。你周围将刮起沙漠来的厉风;冷雨将落在你的头上,你的未来就命定要忧愁和苦恼。”

“我决定留下来,”王子说。

于是东风吻他的前额说:“要坚定,那么一百年后我们将重新见面。再见了,再见。”接着东风张开他宽大的翅膀;它们闪亮得有如秋天的闪电,或者严冬的北极光。

“再见了,再见,”树木和花丛发出回声。

鹳鸟和鹈鹕大群地跟在他后面飞,把他送到花园的边境。

“现在我们来开始跳舞吧,”仙子说。“我和你一直跳到太阳快下去,到那时我将做手势请你跟我走;但你不要听我的话。这同样的事情我将不得不重复一百年;每次考验过去,你抵抗住了,你将得到力量,直到抗拒变得轻而易举,最后诱惑将被克服。今晚是第一次,我算是提醒过你了。”

说完以后,仙子把他带进一个大厅,里面满是透明的百合花。每朵花的黄色花蕊是一个金色的小竖琴,从中流出笛子和琵琶的合奏声。体态苗条优雅、披着透明薄纱的美丽少女轻盈地跳起舞来,歌唱着天国花园的幸福生活,这里死神从不到来,一切永远年轻,永远青春焕发。当太阳下去的时候,整个天空变成金红色,在百合花上染上玫瑰色。这时候,美丽的少女们给王子呈上闪亮的美酒;他喝下去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大厅的背景一下子打开,知识之树出现了,围着几乎使他眼花的光晕。他耳际响起一个声音,温柔可爱,有如他母亲的声音,好像她在对他唱:“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孩子。”这时候仙子对他招手,用甜美的声音说:“跟我来吧,跟我来吧。”王子忘记了他的诺言,甚至在第一个晚上就把它忘记了,他向她冲过去,她继续向他招手和微笑。他周围的香气使他失去了理智,竖琴奏出来的音乐听起来更加迷人,而树周围露出千百万张笑脸,点着头唱:“人应该无所不知;人是世界的主人。”知识之树不再哭出血的眼泪,因为那些露珠如今像闪烁的星星那样发亮。

“来吧,来吧,”那刺激人的声音继续说,王子跟着这呼唤走。每走一步他的双颊更加发烧,血管里的血流得更急。“我必须跟着走,”他叫道,“这不是罪过,追随美和快乐不可能是罪过。我只要看看她的睡态,只要我不吻她,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而我不会吻她,因为我有抗拒的力量,有坚定的信念。”

仙子扔掉她耀眼的衣服,拨开树枝,转眼间就隐藏在它们中间了。

“我还没有犯罪,”王子说,“我也不会犯罪。”接着他拨开树枝去追随公主。她躺在那里已经睡着了,只有天国花园的仙女才可能这样美丽。当他向她俯下身去的时候,她露出微笑,他看见她美丽的眼睫毛下抖动着流出的泪珠。“你是为我哭吗?”他悄悄地说。“噢,不要哭,你这最可爱的女人。现在我真正开始懂得天国的幸福了;我的灵魂深处,我的每一个思想都感觉到它。新的生命已经在我心中诞生。一瞬间的这种幸福胜过永恒的黑暗和悲伤。”他俯下身来吻她眼中的泪珠,让他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

一声雷鸣,又响亮又可怕,响彻了颤动的空气。他周围的一切化为废墟。那美丽的仙子,那美丽的花园越沉越深。王子在黑夜中看着它沉下去,直到它在他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只像颗星星那样闪亮。这时候他感到身上一阵死那样的冷;他的眼睛闭上,他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过来时,刺骨的寒雨敲打着他,厉风吹着他的头。“天啊!我做了什么啦?”他叹气说。“我像亚当那样犯了罪,天国花园沉到地下面去了。”他张开眼睛,看到遥远的星星,但那是天上的晨星在黑暗中闪光。

他马上站起来,发现自己在林中深处,靠近风穴,风的母亲正坐在他旁边。她的样子很生气,说话时把一只手举到空中。“才第一个晚上!”她说。“不错,这件事我早料到了!如果你是我的儿子,你应该到那口袋里去。”

“他最后还是要到那里去的,”一个强壮的老人说,他有一对黑色大翅膀,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他的名字叫做死神。“他将被放进他的棺材,但时候未到。我让他到世界上走一阵去赎他的罪,给他时间让他变好一些。但是在他最想不到我去的时候我会回来的。我将把他放在黑棺材里,把它顶在头上,带着它飞到那些星星之上。那里也有一个天国花园开满了花,如果他人又好又虔诚,他将会被接纳;但如果他的思想坏,心中充满罪过,那么他的棺材将比那个已经沉下去的天国花园沉得还要深。每一千年我到他那里去一次,他或者被罚沉得更深一些,或者被送到星星上面的那个世界去过更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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