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开头你必须好好地听,因为等到故事听完,关于一个非常坏的妖精,我们就会知道得比现在多;他是个坏到顶了的家伙,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魔鬼。有一天他趁着高兴做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有一种法力,能叫所有好的或者美的东西一照到它上面就几乎缩小到等于零,而所有毫无价值和坏的东西一照到它们上面就变大,变得还要坏。最美丽的风景会变得像煮烂的菠菜,人会变丑,看着像头朝下,脚朝上,没有身体。他们的脸会扭曲得认不出是谁,甚至脸上一个小雀斑也会扩大到布满整个鼻子和嘴巴。魔鬼说这样好玩极了。任何人心里有一个好的或者虔诚的想法,在镜子里照出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给歪曲了;这下子,魔鬼对他这个巧妙的发明是高兴得怎样哈哈大笑啊。任何一个到这魔鬼的学校去过的人——因为他开办了一所学校——到处去讲他们所看到的奇迹,说人们如今第一次看到了世界和人类的真正本来面目。他们把这镜子拿到各处去,直到最后,没有一处地方,也没有一个人不照过这面哈哈镜。他们甚至带着它飞上天堂去见天使,但是他们飞得越高,镜子变得越滑,他们拿也拿不住,最后从他们的手里滑下来,落到地面上跌得碎成千百万片。于是这面镜子现在造成了比原先更大的不幸,因为有一些碎片还没有一粒沙子大,它们在世界上飞来飞去,飞到每一个国家。这种碎粒一飞进人的眼睛,它就粘在那里,连他本人也不知道,从这会儿起,他看什么东西都透过这歪曲事物的媒介,或者只看东西坏的一面,因为连最小的一粒碎片也保留着整个镜子所具有的同样法力。有少数人甚至在他们的心中有了这种镜子碎片,这是非常可怕的,因为这一来,他们的心就冷得像一块冰。有一些碎片大得可以用来做窗玻璃,透过它们看我们的朋友,就会是一件叫人难过的事情。有些碎片做成了眼镜;对于戴这些眼镜的人来说,这真是糟透了,因为他们什么都无法看对或者看得正确。对所有这些,那恶毒的魔鬼是哈哈大笑,直笑得他的腰摇来摆去,伸也伸不直——看到自己所做出来的恶作剧太让他兴高采烈了。还有一些镜子小碎片仍旧在空中飞来飞去,你这就要听到其中一粒碎片闹出了什么事情。
在一个满是房屋和人口的大城市里,没有足够的地方让每个人哪怕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因此他们只能满足于花盆里的几朵花了。在这样的一个大城市里有两个穷孩子,他们总算有一个比花盆大一点和好一些的花园。他们不是兄妹,但是他们相亲相爱就像兄妹一样。他们的父母住在相对的两个顶楼上,相对的两座房子的屋顶彼此向对方突出来,两个屋檐之间只有一个水落管。每家有一个小窗子,因此谁都能跨过水落管从一个窗子到另一个窗子去。两家孩子的父母各有一个大木箱,里面种着家用的蔬菜,每个箱子里还有一棵小玫瑰树,长得很好。过了不久,两家父母决定把这两个箱子放在水落管上,这样它们就从一个窗子达到另一个窗子,看上去像两排花。豌豆藤低垂在箱子上,两棵玫瑰树各自把长树枝向前伸,它们被修整得围着两个窗子,又互相缠绕得简直像个叶子和花织成的凯旋门。箱子很高,两个孩子知道,没有得到允许不能爬到上面去,不过他们常常得到允许一起到外面来,坐在玫瑰树下他们的小凳子上,或者安静地玩。一到冬天,所有这些乐趣都得不到了,因为窗子上有时结上厚冰。但这时候他们把铜币在火炉上烤热,把烤热的铜币按在结冰的窗玻璃上,玻璃上很快就露出一个小圆孔,透过圆孔他们可以窥看,当他们相互窥看的时候,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温和明亮的眼睛会透过圆孔闪光。这两个孩子,男孩叫卡伊,女孩叫格尔达。夏天他们从窗口一跳就到了一起,但是冬天他们要见面得一上一下地爬长楼梯,还要出门穿过雪地。
“瞧,白色的蜜蜂在成群地飞,”有一天天在下雪,卡伊的老奶奶说。
“它们有一只蜂王,对吗?”小男孩问道,因为他知道真正的蜜蜂有一只蜂王。
“它们是有一只蜂王,”奶奶说。“那只蜂王在蜂群最密的地方飞。它在它们当中个子最大,从不留在地上,总是飞到上面乌云那里。半夜它常飞过城里的街道,朝窗子里面看,接着冰在窗玻璃上就冻成各种奇妙的形状,看上去像花和城堡。”
“不错,我看见过它们,”两个孩子同声说,他们知道这一定是千真万确的。
“那雪女王也会进这里面来吗?”小女孩问道。
“只要她来,”小男孩说,“我把她放在火炉上,她就会融化了。”
接着奶奶抚摸着他的头发,又给他讲起故事来。有一天晚上小卡伊在家,衣服都脱下一半了,爬上窗边的椅子,透过那小圆孔向外窥看。几片雪花在飘落下来,其中一片比别的大些,落在一个种花箱子的边上。这片雪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女人,穿一件雪白的纱裙,看上去像是千百万片闪光的雪花拼成的。她美丽娇艳,但她是冰做的——闪闪发光的冰。不过她又是活的,眼睛像亮晶晶的星星一样闪烁,然而她的眼光一点也不平静,飘忽不定。她向窗子点点头,招招手。小男孩吓坏了,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与此同时,就像有一只大鸟在窗前飞过。第二天干冷无雪,很快春天就到了。太阳照耀,绿色的嫩叶爆出来;燕子筑窠;窗子打开,两个孩子又坐在楼顶上的花园里了。这一年玫瑰开得多美啊。小女孩刚学了一首讲到玫瑰花的赞美诗,她不由得想到他们自己的玫瑰花,就把这首赞美诗唱给小男孩听,他也跟着唱起来:
玫瑰花开又会凋枯,
但是我们将会看到圣婴耶稣。
接着两个孩子手拉着手,亲吻那些玫瑰花,抬头看明亮的太阳,对它说话,好像圣婴耶稣就在那里。这是些光辉的夏天日子。到外面玫瑰丛中是多么美好和空气清新啊,玫瑰花好像永远开不败似的。有一天卡伊和格尔达坐在那里看一本满是鸟兽图画的书,接着就在教堂敲十二点钟的时候,卡伊说:“噢,什么东西把我的心敲了一下!”马上又说,“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
小女孩用手臂抱住他的脖子看他的眼睛,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想它没有了,落掉了,”小男孩说。但是它没有落掉;这是那面镜子的一粒碎片——就是我们在上面说到过的那面魔镜,那面使一切伟大和美好的东西变得渺小和丑恶、使一切邪恶和坏的东西变得更明显、使每一个小小的缺点变得更显眼的丑恶镜子。可怜的小卡伊在他的心中也粘上了那么一小粒它的碎片,这粒碎片很快就变成了一块冰。他不再觉得痛,但镜子碎片仍旧在那里。“你哭什么?”他最后说;“你哭起来难看死了。现在我一点儿也没事啦。噢,你瞧!”他忽然叫起来。“那棵玫瑰给虫咬了,这棵玫瑰歪得不成样子。总而言之,这些玫瑰全都难看死了,就像种着它们的箱子。”接着他用脚去踢箱子,一下子就把两棵玫瑰拔掉。
“卡伊,你这是在干什么?”小女孩叫起来,这时候他看到格尔达吓成什么样子,又拔掉一棵玫瑰,离开她跳进了自己家的窗子。
后来,当她拿出那本图画书的时候,他说:“这种书只配给穿长袍子的吃奶娃娃看。”奶奶不管讲什么故事他都会用“但是”打断她的话;或者,在他能控制住不这样做的时候,他又会溜到奶奶的椅子背后,戴上一副眼镜,像模像样地学她的样子,引得人们哄堂大笑。再下去,他开始学街上的人说话走路。人身上特别的或者不好的东西他会学得惟妙惟肖,大家说:“那孩子会变得很聪明;他有了不起的天分。”但是使他这样做的是他眼睛里那粒镜子碎片和心中的冷酷。他甚至会欺负全心全意爱他的小格尔达。他玩的把戏也非常特别,不孩子气。冬天里有一天下雪,他拿出一面放大镜,接着张开蓝色大衣的下摆让雪片在它上面落满。“看这面镜子吧,格尔达,”他说。她于是看到每一片雪放大了,看着像美丽的花或者闪烁的星星。“这不是很妙吗?”卡伊说。“比看真的花好玩多了。上面一点儿毛病也没有,雪片在开始融化之前是完美无瑕的。”
很快卡伊就戴着一副很厚的大手套出来,背着他的雪橇。他从楼下抬头叫格尔达说:“我得到大广场去了,那里别的男孩们在玩,在坐雪橇。”他说着就走了。
在大广场上,那些胆子最大的孩子常把他们的雪橇拴到农民的大雪橇后面,让大雪橇拉着滑一大段路。这是会要命的。可是当卡伊跟大家在一起正玩得高兴的时候,一辆大雪橇过来了;它漆成白色,上面坐着一个人,身上裹着粗糙的白皮袍,头上戴一顶白帽子。这大雪橇在广场上绕了两圈,卡伊把他自己的小雪橇拴到它后面去,因此它离开时,他跟着它走了。它越滑越快,穿过下一条街,这时候赶雪橇的人转脸对卡伊快活地点头,好像他们是相识的,等到卡伊想解开自己的小雪橇时,那赶雪橇的人又对他点点头,于是卡伊坐着不动,他们一直出了城门。这时候雪下得那么大,卡伊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们仍旧继续向前滑去;接着他忽然要解绳子,好让大雪橇放开他走掉,但是没有用,他的小雪橇拴得太紧了,他们像阵风似的滑走。于是他大声叫起来,但是没人听见他叫,而雪劈里啪啦地落在他身上,小雪橇飞也似地向前滑。它不时地蹦跳起来,像是跳过树篱和沟。小男孩吓坏了,他想祷告,但是除了乘法表,他什么也记不起来。
雪片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像是一大群大白鸡。他们忽然猛地跳到一边,大雪橇停下了,赶雪橇的人站起身子。皮袍子和帽子完全是雪做的,落了下来。他看见的却是一位女士,又高又白,她就是雪女王。
“我们一路滑走得很好,”她说,“但是你为什么打哆嗦呢?来吧,钻到我温暖的皮袍子里面来。”接着她让他到大雪橇上,坐在她的身边,当她用那件皮袍子裹住他时,他只觉得像是陷入了一个雪堆。
“你还冷吗?”她吻着他的前额问道。这个吻比冰还要冷;它直透到他已经变成冰块的心;他觉得他快要死了,但这种感觉只有一刹那的工夫;他很快好像又挺好了,不再觉得他周围的寒冷。
“我的雪橇,别忘了我的雪橇!”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接着他仔细一瞧,看到那小雪橇拴在一只大白鸡身上,那大白鸡背着它正在他后面飞。雪女王又吻了一下卡伊,这一回,他把小格尔达、他的奶奶和家中的一切全忘了个一干二净。
“现在不能再吻你了,”她说,“要不然我会把你吻死的。”
卡伊看着她,看到她是那么美丽,他再想象不出更美更聪明的脸;她现在不再像是冰做的,像他当初透过窗子看到,她对他点点头的时候那样。如今在他的眼里她是无比完美,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告诉她,他已经会心算到分数,他知道国家的面积和人口的数目是多少。而她总是微笑着,他从而觉得自己知道得还不够。当她带着他越来越高地飞上一大块乌云时,他向周围广阔的天空看,这时暴风在吹着,呼啸着,犹如在唱古老的歌。他们飞越森林和湖沼,飞越大海和陆地;狂风在他们底下怒吼;狼在嗥叫,雪在爆裂;他们头上飞着一群尖叫的黑乌鸦,在这一切之上照耀着月亮,清澈而明亮,——卡伊就这样过了冬天的漫漫长夜,天亮时他在雪女王的脚下睡着了。
在卡伊走后的日子里,小格尔达是怎么过的呢?没有人知道卡伊的下落,也说不出一丁点儿他的情况,只除了一些小男孩说他把他的小雪橇拴到一辆大雪橇后面,它们穿过街道,出城门去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为他流了许多泪,小格尔达伤心地哭了很长时间。她说她知道他一定是死了;他是淹死在靠近学校的那条河里的。噢,冬天那些漫长日子实在是叫人难受啊。但是最后春天带着温暖的太阳光来了。“卡伊死了,没有了,”小格尔达说。
“我不相信,”太阳光说。
“他死了,没有了,”格尔达对燕子说。
“我们不相信,”它们回答。最后连格尔达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我要穿上我那双新的红鞋子,”有一天早晨她说,“那双卡伊从来没有见过的鞋子,然后到河边去打听他。”她吻别还睡着的老奶奶时天还非常早,接着她穿上她那双红鞋子,孤零零一个人走出城门向河边走去。“真是你把我的小伙伴带走了吗?”她对河说。“如果你肯把他还给我,我就把我这双新的红鞋子给你。”看上去波浪好像是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点着头。于是她脱下她那双比什么都宝贝的红鞋子,两只都扔到了河里;它们落到靠近岸的地方,但是小波浪把它们又送回岸上来,就像是小河不愿拿走她最心爱的东西,因为它没有办法把小卡伊还给她。她却以为鞋子扔得还不够远。于是她爬进停在芦苇丛中的一只小船,到船尾去把鞋子重新扔到河里。但是这只小船没有拴住,她这么一动,船从岸边漂走了。她一看见小船要漂走,赶紧回到船靠岸的一头,但是她还没有走到,小船已经离岸差不多有一米远,而且漂走得比平时还要快。这时候小格尔达真是吓坏了,哭了起来,但是没有人听见她哭,听到她哭的只有燕子,燕子又不能把她送回岸上。不过它们沿着岸边飞,吱吱喳喳地唱歌,像是在安慰她。“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小船顺流而下;小格尔达一动不动地坐着,脚上只有袜子;红鞋子跟在她后面漂来,但是她够不到它们,因为小船在前面离它们太远。两岸景色很美。那上面有美丽的花、老树、倾斜的田野,田野上牛羊在吃草,但是看不见一个人。“也许这条河会把我带到小卡伊那里去,”格尔达心里说,于是她快活了一些,抬起头来欣赏两旁美丽的绿岸;就这样,小船漂流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她来到一个大樱桃园,园里有座红色小屋,它有奇怪的红窗子和蓝窗子,还有一个茅草屋顶,外面有两个木头兵,她乘船经过时,它们举手行礼。格尔达向它们喊叫,因为她想它们是活人,但是它们当然不回答;等到船离岸近一些时,她才看出来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格尔达于是叫得更响,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拄着拐杖。她戴着一顶大帽子挡太阳,帽子上画着各种美丽的花朵。“你这可怜的孩子,”老太太说,“你在这么一条汹涌湍急的河上,怎么会漂这么远到这里来的?”老太太说着走到水里,用拐杖钩住小船,把它拉到岸边,再把格尔达抱出来。格尔达一感觉到自己脚踏实地,高兴得不得了,虽然她还是很怕这位陌生的老太太。“来吧,告诉我你是谁,”老太太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格尔达于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老太太一面听一面摇着头说:“唔,唔。”等到讲完,格尔达问她有没有看见过小卡伊,老太太回答说他没有来过,但是很可能会来的。她叫格尔达不要太难过,不妨先尝尝樱桃,看看花;这些花比任何一本图画书上的都好,因为每一朵花会讲一个故事。接着她拉住格尔达的手,把她领进小屋,关上了门。窗子很高,因为窗玻璃是红的、蓝的、黄的,日光透过它们照进来就呈现出各种奇妙的色彩。桌上摆着美丽的樱桃,让格尔达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她一面吃,老太太一面用一把金梳子给她梳她淡黄色的长鬈发,光亮的发圈在她可爱的小圆脸两边垂下来,那张小圆脸看上去鲜嫩和容光焕发,像是一朵玫瑰花。“我早就想有一个像你那样的可爱小姑娘,”老太太说,“现在你必须留在我这里,瞧我们住在一起会多么快活。”当她不断地给小格尔达梳头发的时候,格尔达越来越不想她那亲如手足的卡伊哥哥,因为这位老太太会魔法,不过她不是一个恶巫婆;她施魔法只是有一点儿为了好玩,现在施魔法则是为了想把格尔达留下来。因此她走进花园,用拐杖指着所有的玫瑰树,虽然它们都是很漂亮的;给她用拐杖那么一指,它们立时三刻都沉到了黑暗的地底下,这样就没有人说得出玫瑰花曾经生长在什么地方。老太太怕小格尔达看到这些玫瑰花会想起家里的玫瑰花,接下来又想起小卡伊,于是就会跑掉。然后她把格尔达带到花园里。这里多么香多么美啊!一年四季能想得到的花在这里盛开;没有一本图画书能有更鲜艳的色彩了。格尔达高兴得跳起来,直玩到太阳落到高高的樱桃树后面去;然后她躺上一张精巧的床,枕着绣有彩色紫罗兰的红色绸枕头;于是她像一个王后在新婚那天一样快活地做起梦来。第二天和接下来的许多天,格尔达都在温暖的阳光下和花一起玩。她知道每一种花,不过这里花虽然有那么多,却总好像少了一种,但她说不出是哪一种。然而有一天,当她坐在那里看着老太太那顶画着许多花的帽子时,她看到其中最漂亮的是一朵玫瑰花。老太太使所有的玫瑰花沉到地底下去,却忘记了把帽子上这朵玫瑰花去掉。不过要把样样都想到是很难的,一个小毛病就会使我们前功尽弃。
“怎么,这里没有玫瑰花?”格尔达叫起来,跑到外面花园里去查看所有的花坛,找了又找。结果一棵玫瑰树也找不到。于是她坐下来哭,泪水正好掉在一棵玫瑰树沉下去的地方。热泪湿润了泥土,玫瑰树马上冒出来,像沉下去以前一样鲜花怒放;格尔达抱着它吻树上的玫瑰花,于是想起了家里的漂亮玫瑰花,接下来又想起了小卡伊。
“噢,我耽误了多少时间啊!”小姑娘说。“我本来要去找小卡伊的。你们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她问那些玫瑰花。“你们认为他死了吗?”
所有的玫瑰花回答说:“不,他没有死。我们到过所有死了的人躺着的地底下;但是卡伊不在那里。”
“谢谢你们,”小格尔达说,接着她到其他的花那里去,看着它们的小花萼问道:“你们知道小卡伊在什么地方吗?”但是每朵花站在阳光里只想着它自己的童话故事。有关卡伊的事没有一朵花知道。格尔达这样一朵接着一朵向这些花打听卡伊时,听它们讲了许多故事。
卷丹花讲的是什么呢?“听,你听到鼓声没有?——‘冬,冬’,——总是只有两个音,‘冬,冬’。你仔细听女人的哀歌吧!听那祭司的呼喊吧!那位印度寡妇穿着她的红长袍站在火葬柴堆旁边。当她扑在她丈夫遗体上的时候,火焰围着她升起来;但是那印度女人正在想着那圈人中的一个活人;想着他,她的儿子,是他点燃了这些火焰。那双闪亮的眼睛比将要把她的肉体烧成灰烬的火焰更使她心痛。那心中的火焰会在火葬柴堆的火焰中烧灭吗?”
“我根本听不懂,”小格尔达说。
“这就是我的故事,”卷丹花说。
旋花讲的是什么呢?“在那边的窄路附近耸立着一座骑士的古堡;浓密的常春藤一片叶子接一片叶子爬上去,爬满了古旧的残墙,甚至爬到阳台上,那里站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在栏杆上弯下身来看那条路。枝头上的玫瑰花没有一朵有她娇艳;在风中招展的苹果花没有一朵摆动起来有她婀娜。当她弯下身来时华丽的绸衣簌簌响着说:‘他会不来吗?’”
“你是说卡伊?”格尔达问道。
“我只是讲我梦中的故事,”旋花回答说。
小雪花莲讲的是什么呢?“在两棵树之间悬挂着绳子,绳子上有一块木板;那是一个秋千。秋千上坐着两个漂亮的小女孩,她们身上穿着雪白的衣服,帽子上飘着绿色的缎带。她们一个比她们高的哥哥站在秋千上,一条胳臂挽着绳子使自己站稳;他一只手端着个小碗,另一只手拿着个泥烟斗;他在吹泡泡。秋千荡起来的时候泡泡向上飞,反映出极其好看的五光十色。最后一个泡泡还悬在烟斗上,在风中摇晃。秋千继续荡来荡去;这时一只小黑狗跑过来。它几乎轻盈得像个泡泡,用后腿直立起来,要人家把它抱上秋千;但是秋千没有停下来,狗的前腿落下来了;于是它汪汪叫,生气了。孩子们低头看它,泡泡爆掉了。一块荡来荡去的木板,一个轻盈闪光的泡泡,——这就是我的故事。”
“你跟我讲的故事可能很美,”小格尔达说,“但是你讲得那么悲伤,而且你根本没有想到小卡伊。”
风信子又讲了些什么呢?“话说有三姐妹,个个美丽、白净、娇嫩。一个穿红衣服,一个穿蓝衣服,一个穿白衣服。她们在平静的湖边手拉着手在明亮的月光中跳舞;不过她们是人,不是仙女。甜蜜的芳香吸引着她们,她们进入林中不见了;林中的香气变得更加强烈馥郁。三个棺材,里面躺着那三个美丽的姑娘,从林中树木最密的地方飘到湖上来。萤火虫轻盈地在她们上面飞,像是漂浮的小灯。那三位跳舞的姑娘是睡着了呢还是死了?花的香气说她们是三具尸首。傍晚的钟敲响了她们的丧钟。”
“你们讲得叫我难过,”小格尔达说;“你们的香气也浓烈得使我想起那三个死去的姑娘。唉!那么小卡伊是真的死了吗?那些玫瑰花到过地底下,它们说他没有死。”
“丁,当,”风信子们的钟敲响。“我们不是为小卡伊敲钟,我们不认识他。我们唱我们的歌,我们会唱的唯一一首歌。”
于是格尔达走到在鲜绿树叶中闪光的毛茛那里。
“你们是些明亮的小太阳,”格尔达说,“请告诉我,你们是不是知道我在哪里能找到我的游戏伙伴。”
这时毛茛快乐地闪光,再看看格尔达。毛茛会唱出什么歌来呢?这首歌却不是唱卡伊的。
“在春天第一个温暖日子里,明亮的温暖太阳照耀着一个小院子。它的明亮光线停在邻家的白墙上;墙边开放着春天的第一朵黄花,在温暖的太阳光线中它像金子般闪闪发光。一位老太太坐在屋子门口她那把扶手椅上,她的孙女,一个可怜而漂亮的侍女,来看她。当她亲吻她的奶奶时,到处都是金子;在这神圣亲吻中的心的金子;这是个金色的早晨;闪耀的太阳光中有金子,低级花木的叶子上有金子,姑娘的嘴唇上有金子。好,这就是我的故事,”毛茛说。
“我可怜的老奶奶,”格尔达叹气说。“她正渴望着要看见我呢,她为我伤心,就像为小卡伊伤心一样;但是我很快就要回家的,把小卡伊一起带回去。问花也没有用;它们只知道它们自己的歌,不能告诉我一点消息。”
于是她把她的小裙子撩起来,这样可以跑得快些,但是她跳过水仙花的时候,水仙花拉住了她的腿;因此她停下来看着这长长的黄花说:“也许你知道什么吧?”
于是她弯下腰来靠近那朵花倾听;它讲了些什么呢?
“我能够看到我自己,我能够看到我自己,”水仙花说。“噢,我的香气是多么甜蜜啊!在上面一个小房间,一个有凸肚窗的小房间里站着一个小舞女,半裸着身子;她有时候单腿站着,她有时候双腿站着,看上去她会把整个世界踩在她的脚底下。她不过是一个幻象罢了。她在把茶壶的水倒在她手里拿着的一块布上;那是她的紧身胸衣。‘清洁是个好习惯,’她说。她的白裙子挂在一个衣钩上;它也是用这个茶壶里的水洗的,在屋顶上晾干。她穿上这裙子,在脖子上围上一条橘黄色的围巾,它把她的裙子衬得更白。瞧她伸直了她的双腿,好像她在一个茎上炫耀自己。我能够看到我自己,我能够看到我自己。”
“这一切关我什么事,”格尔达说,“你不用跟我讲这种东西。”于是她跑到花园另一头。门拴上了,但是她用力拉发锈的门闩,拉开了。门打开来,小格尔达光着脚跑到门外。她回头看了三次,但看来没有人追她。她跑啊跑啊,直到最后她跑不动了,只好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休息。她朝四周看,看到夏天早已过去,已经是深秋了。这一切她在美丽的花园里全不知道,那里太阳照耀着,鲜花一年开到头。
“噢,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啊?”小格尔达说。“已经是秋天了。我不能再休息啦,”她说着站起来继续走。但是她那双小脚又酸又痛,她的周围看上去是那么冷,那么荒凉。长长的柳叶已经完全黄了。露珠像水一样落下来,叶子一片接一片从树上往下掉,只有黑刺李还在结果子,但果子是酸的,酸得牙都要歪掉。噢,整个世界显得多么阴沉和乏味啊!
格尔达不得不再休息一下,就在她坐着的地方对面;她看见一只大乌鸦扑扑扑地跳着,穿过雪地向她走过来。它站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接着摇摇头说:“呱,呱,你—好—哇,你—好—哇。”它尽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清清楚楚,因为它要表示对这小女孩怀有好意;接着它问她,在这茫茫的大世界里孤零零一个人要上哪里去。
孤零零一个人这话的意思,格尔达太清楚了,它表达出来多少意思啊。因此她把她的生活和经历过的事情全告诉了乌鸦,问它有没有见过卡伊。
乌鸦很认真地点点头说:“也许见过……有可能。”
“什么?你想你见过?”小格尔达叫起来,她吻乌鸦,抱它,高兴得几乎把它抱得透不过气来。
“轻一点,轻一点,”乌鸦说。“我相信我知道。我想那有可能是卡伊;不过因为那个公主,这会儿他一定把你给忘了。”
“他和一个公主住在一起?”格尔达问道。
“是的,你听我说,”乌鸦回答说,“但是你们的人话太难说了。如果你懂乌鸦话①我就可以讲得好一点。你懂乌鸦话吗?”
①乌鸦话,小孩子在每个字上加字母或音节闹着玩地讲的话。
“不懂,我没有学过,”格尔达说。“但是我的奶奶懂,她常用乌鸦话和我说话。我早学会就好了。”
“没关系,”乌鸦回答说;“虽然我用人话讲会讲得很糟糕,但是我来尽量讲得好一些。”于是它把它听来的事情告诉她。“在我们如今所在的这个王国里有一个公主,”它说起来,“她是如此绝顶聪明,因此世界上所有的报纸她都读过了,但尽管她是如此聪明,她还是同样把它们都忘掉了。不久以前,当她坐在她那个宝座上时——人们说这种椅子并不像通常想的那么舒服,——她开始唱一首歌,它的开头是:
为什么我还不结婚呢?
‘说实在的,为什么我还不结婚呢?’她说,于是她决定,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丈夫就结婚,这个丈夫要在对他说话时知道如何答对,而不是一个仅仅样子神气的人,因为那太讨厌了。接着她敲了一下鼓,把她所有的宫女召集起来,她们听到她的打算都非常高兴,‘我们听到这消息太高兴了,’她们说,‘我们之间以前也谈到过这件事。’你可以相信,我告诉你的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确的,”乌鸦说,“因为我有一个温顺的情人可以在王宫里随意走动,这一切都是它告诉我的。”
当然,它的情人也是一只乌鸦,因为“鸟以类聚”嘛,乌鸦总是找乌鸦的。
“报纸马上出版,用许多颗心做边线,它们之间嵌着公主名字的开头字母。登出了一个通知,上面说每一个英俊小伙子都可以自由进宫和公主谈话;对他们说话时,如果回答的声音响得能听见,他们就可以在宫里无拘无束地玩;哪一个说得最好,就会被选为公主的丈夫。没错,没错,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一切真实得就像我如今正蹲在这里一样,”乌鸦说。“人们一大群一大群地来。真是拥挤不堪,忙乱得不可开交,但是第一天第二天都没有人获得成功。他们在外面街上都很会说话,但是一进宫门,看到穿银色制服的门卫和站在台阶上穿金色制服的仆人以及灯火辉煌的大厅,他们就慌了。等到站在公主坐着的宝座前面,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只会重复公主说的话的最后几个字;公主可是没有兴趣听重复她自己说的话。就像他们全都吃了什么东西,使他们在王宫的时候昏昏欲睡似的,因为他们一回到街上就恢复神志,能够说话了。从城门到王宫他们排成了长队。我亲自去看过这些人,”乌鸦说。“他们又饥又渴,因为在王宫他们连一杯水也喝不上。有几个最聪明的带去几个牛油面包,但是他们不分给旁边的人吃;他们想,如果那些人去见公主时一副饿鬼的样子,那么他们自己的机会就会多些。”
“但是卡伊呢!给我讲讲小卡伊吧!”格尔达说。“他在那些人中间吗?”
“等一等,我们正好要谈到他。那是第三天,朝王宫快快活活地大踏步来了一个小人物,没马骑也没车坐,两眼像你的那样闪闪发光;他有漂亮的长头发,但是他的衣服很寒伧。”
“那是卡伊!”格尔达欢天喜地地说。“噢,那么我找到他了。”她拍起手来。
“他背着一个小背包,”乌鸦加上一句。
“不,那一定是他的小雪橇,”格尔达说,“因为他是带着它走掉的。”
“也许是吧,”乌鸦说。“那东西我没有仔细看。不过我从我那位温顺的情人那儿知道,他通过宫门,看见了那些穿银色制服的门卫,也看见了台阶上那些穿金色制服的仆人,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慌张。‘站在台阶上一定挺单调乏味的,’他说。‘我情愿到里面去。’大厅里灯火辉煌。顾问和大臣们托着金盘子,光着脚走来走去;这就足以使任何人觉得气氛庄严了。他走起路来靴子很响地咯吱咯吱响,但是他根本不感到别扭。”
“那一定是卡伊,”格尔达说。“我知道他穿上了新靴子,我听见过它们在奶奶的房间里咯吱咯吱响。”
“它们的确咯吱咯吱响,”乌鸦说,“然而他大胆地向公主本人走去,她正坐在一颗像纺车那么大的珍珠上,所有的宫廷贵妇带着她们的侍女、所有的贵族带着他们的仆人都在场;每一个侍女又有一个侍女侍候着,那些贵族的仆人又有他们自己的仆人,还各有一名小厮。他们全都围着公主站成一圈,越是靠近门口的人越是看上去不可一世。总是穿着拖鞋的仆人的小厮叫人不敢朝他们看,他们站在门边挺胸突肚的。”
“那一定很可怕,”小格尔达说,“但是卡伊赢得了公主没有?”
“如果我不是一只乌鸦,”乌鸦说,“我自己可能娶到她的,虽然我已经订婚了。他讲话和我讲得一样好,那是说我讲乌鸦话的时候,这我是从我那温顺的情人那里听来的。他毫不拘束,讨人喜欢,说他不是来向公主求婚,而是来聆听她的智慧;他对她十分满意,一如她对他十分满意那样。”
“噢,那一定是卡伊,”格尔达说,“他是那么聪明;他会心算和分数。噢,你能带我进王宫吗?”
“说说倒很容易,”乌鸦回答说,“但是怎么做到呢?不过我还是跟我温顺的情人说一说,听听它的意见;因为我必须告诉你,为你这样一个小姑娘求得允许进王宫是非常困难的。”
“噢,不错;但是我会很容易得到允许,”格尔达说,“因为卡伊一听说我在这里,他会马上出来带我进去的。”
“你就在这儿栅栏旁边等我,”乌鸦说,摇着头飞走了。
天都要黑了乌鸦才回来,“呱,呱,”它说,“我的情人向你问好,这儿给你带来了它从厨房给你拿的小面包卷;那儿面包多的是,它想你一定饿了。你从前门进王宫是不可能的。穿银色制服的门卫和穿金色制服的仆人不会让你进去。但是你别哭,我们有办法让你进去的;我情人知道有一座小后楼梯可以直通卧室,她知道上哪儿去找到钥匙。”
接着她们通过一条大林阴道走进花园,里面树叶一片接一片掉落,她们可以看到王宫里的灯火也这样一盏接一盏熄灭。乌鸦把小格尔达带到后门,它已经打开了。噢!小格尔达的心由于焦虑和想望,跳得多么厉害啊;就像她正在去做什么坏事似的,然而她不过想知道小卡伊在哪里罢了。“那一定是他,”她想,“有那么一双明亮的眼睛,有那么一头长发。”她想象出她看到了他平时对她微笑,就像在家时坐在玫瑰丛中一向对她微笑那样。他一定会很高兴看到她,听她讲她为了他走了多么漫长的路,并知道由于他没有回家,家里的人是多么地担忧难过。噢,她心里多么高兴然而又多么害怕啊!她们现在上楼梯了,在顶上一个小房间里点着一盏灯。在房间的地板中间站着那只温顺的雌乌鸦,它把头转来转去,接着它看着格尔达,格尔达向它行了个屈膝礼,就像她的奶奶教她的那样。
“我的未婚夫高度评价你,我的小姐,”温顺的雌乌鸦说,“还讲了你的身世,也可称为个人简历,它是非常动人的。请你拿着灯,我在你的前面走。我们一直顺着这条路走,就不会遇到什么人了。”
“我觉得我们后面有人,”格尔达说,这时候什么东西像墙上的影子那样在她旁边闪过,接着是鬃毛飘舞的细腿群马和骑马的猎人、女士和绅士们像墙上的影子那样在她身边闪过。
“它们只是梦罢了,”乌鸦说,“它们来把大人物的思想带出去打猎。那样更好,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安稳地看在床上睡着的他们。我希望等到你荣华富贵时,不要忘了我们。”
“这你完全可以放心,”从森林来的乌鸦说。
她们现在来到第一个大厅,它的墙上挂着玫瑰色的缎子,上面绣着人工的花。在这里,梦又在她们旁边闪过,但是快得格尔达认不出这些王公贵人。大厅一个比一个富丽堂皇,足以使任何人头昏眼花。她们终于来到一个卧室。天花板就像一棵巨大的棕榈树,布满了用最贵重的水晶做的棕榈叶,卧室中央有两张床,各像一朵百合花悬在金茎上。公主睡的一张是白的,另一张是红的;格尔达得到这张床上去找卡伊。她把一片红百合花瓣推到一边,看见了一条棕色的小脖子。噢,这一定就是卡伊!她很响地叫出他的名字来,并且把灯伸到他的头顶上面。梦骑着马冲回房间里来。他醒了,转过头来,不是小卡伊!王子只是脖子像他,他又年轻又漂亮。接着公主从她那张百合花床上向外窥看,问出了什么事。这时候小格尔达哭了,把她的事情和两只乌鸦怎样帮助她全告诉了他们。
“你这可怜的孩子,”王子和公主说;接着他们称赞了两只乌鸦,说他们对它们做的事一点不生气,不过这种事以后一定不能再发生,这一次它们应该得到嘉奖。
“你们想自由自在呢,”公主问道,“还是愿意荣任宫廷乌鸦,享受厨房里剩下来的东西?”
两只乌鸦于是鞠躬行礼,请求赏它们一个固定的位置,因为它们想到它们的老年,说想到老来不愁吃就感到无比安心。接着王子起床,把床让给格尔达,——他能做的只有这一点;她躺下了。她叠起她的两只小手想:“个个对我多么好啊,人还有动物。”接着她闭上眼睛,一下子就很香地睡着了。所有的梦又向她飞回来,来的像是些仙女,其中一个拉着一个小雪橇,上面坐着卡伊,向她点点头。但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她一醒来就不见了。
第二天她从头到脚穿着绸和丝绒衣服,他们邀请她在王宫里逗留几天尽情享受,但是她只请求给她一双靴子、一辆马车和一匹马拉它,这样她就能到广阔的世界去寻找卡伊。然而她不仅得到了靴子,还得到了一个暖手筒,穿得整整齐齐的;等到她准备好要走,她在门口看到一辆用纯金做的马车,上面像星星般闪亮着王子和公主的纹章,马车夫、仆人和随车侍从全都在头上戴着金冠。王子和公主亲自把她扶上马车,祝她成功。现在已经结了婚的那只林中乌鸦送了她三里路;它蹲坐在格尔达身边,因为朝着后面坐它受不了。温顺的雌乌鸦站在门口拍着翅膀。它不能和她们一起去,因为担任新职以来它头痛得不得了,毫无疑问是由于吃得太多的缘故。马车上堆满了甜糕饼,座位底下是水果和姜饼果仁。“再见,再见,”王子和公主叫道,小格尔达哭了,乌鸦太太哭了;接着走了几里路以后,乌鸦先生也说:“再见。”这是最伤心的分别。不过它飞到一棵树上,站在那里一个劲地拍它的黑翅膀,只要还能看到在明亮的阳光中闪闪发亮的马车,它就拍个不停。
马车穿过一座浓密的森林,它一路上像个火把一样把路照亮,耀花一些强盗的眼睛,他们不甘心让它平安地过去。
“它是金的!它是金的!”他们向前冲来,抓住那些马。接着他们把小骑手、车手和仆人都打死,把小格尔达从马车上拉出来。
“她又胖又漂亮,是吃果仁长大的,”老强盗婆说,她有一把长胡子,浓眉披在眼睛上面。“她和羊羔一样嫩,吃起来味道该多么好啊!”她说这话时,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噢!”与此同时老强盗婆大叫一声;因为她的亲女儿抓住她的背,在她的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这小妞儿又野蛮又顽皮,她的母亲叫她丑东西,这一下就没工夫杀格尔达了。
“她要和我一起玩,”这小强盗妞儿说;“她要把她的暖手筒和漂亮的衣服给我,和我一起睡在我的床上。”接着她又把她的母亲咬得跳到半天高,蹦来蹦去;所有的强盗哈哈大笑,说:“瞧她在和她的小崽子跳舞。”
“我要坐马车,”小强盗妞儿说;她要怎样就怎样;因为她极其任性和倔强。
她和格尔达坐上马车,赶车走了,一路上蹦过树桩和石头,一直到森林深处去。小强盗妞儿和格尔达差不多高矮,但是强壮得多,她肩膀更宽,皮肤更黑,有两只漆黑眼睛,她看上去很忧郁。
“你只要一天不惹我生你的气,他们就一天不会杀你。我想你是个公主。”
“不对,”格尔达说,接着把她的事都告诉她,说她多么爱小卡伊。
小强盗妞儿认真地看着她,微微点点头,说:“就算我真生你的气,他们也不能杀你,因为要杀我自己杀。”接着她擦干格尔达的眼泪,把自己的手塞进漂亮的暖手筒,它是那么柔软和暖和。
马车停在强盗城堡的院子里,城堡的那些墙从墙头到墙脚都裂开了。乌鸦在窟窿和裂缝中飞进飞出,庞大的叭喇狗跳来跳去,哪一只看上去都能把一个人吞下;但是不许它们吠叫。在烟雾腾腾的大厅里,石头地上生着熊熊大火堆。没有烟囱,因此冒出来的烟升上天花板找出路。汤在大锅里煮,家兔和野兔在铁钎上烤。
“今天晚上你跟我和我所有的小动物一起睡,”她们吃过喝过以后小强盗妞儿说。于是她把格尔达带到铺着干草和地毯的大厅角落。在她们头顶上,有一百多只鸽子停在板条和栖木上,全都好像睡着了,虽然两个小姑娘走近它们时它们轻轻动了一下。“这些鸽子全是我的,”小强盗妞儿说着,抓住最靠近她的一只,握着它的脚摇晃它,直到它拍动翅膀。“亲亲它吧,”她在格尔达的面前挥动着它叫道。“蹲在那儿的是旅鸽,”她指着几根板条和靠近一个洞口嵌在墙里的一个笼子说下去。“那两个坏蛋要不是紧紧地锁起来就会一下子飞走。这是我的老宝贝‘吧’。”她说着抓住鹿角把一头驯鹿拉出来;它颈上套着一个发亮的铜圈,给拴着。“我们不得不把它也紧紧地拴住,不然它也会从我们的手里逃走。我每天晚上用我的尖刀在它的脖子上搔痒痒,这使它害怕死了。”说着小强盗妞儿从墙缝里拔出一把长刀,让它在驯鹿的脖子上轻轻滑来滑去。可怜的驯鹿开始踢脚,小强盗妞儿哈哈大笑,把格尔达一把拉下来,和她一起睡到床上去。
“你睡着了也带着那把刀吗?”格尔达很害怕地看着刀问道。
“我睡觉一向把刀放在身边,”小强盗妞儿说。“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现在把小卡伊的事全给我再讲一遍吧,还有你为什么到外面来。”
格尔达于是把她的事又讲了一遍,这时笼子里的旅鸽咕咕叫,其他鸽子都睡了。小强盗妞儿把一条手臂抱着格尔达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那把刀,很快就睡着打呼噜了。但是格尔达根本没法子闭上眼睛,她不知道她该活下去还是死了拉倒。强盗们围着火堆坐着唱歌喝酒,强盗婆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这是个阴森可怕的景象。
这时候那些旅鸽说了:“咕,咕;我们见过小卡伊。一只白鸡带着他的雪橇,他自己坐在雪女王的大雪橇上,我们躺在我们的窝里的时候,它一路穿过森林。她向我们吹气,除了我们两个,所有的小鸽子都死了。咕,咕。”
“你在上面说什么?”格尔达叫道。“雪女王上哪里去了?这件事你知道什么吗?”
“她很可能上终年冰天雪地的拉普兰②去了。你问问被绳子拴在那里的驯鹿吧。”
②拉普兰,北欧一个寒冷地区。
“是的,那里终年冰天雪地,”驯鹿说,“但那是个好极了的地方;可以在闪闪发光的冰原上自由自在地跳啊跑啊。雪女王在那里有她夏天的行宫帐篷,而她坚固的城堡却在北极,在一个叫做斯匹次卑尔根③的岛上。”
③斯匹次卑尔根,挪威的群岛,在巴伦支海和格陵兰海之间。
“噢,卡伊,小卡伊!”格尔达叹气道。
“躺着别动,”小强盗妞儿说,“不然我把我的刀子捅进你的身子。”
第二天早晨,格尔达把旅鸽说的话全告诉了她,小强盗妞儿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点着头说:“这是空话,这全是空话。你知道拉普兰在什么地方吗?”她问驯鹿说。
“还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驯鹿回答时眼睛闪着光。“我是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一直在盖着雪的平原上跑来跑去。”
“你现在听我说,”小强盗妞儿说,“我们的人这会儿都出去了,——只有妈妈在这里,她要在这里待下去;不过中午时候她总要把一大瓶酒喝光,然后睡一会儿,到那时候我给你想点办法。”接着她跳下床,抱住她母亲的脖子,拉她的胡子,叫着说:“我亲爱的小母山羊,你早。”接着她母亲用手指弹她的鼻子,直到把鼻子都弹红了;不过她弹鼻子是出于爱。
等到母亲把那瓶酒喝光去睡了,小强盗妞儿走到驯鹿那儿说:“我真想用我的刀子给你的脖子多搔几回痒痒,因为这样会使你看上去那么滑稽;但是别担心,——我这会儿解开你的绳子放你走,这样你就可以跑到拉普兰去了;不过你必须让你的四条腿好好派派用处,把这小姑娘带到雪女王的城堡去,她的朋友正在那里。她告诉我的话你听到了,因为她说得很响,当时你在偷听。”
这时候驯鹿高兴得跳起来;接着小强盗妞儿把格尔达抱上它的背,还事先想到,把她系在上面,甚至把自己的小垫子给她坐。
“你的毛皮靴子也还给你,”她说;“因为那里会非常冷;但是暖手筒我得留下,它太漂亮了。不过没有它你不会冻僵的;这是我妈妈的温暖大无指手套,它们可以戴到你的胳臂肘。让我来给你把它戴上吧。瞧,现在你的两只手看上去就像我妈妈的手。”
可是格尔达快活得哭起来。
“我不高兴看见你苦口苦面的,”小强盗妞儿说;“你现在应该看上去快活才对;这里给你两个大面包和一大块火腿,这样你就不会挨饿了。”这些东西都系在驯鹿的身上,然后小强盗妞儿打开门,把所有的庞然大狗叫进来,再用她的快刀割断拴住驯鹿的绳子,说:“现在跑吧,不过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小姑娘。”接着格尔达向小强盗妞儿伸出她一只戴着无指大手套的手,说:“再见了!”然后驯鹿撒腿飞也似的跑掉,跳过桩墩和石头块,穿过大森林,跑过沼地和平原,有多快跑多快。狼呜呜地号,乌鸦呱呱地叫;这时天空中红光像火焰一样颤动。“那是我熟悉的北极光,”驯鹿说。“瞧它们怎样闪闪发亮啊。”它日夜奔驰,越跑越快,但是在她们到达拉普兰的时候,面包和火腿全吃完了。
她们停在一间小房子前面;它看上去非常简陋;屋顶差不多斜到地面;门低得屋里的人进出要用手和膝盖爬行。屋里只有一个拉普兰老太太,用一盏鲸油灯照着正在煎鱼。驯鹿把格尔达的事情全告诉了她,自然,它先讲了它自己的事,它觉得自己的事最重要。但是格尔达冷得那么难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噢,你们这两个可怜的东西,”拉普兰女人说,“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得再走两三百里路到芬兰。雪女王如今住到那里去了,每天晚上燃起蓝色火焰。我来拿条鳕鱼干写几个字,因为我没有纸,你们可以把它拿去给住在那里的那个芬兰女人;她会告诉你们比我准确的消息。”就这样,等格尔达让身子暖和过来,吃喝了一点东西,拉普兰女人就在鳕鱼干上写了几个字,叫格尔达极其小心地放好。接着她把格尔达重新绑在驯鹿背上,驯鹿随即动身全速前去。闪啊,闪啊,美丽的蓝色北极光通夜在天空中闪亮。最后她们来到了芬兰,敲芬兰女人小房子的烟囱,因为这房子在地面上没有门。她们爬了进去,但是里面热得可怕,那女人只穿一点儿衣服;她个儿很小,看上去很脏。她解开小格尔达的衣服,脱掉她的毛皮靴子和无指手套,要不然格尔达就受不了这个热;接着她放一块冰在驯鹿的头上,然后读鱼干上写的字。她读了三遍以后记住了,于是把鱼扔进汤盘,她知道它是好吃的,她从来不浪费任何东西。驯鹿先把自己的事告诉她,然后讲格尔达的事,芬兰女人闪亮着她聪明的眼睛,但什么话也没有说。“你太聪明了,”驯鹿说;“我知道你能用一根细绳子把天底下所有的风捆在一起。水手解开一个结,就得到和风;解第二个结,风就大一些;但如果解开第三和第四个结,就要刮暴风,整个树林都会被连根拔掉。你不能给这小姑娘一点什么,使她有十二个男人的力量制服雪女王吗?”
“十二个男人的力量!”芬兰女人说。“那没什么用处。”但是她到一个架子那儿拿下一卷大皮子,把它展开,那上面写着一些奇怪的字,她读了又读,直到额上淌下汗珠。但是驯鹿是如此苦苦地为小格尔达恳求,格尔达也用那么一双哀求的泪眼看着芬兰女人,芬兰女人的眼睛又开始闪亮了;她把驯鹿拉到一个角落悄悄地跟它说话,同时又把一块冰放在它的头上。“小卡伊的确在雪女王那里,但是他觉得那里样样都那么称心如意,因此相信那里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但这都因为有一块镜子碎片在他心中,有一小粒镜子碎片在他眼睛里的缘故。一定要把它们取出来,否则他再也不能重新成为人,雪女王将对他保持住她的威力。”
“但是你不能给小格尔达点什么东西,帮助她克服这种力量吗?”
“我无法给她比她已经拥有的更大的力量,”那女人说;“你没有看到她的力量有多大吗?人和动物都得为她效劳,她那样光着脚在世界上走了多少路啊。她不能从我这里获得任何比她现有的更大的力量,她的力量在于她自己的心的纯洁和天真无瑕。如果她自己不能到达雪女王那里并去掉小卡伊那些镜子碎片,我们毫无办法帮助她。从这里过去两里路,雪女王的花园就开始了;你可以把小姑娘送到那里,把她放在雪地上一丛盖满红浆果的灌木旁边。不要逗留在那里闲聊,你必须有多快跑多快地回到这里来。”接着芬兰女人把小格尔达抱上驯鹿的背,驯鹿背着她有多快跑多快地走了。
“噢,我忘了我的靴子和我的手套,”小格尔达一感到刺骨的寒冷就叫起来,但是驯鹿不敢停下,跑啊跑啊,一直来到那丛满是红浆果的灌木那里;它放下格尔达,吻了她一下,大滴大滴亮晶晶的泪水流下它的脸颊;紧接着它离开了她,有多快跑多快地回来了。
可怜的格尔达站在那里,没有靴子,没有手套,在寒冷、荒凉、冰天雪地的芬兰境内。她有多快跑多快地向前赶路,这时来了一大股雪花围住她;它们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因为天空非常晴朗,闪亮着北极光。雪花从地面上一路过来,离她越近,变得越大。格尔达想起透过放大镜,雪花看起来有多大多好看。但现在这些雪花实实在在大得多,却又可怕得多,因为它们是活的,是雪女王的卫兵,有最古怪的形状。有些像巨大的豪猪,有些像伸长了头扭来扭去的蛇,还有少数像浑身的毛直竖起来的小胖熊;但它们全都白得耀眼,全都是活的雪花。小格尔达于是反复背诵《主祷文》,天冷得她背诵时能看见呼吸从嘴里像蒸气冒出来。由于她不停地祈祷,蒸气越来越浓,直到变成许多小天使,他们一碰到地面就变得更大。他们全都戴着头盔,手持长矛和盾。他们的数目继续增加,越来越多;等到格尔达背诵完她的祷文,整整一个军团围着她站在那里。他们把他们的长矛刺进那些可怕的雪花里,它们马上被刺得粉碎,小格尔达又能勇气百倍地安全前进了。天使们抚摸她的手和脚,于是她觉得不再那么冷,赶紧上雪女王的城堡去。
不过我们现在必须看看卡伊正在做什么。说实在的,他根本没想到过小格尔达,做梦也没想到过她会站在王宫的前面。
王宫的墙由积雪形成,做窗和门的是刺骨的寒风。王宫里有一百多个房间,它们像是雪吹到一块儿造成的。其中最大的房间延伸好几里;所有的房间由强烈的极光照亮,它们是那么大那么空,那么冰冷和那么闪闪发亮!这里没有什么可消遣,连一个小小的熊的舞会也没有,而风暴大得可以当音乐,熊可以用后腿直立起来表演表演它们美妙的姿态。这里也没有从燃烧的白兰地中抓取葡萄干这些好玩的游戏,甚至没有年轻的狐狸小姐们的茶话会。雪女王那些厅堂就是空空如也,大而无当,冷得要命。北极光在地平线上不管升得高还是降得低,它的闪光从这城堡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清楚看到。在它一个无边无际的空荡荡大厅中间有一个结了冰的湖,湖面碎裂成上千块,一块块形状相同,它本身就完美得像一个艺术品。当雪女王在家的时候,她就坐在湖中央。她把这个湖叫做“理智的镜子”,说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实际上是唯一的一个。
小卡伊冻得面色发青,说实在的是几乎发黑,但是他感觉不到;因为雪女王把他的冷战吻掉了,他的心早已变成一块冰。他把一些扁平的尖冰片拉来拉去,把它们在各种位置上摆到一起,好像想拼出什么东西来;就像我们用一些小木片要拼出不同的图形来,我们称之为“中国智力游戏”④的。卡伊的手指十分巧;他在玩的是理智的冰块游戏,在他的眼睛里这些图形非常了不起,是最重要的;这想法都因为那粒镜子碎片还粘在他的眼睛里的缘故。他拼出许多完整的图形,构成各种不同的字眼,但是有一个字眼他怎么也拼不出,虽然他很想拼出来。这个字眼就是“永恒”。雪女王曾经对他说过:“等到你能拼出来了,你将成为你自己的主宰,我将给你整个世界和一双新的溜冰鞋。”但是他拼不出来。
④中国智力游戏,指七巧板等。
“现在我必须赶紧到温暖的国家去,”雪女王说。“我要去看看两个活火山,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埃特纳火山和维苏威火山⑤顶上的黑火山口,——我要使它们变白,这对它们有好处,对柠檬和葡萄有好处。”雪女王说完就飞走,留下小卡伊孤零零一个人在许多里路长的大厅里;他就这样坐着,看着他那些冰块,陷入沉思,他坐得那样一动不动,谁都会以为他已经冻僵了。
⑤这两个火山都在意大利。
就在这时候,小格尔达穿过城堡的大门走进来。刺骨的寒风在她周围咆哮,但是她念起祷告来,风就静下去,好像要睡觉了;她只管走,一直来到那个空荡荡的大厅,一眼看到了卡伊;她马上认出了他,飞也似的向他跑过去,用双臂抱住了他的脖子,抱得紧紧的,同时说:“卡伊,亲爱的小卡伊。我终于找到你了。”
但是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挺挺的,冷冰冰的。
这时候小格尔达流下了热泪,热泪落到他的胸前,渗进他的心,融化了那块冰,冲走了粘在那里的镜子小碎片。于是他望着她,她唱起来:
玫瑰花开又会凋枯,
但是我们将会看到圣婴耶稣。
这时候卡伊大哭起来,泪如雨下,他这么一哭,那粒镜子碎片也就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了。这时候他认出了格尔达,快活地说:“格尔达,亲爱的格尔达,所有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哪里,我又是在哪里呀?”他朝四周看着说:“这里多么冷啊,这里看上去多么大多么空啊。”他紧紧地抱住格尔达,格尔达哈哈大笑,快活得哭了起来。看见他们这样子真叫人高兴,连那些冰块也跳起舞来,跳来跳去,等到它们跳累了躺下,正好拼成了雪女王说他必须拼出来才能成为自己的主宰,并且得到整个世界和一双新溜冰鞋的那个字眼。接着格尔达吻他的双颊,它们也像花那样绽开了;她吻他的眼睛,它们也像她自己的眼睛那样闪闪发光;她吻他的手和脚,他一下子变得完全健康,喜气洋洋。雪女王现在大可以高兴就回家来,因为她要的那个字眼已经用亮晶晶的冰字母拼出来,他确凿无疑地自由了。
接着他们两人手拉着手从巨大的冰宫中走出来。他们谈起了奶奶,谈起了屋顶上的玫瑰花。当他们一路向前走时,风停了,太阳出来了。当他们来到长着浆果的那丛灌木的时候,驯鹿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他们。它还带来了另一只年轻的母驯鹿,它的乳房已经胀满了奶。两个孩子喝过它温暖的鹿奶以后,吻吻它的嘴。接着它们把卡伊和格尔达先送到芬兰女人那里。他们在那很热的房间里使身子彻底暖和过来,然后她指示他们回家的方向。接下来他们到拉普兰女人那里,她已经给他们做好了新衣服,修好了他们的雪橇。两只驯鹿跑在他们旁边,把他们一直送到国境,那里最早的绿芽已经在发芽。他们就在这里跟两头驯鹿和拉普兰女人告别,大家说:“再见!”接着小鸟开始吱吱喳喳叫,森林也满是翠绿的嫩叶;从森林中来了一匹骏马,格尔达一看就认识它,因为它正是那匹拉金马车的马。马上骑着一位年轻姑娘,头上戴着闪亮的红帽子,皮带上插着枪。她就是小强盗妞儿,在家呆腻了,先要上北方,要是那边不合她的意,她再到世界上别的地方去。一见格尔达她就认出来,格尔达自然也忘不了她:这真是一场快活的相会。
“你真是个好小子,竟这样到处流浪,”小强盗妞儿对卡伊说,“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值得一个人到世界尽头去把你找到。”
但是格尔达拍拍她的脸蛋,问起王子和公主怎么样了。
“他们出国了,”小强盗妞儿说。
“那么那只乌鸦呢?”格尔达问道。
“噢,那只乌鸦死了,”她回答;“它的温顺爱人如今成了寡妇,一条腿上围上黑纱。它悲痛万分,但是那毫无意思。现在还是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能把他找回来的。”
于是格尔达和卡伊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她。
“哇—哈—哈!最后一切大团圆,”小强盗妞儿说。
接着她拉住他们的手,保证她一旦经过他们的城市一定去看他们。然后她骑着马周游世界去了。但是格尔达和卡伊手拉着手回家,一路上草木青葱,花儿鲜艳,春天显得越来越可爱了。很快他们就认出了他们居住的大城市和教堂的巍峨尖塔,他们进城时尖塔上的钟响起了悦耳的快活钟声。他们一路来到奶奶家的门口。他们上楼走进那小房间,那里看上去一切依旧。老钟在“滴答,滴答”响,时针指着时间,但是当他们进门到房间里时,他们一下子发现他们两个都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外面屋顶上的玫瑰花盛开,从窗口窥望进来;那里放着他们小时候坐的两把小椅子;卡伊和格尔达各自坐在他们自己的椅子上,相互拉着手,这时雪女王王宫的寒冷空荡的壮观像个噩梦一样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奶奶端坐在上帝的明亮阳光中,朗诵着《圣经》:“除非你变得像个小孩子,你断不能进入上帝之国。”⑥卡伊和格尔达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一下子明白了原先那首赞美诗的意义:
玫瑰花开又会凋枯,
但是我们将会看到圣婴耶稣。
他们两个坐在那里,已经长大了,但是在心里却还是孩子;这时候是夏天——温暖、美丽的夏天。
⑥《圣经·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10章第15节是这样说的:“凡要承受神国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