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湘卿听人说乱伦重案,罪应立决。吓得连声承认,说“借过,借过,不错,不错。”
众人见他吓得脸都黄了,不觉都暗暗窃笑。杨太太此时更得了势,手指直戳到湘卿额角上,连问:“你洋钱肯还不肯还?肯还不肯还?”
湘卿道:“我答应还你,总不见会赖掉你,横竖有凭据在你处,你怕怎的。”
众邻舍见没事了,都纷纷退去。湘卿道:“妹妹,我今日才认识你,一竟要要好好惯了的,为了几块洋钱,就会翻转面皮,同我过不去。你就是不肯减少津贴费,与我好好的商量,我总无有不肯依从,又何必这样大闹,好似我们很要好的交情,就只值这几块钱似的。我替你想想,简直不合算呀。你也是很聪明的人,回心想一想,我的话错了没有?”
杨太太本不曾动什么气,悍泼情形是特地装出来制服男子的。现在见湘卿已经降服,也就趁势收科道:“谁叫你和我相强,你好好的,我那里会和你过不去,都是你不好呢。”
湘卿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生出这不肖子子来先不好。”
杨太太道:“你儿子倒是个孝子,不要错怪了他。”
湘卿道:“他这样忤逆,连老子的边都要剪,怎么反说他是孝子。不通,不通,不通的很。”
杨太太笑道:“不通到你们这班臭监生,再要不通也没有了。你儿子见你这么一把年纪,还要朝朝暮暮的斫丧,恐怕斫丧坏了身子不是事,所以特特代代你的劳,怎么你倒不见他的情,反倒说他忤逆。”
湘卿听了,也只好付之一笑,一场无谓的争闹,顷刻烟消雾散,依然和好如初。只是父子间从此成了水火。
一天,为了件什么事情,父子两人初而争论,继而打架。湘卿赶上去打儿子,介山年少气盛,回手一挡,把湘卿挡跌在地。刚刚背后一条长板凳,势随风倒,恰恰抡在腰里头。湘卿跌扭了腰,哎唷哎唷,闹一个不住口,定要到衙门里去检验,闹得亲戚朋友都走拢来相劝。叫介山向老子叩头服礼,总算把这事掳平过去。但是湘卿已是五十多岁人了,平日不知养生,专情色欲,身子已经掏空了。又为争夺巧宝事情,连受了几场大气,这会子经这一跌,气病交作,顿然大病起来,睡在床上,呻吟不已。他的夫人和两位令爱,又要紧陪侍相好郭小胡,那里还有工夫来瞧他一瞧,问他一问。
介山和老子本是冤家,见老子病倒了,正如拔去眼中之钉,索性舒心称意,住在巧宝那里,连日间都不回来。可怜湘卿孤伶伶丢在冷字间里,没个人来理睬。要喝茶喝水,都无人答应。延医服药,更不用提起了。(淫乱之人听者,或谓此回书未免言之过甚,天下决无如是之家庭,余曰齐家,本自修身,尧舜师仁,桀纣师暴,上有好者,下必尤甚,势也理也,奚怪之有。)
湘卿卧病之室,正在他夫人房间后背。两间房只隔得五分不到的一重薄板,正是无微不透,有动必闻。每到夜静更深,万籁俱绝的时光,听着隔壁房里那种不可思议的声息,比死还要难过百倍。蒙着被不要去听他,作怪的声浪偏偏一声声透进耳轮里来。恨极了,只望早点子气绝,却又偏偏不肯就死。
不言湘卿受苦,且说介山自老子病倒后,愈加的畅所欲为,与巧宝两个打的火炭一般热,没日没夜,融在一起。就有时回家,也不过娘房里应一个卯。这日正与巧宝在房里接龙庄消遣,忽听外面喊问:“介山在么?快叫他出来。”
好似郭小胡声音。介山把牌一推道:“慢慢,且瞧瞧什么事?”
说着起身出外,巧宝也跟了出来。介山走到客堂,见果是郭小胡,问有什么事?小胡道:“尊大人湘卿先生没了,请你早点子回府,料理丧事。”
介山倒也一惊,忙问:“才咽气么?”
小胡道:“天快亮没的。”
杨太太道:“你快点子赶回去,规矩总要循的,错了一点半点,亲戚朋友就要笑话的。”
介山就同小胡回家,这种照例公事,一两日工夫,早已办完结。事也凑巧,湘卿故后,不到半月,杨太太的儿子秋生,又因病重,被店里送了回家。介山老大不高兴。原抵桩借着守制大题目,躲在故乡与巧宝多叙几宵。不意横风吹断,好梦难成。然而杨太太通只这个儿子,爱护之情,比了寻常母子,自不相同。瞧着杨太太分上,自不得不常去敷衍敷衍,装出点子假忧愁,做出点子假着急,哄骗哄骗他老人家,好图一个眼前风光。所以每天必去两三趟。
这日吃过早饭,循例到杨家去。踏进门,就见六众道流,在客堂里诵经拜忏,摆了一堂的忏牌马张,知道就是昨天卜课里卜出来的,说是命宫犯着凶星,特地拜拜星斗,忏解忏解。介山也不流览,径奔进房。只见杨秋生坐在火床中,背后垫著几条绵被,坐的样式活似妇人家新做舍母相似。(舍母产妇也)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嘴里喘急气促。
杨太太靠在床前,按着秋生胸脯,缓缓往下揉挪。巧宝蹲在里床,执着一杯参汤。还有一个,是秋生堂房妹子,杨太太叫来帮忙的。因为床上光线不甚透足,站在床隅秉着洋烛手照照看。介山料病势不妙,正待启问,忽见秋生喉咙里咕的一声,吐出一口稠痰来。杨太太递上手巾,就口承接,轻轻拭净。秋生气喘似乎稍定,巧宝将小匙舀些参汤,候在唇边。秋生张口似乎吸受,连喂了四五匙,却只有一半到肚。杨太太亲切问道:“我的儿,这会子心里可好过点子?”
连问几遍,秋生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介山走上一步,轻问“秋弟的病,今天可减轻点子?”
杨太太回头见是介山,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把头摇了几摇,那两眼眶中的泪,已纷纷然如脱线之珠,仓猝间不及取手巾,只将袖口去掩。却恐怕病人难过,回嘱巧宝留伴,自己轻轻地下床。周介山走到外房,大家都不入座,立在当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半天,想不出个计较。杨太太开言道:“周少爷,我们秋生的病你看去可还有起色的日子?”
介山道:“这病,看光景恐怕不妙么。最好替他豫备一点子。冲冲喜,好了自然最好,万一有什么,也不至手忙脚乱。”
杨太太道:“我这会子心是碎了,如何再会办这种事。我的秋生,我的好儿子,我总望他好起来的呢。”
说着,流下泪来。介山劝道:“母姨,快不要如此,秋弟也不见就会不起的。总望他凶星过渡,一天一天好起来。”
杨太太道:“他有甚好歹,我也活不成的。昨天起课,是你一同去的。后来又去问灶仙,问出来,说过掉十八,就不要紧。今天已是十七了。今晚有两鬼,送送西北方。送掉了,清爽一点子,也未可知。周少爷,现在劳动你再到许铁口那里,替他算算命看。”
介山答应,问清了生辰八字,到瞎子许铁口处算了一命,回复了杨太太。见这里没甚事了,然后回家。到明朝是十八,起课灶仙算命,都说是凶日子,防有变动。介山一早就赶了去。那知这天秋生竟清爽点子,喝了半小碗白粥,气色也好了好些。杨太大只道不要紧的了,心里着实一宽。守到晚,介山见没甚事,也就回家。次日早晨,介山还没有起身,接着惊报,说杨秋生已经去世。喜得介山就在床上翻了个斤斗,自语道:“巧宝妹可是我的了,可是我的了。”
连忙披衣起身,作速杨家去。一路盘算,定一处置之法。迨至门首,见大门已经洞开,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一齐开着,烧得落床衣及纸钱锡箔之属,烟腾腾地直冲出天井来,随风四散。房里头一片哭声,号淘震天。还有七张八嘴吃喝收拾的,听不清是那一个声音。恰遇打杂的卸下大床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介山正欲走进,忽听巧宝极声嚷道:“妈妈,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随后一群仆妇,飞奔拢去。打杂等都向窗口探首观望,不知为着甚事。接着巧宝和着众仆妇围定杨太太,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杨太太哭的喉音尽哑,只打干噎,脚底下不晓得高低,跌跌撞撞出来。一见介山就道:“一家人家完了,一家人家完了。”
介山见杨太太额角上为床栏所磕,坟起—个乌青大块。劝道:“母姨,快不要这样,死的是死了,活的是原要过日子的,再不然为表弟一个人,一家子都不要了性命。”
杨太太道:“我现在还要命来做什么,一竟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巴巴结结巴起家人家来,无非就为这秋生。现在他丢下我去了,我这人家还要来做什么。”
介山道:“现在办事情要紧,大家商量商量,衣服要做的,应该做起来。材是最要紧,先要去看。报丧条子,可曾写好没有?”
杨太太道:“都没有,我是个没脚蟹,那里去找帮手。”
介山道:“报丧条子最要紧,报了开去,亲戚朋友好跑拢来,帮手就多了。办事情人手第一要紧,我来替你们开报条。母姨,你就在这里坐坐罢,不要里头去了。瞧见了,心里又要难过。”
说着,就叫打杂的拿过纸墨笔砚,就在客堂里开写报条。问了问杨太太,几家本家,几家亲戚,儿家朋友,一一写毕,叫打杂的分头发去。然后指点众人,把尸身转出,停放中央。灵前搭起蓝布孝幛来,又放了一张方桌,香炉蜡台一切安放定当。尸身脚上套着一支巴斗,头边点着一盏油灯,还有一个铜罄,不时的击打有声。一时本家几位爷们都来了,什么三房里大少爷,二房里四少爷,四房里六少爷,大房里老爷,老七房老太爷等,陆陆续续都到了。见了杨太太,免不得总宽慰几句。大少爷问:“衣服可曾齐备?”
杨太太道:“烧的是够了,穿的棉(衤满)夹衫棉袄夹袄通有着,就只缺几件大衣服。”
大少爷道:“缺的衣服还是做还是买?”
杨太太道:“我这会子还有甚主意,你们看买的好还是做的好。”
太少爷道:“做自然是做的好,只是赶做起来恐怕来不及,还是衣庄上去买了罢。”
杨太太垂涕道:“我通只生得他一个,抚养到十九岁了,刚刚想预备给他做事情,那里晓得竟撇了我这苦命的娘去了。我想要替他用一件蟒箭,这是他末一遭事情呢。”
大少爷道:“用蟒箭就用件蟒箭,不过多费几个钱罢了。”
大房里老爷问:“板可曾看定?”
杨太太回说:“没有。”
大老爷道:“我倒有副上好的婺源板,可要去瞧瞧,如果看得对,可就叫木匠赶做起来了。天气虽然寒冷,究竟早些赶好的好。”
杨太太就叫介山一同去看。办事只要有钱,杨太太钱是现成的。所以各事十分凑手,不多会子板也看好了,衣服也买就了,又雇了十来个裁缝,就在后埭屋里摆开作台,赶做孝白。第一夜雇了四众尼姑,在灵前对坐讽经。第二日是和尚经。到了第三日是大殓出殡之期,周介山吃过早饭,就要过去。周太太叫住问道:“今天行事早么?”
介山道:“先生看在未初,母亲和两个妹妹,舒舒徐徐来正好。”
周太太道:“昨日叫你雇的船,可曾说定?”
介山道:“说定了,十点钟就放过来。”
言毕出门,赶到杨家。见门口立着两架矗灯,新贴“杨府世泽堂”五个宋体字,一群孩子往来跳跃看热闹。走进门,见客堂中灵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绫位套,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排,上摆着金漆长盘,内盛着蟒袍铺服,顶帽朝靴之类。有几个邻舍妇女,站在天井里瞧热闹闲话。右边的次间,改做了帐房。本家几位爷们,和那些亲戚,都在那里高谈阔论,粗细不伦。老七房老太爷须眉皓白,带着副黄铜边老光眼镜,高踞帐台,一面孔帐房先生眉眼,摊着一本丧簿,手执水笔,登记各家送来奠礼。
介山与众人一一招呼毕,捏支水烟袋,随便坐下闲谈。忽闻鼓吹杂作,晓得又有吊客临门。孝堂里顷刻举起哭来,抬头瞧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太太、凤姑、小燕。这日吊客来拜的,一起一起,很是不少。一会子,放炮鼓吹,大家都奔出去瞧,却是棺材来了。随停放在天井左边。介山走近瞧时,见漆的是生漆,已将吹干快,头户上刻着一行金字道:“皇清国学生秋生英才之灵柩。”
忽见六房里老爷兴透透从外进来,手夹着一包东西。众人问是什么?大老爷把东西放下,连说“吃力吃力。”
众人解开瞧时,见是摺扇、扇袋、香袋、胡包之同,都是殡殓用的。又问:“衾子怎样了?”
六少爷回说:“将次做好,快了。”
大老爷道:“也罢了,其实这种东西,要得买现成货,铺子里做好的要有多少,这位太太定要自家做,说都说不明白,那不是白费钱么。”
又问:“甚么时候成殓?”
六少爷道:“快了,吃过饭就好端正行事了。”
大老爷听说,忙走进里头那间里,横下烟铺,狠命的吹那不要自己花钱的鸦片。须臾,果听得传呼开饭。次间里开了两桌,厢房里开了三桌。吃饭中间,老七房老太爷向大老爷道:“老侄,少停执事夫役,你帮助我分派分派,我弄的有点子头昏了。
吃过饭,大老爷就去分派执事夫役。一时下人等饭也开过了,大家散坐闲谈。正谈着,突然一人从客堂里吆喝而出,天井里四个红黑帽就喝起道来,随后大炮三声,金锣九下,介山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层层,千头攒动,万声嘈杂,不知是否成殓。一会了子又喝道一遍,敲锣放炮如前,穿孝亲人和会吊女客,同声举哀。
介山退后坐下,静候多时。听得一阵鼓钹,接着钟铃摇响。念念有词,晓得是殓毕洒净的俗例。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介山挤进客堂瞧时,见众人都在嚷闹。杨太太两手扳牢棺材,弯腰曲背,上半身竟伏入棺内。几个仆女竭尽气力,那里推挽得动。巧宝一眼瞧见介山,招手道:“周家哥哥快来,周家哥哥快来。”
介山排众直入,从后抱起,把杨太太硬抱进房里。外面顿时锣炮齐鸣,哭喊竞作,盖棺竣事。看的人渐渐稀少,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自本家平辈,以及亲戚朋友,陆续叩拜如礼。老七房老太爷赶出大门,指手划脚,点拨夫役上客堂,撤去祭桌,络起绳索。只听得一声炮响,众夫役发喊上肩,红黑帽敲锣喝道,与和尚鼓钹之声,先在门口等候。这里丧车方缓缓启行,女眷人等,步行哭送。本家亲戚人等,有送有不送,一哄而散。有几个老市货还老等着吃回丧饭,不肯立时回家。
丧事过后,杨太太积哀成疾,染病在床,介山与巧宝,要紧取乐,并不尽心服侍。挨不到一月,呜呼哀哉,与秋生一条路上去了。所有金珠细软,及向湘卿敲诈下来的钱,一古脑儿都被巧宝卷去,跟着介山做一家人了。田房屋产家用什物等,都造化了杨姓族人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几位老爷少爷。
介山发了这票意外之财,就同母亲妹子商量搬向上海去,凤姑、小燕恋着郭小胡,不肯赞成。介山诳说到上海后,定与小胡找一头生意,依旧可以团聚。凤姑、小燕强煞总是个姑娘,听了介山的话,信以为真,就不再梗议了。于是周介山阖第光临,都到了上海。
凤姑、小燕两枝姊妹花,本是天生一对儿尤物,一到上海真像苍龙入海,鹰隼凌云,大可以发舒伟抱,展布宏才,不比在故乡时光,局局促促,还有点子顾前虑后。好在乃兄介山,又是通达不过的一位达士,瞧着令妹放荡不羁,并不当什么事情。他向母妹道,此种事情,本是寻快活事情,男女两人,情投意合,不妨就消遣消遣,横竖并没什么伤损,又好借此交结交结阔人,谋点子经济上利益。
我最不懂那班吝啬性成的呆子,霸住了妻女姊妹,瞧都不许人家瞧一瞧,好似一瞧就要描了样子去似的。其实你那里看守得周全,一转背他们依旧要去吊膀子,轧姘头。不过不在自己家里干是了,借客栈上台基租小房子白花些没名目费用,利权外溢,很是不上算,倒不如堂堂皇皇的干,有一钱是一钱,实实惠惠。
现在时世艰难,赚铜钱很是不易,光靠着男子撑场面,是不成功的。女人总也要干点子事情,多少贴补贴补。然而女人家所干的事业,要比这个,再要轻巧,再要容易,是没有的了。像拣鸡毛、拣茶叶、拣桂圆、缫湖丝、女裁缝以及各项女工,鸡叫做到鬼叫,所得能有几何。这桩事情,只要膘上一眼,笑上一笑,费这么几个钟头工夫,整千整百银子,就弄到手了,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并且人依旧是我的人,完完全全,丝毫没有伤损。
还有一层,做生意通例,一行生意做的人多了,就不免要互相倾轧,饭就要难吃。上海地方,玩耍的所在虽多,只都是挂着招牌卖的。人家人私做,却还不甚发达,会玩的人,偏又喜欢玩人家人。所以我们做起来,发达两个字,是包得住的。周太太道:“我的儿,你老子虽然开通,于这上头却还没有你明白。所以我常与他要动神淘气。”
介山道:“老辈里人总是古板的,我老子常说乌龟贼强盗,都是可耻的事。照儿子看起来,现在在世界上做人,廉耻两个字讲究不得的。一讲究廉耻,就一世没得发迹,是贫贱的根苗,街上头来来往往的蹩脚生,都是讲究廉耻,讲究蹩脚的。孔夫子要算讲究道理的了,几曾见他挣过一个钱的家私。(士谔先生,惯喜骂世。余常诤之,终弗肯稍改。如此回文字,富翁见之,不几怒发上冲冠乎。呜呼,此先生所以终厄于贫贱乎。)
何况乌龟贼强盗虽然并列,其实贼强盗那里比得上乌龟。强盗结众硬抢,英雄不过一时,捉到当官,总不免头儿落地。贼子比强盗,果然进步了许多,人家的东西,觑个便只要一偷,真不过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然而破了案,总不免皮肉受苦。独有做乌龟,最是做得过。只有福享,没有祸受。赚几个钱,都是人家喜喜欢欢情情愿愿拿出来的。儿子想过,三百六十行里头,最写意、最安逸、最稳足的行业,就要算着乌龟。还有一层,历古到今,许多重案,像谋杀亲夫之类,都是男子不明白酿出来的。倘都像我这样,那里还有此事。就逼着女子,叫他谋害,他也不肯。为甚呢?他害掉了我,再要找这么一个好讲话丈夫,可就没处找了。”
一席话说得周太太、凤姑、小燕、巧宝都不住的点头称善。介山在家里头,虽发挥着这么的政见,朋友面前却半个字都不提。有时闲谈到了家教,他总竭力主张严肃。因此乃眷干那秘密生涯,人家只当他是不知道的。
后来巧宝姘上了个慎记经租帐房总帐许老头,枕头边说了情,许老头带挈他进慎记当一名小帐房,每逢十四三十,拎着皮包,帮助收收房租,介山马屁工夫,本是头等。又有他夫人的内助,两路夹攻,弄得个许老头欢喜得什么相似,在东家面前,不时替他延誉。东家见总帐称誉的人,自然也另眼看待,有时叫他办理一两桩小事情,他又偏能够效点子小忠小信。弄的东家都相信了,后来不知用了个什么手段,许老头的饭碗,竟然被他敲碎,他就不次超迁的升拔了总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