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凤姑听了那姑娘的话,笑道:“这种事情,我那里有妹妹那么明白。”
那姑娘问:“王家妹姊可曾来?”
凤姑道:“在楼上呢。候了你好一回儿了。”
那姑娘道:“你和我一同上去。”
周凤姑道:“我有客在呢。”
费太太道:“周家妹子,你我自己人,何必拘礼,尽管请便罢。”
周凤姑道:“太太第一遭儿光临,我就这么的放肆,行的去么。”
马小姐道:“不要紧,你请先行,我们随后也要上来的。”
于是凤姑同着那姑娘,手搀手的进去了。费大小姐道:“这是准家的姑娘?生得恁地玲珑?”
马小姐道:“这是上海有名的康小姐,他的老子是朝廷极品大员。”
费大小姐道:“敢就是康总督家千金么?”
马小姐道:“怎么不是。”
费太太道:“康总督家千金,怎么也肯降尊纡贵到这里来?”
马小姐道:“不要说个巴康总督千金,比他再大点子的人物,也多的很。太太少顷上楼去见了才知道。”
费太太道:“朝廷的官员,外官到制台抚台,内官到尚书侍郎,总算碰到极顶了,再大点子的人物是什么,难道是皇亲国戚么?”
马小姐道:“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与皇亲国戚差不多尊贵,停会子再讲给你听罢。”
费大小姐道:“康总督是官宦人家,怎么他家的小姐也这么的佻达?两个乌黑的小眼珠子,溜来溜去,活像流星一般。我倘是做了男子,三魂六魄也被他那双眼珠子勾了去也。”
马小姐道:“你不要说别人了,自己对镜子瞧瞧,你的眼风也不算歹呢。”
费太太道:“这位康小姐,瞧上去也未必是规矩人。”
马小姐道:“康小姐的事情,讲起来人都笑得煞。”
费大小姐道:“你就讲给我们听听。”
马小姐道:“我要讲他,也觉着有点子难为情。”
当下就悄悄地讲了一遍。费太太、费大小姐果也称奇不置。
原来康小姐是康总督的末拖女儿。康总督平日十分的溺爱他,所以康小姐竟异常自由。康总督在虹口建造一所精舍,轮奂壮丽,冠绝全埠。一应玩好的东西,没一样不备。论理康小姐生长在这种人家,居住这种所在,自应谨守闺门,足不出户,这里头花园也有,麻雀牌也有,琴棋书画也有,要消遣时尽可以消遣。并且康总督内宠又是多不过,五六位姨太太,都是花一般的容貌,鬼一般的心思,年纪又都是差不多。大家都是二十来岁的人,谈谈讲讲,何至再忧寂寞。
这位康小姐,却偏要到外边来浪荡。每日打扮舒徐了,坐着马车兜圈子,游张园,闯戏馆,吃大菜,各处热闹所在,没一处不有康小姐的车尘马足。那几位姨太太,大半是堂子里出身,野惯的鸟,笼子里如何关得住。况且康总督既不能管教女儿,又何能禁止姬妾,只得眼开眼闭,尽他们去扰。
初时还不过看戏游园吃大菜几桩,帐上交得出,人前说得响的事情。弄到后来,索性行起那极秘密的外交政策来。这极秘密外交政策,在康总督身上,总是丧失的利权多,得着的利权少。初时康总督还不晓得,后来风声大了,也渐渐有一二句吹进他老人家耳朵里来。然而处置之策,倒很烦难。一来溺爱惯了,心里究有点子不忍。二来闹了个穿,于自己声名,究属不无有碍。思前想后,只好拿装聋做哑四个字来对付。
康总督的治家妙法,就是这四个字儿。外边那班不知道的人,只道康总督量大福大,就造出许多谰言来。甚么宰相肚里好撑船,甚么大人不作小人过,其实康总督也有康总督的难处。这班造谰言的人,没有体会到罢了。
那年子上海发起了个避暑花园,痴男怨女,浪蝶狂蜂,趋之若鹜。康小姐此时,兴高采烈同着几位姨太,真是无夜不游,每宵必到。
看官,上海的避暑花园,说来虽是好听,表出直堪发噱。你道这花园是甚么个样子?在没有到过上海的,听了花园二字,总以为亭台楼阁,曲树水沼,虽不及苏州留园的富丽,总也有杭州曲园的清幽。那里知道竟是荒草莽莽的一片空地,只有一所洋房,几间芦席棚,几座茅亭,三三五五,散处于荒坟野草间而已。芦棚茅亭里,疏疏朗朗,点缀着三五盏电灯,摆列着十来双弹簧沙发,此外一无所有。就是滩簧影戏烟火各种东西,也不是稀世难逢的奇物。这么一个所在,还有甚么玩出来,比了康总督的精舍,真是不可同年而语了。
康小姐与这几位姨太,却偏丢了轮奂壮丽,清华绝俗的精舍,巴巴的到这荒草莽莽的避暑花园来,你道奇怪不奇怪。不但是康小姐一个,凡公馆里宅眷,堂子里倌人,稍微有点子名气的,没一人不到夜花园里来兜兜,好似不到了夜花园,于场面上就有许多损失似的。
且住,这许多名姝、艳妓、阔少、富商,赶得来究为点子什么?在下写到这里,不能再卖关子了。太史公有句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欧阳公有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几位游园的仁兄,并不是真要避暑,并不是真要游园,并不是真要瞧甚烟火影戏,听甚小调滩簧。他们的本意,无非要吊两个膀子,轧两个姘头。借这草地茅亭,作一个无遮大会。所以这避暑花园,就是上海第—等伤风败俗所在。在下曾向朋友说过,上海的夜花园,可以算得绝大的赈捐局。许多绿头巾,乌木顶,各种特别头衔,异样封典,都从夜花园里捐出来的。那遨游夜花园的家属,总算都是志切显扬的。看官,在下这句话,你道错了没有。
闲言扫过,却说康小姐自有了这避暑花园,每天老规矩,敲过十二点钟,一部马车风驰电掣赶到园里头,就在大洋房泡茶等候。一会子几位姨太也到了,团坐讲笑,好不逍遥。那些滑头浪子,一个个梳着油松的辫子,穿着绝斩的纱衣,身上满漉着香水,襟前满挂着花球,像穿花蛱蝶般,不住的穿来穿去。康小姐左顾右盼,好不心旷神怡。
这日,康小姐正同大姨二姨三姨喝茶讲话,忽见一个滑头滑脑的人,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带一副金丝眼镜,头上边的刘海发,前面只五分不到,两旁渐渐长下去,竟长到二寸开外,剪得斩齐,嘴里衔着支蜜蜡香烟,嘴内插一支金头香烟,襟上插一个茉莉花球,香风触鼻,摇摇摆摆的晃过来。走到桌子边,却把眼盯住了康大姨太,着实瞧了一会子,重又踅过去。就在隔桌上泡茶坐下,却不住的把眼风飞来。大姨太嘴里与康小姐天南地北的扳谈,暗里却早还飞了那人两个眼风。康小姐何等乖觉,早已看见,只作不知。一会子,大姨太道:“我们去瞧瞧影戏罢。”
康小姐道:“今晚听说有五色片子呢。”
说着起身,却见那个滑头也跟在后面。走进影戏场,见前面戏排都已坐得结结实实。大姨太道:“我们就靠外点子罢,省得挤。”
刚刚坐定,影戏已开场了。影戏开演时光,电灯是熄去的。乌漫漫地,正是吊膀子的好机会。康小姐趁着影戏里的光亮,留心瞧大姨太时,见已与那人在讲话了。一时影戏演毕,滩簧开场,电灯重又旋亮。大姨太偶尔回头只见康小姐红晕梨涡,春融杏靥,水汪汪一对秋波,对着自己和那人,像要讲什么话似的。大姨太见了这副神情,心下早已了然,就附着康小姐耳朵,悄悄地讲了好一会话。不知怎样,康小姐面孔越发红起来,头儿越发低下去,那一副娇羞的态度,书也画不出来。大姨太向二姨三姨道:“我们外边去逛一会子,你们就在这里坐坐罢。”
说着,搀着康小姐手款款走了出去。这滑头随步跟来,三个人丁字式的行走,渐惭走入茅亭背后那簇树林里去了。好一会,大姨太先出来,康小姐第二个出来,两个人依旧手搀手的行走,那滑头依旧跟在后面。此时草地上正在放烟火,流星满地,月炮横飞,火树银花,五光十色。喝彩之声,雷鸣谷应,大家要紧着瞧烟火,谁有工夫来管他们事情。康姨太、康小姐仍回到大洋房,觉着鬓发蓬松了点子,大姨太就在怀中模出牙梳小镜,照着镜子把两鬓掠光,授给康小姐。康小姐接到手照样掠了几掠,看看光了,把小镜牙梳还了大姨太。这时光,烟火恰好放完。二姨三姨也都进来,问大姨太道:“你们方才在那里?”
康小姐道:“我和大姨姨两个也在瞧烟火。”
三姨道:“怎么我们不见你。”
大姨太道:“烟火这件东西是要飞开来的,站得远点子方免火星飞着,我们都站在北角上呢。”
说着,见一个卖荷兰水的,拿着两瓶荷兰水,一路兜售过来。走到桌边问道:“冰荷兰水,可要开两瓶?”
康小姐不知就里,问玫瑰的有没有。卖荷兰水的道:“有有,攻瑰、宁蒙、香蕉,都有。”
说着拿出两支玻璃杯来,正想开时,大姨太忙道:“不要不要,今晚荷兰水不要。”
买荷兰水的人急道:“我这荷兰水,是老德记牌子,很好很好的,开一瓶尝尝就知道了。”
大姨太嗅道:“对你说不要就完了,多缠点子什么,拿去拿去。”
康小姐再想开口时,大姨太悄悄道:“你作死呀,这会子要喝起冰荷兰水来。这冰透的东西,现在喝得的么。”
康小姐被大姨太一提,才醒悟过来。也向卖荷兰水的摇头道:“不要了,不要了,改日买你罢。”
卖荷兰水的胰了康大姨、康小姐一眼,笑吟吟的去了。此时天已将明,游客纷纷散去。康小姐道:“我们也回去罢。”
康大姨太道;“索性等一等罢,这会子马车挤不过。”
说着见小马夫在门口探头,康小姐把手招招,马夫进来禀道:“马车上灯已经点好了,马车已放在这里门口。”
康小姐道:“大姨姨,我们去罢。”
两人坐上马车,马夫因为园里人多,不敢行驶快车,按辔徐行,出了园门,加上一鞭,那匹马便追风逐电,飞一般驶将来。此时马路上万籁俱寂,只有杆上电灯朗照通衢,与淡月曙星,互相焕映而已。夜花园出来的马车,接尾衔头,联成一线,宛如在水晶宫里驰骤一般。凉风拂拂,衣袂飘飘,乐得真不堪名状。
行至三叉路口,忽见斜刺里一部享斯美马车飞一般驶出来,直赶上康小姐的马车,并辔而行。那马车上坐着的少年,只有二十不到年纪,丰神妩媚,骨格风流,穿着一身极时路的衣裳。自拉着缰,看他的手法很是在行,知道在游玩场中资格是很深的。
这少年赶上康小姐马车,不住的飞递眼风,向康小姐打照会。康小姐见了这样风流跌宕的少年,已经神魂飞越,心花怒开,经不起流星般的俏眼接二连三溜过来,溜得骨节皆酥,通体遍软,心窝里痒痒地说不出的一种难过。想还要矜持时,怎奈这身子再不由自己做主,也顾不得身旁有人没有人,把水汪汪一对秋波注定了那少年,不住的点头微笑。
两个人正在调情,不防背后有几部著名快马车,风驰电点跑将来,想要催过前去。不知怎样,恰恰在享斯美车一撞,撞痛了那匹马。那马负了痛,四蹄发起蹶来,连颠三颠,颠得这少年几乎跌下。马夫忙慌跳下来,把马竭力扣住,总算没有出甚毛病。康小姐见少年没事,一块石头落了地,然而已经吓得芳心突突,香汗盈盈了。
这少年受了这个惊吓,倒把邪心吓了回来。于是拉着缰,与康小姐分道扬镖,各自回去。康小姐回到公馆,吃了点子稀饭,天已大明,重新解衣归寝。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三点钟,穿衣起身,梳头洗脸,行好一切照例公事,差不多已经夜快了。吃过晚饭,马车已经伺候好了。这夜是二姨姨的东,春挂茶园定下一间包厢。二姨太等都打扮定当,一同上车先向四马路、黄浦滩一带兜了两个圈子,才到戏馆瞧了几出戏。约模十二点钟相近,送客戏还没有散场,康小姐就道:“这里热的紧,我要外边去散散。”
大姨太道:“你先走罢,我们略迟一步儿也要来了。”
于是康小姐坐着马车先行,到得避暑花园,游人还不甚众多,大约是时光太早之故。那里知道昨夜碰着享斯美马车上那个少年,早已在大洋房里泡荼相候。康小姐见了,宛如拾着宝贝相似,却故意装出娇羞的样儿,低着头冉冉进去。就在少年对面那张桌子上,泡茶坐下,低头敛足,默默不语,暗里不住飞眸瞧那少年。不想那少年流星般两条眼光,恰恰向自己射着。这一来,堪堪成了个交互线,两个人眉来眼去,那副淫荡的神情,正同戏剧里的挑帘珍珠衫差不多样子。
这少年,此道中本也阅历有所,见了康小姐那副浅笑佯羞的态度,知道这光已挨着五分了。于是放出偷香手段,搭讪着寻些闲话,和康小姐扳谈。康小姐十句之中,倒也回他二三句。后来愈讲愈起劲,两个人竟熟习起来。这少年便请康小姐上楼吃大菜,康小姐倒也并不谢绝。吃过大菜,居然是旧识了。
等到康姨太等大队人马到来,康小姐早与这少年暗中成就了这件事儿。外交手段的敏捷,真与乃父康总督差不多。等到人家知道,已只剩得哎哟两字。康小姐与这少年,私下结了个密约,每晚到避暑花园来互换知识。
俗语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康小姐与这少年订的密约,以为没有第三国加入,秘密到个极顶,总可以安然无事。不知怎样有一回,竟被大姨太观破行藏。
这康大姨太,本是花界中一个强国,素来不肯居于人后,何况康小姐又是自己带出道的,附庸私交外国,如何肯罢。顿时摆出上国的威严来,与康小姐严重交涉。康小姐晓得国力不敌,没奈何只得许他加入同盟,于是已得的权利,生生的被大姨太夺去了大半。
康小姐势虽不敌,心里却终有点子气不过,就想出了个报复的妙计,暗地约下几个流氓(总督千金会与流氓相约,奇文奇事),叫趁大姨太与这少年密会时光,蓦地里把他捉住,出一出他的丑。这几个流氓,都是康小姐心腹至交,自然奉令惟谨。
这夜避暑花园里,就闹出一桩大笑话。康大姨太同这少年,被众流氓在草地里活捉出来,听说身上边一丝不挂,这几件衣服,不知本来没有穿,还不知是被众人剥掉的,在下也没工夫去打听他。只那少年被众流氓轧住了,问出姓名籍贯,才叫懊悔不迭。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康总督的东床客,康小姐的未婚夫。这才叫大水冲坍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且住,编书的你不是在扯谎么,天下那有吊成功了膀子,下了水,这个姓名籍贯都没有晓得的。编书的答道,呵呵,在下于吊膀子一道,原是门外汉,不是膀子惯家。于下吊时光,用年家眷弟帖子投拜的呢?用沐恩门下手本禀见的?还是像投考应试般报着三代履历?具着身中面白无须的甘结,以理测之,总不会这样。那么康小姐的事情就不足异了。当下康小姐闹出了这桩事,知道轧住的就是自己未婚夫,懊悔不迭。这件事各小报上几乎登了个遍,弄的无家不知,无人不晓。现在马小姐讲出来的,就是这桩事故。
却说周凤姑陪了康小姐,上楼去了。马小姐道:“他们倒写意,把我们都丢在这里,我们也上去瞧瞧。大姐姐,上头闹热的很。”
费大小姐道:“很好。”
当下由马小姐引导,到得楼上。果见人声嘈杂,笑语喧哗。厢房里花团锦簇,坐着两桌麻雀。一桌上是三女一男,一桌上是两男两女。旁边还围着许多看闲的。费太太见周凤姑、康小姐都不在座,座中的人大半都是不认识的。正要询问,只见邀门启处,一个美人儿似的女子含笑出迎。不是别人,正是周介山夫人,小名儿叫做巧宝的。费太太忙问:“听说身子有点子不适意,现在敢是大好了?”
周太太道:“多谢挂念,这几天因为熬了点子夜,略略有点子伤风,睡了大半天倒好了。”
马小姐道:“周家嫂子,你身子生得娇弱,自家总也要当心点子。”
忽听一人接口道:“他那里晓得什么当心,晓得了当心倒好了。”
马小姐瞧时,见是周小燕,冉冉从内出来。费太太、费大小姐不免招呼问好。厮见毕,周太太让众人房里去坐。跨进房门,忽见一个男子避向大床背后去了。随听得亭子间房门启闭声,马小姐眼光最是尖利。瞧那男子的背后影,很像自己父亲马静斋。诧道:“我父亲那么的精明,难道也会中人家计策,被罩入迷魂阵不成,想起来总不会的,但是此人的背形,宛然是我父亲,可惜没有瞧见他的面貌。”
马小姐正在辘轳似的转念头,娘姨早送上茶来。周太太声请用茶,方才提醒,只见周太太和费太太谈得异常亲热。周太太交际场中果是老手,知道费太太喜嫖,看风使帆,就专讲那嫖经玩诀。费太太、费小姐果然都听得津津有味。费大小姐道:“这么说时,周太太也是过来人了。我们在堂子里逛逛,外边人就三三四四说我们坏话,好像做了女人家就不能够在堂子里玩耍似的,好像我们的行为都是违众越例似的。”
周太太道:“逢场作戏,也不值什么。女子不好玩耍倌人,男子怎么又能玩耍相公呢。”
费太太道:“通极通极。”
此时费大小姐站在大洋镜前,照了又照,摸出小牙梳不住的掠那鬓角。一会子又摸出一面小镜子,旋转身子,把发髻对着大镜,右手反撑过去,右摸左模,模一个不了。周小燕忙上前,替他把发髻用力的按两按,扳下一支白兰花,整理了重又插上。端详一回,因见费大小姐的发髻,盘旋伏贴,十分有样。乃问道:“姐姐的发髻,那个替你梳的,倒有样式。”
费大小姐道:“叶小月家的阿珍姐呢,梳得可还过得去。”
周小燕道:“很好很好。”
费大小姐道:“被他梳得太低了,一宕一宕,碰在领头上,很是不适意。”
周小燕道:“稍微低了点子,还好,上海时路是低头呢。”
费大小姐道:“说是说低头,真真宕在头颈里,很难过。”
费太太插嘴道:“我们这位妹妹,生来古怪脾气,不喜欢时路,就是穿几件衣裳,像他心总要宽袍大袖才好。”
周太太道:“这倒和梅太太一个脾气。我们常说梅太太那般背时,上海地方可寻不出第二个了。现在大妹妹喜欢古式,不是与梅太太天生一对么。两个人拜了姊妹,倒很好。”
费太太道:“梅太太原来也喜欢古式,怪道我总见他浓装艳服的。”
周太太道:“梅太太不但自己喜欢古式,还嫌恶人家时路呢。讲出来的话,听了真叫人气煞。他说现在的中国,看来气数也近了,只看女人家的装束,男人家的文字,戏馆里的曲子,那一桩不是亡国气象。女人家描眉画眼,无非为美观起见。柳叶眉,新月眉,都是史书上赞美的,近几年上海行出阔眉来,眉梢上越阔越时路,画得两条眉毛像刀子般,很霸霸的,何等怕人,杀气何等的重。现在阔眉毛虽不行了,那额上的前刘海,燕尾式叉开着,恰恰像一把剪刀。身上穿的衣服,愈行愈小,愈行愈短,裤脚不到三寸,袍袄只长二尺,摹然瞧见,咭玲即俐,好似刚从被窝跳出来似的,那样子何等的武气。再有脂粉两样东西,女人家除了亲丧大故,才摈除不用。现在女人家都行的淡妆,脂粉差不多是不用的了。衣裳也都是素色,那里像个吉利的朕兆。戏馆里盛行帮子调,一派凄惨激楚之音,听着了心里就要不快活。男人家的文字,开口就是呜呼,闭口就是噫嘻。现在几个古文家,索性行出一种强头强脑文字来,抑扬咏叹的字一个也不用,满纸上佶屈聱牙,那副神竭气促的样于,一望而知是亡国之音。这几样都是亡国的朕兆,我既然做了个女子,自然先应在自己服装上竭力挽救起来。听了他这段盲论,不要被他气死么。”
费太太道:“梅太太这人,原有点子呆气的,不去理他也好。”
说着,忽见报说,单太小姐、单太爷上楼来了。周小燕忙着出迎,一会子同着一男一女进来。那男女二人,年纪都只十六七岁,面庞儿却长的一模一样,知道是同胞姊弟。费太太心里诧怪道:“通只十六七岁年纪,怎么都称他做太小姐、太老爷?”
暗问马小姐,马小姐咬着费太太耳朵一五一十说了个详细。
原来这单太小姐、单太老爷,就是自称纱厂总办单品纯的姑母、叔父。品纯老子已经去世多年,他的祖太爷却还在。这单老头儿已有八十多岁年纪,据他自己说,精神还很健旺。然而朋友同他讲讲话,常见他当众就要打盹。那精神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老头儿年纪虽老,骚兴偏偏不老,房里头还藏着两位年轻姨太太,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人家便都说他老寿星向阎王老子讨点心吃,他却依旧得意非常。到那年,两个姨太不知不觉都怀了孕,十月满足,居然生下两个孩子来。一女一男,女的早生一个月,男的迟生一个月,就是这太小姐、太老爷。单老头儿高兴的了不得,一般也开贺请酒,热闹了好几天。女的题名凤鸣,男的题名龙吟。只那班亲戚朋友,不知为甚缘故,背地里就要造出许多不好听的话来。什么龙风,两孩子照名分是较品纯长一辈,照实际却反小一辈,好似品纯与乃祖的姨太太有甚不干不净似的。品纯却也不能远嫌避疑。等到两位祖姨太太,比待乃祖还要周致伏贴。就这小姑母、小叔父,说也奇怪,竟与乃侄品纯长的一模一样。这也是授人话柄的一道。当下马小姐就把众人怀疑的根由告诉费太太。费太太闻言恍然。单凤鸣、单龙吟与费太太第一遭儿碰面,不免应酬几句世故话儿。周太太就问:“你们姊弟两个,为甚好多天不到我这里来。”
单凤鸣道:“我们龙弟,这几天里头,几乎上人家一个大当。”
周太太道:“龙太老爷恁地乖觉一个人,怎么也会上起人家大当。”
凤鸣道:“原说几乎上当,上是总算没有上着。”
周太太道:“可否讲给我们听听?”
单龙吟道:“讲起来怪没意思的,不讲也罢。”
周太太道:“碍甚么,你也豆茅菜碰着屋榴,老嫩了。这里都是自己人。”
龙吟见这么说了,才道:“我讲便讲,你们可不能笑话我。我那天儿同着一个朋友,到戏馆里去看戏。这日乃是礼拜六,戏馆里轧得个结结实实,上上下下没个空隙。我们幸亏到得早,还坐着第三间包厢。后来有个洋行朋友到得晚了,只好挨在我们后埭上。”
才说到这里,忽听有人喊道:“可有人要叉麻雀?”
不知喊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