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和妻决裂后,楼下的杨奶奶走上来了。V想,现在把一切责任付托杨奶奶吧,自己可以走了。若不走,妻决不理小孩子们,也决不会烧饭给他们吃的。自己走了后,杨奶奶定能够把妻劝慰过来,这是由几次的经验知道的。
S,T兄妹早就靠着母亲的胸怀哭做一团了,现在看见父亲又离开他们,更悲痛地狂哭起来。
——为他们小兄妹计,还是快点走的好。妻在这星期内决不能和自己好的。自己尽守在家里,妻反不好做事,小孩子的看护也一定不周全。V听着小孩子们的哭音,不能不忍着心痛跑下楼,冒雨走出街路上来。
站在街路上给风吹了一会,雨打了一会,才知自己没有把黑呢马褂披上,也没把皮靴换上。他知道街路上是不能久站的,只好无目的地向街口跑。他一面走一面还留心去听小孩子的哭音有没有停止。在风声雨声的交响中,他还隐约听见S和T两个悲哭着呼爸爸的声音。
——妻真该杀!丈夫的苦况一点不体谅,三天吵,两天骂,弄得自己没有一点心绪去创作或翻译。自己从前会写许多Trasby Novels也完全是妻的罪过。将来自己若患血充脑症而死也完全是妻的罪过。V自言自语的无意识地走到A商店面前来了。
A商店的主人是V的一个同乡。这家商店离V现在的住家不远,V在家里闲着无事做,常带小孩子到A商店来玩。V因为自己穷,决不同A店主提钱财的事;所以A店主倒很欢迎V到店里去谈时事给他听。
A商店对门是一家咖啡店,V在暑假期中也常到这家咖啡店来花过几块钱,结果他认识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女堂倌。她姓孙,V就常叫她密司孙。当V叫她密司孙的时候她便双颊通红的望她的同事。她的同事也望着V笑,像笑V迂腐。后来V知道她是一个小官僚的姨太太,也是这家咖啡店的一个股东,年纪又有三十余岁了;V还叫她密司,当然会给人笑的。并且她的同事们还当V是在悬想密司孙呢。但V想,她们就这样的猜疑也不算得十分冤枉了V,因为密司孙最初一次就给了V一个很好的印象——会使V隔天就准备花几角钱到那家咖啡店去的好印象。在寂寞枯燥的W城和H市困住了两年余,今年初夏的一天晚上,A店主约他到新开张的,在H市算顶整饰的咖啡店里去吃冰淇淋,才踏上楼第一个来招待他们的就是老密司孙。她的样子本来就不错。会使人想象到她年轻时的标致。V一见她就引起了他往年在海外咖啡店的回忆。嗣后V就一个人不给A店主知道,隔晚就到咖啡店楼上来和密司孙谈天。当然老密司孙是很欢迎他的,因为顶少喝一盅咖啡也得花一角五分钱。
暑假后,V的收入的来源绝了,不敢常到咖啡店去。但他常到A商店的楼上去,隔条街路,窥望咖啡店的楼上。有时V一个人去,有时带一个小孩子去。每天等妻由街上买菜回来——约十点钟前后——V就到A商店去。这个时刻,咖啡店也开始营业了。
有一天V一个人出去,直至吃午饭才回来。
“天天到A商店去也不怕他们讨厌你吗?有什么许多话可以谈!不如早点回来看看小孩子,让我多做点事。”妻很不乐意地发了一阵牢骚。
“因为来了一位新从乡里到来的朋友,多谈了些故乡的事情,就过了时刻。”V嘻笑着扯了一个谎。
“谁信你的话!恐怕是咖啡店的女客吧。”妻翻着白眼瞧了他一忽。V禁不住双颊红热地一时答不出话来。
“怪不得杨奶奶看不起你呢。你虽然穷,也当过大学教授来,有时候也得顾顾面子。”
“杨奶奶造了什么谣?她怎么样说?”V觉得自己脸愈加红热起来。
“何止杨奶奶!左邻右舍的人们都知道了。她们说,住在杨家楼上的姓V的真是个奇人,一天到晚没有事做,每天跑到A商店的楼上向着对面咖啡店楼上的女堂倌笑嘻嘻地眉来眼去!他家里一家人到底怎么样过活的?你想,你还有脸孔见左侧右面的人么?没有职业就坐在家里,少出去丢丑还好些!”妻再发了一阵牢骚后又叹了口气。她像叹惜自己的丈夫不长进。
——该死该死!我竟不知道附近的人们对我有这种恶评。这还了得!生性浪漫不拘的V到这时候对着妻也觉得很难为情。嗣后V就很少到A店的楼上去了。作算一星期间去三两次,也很谨慎地先偷望街路上有认识自己的人往来没有,他不敢率直地一登楼就走近窗口伸出头来向对面的楼上眺望了。
V走进A商店来时,身上的青灰竹布长褂子差不多全部淋湿了。外面的雨也越下得大了。进了冬期的A商店生意很忙,下雨的今天生意还是一样的忙。A店主要应接来客,没有工夫和V闲谈了。
“今天下雨,对面很少客,你到那边去花一二角钱和她叙叙情不好么?”A店主以惯用的口调向V说笑。
“还有这种闲心绪?!”V苦笑着说。他在A商店坐了一会,看见他们的生意太忙,便告辞出来。此刻雨也停了,天气也转暖和了,街路上也渐晒着淡淡的日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