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兰雪与朝鲜金氏的文墨缘
我昔游燕都,闻诗吴兰雪。
兰雪老于诗,坛坫峙江浙。
自言腰脊强,特为覃溪折。
当时袁与蒋,亦称万夫杰。
问彼两人者,于覃孰优劣?
答云才力雄,铅山或其埒,
随园难并论,其诗亦超绝;
覃老今苏黄,余子敢同列。
我知斯论确,学之岂易说,
胸中万卷书,石墨精华结,
真力涵元气,充养到九耋。
此事可袭取,一口海能竭,
如何妄庸人,容易到苏室。
神髓了无得,徒以皮相窃,
此等学蒋袁,犹恐半途跌。
覃老门径深,敢于窥枨桌!
总由所见小,得报亦蔑裂。
群儿何太愚,尔曹名易灭。
不愿为此态,吾宁守吾拙。
这是清道光年间朝鲜诗人金山泉《古今体诗钞》中的一首,其题是《喜儿子与再从孙台涕作诗,漫金示之,(中略)兼论近世妄学覃溪诗者,不愿儿辈亦效此》。金山泉名命喜,乃金酉堂(鲁敬)之次子。他们一家父子、兄弟,在当时的朝鲜既属衣冠世家,又笃好诗文,称得起“儒雅风流萃于一门”。当清嘉庆十四年(朝鲜纯祖九年)十月,金酉堂曾充朝鲜派到中国贺冬至的副使。冬日至北京,第二年初春回去,往返两个月。那时酉堂的长子阮堂方二十四岁(山泉之兄),随父出使之便来游“上”国,虽住留时间不多,而金氏父子在燕中已得与翁方纲、阮元二位学术文章的当时领袖晤谈,并与李墨庄、朱野云、曹玉水、徐罗竹、金宜园、金近园诸人,商讨经义,流连翰墨。大家对于朝鲜的使才都为惊叹,蒙受优厚款待。因此,金氏父子回鲜之后遂与当时围绕在翁阮左右的诸名士函札往复、唱酬投赠。总计与阮堂见面,或神交的有名人物,如叶东卿、叶润臣、李月汀、刘燕庭、王菉友、顾南雅、吴兰雪、周菊人、陈硕士、陆祁孙、汪孟慈、阮小芸、张茶农、端木鹤田、张诗舲、张仲远等凡数十位。阮堂后来收受这些名士的简牍、诗、文、古本书、旧拓片,不下一千数百样,这固然显出阮堂对于汉学的湛深,博雅,得到大家的佩服,也足证明当时中鲜文化交流的盛概。
有名父也有令子,酉堂到华以后,过了十四年至道光二年(朝鲜纯祖二十二年)十月,他第二次重被派遣为贺冬至兼谢恩正使。这次将其次子山泉带行,副使是金启温,而朝鲜大名鼎鼎的金清山吴大山二人亦与偕来。
金清山名善臣字季良,别号清山。朝鲜之嵩阳人,曾任派往日本通信正使金履乔的书记官。那是嘉庆十六年,即日本文化八年的事。副使是李勉求。他们一行渡过对马抵日,与当时日本儒者松崎慊堂、古贺精里、草场珮川、三宅桔园等笔阵纵横,说经谈文,曾有天才不群的盛誉。拟松畸慊堂所著《接鲜瘖语》(因用笔谈故云),草场珮川的《对礼余藻》,三宅桔园的《鸡林情盟》诸书,记述他们借笔谈论的情景,诗文的唱酬,兴高采列。而金清山也有《岛游录》之作,洋洋洒洒,尤以他那篇《博对马岛赋》气魄深雄,文采丰骏,以六千言的长作而享盛名。
吴大山名昌烈字敬言,号大山又号梅道人,工诗,善医术,卒年六十六。
这时金酉堂年龄长大,誉望更隆,同行者又皆朝鲜的佳士,所以航海来朝,行色甚壮。从当时的赠行中可见一二。
奉赆酉堂尚书以正使赴燕
李泊翁
逐年伊轧使车行,直限鸭江桑树生。
髭发谁怜君子老,文章定使汉人惊。
每携子弟美无度,复见山川喜有情。
彳亍扶筇行不得,欲将双眼远悬旌。
赠山泉陪其大人入燕
同上
幽燕半远旷怀偏,史料无多马首前。
寥廓山河四万里,纷纭事业二千年。
离肠已绕蓟门树,老眼难穷碣石天。
杨柳依依诗句好,壮观留读记行篇。
由于当时朝鲜的国运方中,中国也还确是东方的真正大邦、金酉堂偕良友,令子奉派赴燕,自然十分兴会。沿路唱和,及至定州一共有八百首之多。山泉,清山曾以字幅寄奉李泊翁,诗极宏丽。泊翁是朝鲜的有名老诗人,得此赞叹,走笔和寄七古长歌一篇。中有句云:
闻道副价金侍郎,放胆为文大铺张。
撒珠缀玉色炫烂,行云流水意迷茫。
又:貂裘犀带酉堂老,左图右书处中央。
家中名士山泉在,幕下奇才金季良。
又:徐李以后宿儒少,燕京文运恐不昌。
相逢唱酬难复作,慧解晓风富瞻纲。
诗中徐李是指的徐乾学,李光地(其实在清中叶有许多著名汉学者,或学问文章比徐李高出的人物,朝鲜老诗人限于见闻,或不知悉。而徐李以官位崇高,又得清帝信宠,故有此句。)末句则以纪昀翁方纲为一时物望所归,故对酉堂诸人如是云云。
可是十四年的间隔,翁氏已于五年前死了,而阮芸台亦早谢世。幸而金氏在北京所往来,通信的旧友固有,新雨亦多,而吴兰雪、曹玉水、叶东卿、李月汀、刘燕庭、陈硕士、陈南叔,周菊人、张茶农、刘柏邻、秦玉笙诸位,仍然与金氏父子继续嘉庆年间的文化交流工作。而吴金两家的交谊笃厚,亦从此始,比第一次晤会时更有情感,更为密切。
第二年春间(道光三年),酉堂携其次子到北京的上科街无罣碍轩中拜访兰雪,吴氏热烈招待,文酒燕谈,竟日欢聚。除却畅叙外,他导引这两位海东嘉宾至其寝室,观览翁方纲所作《岱云会合图》与《庐山武彝纪游图》。是吴氏最为珍贵,不恒示人的师氏妙墨。金氏本来仰佩覃溪,有此因缘,加重他与吴氏的墨缘,契结愈深。三月,兰雪陪同酉堂与副使金启温往国子监游观,即为赋诗饯其回东。诗共二首,见吴氏《香苏山馆今体诗钞卷十三》。兹录其一:
职贡修东海,奎草捧北辰。
归帆鲸渚月,离席凤城春。
万里生同岁,千秋定及身。
相看俱白发,去住一沾巾!
及至酉堂诸人回鲜后,山泉的长兄阮堂代父次韵一首,回寄兰雪。
红衫怀旧雨,白发愧雌辰。
双屐匡庐偈,千壶净业春。
金门梅大隐,铁篷鹤前身。
知有天涯梦,东峰一角巾。
其后,兰雪尚有原韵答诗,亦见他的诗集中。
次诗扇韵寄答朝鲜金酉堂书判
一别万余里,论诗记此辰。
月仍元夜满,花已上林春。
晚节方闻道,清时各爱身。
寿觞同日举,横笛有青巾。
兰雪极重金山泉之少年才学,期其力学超进,不以富贵为目的。赠诗曰:
东国佳公子,中华此壮游。
高文摹石鼓,妙墨贶银钩。
家学承应早,天才不易求。
期君在青史,富贵只浮沤。
山泉回国后,将朝鲜名著《李益齐全集》与其他仪物寄赠兰雪。兰雪裁书报谢,以所著《香苏山馆诗抄》三部分赠他们父子。附赠《西山唱和诗》以及山泉所求之楹帖,都托赵芸东归之便带去。原函如下:
山泉先生阁下:即日曼福为颂!昨冬请朔使归,耑缄布复,并以《香苏山馆诗抄》各一部寄呈贤乔梓昆仲大雅之教,此时度已收到矣。今春上元后,重荷手书,注存良厚,所贶嘉仪俱已领谢。《益齐全集》尤为文苑奇珍,至感!来人李德秀者,即前岁附寄洪海居都尉书使,其书浮沈至今未达海居,颇以为恨,故不宜重有所托。承属书楹帖,由赵荟阁寄交,似更妥善。《西山唱和诗》一卷以就正,余详别函。统希监谅,不宣。
兰雪弟吴嵩梁顿。
《益齐全集》乃李齐贤的诗文集,初以《益齐乱稿》之名刊行。李乃朝鲜名臣(时称高丽),少年时文名已著。久从高丽忠宣王滞留燕都,忠宣王在燕都曾有万卷堂之设立,与赵子昂诸人共作书史文字的探讨。那时正值元代盛时。及李氏三十三岁,又充派使至元,当代名手陈鉴如为他描绘肖像,后成希世鸿宝,迄今犹为朝鲜李王家所藏珍品。这部全集乃高丽恭愍王十二年刊成,李朝宣祖三十三年再刊,又李朝肃宗十九年重刊。卷末附栋翁椑说、拾遗、年谱、墓志等。山泉赠与兰雪者系重刊本。清人蒋光煦之《东湖丛记》卷六,对此书颇有记述,足证曾得到中国文人博士的看重。兰雪信中所谓“别函”,大约即系论及此书的专函?
兰雪曾任国子监博士,仿陆放翁故事,因有“莲花博士”之自称。黄左田、王子卿为之合写莲花博士图,汪澣云、项漪南又各写一图。吴氏自作《莲花博士歌》赋纪其事,友人题赞,装成巨本,名为《莲花博士图咏》。其自序云:
《剑南诗集》原序云:九月十四日夜鸡初鸣,梦一故人相语曰,我为莲花博士,盖鉴湖新置官也。我且去矣,君能暂为之乎?月得酒千壶,亦不恶也。既觉惘然!作绝句纪之曰:“白首归修汗简书,每因囊粟费侏儒。不如月给千壶酒,得以莲花博士无”。余既补官,用以自号。黄左田官赞,王子卿编修为合写一图;汪瀚云侍御,项漪南孝廉又各写一图。余赋长歌记之。
再则,兰雪性好梅花,十九岁在江宁往谒随园,见园中七百本梅花,深致爱慕。友人为绘《拜梅图》,自袁子才以下名流题咏甚多。以后,兰雪请张茶农为绘《九里梅花村舍图》,曾作一诗记之,当然题咏亦多。兰雪时任内阁中书,遂以《梅隐中书》自号。
金氏兄弟收到兰雪的馈遗、缄札。知其好梅成癖,遂造一龛,龛中供养着兰雪的诗集,龛外环植梅花,香雪海中奉此诗人,以寄景慕之忱。当将经过函告兰雪,阮堂并以“莲花博士”“梅隐中书”为联书赠,与题《九里梅花村舍图》之诗托朝鲜贡使带交。兰雪收后欣感,答诗是:
朝鲜贡使至,金秋史殿撰以手书莲花博士梅隐中书楹帖见寄,未及报谢,今始另补此诗。
(《再生小草》卷一)
鉴湖曾现梦中身,归卧桐江亦外臣。
莲叶四边宜纵酒,梅花九里是香邻。
放翁天上官衔旧,严于祠前钓侣新。
安得君来持使节,冰绡添画鹤城人。
这幅答谢诗的墨迹今藏日人工藤壮平手内。
道光四年正月,兰雪与山泉之和答诗二首纪出“梅花龛”的因缘。
山泉进士来书谓以梅花一龛供吾新诗,因成绝句奉贻,即请正之。
诗佛谁将瘦岛参?海东迢递接天南。
鹤城近日传新句,吾与梅花共一龛。
自题梅龛诗佛图,寄答朝鲜诸君。
瀛海诗人善琢磨,结龛新奉病头陀。
十年面壁心同苦,一笑拈花悟已多。
金铸居然推贾岛,瓣香难得配东坡。
冰衔侬愧称梅隐,合画桐江旧钓蓑。
(《香苏馆今体诗抄》卷十七)
兰雪寄与金氏兄弟的函札择录数段如下:
足下生于华胄,早负俊才,又能好学深思,虚怀集益,时时方以德业未成为惧,其所树立殆不可量……高第显爵岂足为吾辈重轻,然借为匡时济物之资,俾得大抒所学,亦求其无负而已。
尊大人使归,晋领天官,总持国计,所以为苍生造福者无量。霖雨舟楫,企颂益虔。哲兄秋史神交久矣,每以未及同侍苏齐杖履为恨!今承倦倦如此,苔岑之义,永矢弗谖、楹帖三种,集句既妙,书法尤排奡入神。张之香苏山馆,从此“莲花博士梅隐中书”遂因名笔以传,幸甚!
《兰溪集》细读一过,其论乐律之精实由深于德性,明礼敷教具有本源,不胜钦佩!
(按朴兰溪名堧字坦父,号兰溪,在李朝世宗时侍讲幄。精通音乐,为朝鲜整理国乐极有成绩,官至艺文馆大提学,卒谥文献)
海东乐府句语奇丽,音节亦遒,何东贤之多杰出也。至于道学统诸盖有难言者,郑李三先生之书惜未概见,果得洛闽正传,功且在花潭之上,微言奥旨,愿示其详。
按所谓郑李三先生是指朝鲜郑三峰、李退溪、李栗谷三位。
拙集为阮云台尚书刻于粤中者已毁于火,续刻成当即奉寄。
又题海东乐府后
(《香苏山馆今体诗》抄卷十七)
伽倻遗曲感人多,一笛居然息万波。
从此龙标传乐府,大同江水即黄河。
吴金的酬答资料丰富,不必尽录。但有另一段可记者,即兰雪夫人曾以所画桃李二枝之摺扇赠与山泉,背面则次金清阴之韵题一诗。山泉答谢诗中,有:“恰当佳菊衰兰日,遥忆深红浅白时。海外争传长庆集,灯前怳接紫芝眉。”以后,“忆向都门折柳丝,玉河春水弄清漪。……爱士真能如骨肉,胜人不独在须眉。风流虞赵论先后,何必交游羡仲思。”诸句,所谓虞赵,山泉自注是:高丽李益齐字仲思,入燕交虞伯生、赵子昂”。以己与吴氏的交往比拟元代的异国文士交往的故事。
兰雪夫人后又以所画梅花分赠阮堂山泉各一幅,兰雪更烦张茶农为山泉作梅龛图,题诗寄赠。山泉郑重感谢,和韵作答。
兰雪又寄闺中所写梅花一帧,题二诗寄怀,末言,他日得管夫人画当临以相赠。茶农梅龛图又有兰雪叠前韵,属意郑重,依韵和之。
玉妃绰约雪中姿,驿使东风又一枝。
为问新田图第八,鹿车添写访梅时。
(自注《兰雪有新田十忆图》。)
写就疏枝月印襟,散花身现去来今。
寒梅可是如人否?痴杀西湖处士林。
记昔招提古佛参,九莲香里作和南。
天涯重觅罗浮梦,摄取千灯共一龛。
(自注“余曾于长春寺见管夫人所画像,寺供九莲菩萨.”)
上文记着兰雪酉堂是同年生的,恰值乾隆丙戌。兰雪三月二十五日生,酉堂十二月十七日生。及至道光六年,两人都是花甲一周,以文酒诗墨的因缘互有深契,虽然远隔山河,彼此则以寿诗称颂。阮堂以长诗与日本福寿镜一具、东参三两赠贺兰雪。福寿镜见冯晏海《金索》中所题及者,或为一物。
日本竟五
镜画龟鹤及杂室,有不可尽识者。中央篆书福、寿二字。款题植田山城守吉正七宇,乃官守者人名、地名也。
阮堂之长诗在其《覃揅斋诗稿》二中
次韵答吴兰雪稿
迦叶拈花诗髓求,旧从放翁梦境游。真彩五色梅花树,石溪烟陇知何处。料量罗朱淡浓中,苍茫画理参茶农。袖里东海接一气,鼻观天涯情所钟。东海人家一花坼,遥溯三十万树白,“香苏”“室苏”即此义,百千灯影收息息。问否九里洲与山,那由此身置其间,径欲投笔剑峰去,拟追盟柏岱云还。举似石帆旧偈子,摄到竺影圆镜里。东书堂砚泼奇光,元气淋漓而已矣。宛见红衫日拜花,匡君之屐桐君家,青眼同岑诗境月,紫澜问津净业槎。为补十六年前失,劫于万里墨缘觅,蓬莱伫见文宗祥,天际乌云楼前日,金石兰盟讵可更,莲灯梅卷仍合并、病鹤于今复何似,石铫乳滴松风生。
吴氏既得阮堂颂寿诗人为感谢,即以纪游图册小序十六首奉上,望其题诗。书辞之要语是:
仆于君家乔梓棣萼,倡和之欢海天不隔。益知道义文章永于金石,其庆幸何可言耶。十二月十七日为太翁寿辰以展颂私,未审能胜李进士鹤南飞一曲否?附以山水画幅,并侑华觞,仆忝同年周甲,一无可称。
海东诸名宿能以诗画宠贶者,吾兄汇齐见寄。明年三月二十五日,当于海棠花下酹酒天东,一酬仙翰。幸甚幸甚。
札后附赠物目录如下:
寄 金秋史书一封
诗画二轴
扇二柄
对一联
又附寄李苍皋
画一轴
扇一柄
书一对
并求转交
正月二十八日交郑才弘手收。
此外函中还提及代达李凤冈顾南雅二人之赠品。
顾南雅即顾莼,字希翰,嘉庆五年举人(与兰雪同),又二年同举进士。学术渊深,且通政教源流,官至通政司副使。屡上书论事,直声大震。工诗文,亦善书画,道光十二年卒,年六十八,所著有《滇南采风录》,《思无邪堂诗文集》。阮堂对于南雅之人品、文章,闻风景慕,遂自作楹联书赠。联曰:“直声留阙下,秀句满天东”。因嘉庆二十五年南雅上疏,力言以热河都统任命松筠殊为不宜,主张擢用为左都御史,因此获严议,而当时北京的士大夫对南雅之敢于直谏,声闻传播。阮堂于赠联一边,书曰:
顾南雅先生,文章风裁天下皆知之。向为湘浦一言,尤为东人所传诵而盛道之。万里海外,无缘梯接。近阅《复初斋集》,多有南疋唱酬之什,因是而敢托墨缘之末,集句寄呈,以伸宿昔憬幕之微私。
海东秋史金正喜具草
按:文中之湘浦即松筠之字。松筠玛拉特氏蒙古正蓝旗人,历官至军机大臣,国史馆总裁,署吉林将军,驻藏办事大臣,伊犁将军。敛历中外,卒于道光十五年,达八十二岁之高龄,谥文清。平生练达老成,清勤正直,嫉恶甚严。当嘉庆二十五年十一月,清宣宗任他作热河都统时,顾南雅上疏谓宜使在左右为谏臣。这是顾氏不识时务更不了解清帝对于松筠任重之意。以此触怒,竟然降官。检《清史列传》三十二松筠传具载其事。当时传于朝鲜,阮堂诸人对顾氏之直谏大为赞叹,遂有上联之寄赠。据说,阮堂是时年三十五岁,此联笔法大有覃溪风致,端雅雄浑,是阮堂壮年期代表的逸品。由兰雪转送顾氏,经过这些年为朝鲜朴锡胤氏收藏云。
至吴氏请金氏兄弟所题《纪游十六图》,乃兰雪六十初度托友人画成的纪念品。兹从《香苏山馆文集》中录出此纪游图之缘起。
纪游图序
道光五年三月二十五日为余六十初度,自念平生无可称述,惟以忧患之余,纵游山水。屐齿所至,名胜颇多,因属友人纪于图画。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借娱吾老而已。澈翁。
其图名如下,说明略去。
嵇山题竹 栖霞献赋 汉江旅泊 岱岳观云
康山秋 虎阜嬉春 灵严踏雨 瓜庐寻碑
韬光望海 泖湖话别 惠山啜茗 武夷泛月
黄岩观瀑 蒲涧听泉 净业莲因 富春梅隐
末一题后,兰雪之说明较长,且将与金之文字交往叙明故择录之。
富春梅隐
九里洲在富春山水住处,计亩种梅可得三十万树,花田茅屋寝食俱香。余欲投老于此,因刻梅隐中书私印。题所居曰九里梅花村舍,朝鲜学士金秋史与其弟山泉嘱张茶农为绘此图。自以一龛供吾诗,龛外皆种梅花,寄诗乞和。重读流传,而买山未就,良可慨已!
阮堂远在海东为兰雪的《纪游十六图》每图题五言绝句一首,以过长不录。惟附其序聊以见意。
题吴兰雪(嵩梁)纪游十六图。并序
乙酉三月二十又五日,为吴兰雪六十初度。以其平生筇展山水嘱友人作纪游十六图,并系小序。要做诗以寿其传。第十六图序云:秋史,山泉为绘此图,自以一龛供养吾诗,龛外皆种梅花。寄诗云云,盖纪实也。余于十六图诗亦及此意,万里墨缘也。
《香苏山馆今诗体抄》卷十六中有二诗:
朝鲜金酉堂判书及其予秋史、山泉,置酒梅龛为余遥祝六十初度,寄此奉酬。
金刚云气接匡庐,寄句飞来梦亦符。
天下几人宗老杜?海东今日又三苏。
紫裘腰笛能高唱,白发簪花愿补图。
重识同斟周甲酒,生辰佳话古曾无。
弓衣绣字碧笼纱,中外虚名享太奢。
三岛门生持使节,一龛诗佛供梅花。
济时愿切酬无地,学道年深望有涯。
茅屋香田堪送老,扁舟归去定移家。
吴氏《纪游图》画者张茶农,也是金山泉父子到北京时认识的文人之一。茶农名深,字叔渊,茶农是别号,丹徒人。嘉庆十五年解元,善画法,山水花卉尤力追文衡山、王石谷两大家。后以山泉的恳请为之画兰雪诗句,即所谓《梅龛图》寄去。那时是道光六年正月十七日由山泉之手札中见出。山泉又求他摹画黄大痴的《富春山图》,茶农亦应其请。两图之请相隔一年。下文乃茶农于道光七年冬将摹图画成后的题记:
黄子久《富春山卷》乾隆朝已归内府,人间不可复观。石田、南田当时犹及见于宜兴吴氏,二公俱有临本。余家旧藏一卷乃石田钩勒子久富春底稿。用笔筒古,超然尘表。董香光所谓平淡天真,从巨源风韵中来者,犹可想见。山泉先生走笔京师索余图此,余于王恽无能比拟,矧大痴老人也那!重违所请,谢客兼旬,追摹王藁。虽大痴面目未能仿佛豪厘,而桐君、严陵因可晤对于茶熟香温际也。即求教鉴。
叔渊,张深识。
兰雪见此摹本以为深得元人神髓,极加赏叹,归后梦中得句。因此茶农更有记言:
兰雪见余此画谓为得元人神髓,移神久之。归寓梦中得句云:富春山畔愿携家,添个柴门傍水涯。沽酒偶然移棹去,一江明月动梅花。因画得梦,因梦得诗。附题于此,以证墨缘。
茶农又记。
以后,茶农更恳兰雪题诗,兰雪为题一律,并附说明。
仙句吟成梦亦闲,卧游重认此柴关。
一天明月成摇艇,九里梅花导入山。
缄素遥传沧海外,结茅终在翠微间。
炉峰云瀑桐江水,图画何妨互往还。
金刚山上有香炉峰,九龙瀑布,秋史曾作图以寄陈婿砚孙。赏别画一卷见赠。异日属茶农写庐山胜处奉报,何如?
山泉居士属茶农作富春山图,图成茶农既录余梦中绝句于后,复索余题此。即以寄怀山泉,且邀哲兄秋史壎篪同和也。
道光七年季冬望日 书于京师。沏翁吴嵩梁。
此图后尚有道光八年试灯日,吴清鹏陈嵩庆张祥河之题诗,以及人日后五日顾元恺跋文,且录其高祖嗣立之《富春山歌》。又同年正月十八日,有熊碧昂题诗,同正月下浣茶农自题诗句。其后装成卷轴,朱为弼(号叶堂)篆《富春山图》四大字横书卷头。此摹卷托人寄到海东后,山泉阮堂自然欣感,为朝鲜半岛的艺林增加不少辉光。今此逸品据说归朝鲜医学博士朴昌薰所收藏云。
阮堂因先到北京故得认识阮芸台、翁覃溪、因之与叶东卿,李月汀、刘燕庭、汪孟慈、徐钧卿诸位交往,探讨经术、道义、天算、金石、朴学,义理的研究,获得不少启发。而兰雪则以纯粹诗人主持艺林,阐扬翁氏诗风,与金氏切磋唱酬。其后山泉随父至北京时,阮翁已殁兰雪亦过中年,因同属苏门,有“异苔同岑”之契,游宴,寄赠,因之不绝。他们结此墨缘互相传介,而与朝鲜的文人学士如申紫霞、洪海居、朴心田、李藕船诸人,传诗,论文,尤以中洪二氏与兰雪多文字因缘。申紫霞曾有《紫霞山庄》《碧芦吟舫》二图,其子小霞为请兰雪画梅题诗。又洪海居兄弟曾将兰雪之十世祖吴叔瞻著之《表忠录》诗文寄兰雪,兰雪报以诗歌。凡此都由金氏的介绍,故有诗文的交流,呼应。至金氏与那几位朴学金石家的谈论不在本文之内,故不笔及。
随金酉堂到中国来过的金清山与李、叶、汪三位关于经义上的辨难,痛快周至,亦是中鲜学术交换的宝贵资料。
清嘉道间,朝鲜使臣到中国来者对于汉文多富有造诣,且向慕中国文化最深者。即如刘(燕庭)王(苌友)陈(颂南)诸名儒之诗文中往往见到与朝鲜使者的谈宴,酬答。可谓自明代以来中鲜文化交流的最盛时期。降及鸦片战争,中国国势渐衰,西力渐至,然中国尚为鲜人心目中之宗主国。及甲午一役,东邦成为日人的殖民地后,时势一变,中鲜不但没了文化的关系,并且都是国运衰颓,穷乱相寻的同病怜者。(自有程度之差)至抗战胜利后情形又一变了。今以日人藤冢邻氏搜集之资料,参合吴氏诗文与诸学者文人逸事写成此篇。藤冢之集材殊见辛勤,盖朝鲜的此类资料亦非易得。借吴金二氏之诗画交谊便可证明那个时代两国的学士文人的融合程度与汉文化在朝鲜的影响。即从诗画上便可推测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