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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琼奴传

琼奴,姓王,表字润贞,是浙江常山人。她二岁的时候,父亲就已亡故,母亲童氏,带着琼奴改嫁富人沈必贵,沈必贵没有子女,爱琼奴胜过亲生子女。琼奴年纪十四岁,就擅长歌辞,同时又精通音律,女子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她四者具备,远近争相来求聘。当时同乡有徐从道、刘均玉二家,求婚特别迫切。徐家本是显贵者的后代,但是很贫穷;刘家本是平民,但却突然发财。徐从道的儿子叫徐苕郎,刘均玉的儿子叫刘汉老,两人容貌都长得俊秀严整,并且与琼奴同年。沈必贵想把琼奴许配给刘家,又看不起他们门第卑微;想许配给徐家,则又担心他们家道穷困,所以一直犹豫迟疑,不能决定。

一天,沈必贵与同族中有见识的人商议,那人为他出谋画策说:“只要求得好女婿,不要去考虑其他问题。”沈必贵问:“那么怎么知道他们的好坏呢?”回答说:“这太容易了!

您盛设酒宴,特地召见二人,请前辈中善于品藻鉴察的人,让他们暗中观察,一来观察他们才识与器局度量,二来试试是否擅长词章,选择其中优秀的,把女儿嫁给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选婿办法呢?”沈必贵深为赞同。到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那天,沈必贵设筵招待宾客,凡是乡里有名望的才俊之士,都会集在家中。刘均玉、徐从道也各带着他们的儿子出席成会,刘汉老虽然打扮整齐华丽,对答温和大方,但是登阶下阶进退揖让之礼,未免有些拘谨;徐苕郎则眉目清秀,谈吐文雅,衣冠朴素,举动自如。席中有一个叫耕云的人,是沈氏的族长,善于识别人品,他一看到徐苕郎,刘汉老二人,心里已暗暗知道他们优劣了,于是对众人大声说:

“同族侄子必贵,有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徐、刘二家,都希望缔结秦晋之好,两家子弟,人又都长得不错,但不知这姻缘最后落在谁身上?”沈必贵站起来应道:“这件事由族长作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耕云说:“古代有射画屏、牵红线、设座席等故事,都是用来选择女婿的办法,我用的方法却不同于他们。”于是就把两个年青人叫到面前,指着壁上所挂的“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主”四幅画,说道:“二位小郎君稍稍动动脑筋,试着吟咏,像古人那样射中孔雀目、夺取衣袍,在此一举。”

怎奈刘汉老生在富家,懒读诗书,听到命题后呆眼仰视,久久不成。徐苕郎则从容不迫地提笔作诗,顷刻之间就已写成,呈送给耕云看,耕云啧啧称赞。他的诗写道:

胭脂晓破湘桃萼,露重荼蘼香雪落。媚紫浓遮刺绣窗,娇红斜映秋千索。辘轳惊梦起身来,梳云未暇临妆台。笑呼侍女秉明烛,先照海棠开未开。

右惜花春起早

香肩半掩金钗卸,寂寂重门锁深夜。素魄初离碧海波,清光已透朱帘罅。徘徊不语倚阑干,参横斗落风露寒。小娃低语唤归寝,犹过蔷薇架后看。

右爱月夜眠迟

银塘水满蟾光吐,嫦蛾夜入冯夷府。荡漾明珠若可扪,分明兔颖如堪数。美人自挹濯春葱,忽讶冰轮在掌中。女伴临流笑相语,指尖擎出广寒宫。

右掬水月在手

铃声响处东风急,红紫丛边久凝立。素手攀条恐刺伤,金莲怯步嫌苔湿。幽芳撷罢掩兰堂,馥郁馨香满绣房。蜂蝶纷纷入窗户,飞来飞去绕罗裳。

右弄花香满衣

刘均玉见刘汉老一句诗也写不出来,深以为耻辱,父子俩竟然不等宴席结束就走了。于是四座众口一词,都认为徐苕郎优胜,徐苕郎的婚事,也从此定了下来。不出一个月,就已择选吉日下聘礼了。不久,沈必贵因为喜欢女婿的缘故,想让他经常往来,就把他叫来,安置在馆塾中读书求学。

有一次,童氏偶然患有小病,徐苕郎进内室探病,琼奴正好在侍候母亲进服汤药,没有想到徐苕郎会来,一时回避不及,于是就在母亲的牀前相见。徐苕郎见琼奴容貌绝世,出来后暗暗高兴,就把一幅红笺封缄好,让婢女送给琼奴。琼奴拆开一看,不料却是一张空纸。于是她笑着写成一首绝句,以回答徐苕郎:

茜色霞笺照面容,玉郎何事太多情?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

徐苕郎拿着琼奴的诗句回家,向刘汉老夸耀。刘汉老正恨他夺去自己的配偶,就把事情告诉了父亲。刘均玉不责怪自己的儿子没有学问,反而对徐从道、沈必贵恨之入骨,就造出事端诬告他们,使他们都得不到辩白,最后徐从道全家到了辽阳服劳役,沈必贵全家到岭南戍边。两家诀别的时候,黯然消魂,旁观的人没有不为他们掉泪的;于是双方从此离散,南北音讯不通。

不久,沈必贵亡故,家道衰落,只留下童氏母女,住在简陋的茅草店里,在路旁卖酒。虽然是在患难之中,琼奴已不再有往日的容貌仪态,但是毕竟年轻,素质纯美,终究与一般人不同。有一个吴指挥,想娶她为妾,童氏用已经许配了人家为由来推辞。吴指挥知道其中的缘故,派媒婆对她们说:“徐苕郎到辽海守边,死生不知,纵然安然无恙,又怎么能千里迢迢到这里来成婚呢?与其痴守空房,蹉驼岁月,还不如嫁给我,保你母女享用不尽,也不虚度了一生。”琼奴坚决不肯。吴指挥又派媒婆传话,并用官府来逼迫琼奴就范。童氏十分害怕,就与琼奴商议:“自从苕郎北上,已经五年了,天涯海角,书信断绝,真所谓‘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风马牛不相及也’。你的终身大事,恐怕要成泡影,何况你父亲又突然死亡,我们流落他乡,权贵豪门虎视眈耽,想要强行下聘,我们孤儿寡母的,有什么办法抵挡呢?”

琼奴哭着说:“徐家遭受祸害,本来是由于我的缘故,倘如我再另外嫁人,背弃他们是不道义的。况且人不同于禽兽的地方,是因为有诚信,抛弃旧日的相好而去寻求新欢,这是忘掉诚信,如果忘掉诚信,或许连猪狗都不如:女儿只有一死而已,怎么肯再嫁给别人呢?”于是赋《满庭芳》词一言表示决心:

彩凤群分,文鸳侣散,红云路隔天台。旧时院落,画栋积尘埃。漫有玉京离燕,向东风似诉悲哀。主人去,卷帘恩重,空屋亦归来。

泾阳憔悴玉,不逢柳毅,书信难裁。叹金钗脱股,宝镜离台。万里辽阳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树,含花到死,肯傍别人开?

当夜,琼奴就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了,母亲发觉后急忙把她解救下来,过了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吴指挥听说了这件事,大为震怒,派手下的人把酿酒器全部打碎,又把她们赶到别的地方去住,打算折挫困辱她们。当时,有一个年老的驿使杜君,也是常山人,沈必贵活着的时候与他很要好,他可怜童氏母女孤苦伶丁,就把驿站里一间廊屋借给她们安身。

一天,有三四个穿着军服的士卒,到驿站投宿,杜君问他们从哪里来,其中一个人回答:“我们这班人是辽东某驻防军的士兵,差往广东、广西招兵,暂到这里借宿而已。”

正巧童氏站在帘子后面,发现他们中有一个青年,特别敦厚谨慎,样子也不大像武士,他走来走去,好几次注视童氏,那种凄惨的神色十分明显。童氏心里一动,就走出来问他:

“你是谁?”回答说:“我姓徐,是浙江常山人,小时候父亲曾经为我聘求同乡沈必贵的女儿,给我作妻子,还没来得及成亲两家就出了事:沈家发配南海,而我家到辽东戍边,不通音讯好几年了。刚才进入驿站,见老妈妈的相貌,与我的丈母非常相似,所以不知不觉感慨悲伤起来,并没有其它缘故。”童氏又问:“沈家如今在哪里?他女儿叫什么名字?”

回答说:“女儿名叫琼奴,表字润贞,议亲时年纪十四岁,今天算来,应当十九岁了。只是忘记他们居住在哪个州郡。

已经难以寻找了。”童氏进屋告诉琼奴,琼奴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是老天有眼啊!”第二天,她把那个青年叫到房间里,细细盘问,果然是徐苕郎,不过现在已经改名叫徐子兰了,至今还没有娶亲。童氏大声啼哭,说:“我就是你的岳母,你的岳父已经亡故,我们母女流落到这里,真是万死一生,没有想到今天还能够相见。”于是童氏把这事告诉杜君和徐苕郎的同伴,大家都感叹不已,认为有前世因缘。

杜君于是凑钱备礼,给徐苕郎完婚。

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喜悦掩盖不了悲哀,琼奴畅诉内心的感情,不胜凄惨悲凉。于是朗诵杜甫的《羌村》诗说: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两句诗真好像是为我们今天的情况而写的。”徐苕郎真诚恳切地安慰她说:“不要太伤感,愿我们缠绵不解的感情能达到极点,姑且等待来年,我带你们一同回辽东,那么我们夫妻的鱼水欢情,就能永远长存了。”

婚礼之后,徐苕郎同伴中有一个丁总旗的,是一个忠厚的好人,他对徐苕郎说:“你正新婚燕尔,不便就离开妻子,征兵的差使,你就不必前去了,我们会分头到各州府投递公文。你好好照顾家室,暂且在此地等待,等我们把公事办完,再一起回辽东。”于是苕郎夫妇摆设酒席给他们饯行,然后这几个人就起程办公事去了。

不料吴指挥侦知了这件事,就以逃兵为名,把徐苕郎逮捕下狱,并且用杖刑打死了他,然后把尸体藏在砖窑内。又急忙派媒婆去恐吓童氏说:“你女婿已经死了,你可以断绝这个念头了,我将选择吉日抬轿来迎娶你的女儿。如果再不顺从,一定要对你们下毒手。”媒婆请求她们允诺以便好回去复命,琼奴让母亲先答应他们,媒婆离去后,琼奴就对母亲说道:“女儿如果不死,必然要遭受吴指挥的狂暴污辱,我只有等待夜晚自杀一条路了!”童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当天晚上,忽然监察御史傅藻到了驿站,琼奴仰天大叫说:“我丈夫的冤案可以昭雪了。”于是就马上写了状子上告。傅公立即向皇帝上奏章请求查办此事。过了两个月请求获得批准,朝廷命令傅公审理此案,只是尸体一直找不到。

正在审讯的时候,突然一阵旋风从大厅前刮起。傅公祝告说:“死去的魂魄如果有灵,引导我前去寻找尸体。”话音刚落,风就旋转,在前面导引马首,直奔砖窑前。吹开炭灰,尸体露了出来。傅公委派检尸官查验,尸体身上的伤痕清晰可见,吴指挥只好低头认罪。傅公命令州官把徐苕郎安葬在城外,琼奴哭着送葬,然后自沉于墓旁的水池中,傅公于是命令州官把琼奴也安葬在那里。傅公把详情报告了朝廷,皇帝下旨给礼部,为琼奴立牌坊,赐颁“贤义妇之墓”的匾额,以示表彰。童氏也由官府发给衣服粮食,终身优抚赡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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