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国皆以铁路政略亡中国,岂直俄罗斯哉!读此可发人深省。
且说黄、李两君,自从那晚上驳论过通宵,到大亮方才胡乱睡下,一觉直睡到九点多钟。本待当日入京,黄君忽提议道:“咱们北游一趟,也非容易。何不趁此机会,到旅顺口、大连湾游历一回,看那地自归了俄国之后,他的经营方略如何?”
李君道:“兄弟正有此意。妙极妙极了。”于是当日起行。由山海关折回牛庄、营口,这是前日经行过的路径。再由营口转车,经过盖城、瓦房店等站,翌日便抵旅顺口。
原来从山海关到营口的铁路,虽是借英国款项,却仍算中国人办理。所以路上还是中国景象。到那营口、旅顺铁路,却是俄国东方铁路公司的主权。这公司虽说是中俄合办,中国人却那里管着一点儿事情。只见那路旁满满的围着哥萨克兵,站内车内职役人等,自上至下,用的都是俄人,便像进了俄罗斯境内一样。连那站头所标的地方名儿,以及一切章程告示,都用俄国字;就是通行货币,也是俄国的。幸亏黄、李两君在欧洲也曾学过几句俄国应酬话,不然,真是一步不可行了。却说两君搭的是晚车,恰好三月廿八日礼拜六早晨七点钟到旅顺,便找一间西式客店住下。刚进门,把行李安放停妥,忽听得隔壁客房,洋琴一响,便有一种苍凉雄壮的声青,送到耳边来。两人屏着气,侧着耳,只听得有人用着英国话在那里唱歌,唱道:
Such is the aspect of this shore——
This Greece,but living Greece no more!
Clime of the unforgotten brave!
Whose land,from plain to mountain—cave
Was Freedom’s home,or Glory’s grave!
Shrine of the mighty!Can it be
That this is all remains of thee?
Approach,thou craven crouching slave:
Say,is not this Thermopylae?
These waters blue that round you lave,
O servile off spring of the free——
Pronounce what sea,what shore is this?
The gulf,the rock of Salamis!
These scenes,their story not unknown,
Arise,and make again you rown.
此诗宛如对中国人说法,宛如对在旅顺之中国人说法。
葱葱猗!郁郁猗!海岸之景物猗!
呜呜!此希腊之山河猗!
呜呜!如锦如荼之希腊,今在何猗?
呜呜!此何地猗?
下自原野,上岩峦猗,皆古代自由空气所弥漫猗!皆荣誉之墓门猗!皆伟大人物之祭坛猗!
噫!汝祖宗之光荣,竟仅留此区区在人间猗!
嗟嗟!弱质怯病之奴隶猗!
嗟嗟!匍匐地下之奴隶猗!
嗟来前猗!斯何地猗?宁非昔日之德摩比利猗!
嗟嗟!卿等自由苗裔之奴隶猗!
不断青山,环卿之旁,周遭其如睡猗!
无情夜潮,与卿为缘,寂寞其盈耳猗!
此山何山猗!此海何海猗?此岸何岸猗?
此莎拉米士之湾猗?此莎拉米士之岩猗?
此佳景猗!此美谈猗!卿等素其谙猗!
咄咄其兴猗!咄咄其兴猗!光复卿等之旧物,还诸卿卿猗!
唱到这里,琴声便自戛然止了。李君道:“哥哥,你听这不是唱的摆伦(Byron)那《渣阿亚》(Giaour)的诗篇么?”黄君道:“正是。摆伦最爱自由主义,兼以文学的精神,和希腊好像有夙缘一般。后来因为帮助希腊独立,竟自从军而死,真可称文界里头一位大豪杰。他这诗歌,正是用来激厉希腊人而作。但我们今日听来,倒像有几分是为中国说法哩。”说犹未了,只听得隔壁琴声,又悠悠扬扬的送将来。两君便不接谈,重新再听,听他唱道:
The isles of Greece,the isles of Greece!
Where burning Sappho loved and sung,
Where grew the arts of War and peace,
Where Delos rose,and Phoebus sprung!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
But all,except their Sun,is set.
(沉醉东风)
咳!希腊啊!希腊啊!
你本是和平时代的爱娇,你本是战争时代的天骄。撒芷波歌声高,女诗人热情好,
更有那德罗士、菲波士两神名荣光常照。
此地是艺文旧垒,技术中潮。
即今在否?算除却太阳光线,万般没了!
黄君道:“这唱的还像是拜伦的诗呀!”李君道:“不错,是那《唐璜》(Don Juan)第三出第八十六章第一节呀。也是他借着别人口气来惊醒希腊人的。”只听得琴声再奏,又唱道:
The mountains look on Marathon——
And Marathon looks on the sea;
And musing there an hour alone
I dream’d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
For standing on the Persian’s grave,
I could not deem myself a slave.
(如梦忆·桃源)
玛拉顿后啊,山容缥渺,
玛拉顿前啊,海门环绕。
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
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
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
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
黄君道:“好沉痛的曲子!”李君道:“这是第三节了。这一章共有十六节,我们索性听他唱下去。”正在倾耳再听,只听得那边琴声才响,忽然有人敲门,那唱歌的人说一声:Come in言进来也,单扉响处,琴声歌声便都停止了。黄君道:“这是甚么人呢?别的诗不唱,单唱这亡国之音,莫非是个有心人么?”
李君道:“这诗虽属亡国之音,却是雄壮愤激,叫人读来,精神百倍。他底下遂说了许多甚么‘祖宗神圣之琴,到我们手里头,怎便堕落’?;甚么‘替希腊人汗流浃背,替希腊国泪流满面’;甚么‘前代之王,虽属专制君主,还是我国人,不像今日变做多尔哥蛮族的奴隶’;甚么‘好好的同胞闺秀,他的乳汁,怎便养育出些奴隶来’?到末末一节,还说甚么‘奴隶的土地,不是我们应该住的土地;奴隶的酒,不是我们应该饮的酒’!句句都像是对着现在中国人说一般。兄弟也常时爱诵他。”
黄君道:“这唱歌的到底是甚么人呢?说是中国人,为何有这种学问,却又长住这里?说是外国人,他胸中却又有什么不平的事,好像要借这诗来发牢骚似的呢?”
两人正在胡猜,只听得邻房的客已经走了。不到一会,那唱歌的主人也开门出来。两人正要看看他是什么人物,因此相携散步,出门张望张望,恰好那人转过身来,正打一个照面,却原来是二十来岁一个少年中国的美少年。穿着一件深蓝洋绉的灰鼠袍,套上一件青缎对襟小毛风的马褂,头戴着一件蓝绒结顶的小帽。两人细细打量他一番,那人也着实把黄、李二位瞅了几眼,便昂昂然踏步去了。两人回房,正要议论议论,恰好听着外间铃声陡响,知是早餐时候到了,便到餐楼吃饭不表。
却说旅顺口本是中国第一天险,当中有黄金山大炮台,足有三百多尺高。四周围有鸡冠山、馒头山、老虎尾、威远营、蛮子营、椅子山各炮台,有大船坞、小船坞、水雷营、制造厂等大所在。自从甲午一役以后,被日本占领,跟着俄罗斯用狡诈恫吓手段,假托租借名目,归入俄国版图。现下俄人改做关东省,派一位总督驻札。那关东总督管下分做四区。第一是大连区,第二是貔子窝区,第三是金州区,第四便是旅顺区。据光绪二十八年壬寅俄国所出《西伯利亚工商业年报》称,关东省共有住民二十万一千一百四十一人,内中俄国人三千二百八十六,欧洲各国人百九十四,日本高丽人六百二十八,其馀都是中国人,却有十九万二千多。内中山东直隶人居了大半,各省不过寥寥小数罢了。
似此好诗,不把他全译出来,实是可惜。吾不得不怪作者之偷懒。
当下黄、李两君吃过了饭,便出外到各处游览。只见港内泊有俄国兵船二十来只,炮台船坞各工程忙个不了。市街上虽然不甚繁盛,却有一种整齐严肃的气象。两君顺步前行,见有一家商店,招牌上写着“广裕盛”三个字。黄君道:“这一定是广东人的铺子,咱们进去探望一探望也好。”原来此地南方人极少,这铺子里头的人,好不容易碰着同乡的远客。
当下这两位进去,通过姓名,问明来历,铺里头的人自是欢欢喜喜的敬茶奉烟,不必多表。内中一位老头儿,问道:“两位到来,是为着公事,还是为着私事呢?”李君道:“都不是,我们不过游学归国,顺道儿来看看这里中国人的情形罢。”
那老头儿便叹口气说道:“这个不消提起了。想老夫自从十八年前,因为这里筑炮台,修船坞,有许多大工程,工人来得很多,所以在这里开个小小买卖,幸亏托福,还赚得几个钱,便将家眷全份搬来居住。岂料自从和日本打败仗以后,接二连三,迎新送旧,比到了今日,却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屋里头,做了个孤魂无主的客人。那苛刻暴虐情形,真是说之不尽哩!这里俄国政府,前年也曾想抽人头税,每人每月一卢布。著者按:一卢布照中国现在银价约值一两。后来听说有一位官员说道:待东方人民,要从不知不觉里头收拾他,不可叫他惊动骚扰。这事便罢议了。虽然如此,别样租税,种种色色,还不知有几多。地税房捐,比从前都加一倍,不消说了;甚至一辆车子,一乘轿子,一只舢板,都要抽起来。这还罢了,就是养一只狗,也要抽两卢布;养一只鸡,也要抽半卢布。两位想想:这些日子,怎么能够过活呢?至于做生意的人,更越发难了。他近来新立一种叫做营业税,分为四等:一等的每年要纳三百六十卢布,二等的百二十,三等的六十,四等的四十。此外还有种种名目,计之不了。”
黄君道:“这算是正项的税则,此外还有甚么官场贪赃、额外勒索的没有呢?”
那老头儿道:“怎么没有呀!那俄罗斯官场的腐败,正是和中国一个样儿。在这里做生意,若不是每年预备着一份大大的黑钱,还过得去吗?就是卖一块肉、卖一根柴,也要拿出一二成,和那做官的对分哩。这还罢了,又常常有许多名目,叫人报效,记也记不了许多。我就讲一件给你们听听罢:旧年八月里头,那大连湾的巡捕头,忽然传下一令,说道某月某日,皇家特派某将官来连,查察事务,叫家家户户都要扫除洁净,还要每家献纳五卢布至八卢布不等。若打扫得不干净,或过期不缴出这钱,都要罚银五十卢布等话。自古道: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这些柔顺良民,却有甚么法儿抵抗他呢?急得屁滚尿流,典衣服,卖儿女的将钱凑出缴去。却是过了两三个月,哪里看见甚么将官的影儿?不过是巡捕的荷包儿瘪了,要想个新法儿弄几文罢了,这有甚么人敢去和他算账么?这讲的是官场哩,再讲到那兵丁,更是和强盗一个样儿。还记得旧年十月里头,有山东人夫妇两口子,因为有急事,夜里头冒雪从金州去旅顺,路上碰着几个哥萨克马兵,说道他形迹可疑,一拿拿了去。到了兵房,那兵官便叫带到自己屋里头,把那妇人着实奸淫一番,把那男子带的一百五十圆,也抢个精光,却撵他出去了。及到出来,又是十几个兵丁截住轮奸,你想那妇人如何受得住?白白就被他干死了。第二天,那男人到衙门里诉冤,有谁理他,却是连呈子都不收。那男人气极,也自寻短见死了,你说做着别国的人民,受气不受气呢?”
沉痛之言,使人下泪。
将琐碎事情叙来,乃觉咄咄逼人。他日中国若被瓜开,到处便皆如此,犹不自惧,不自谋,其无人心矣。
黄、李两君听到这里,不觉怒形于色,李君直着脖子说道:“这口鸟气,几时才能泄得!”
那老头儿道:“李大哥!你气也是无用,若使你长住在这里,天天听着新闻,只怕你便有一百几十个肚皮,还不够气破呢!”
黄君道:“我看见报纸上说的,这里的官,除了总督以外,只有四个区长和那巡捕长、裁判长、税务长等几个大官是用俄罗斯人,底下许多小官,都是中国人做的。还有甚么市议会,都是由中国商民公举议员。难道眼见着这些委曲,都没有个公道吗?”
那老头儿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若使没有这些助纣为虐的无耻之徒,我们也可以清净得好些。就只有这一群献殷勤拍马屁的下作奴才,天天想着新花样儿来糟蹋自己,这才迫得这些良民连地缝儿都钻不出一个来躲避哩。罢了,罢了!中国人只认得权力两个字,那里还认得道理两个字来。”
黄君道:“你老人家在此经商多年,谅来资格也不浅,曾否在市会议员里头有个席位?何不联络几个公正人,去整顿整顿他呢?”
那老头儿道:“老汉近来因生意不振,固然没有这种资格。兼之这里议员的规矩,面子上虽说是由百姓公举,其实都是拿些钱去俄国官场子弄得来。老汉虽然没有才学,这点羞恶之心是有的,难道老不要脸,还要替外国人充一回真正奴才么?”
黄君肃然道:“原来是一位爱国的好汉,失敬失敬了。”
李君道:“既然如此,你老人家何不搬回家乡,何苦在这里受这口无穷气呢?”
那老头儿听说,便长吁一声道:“咳!客官,我何尝不想到这样呢?只是现在中国官场待百姓的方法,你说就会比这里好些吗?只怕甚几倍的还有哩。这还不了,依着现在朝廷的局面,这内地十八省,早晚总不免要割给别国人。到那时候,不是和我们这里一个样吗?老汉下一回地狱,已经够受了,犯不着拿这条老命再往第二层、第三层活地狱里跑来。罢了!罢了!”说着,眼圈儿一红,几乎吊下几点老泪来。黄、李两君不便再提,重复讲几句家常寒暄的话,便自告辞。那老头儿还款留晚饭,两人说客店里有事,谦逊一番别去了。著者案:以上所记各近事,皆从日本各报纸中搜来,无一字杜撰,读者鉴之。
中国之亡,正亡于此。若此种劣根性不打破。终无复见天日之望。
两人出门,不胜叹息,还到海口着实调查了一回,方才回到客寓,已是晚饭时候。两人换过衣服,同到餐楼,认着自己的席位坐下。不一会,看见对面席上,也来着一位中国人,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早上在隔壁房里唱歌的那美少年,彼此自是欢喜,不免在席上攀谈起来。黄、李两君从口袋里取出名刺,将籍贯、职业、履历略叙一番。那少年道:“我今日偶然忘记了带名片,见谅见谅。”便接着说道:“小弟姓陈名猛,贱号仲滂,浙江衢州府人。从前也曾在湖北武备学堂肄业,卒业之后,上头要留在那里当教习,因为看不过那官场腐败情形,便自辞了。如今正在奔走江湖,想尽尽自己一份国民责任,可惜没有联手的同志,没有可乘的机会,竟自蹉跎荏苒,过了好几年了。”
李君便道:“今儿早上咱们在隔壁房里,听着阁下唱着拜伦的诗歌,那雄壮的声浪里头,带着一种感慨的气魄,便猜着一定是个有心人。今晚得在这里相见,找们这一行真算不孤负了。但不敢奉问,阁下到底为着甚么事来这旅顺口?在这里还是久住,还是暂住?”
陈君猛便道:“不瞒两位说,兄弟自从离了湖北以后,心里常想道:俄罗斯将来和中国是最有关系的,现在民间志士,都不懂得他的内情,将来和他交涉,如何使得。因此发个心愿,要学俄罗斯语言文字,游历俄罗斯地方。去年四月,便到这里,一则学话,二则看看割地以后的情形,以为中国往后若是有瓜分之祸,这便是个小小的影儿了。所以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查过详明。现在行踪未定,只怕还有一年几个月耽搁哩。”说完,又跟着问道:“两位从欧洲游学回来,为何忽然来到这里呢?”
黄君道:“我们是从圣彼得堡搭西伯利亚铁路回来,到了山海关,忽然想起,去国之后,不过几年,我们的地图倒有好几处换了颜色,不胜感慨,故此就近绕道,特来这里瞧瞧,也不过和阁下一样意思的。”
三人正谈得入港,不知不觉已经吃完了晚饭,陈君道:“早上在门口碰见两位,看那飒爽的英姿,便觉肃然敬重起来。但见两位穿着西装,以为是日本人,细看却又不像。正在纳罕,咱们无意中遇着,也是一段机缘。虽未深谈,已是一见如故的了,晚上请到我房里头畅谈半夕,彼此吐吐心事何如?”黄、李两君道:“妙极了。”说着,三人散席同去。
本书特添此一回,亦是这个意思。
为后来制军歌改良音乐伏脉。
此语信耶?否耶?
黄、李两君回到自己屋里,洗过脸,换过衣服,便过隔壁陈君住房。只见那房分做前后两间,后间便是卧房,前间当中摆着一张书案,书案对面挂一张英文的俄国经营东方地图,书案左侧放着一张小小洋琴,右侧安着一个玻璃洋木的书架,架内拉拉杂杂的放了好些书。三人在书案旁边围着坐下,黄君顺手把案头放着的一本旧书拿来一瞧,却是英国文豪弥儿敦的诗集,已经看得连纸张都霉烂了。黄君便问道:“看来阁下一定是很长于文学,很精于音律的么?”陈君道:“见笑见笑,不过从前学军的时候,听那外国军歌,觉得这音乐和民族精神大有关系,心里想去研究他一番。这弥儿敦和拜伦两部诗集,是小弟最爱读的。因为弥儿敦赞助克林威尔,做英国革命的大事业;拜伦入意大利秘密党,为着希腊独立,舍身帮他。这种人格,真是值得崇拜,不单以文学见长哩。”
黄、李两君听说,越发敬重起来。心里暗想道:这人的学问、志气、精神,样样不凡,确是将来一个人物。想来内地人才是有的,只是没人去联络他,所以做不出甚么事来。两人正在那里乱想,沉着脸,好一会没有说话。只听得陈君忽然问道:“两位从西伯利亚一路来,这奉天、吉林各地方是经过的。小弟正要有一件事奉问,不知可能见教么?”黄君道:“请教甚么事?”陈君道:“自从上前年拳匪之变,俄国借着代平内乱的名目,东三省到处派兵屯驻。近日经几次交涉,俄人允将驻兵撤去。现在北京政府的人,都说这件后患已经免了。但据各国报纸说的,俄国撤兵,还是和未撤一个样儿,他的势力倒比从前更稳固些。这种情形,虽然猜也猜得着几分,但小弟还没有亲历其地,未知究竟如何。两位是方才从那里来的,可能明白这个底细么?”
黄君道:“我们回来的时候,也曾沿路耽搁,考究考究,虽是为日无多,不能十分精确,那外面是大略看得出来的。讲到俄国撤兵这件吗,那里算得是撤,不过掩耳盗铃,挪动一挪动罢了。从前《喀希尼条约》、《巴布罗福条约》著者案:喀希尼者,前俄国驻札北京公使;巴布罗福者,前俄国署理公使。光绪二十二年,李鸿章与喀氏定第一次中俄密约。廿四年,总理衙门与巴氏再订条约,各国报纸皆各以此二使之名名其约。订明许俄国派兵保护铁路,却是俄国铁路,从哈尔滨经过吉林、奉天、辽阳,直至营口,所有要害繁盛的都会,都是铁路的势力范围,他说撤还不是和没撤一样吗。你看他从牛庄撤去的兵,不过挪到辽河上流俄国租界里头和东便达子巢地方,这两处都只离牛庄一点钟的路程。他那从奉天府撤去的兵,不过由城里搬到城外租界,也只离城几里路。现下正在那里建造大兵房,可以容得六千多人的哩。他那从辽阳撤去的兵,又是挪到城外的铁路租界,这租界里头,却新起成石壁大兵房两座,还日日在那里筑炮台,建兵丁病院,全是预备永远驻扎的样子呢。再有吉林省城的兵,说的是到四月八日著者案:此西历一九零三年四月八日也就要撤去,其实不过挪到西边格安集地方,恐怕这话还是假的。为甚么呢?因为俄国现在正要胁北京政府,要从格安集通一铁路支线到吉林省城,这样还何必要挪动呢?至于哈尔滨,算是俄罗斯的都会,索性连兵也不消撤了。这样看来,那撤兵的话,岂不是狙公饲狙的手段,朝三暮四,来骗那北京政府一班糊涂虫吗?据我看来,东三省地面,现在早已经变成了俄罗斯的印度了。阁下在这里将近一年,专心调查这些事,谅来所闻一定越发的确,未知尊论何如哩?”
此种近事随处补叙,读一书便胜如读数十种书,处处拿些常识教给我们。《小说报》之擅长,正在此点。
陈君道:“可不是吗!俄人的阴谋辣手,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就是北京政府,也何尝不知道,不过自己瞒自己,瞒得一天是一天罢了。俄国这几年经营东方,他那蛮力,实在惊人得很。据千九百年三月十九日、俄国官报说的,他在中国国境和黑龙江沿岸的陆军,共有五万九千三百六十人;在西伯利亚地方的,有一万五千百六十人;在关东省著者案:即旅顺、大连一带的,一万三千四百二十人,此后还新编成兵队一万七千二百人;加上西伯利亚新军团四万六千人,哥萨克一万七千五百人,共计十六万九千人。保护铁路的兵,还不在内。讲到海军呢,当中、日开战以前,俄国东洋舰队只有巡洋舰六只,西伯利亚海军团只有炮舰四只。到旧年统计,东洋舰队已有战斗舰五只,巡洋舰八只、炮舰三只、驱逐舰五只,西伯利亚军团亦有巡洋舰一只、炮舰六只,合计二十七只,十一万零七百四十九吨了。这旅顺口便是他东洋舰队的根据地。你看他不是日日操演,好像在前敌一般吗?这还不了,近来又添出个小舰队,新造成二十五只小船,专游弋图们江、乌苏里江上下游,说是防备海贼哩。著者案:此乃最近事实,据本月十四日路透电报所报。我想目下北方一带,那里还算得中国地方,不过各国现还持着均势政策,又看见北京政府一群老朽,件件都是千依百顺,正好拿他当个傀儡,其实瓜分的政略,是早已经实行的了。就是这地图不换颜色,那主权失掉了,官吏人民都做了人家的孝顺孙儿,这还和瓜分有甚么分别呢?你不信,只管细细的看那东三省三个将军的行事,那一件不是甘心做中国的逆臣,反替俄国尽忠义吗?”
李君便问道:“这些无耻的官吏,是不消说了,难道那人民便都心悦诚服他不成?”
陈君道:“谁肯心悦诚服?只是东方人是被压制惯了,从那里忽然生出些抵抗力来?况且俄国待此地的人,是用那战胜国待俘虏的手段,一心要给些下马威,叫这些人知道他的利害,那横暴无理的事情讲也讲不了许多。我这里有一张昨日才寄到的新闻纸,内中一段,讲到这个情形,请两位看一看罢。”说着,从右边书架底下那层拿出一张西报来。两人一看,见是美国桑佛郎士戈市的《益三文拿》报。陈君翻着第三页,指着一条题目,两人看是《满洲归客谈》,看他写道:美国议员波占布恩,想查考俄罗斯待中国人的情形,改了中国服装,到满洲地方游历,在那里耽搁了半个多月,昨日回来。据他说的,“哥萨克兵到处糟蹋中国人,实在目不忍睹。中国人便吃饭也要躲在密室里头,倘若不然,只要碰着那哥萨克兵经过,他不饿便罢,饿起来,便闯进去端着大碗大碟的吃个风卷残云。就是我因为穿的是中国装,也曾着过他一次,正端起饭来,吃不到两口,就被他抢去了。再有中国人所开的铺子,那哥萨克兵进去,看见心爱的东西,不管他价钱多少,只随着自己意思给他几文,便拿了去,甚至一文不给的时候都有哩。那铁路、矿山做工的工人,屡屡被兵丁将他的工钱抢夺精光。这种新闻,算是数见不鲜的了。有一次,我从营口坐车到附近地方,路上碰见一个哥萨克,走来不管好歹,竟自叫我落车,想将这车夺了自己去坐。我不答应他,他便斗大一个拳头挥将过来。亏我懂得句把俄国话,说一声我是美利坚人,方才罢手。又有一次,无端迫我脱下衣服,也是我讲明来历,方走开了。在那里不过二十天,已经遇着了恁么多横暴无理的事,正不知住在那里的中国人,怎样过得这个日子哩!”著者案:此段据明治三十六年一月十九日东京日本新闻所译原本,并无一字增减。
岂但是东三省将军,即北京政府和各省大吏那一个不是别抱琵琶,靠外国势力做衣饭碗。
许多不平的事,中国报纸上头竟没有说过一件。想是受惯了气,并不觉得难受了。
内地人听见英日联盟,保全中国,便自欢喜感激他,请听此言。
黄、李两君看毕,随说道:“这样看来,岂不是满洲别的地方,那中国人受的气,比这旅顺一带还甚些么?”
陈君道:“甚得多哩!我看俄人的意思,是要迫到东三省的人民忍也忍不住,捱也捱不起,跳起来和他作对,他便好借着平乱的名儿,越发调些兵来驻扎,平得几趟乱,索性就连中国所设的木偶官儿都不要了。”
黄君道:“俄人这些举动,虽是令人发指,却还似老虎吃人一样,人人都会恨他,都会防他。更有在南方占定势力范围的几个国儿,专用那狐狸精手段,先把你的精血吸尽,才慢慢地取你性命,到临死的时候,还说他是我的情人呢。”
李君道:“狐狸精固然可恶,老虎亦是可怕。陈大哥,你久在这里。熟悉情形,也曾想得出个甚么法儿将来对付他的么?”
陈君道:“现在中国是恁般一班人当着政府,这却有甚么好讲?若还换过了一番局面,一国国民认真打叠起精神来,据我看,俄罗斯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李君道:“这是甚么缘故呢?”
陈君道:“天下最可怕的,莫过于国民膨胀的势力。现在英国、德国、美国、日本,都是被这种势力驱逼着,拿中国做个尾闾。独有俄罗斯呢,这种势力虽不能说他没有,但大半却是从君主贵族侵略的野心生出来。所以我觉得这各国里头,俄罗斯是最容易抵抗的。去年曾看见日本人著了一部书,叫做《俄罗斯亡国论》,说俄罗斯也是一个老大帝国,不久便要灭亡。虽然立论有些偏处,却也都还中肯哩。他现在日日侵略外头,也不过为着内乱如麻,借此来镇压人心罢了。其实,俄罗斯的国力,那里能够在今日生计竞争界中占一个优胜的位置?他现在虽然也跟着人讲那振兴工商的政策,但专制政体不除,任凭你君相恁地苦心经营,民力是断不能发达的。生当今日,那民力不发达的国家,能够称雄吗?我想,中国将来永远没有维新日子便罢,若还有这日子,少不免要和俄罗斯决裂一回。到那时候,俄国虚无党也应得志,地球上专制政体也应绝迹了。两君以为何如么?”
此论为数十回以后中俄开战伏脉。所谓千年精卫心填海,三日于菟气食牛,我国民不可妄自菲薄。
全回都是说黯黯沉沉的景象,读至此,令人神气一胜。
黄、李二人点头道是。再拿表一看,见长短针已交十一点钟,二人告辞归寝。陈君道:“两位打算在这里还有几天耽搁?”黄君道:“也不过两三天罢了。”陈君道:“明日恰好是礼拜日,兄弟也没有甚么事情,就陪两位到大连湾、金州一游何如?”李君道:“妙极了,明儿再见罢。”于是分手归房,一宿无话。
明日六点钟,大家起来,同到餐房吃过早饭,三人相携着去游大连湾、金州、貔子窝等处。一连游了两日,陈君还说了许多俄国内情,和他在关东省各种方略。黄、李两君也说了许多欧美诸国的文明精神,自此三人如胶似漆,成了真正同志,不在话下。
过了三日,黄、李两君告辞回京,陈君道:“两位何不索性到威海卫、胶州一游,由海道回南,岂不是好?”黄君道:“咱们行李还在山海关,只得再走一趟。”陈君不便挽留,说一声“珍重”,别去了。
且说黄、李二人从旅顺搭早车,晚上八点多钟才到山海关,仍在前日的客店,前日的房里住下。胡乱吃了晚饭,不免有些疲倦,倒头便睡了。次早起来,梳洗已毕,正在收拾行李,打算起程,猛抬头望见前日醉中题壁的那一首词底下,接着满满的写了一幅字。上前仔细看时,却是一首和韵,两人一面看一面念道:
血雨腥风里,更谁信,太平歌舞,今番如此!
国破家亡浑闲事,拼着梦中沉醉,那晓得、我侬悴憔。
无限夕阳无限好,望中原、剩有黄昏地。泪未尽,心难死。人权未必钗群异,只怪那、女龙已醒,雄狮犹睡。相约鲁阳回落日,责任岂惟男子。却添我、此行心事。盾鼻墨痕人不见,向天涯、空读行行泪。骊歌续,壮心记。
读完,黄君道:“这好像女孩儿们口气。”李君道:“看这笔迹,那雄浑里头带一种娟秀之气,一定是闺秀无疑了。”
往下看时,只见还有跋语两行,写道:
东欧游学,道出榆关。壁上新题,墨痕犹湿。众生沉醉,尚有斯人,循诵再三,为国民庆。蒹葭秋水,相失交臂,我劳如何?怅触回肠,率续貂尾。癸卯四月端云并记
李君道:“奇了!这人莫不是也要搭西伯利亚铁路去游学,和我们恰做个东劳西燕么?只是他游学为甚么不去西欧却去东欧?不从香港去,倒从这边去呢?”当下两人猜疑了好一会,毕竟着摸不出,只得将他的词抄下来,记入《乘风纪行》里头,便当日搭火车,经由天津入北京,不表。
总批:今日之中国,凡百有形无形之事物,皆不可以不革命,若诗界革命、文界革命,皆时流所日日倡言者也。而今之号称为革命诗者,或徒摭拾新学界之一二名词,苟以骇俗子耳目而已,是无异言维新者,以购兵船、练洋操、开铁路等事为文明之极轨也,所谓有其形质无其精神也。著者不以诗名,顾常好言诗界革命,谓必取泰西文豪之意境、之风格,镕铸之以入我诗,然后可为此道开一新天地,谓取索士比亚、弥儿顿、摆伦诸杰构,以曲本体裁译之,非难也。吁!此愿伟矣!本回原拟将《端志安》十六折全行译出,嗣以太难,迫于时日,且亦嫌其冗肿,故仅译三折,遂中止。印刷时,复将第二折删去,仅存两折而已,然其惨淡经营之心力,亦可见矣。译成后,颇不自慊,以为不能尽如原意也。
顾吾以为译文家言者,宜勿徒求诸字句之间,惟以不失其精神为第一义,不然,则诘鞫为病,无复成其为文矣。闻六朝、唐诸古哲之译佛经,往往并其篇章而前后颠倒,参伍错综之,善译者固当如是也。质诸著者及中西之文学家,以为何如?
瓜分之惨酷,言之者多,而真忧之者少,人情蔽于所不见,燕雀处堂,自以为乐也。此篇述旅顺苦况,借作影子,为国民当头一棒,是煞有关系之文。其事迹虽不能备,然搜罗之力颇劬,读者当能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