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黄、李两君自从别过陈仲滂之后,回到北京,恰恰碰着中俄新密约被日本的报纸揭了出来,又传说有广西巡抚勾引法兵代平乱党一事。上海、东京各学生,愤激已极,上海一班新党,便天天在张园集议,打了好些电报。东京学生又结了个义勇队,个个摩拳擦掌,好不利害。
那黄、李两君,是久离故国,不知道近来人心风俗如何,听见有这等举动,自是欢喜不尽。便连忙跑到上海,想趁这机会,物色几条好汉,互相联络。船到上海,才拢码头,黄君便有个表叔,名做陈星南,开的一家铺子,叫做广生祥的,打发伙计迎接上岸。陈星南见他两人,着实悲喜交集,殷勤款待。
但黄君问起家中平安的话,他总是支支吾吾,黄君好生疑心。等到晚上,摆过接风酒,吃过饭,洗过脸,又坐了好一会,陈星南方才从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无情无绪的递过来。黄君不看便罢,一看,不觉两眼直瞪。那眼泪就连珠似的扑簌下来。李君连忙将电报抢过一看,上头写的,却是“母前月弃养,父病急,速归。武。”十一个字。原来毅伯先生有个胞弟,名字叫做克武,这电报便是他打来的。
李君看完,瞪着眼,相对无言。因想起自己从小父母双亡,都是琼山先生饮食教诲,恩逾骨肉,如今碰着这变故,这回回去,不知还能够见一面不能。想到这里,便也陪着呜呜咽咽悲痛起来。黄毅伯已是哭得泪人儿一般,陈星南劝也不好,不劝也不好,只得跟着做个楚囚相对。停了好一会,倒是李去病带着泪问道:“请你老人家给我们查查船期罢。”陈星南道:“我是盼望你们到有好几天了。偏偏这样凑巧,今天上午龙门船刚才开了,你们就来。如才最快的是礼拜一法国公司船了,总要在这里等三天。”二人听了无法,陈星南又着实安慰了一番,只得无精打彩的坐到十点半钟,便往客房睡去了。
黄君翻来覆去,一夜睡不着。天大亮,方才朦朦合眼。明早七点钟,李君先起来,正在那里洗脸,忽见铺子里的小伙计,拿着一个洋式名片,进来说道:“外边有位客人来拜会两位,在客厅里面等哩。”李君把名片看时,当中写着“宗明”两个字,底下角上写着“字子革,支那帝国人”八个字,上首还有一行细字,写着“南京高等学堂退学生民意公会招待员”十六个字。李君看着,沉吟道:“怎么这退学生三字倒成了一个官衔名儿了?阔哉,阔哉。一面想,一面连忙漱完口,换好衣服,出来客厅。
只见那宗明辫子是剪去了,头上披着四五寸长的头发,前面连额盖住,两边差不多垂到肩膀。身上穿的却是件蓝竹布长衫,脚下登的是一双洋式半截的皮靴,洋纱黑袜,茶几上还放着一顶东洋制的草帽。去病见了这个打扮,不免吃了一惊。这是上海时髦妆束,足下何少见多怪耶?彼此见面,拉过手。李去病通姓名,宗明道:“还有一位黄君呢?”去病道:“他有点事情,这一刻不能出来。”
于是两人坐下,宗明便开口道:“我们一般都是中国将来的主人翁,虽是初见,尽可倾心吐胆。”去病不大懂得他主人翁那句话的意思,随意谦逊几句,便接着问道:“老兄怎晓得兄弟们的行踪呢?”宗明道:“这是敝会的总干事郑伯才昨日才接到陈仲滂从旅顺来的信,说及两位,因此小弟知道的。”去病道:“足下认得仲滂兄吗?”宗明道:“没有见过,他是伯才的门生。”
去病便问这民意公会的来历,宗明便道:“这是前礼拜才立的,若是两三个月以前立起来,只怕现在就已解散了。我们想,今日的支那,只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万万不可以不革命。那满洲贼,满州奴,总是要杀的,要杀得个干干净净,半只不留的,这就是支那的民意,就是我们民意公会的纲领。李大哥,想我小弟去年在南京高等学堂,不过约起几位同学,演说一回,就被那奴隶的奴隶,甚么总办,甚么教习王八蛋,硬要把我们禁止,夺我们的天赋自由权,这还了得吗?因此兄弟纠率众人,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把全班都退学了。兄弟一跑,就跑到日本留学。那时,有几位前辈的学生来告诉我,说是要进学校,总须预备些日本语言文字和那些普通学。兄弟想来,照这样做去,总要两三年才能入学校;入校之后,又要好几年才能卒业,我们支那早亡掉了,还等得我吗?因此不管许多,住下三天,便入了早稻田大学的政治科。听那讲义,我虽不甚懂得,买部讲义录来看,却已是肚子里烂熟的道理。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想起来这时候还不去运动做事,读那死书干甚么呢?因此出了学校,往神田一带的日本客栈里头,见有支那人住的,便去运动,且喜结识了许多国民。但系那种埋头伏案没有血性的奴隶,却占了大多数。我天天骂他们,也骂醒了好些。我想在东京地方讲甚么革命,甚么破坏,都是不中用的,总要回到内地运动才好。因此约了几位主人翁,鼓着勇气,冒着险跑回来,住在上海。勇却真勇,险却真险。恰好这位郑伯才,要开这民意公会,和我们的宗旨都还相合,我便入了会,做个招待员。”宗明讲到这里,满脸上都显着得意之色。
李去病听见他开口说支那两字,心中便好生不悦,忖道:怎么连名从主人的道理都不懂得,跟着日本人学这些话头做甚么呢?往后一路听下去,听他那一大段高谈雄辩,连个黑旋风性子的李爷爷,也被他吓着,半晌答应不出一个字来。
宗明把茶拿起来,呷了一口,稍停一会,去病便问道:“那位郑伯才先生是怎么一个人呢?”宗明道:“他是国民学堂的国学教习,年纪已有四十来岁,人是很好。但兄弟嫌他到底不免有些奴隶气,常常劝我们要读书,不要乱闹;又爱跟着孔老头儿说的甚么‘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怪讨厌的。”
去病听了,点一点头说道:“兄弟倒想见见这位先生,老哥肯替我引进么?”宗明道:“妙极了,兄弟这回来,正有一事奉约,明天礼拜六,上海的志士,在张家花园开一大会,会议对俄政策。还有礼拜一晚上,是我们民意公会的定期会议,要奉请阁下和黄君,都定要到场,那时和郑君是一定可以会面的。”去病道:“明天兄弟是一定到的,黄兄的到不到,还未能定。至于礼拜一的晚上,我们两人便已都不在上海了。”宗明道:“为甚么呢?”去病道:“因有家事,赶紧要回去。”
宗明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今日这个时局,不做国事,还顾甚么家么?”去病道:“别的不打紧,只因昨儿接到一封电报,黄兄的老太太过去了,他的老太爷也是病得很沉重,我们不过要等礼拜一的船。若是有船,今日早已动身了。”
那宗明听了,便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位也未免有点子奴隶气了。今日革命,便要从家庭革命做起。我们朋友里头有一句通行的话,说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王八蛋!’为甚么这样恨他呢?因为他们造出甚么三纲五伦,束缚我支那几千年,这四万万奴隶,都是他们造出来的。今日我们不跳出这圈套,还干得事吗?就是兄弟去留学,也是家庭革命出来。我还有位好友,也是留学生,做了一部书,叫做《父母必读》。”
李去病听到这里,由不得性子发作起来,便正色的说道:“宗大哥,这些话恐怕不好乱说罢。《大学》讲得好,‘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自己的父母都不爱,倒说是爱四万万同胞,这是哄谁来?人家的父亲病得要死,你还要拦住人家,不要他回去,你是说笑话,还是说正经呢?”
宗明也红着脸无言可答,又讪讪的说道:“既是这样,老哥你总可以不忙着回去的呀。”去病愤愤说道:“他的父亲,便是我的恩师。”
宗明听说,便又要发起他那种新奇的大议论来,说道:“这却没讲处了。天下的学问,当与天下共之。自己有了点学问,传授给别人,原是国民应尽的义务,师弟却有什么恩义呢?依你的思想,岂不是三纲变了四纲,五伦添出六伦吗?”
李君正听得不耐烦,也不想和他辩论。恰好小伙计来道:“早饭摆好了,请吃饭罢。”那宗明把身上带的银表瞧了一瞧,趁势说道:“告辞了,明日务请必到。”李君道:“请致意郑君,兄弟明日必到,请问是什么时候呀?”宗明道:“是十二点钟。”去病答应一个“是”,送到铺门,点头别去不表。
却说黄君克强,才合眼睡了一会,又从梦中哭醒转来,睁眼一看,天已不早,连忙披衣起身,胡乱梳洗,已到早饭时候。李君送客回来,在饭厅里见着黄君,两只眼睛已是菽桃一般。席间,那陈星南还拿好些无聊的话来慰解他,李君却不置一词。
饭后,李君道:“我们横竖要等船,在此闷坐闷哭,也是无益,还是出去散散的好。”陈星南道:“原应该如此才好。”连忙吩咐小伙计去叫一辆马车。不到两刻工夫,小伙计坐着马车到了门口,陈星南道:“我铺子里有事,恕不奉陪了。”
李去病拉着黄克强,没精打彩的上了马车。马夫问道:“要到啥场花去呀?”去病道:“随便到哪个花园逛一逛罢。”马夫跳上车,由四马路、大马路、王家沙,一直来到张园,停了马车。
两人本来无心游玩,却因在船上的几天,运动的时候很少,乐得到草地上头散一散步。且喜那时天气尚早,游客不多,倒还清静。去病因怕克强过于伤感,要把别的话支开他的心事,便将刚才会见宗明的话,一五一十的讲给他听。讲完了,叹了一口气,克强也着实叹息,便道:“树大有枯枝,这也是不能免的。但看见一两个败类,便将一齐骂倒,却也不对。我想这些自由平等的体面话,原是最便私图的。小孩子家脾气,在家里头,在书房里头,受那父兄师长的督责约束,无论甚么人,总觉得有点不自在。但是迫于名分,不敢怎么样。忽然听见有许多新道理,就字面上看来,很可以方便自己,哪一个不喜欢呢?脱掉了笼头的马,自然狂恣起来。要是根性还厚,真有爱国心的人,等他再长一两年,自然归到稳重的一路,兄弟你说是不是?”
去病道:“这也不错,但是我从前听见谭浏阳说的,中国有两个大炉子,一个是北京,一个便是上海,凭你什么英雄好汉,到这里头,都要被他熔化了去。猛省。今日看来,这话真是一点不错。要办实事的人,总要离开这两个地方才好。”
克强道:“你这话又呆了,通中国便是一个大炉子,他的同化力强到不可思议,不但比他野蛮的,他化得了去,就是比他文明的,他也化得了去,难道我们怕被他化,便连中国的土地都不敢踏到吗?非有入地狱的手段,不能救众生。不过在地狱里的生活,要步步留些神便了。”去病听了,点头道:“是”。
两人一面谈,一面齐着脚走,在那里运动好一会,觉得有点口渴,便到当中大洋楼拣个座儿坐下吃茶。吃了不到一刻钟工夫,只听得外面车声辚辚,一辆马车到洋楼大门停住了。往外一看,只见一位丰姿潇洒的少年,年纪约摸二十来岁,西装打扮,浑身穿着一色的十字纹灰色绒的西装家常衣服,那坎肩中间,垂着一条金表链,鼻梁上头还搁着一个金丝眼镜,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小小的金戒指,还拿着一条白丝巾,那右手却搀着一个十八九岁妖妖娆娆的少女。后面还跟着一个半村半俏的姐儿,一直跑进楼内,在黄、李两君的隔连桌儿坐下了。
那姐儿在那里装烟,那少年一面抽烟,一面撇着那不到家的上海腔,笑嘻嘻的向着那少女说道:“小宝,后日便是开花榜个日期,你可有啥东西送把我,我替你弄一名状元阿好?”
那小宝便道:“有啥希奇?啥状元?啥榜眼?啥探花?有啥个用处?就是北京里向个皇帝,拿这些物事来骗你们这些个念书人,在那白纸上写得几个鸟字,你们便拿来当做一样希奇个物事,说是啥榜呀捆呀。若是侬,任凭是当今个拿太后,像那唐朝则天娘娘个样色,真个发出黄榜考才女,把侬点个大名女状元,侬也是看勿起。你们天天闹些啥花呀、榜呀,骗啥人呀!”
那少年便说道:“我们却是从外国读书回来的人,生成是看勿起那满洲政府的功名,你这话却骂不着我。”
那小宝带笑说道:“你昨夜里勿是对侬说歇过吗,下月里要到河南去乡试个,还说是你是从外国学来个文章,是加二好个,明年吗?定规也是一个状元呀!”
那少年把脸一红,正要找话来回答,只见从洋楼后面台阶上走进两个男人,跟着又有两个倌人,搀着手一齐进来。后面照样的也有两个姐儿,拿着烟袋,却站在台阶上说笑,还没有进来,那两个倌人同那小宝点一点头,那少年又连忙站起,拉他们一桌上坐下。
黄、李两君看那两人时,一个穿着时花墨青外国摹本缎的夹袍,套上一件元青织花漳绒马褂,手上戴着两个光莹莹黄豆大的钻石戒指;一个穿着时花豆沙色的宁绸长袍,上截是件银枪海虎绒背心,戴一个没有柄儿的眼镜,夹在鼻粱上头,那头发带些淡黄,眼睛带些淡绿,有点像外国人,又有点不像,两个都是四十左右年纪。
那少年便胁肩谄笑的向着那位穿马褂的人说道:“子翁,昨晚上请不到,抱歉得很。”穿马褂的便道:“昨儿兄弟可巧也做东,请了一位武昌派出去游历的老朋友,所以不能到来领教,实在对不住,改日再奉请罢。”那少年便又向那穿背心的请教姓名,那人答道:“贱姓胡,排行十一。”外洋华人称华洋杂种所生之子女为十一点。却不回问那少年姓名。那少年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洋式名片递过来,那人并不细瞧,想是他认不得中国字,接来顺手撂在桌子上头。那少年正要搭话,只听得那两人咕噜咕噜的拿英语打了几句,那穿马褂的便指着穿背心的告诉那少年道:“这位胡十一老哥是在纽约人命燕梳公司里头当账房的,前礼拜才从香港到上海。”那少年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正要搭讪下去,那两人却又打起英国话来,那少年却是一字不懂。再者那几位倌人,却在一边交头接耳,唧唧哝哝,不知说些甚么。那少年好生没趣,怔怔坐着。这边黄克强、李去病听那两人讲的英话,满嘴里什么“帖骨”,什么“腰洒比”是香港英语,正是又好气又好笑,没有闲心去听他,打算开发茶钱便走。只听那穿背心的说道:“我打听得那里有一班子什么学生,说要来干预,这合同要赶紧定妥才好。”那穿马褂的便道:“只要在上头弄得着实,这些学生怕他甚么?”这些话那少年都是听不懂的。去病觉得话里有因,便拉克强多坐一会听下去,才晓得是美国人要办某省三府地方的矿,这省名他两个却没有说出。看来胡十一的东家,便是这件事的经手人;那穿马褂的,却是在官场绅士那边拉皮条的。
两人正谈得入港,只见跑堂的过来,穿马褂的抢着开了茶钱,还和那少年寒暄几句,又和那小宝嘻皮笑脸的混了一阵,那少年又重新把他两人着实恭维恭维,他两人告一声罪,便带起一对倌人一对大姐走开了。
那少年拿眼呆呆的看着他们,刚出大门,便把头一摇,冷笑一声说道:“这些混帐洋奴!”足下何不早说,我以为你不知道他身份呢?那小宝不待说完,便道:“你说啥人呀?他们人倒蛮好,上海场面上要算他们顶阔哩。”那少年听了,却不知不觉脸上红了。停了好一会子,讪讪的拿表一看,说道:“哎哟!快到四点了,南京制台派来的陈大人,约过到我公馆里商量要紧的事体,我几乎忘记了。我们一同回去阿好?”小宝道:“蛮好。”只见那拿烟袋的姐儿往外打一个转身回来,便三个人同着都去了,不表。
却说黄、李两君,看了许多情形,闷了一肚子的气,十分不高兴,无情无绪的回到铺子去,一宿无话。明天吃过早饭,到十一点半钟,两人便要去张园赴会。陈星南还要叫马车,两人道:“我们是运动惯了,最欢喜走路,走去罢了。”陈星南只得由他。
两人齐着脚步,不消一刻工夫,就走到张园。一直跑上洋房里头,看见当中拼着两张大桌子,大桌子上头还放着一张小桌子,猜道这里一定是会场的演说坛了,却是满屋子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两人坐了好一会,看看已到十二点十五分,还是这个样子。两人猜疑道:“莫非有甚么变局,今天不开会吗?”刚说着,只见有三个人进来,张了一张,内中一个便说道:“我说是还早,你们不信,如今只好在外头逛点把钟再来罢。”那两个道:“也好。”说着,又齐齐跑了去了。
黄、李两人在那里闷闷的老等,一直等到将近两点钟,方才见许多人陆陆续续都到。到了后来,总共也有二三百人,把一座洋楼也差不多要坐满了。黄、李两人在西边角头坐着,仔细看时,这等人也有穿中国衣服的,也有穿外国衣服的;有把辫子剪去,却穿着长衫马褂的;有浑身西装,却把辫子垂下来的;也有许多和昨天见的那宗明一样打扮的。内中还有好些年轻女人,身上都是上海家常穿的淡素妆束,脚下却个个都登着一对洋式皮鞋,眼上还个个挂着一副金丝眼镜,额前的短发,约有两寸来长,几乎盖到眉毛。克强、去病两人,虽然这地球差不多走了一大半,到这时候,见了这些光怪陆离气象,倒变了一个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了。
再看时,只见这些人,也有拿着水烟袋的,也有衔着雪茄烟的,也有衔着纸烟卷儿的。那穿西装的人,还有许多戴着帽子的,却都下二两两高谈雄辩,弄得满屋里都是烟气氤氲,人声嘈杂。过了好一会,看看将近三点钟,只见有一位穿西装的走到桌子旁边,把铃一摇,大家也便静了一会。那人便从桌子右手边一张椅子,步上第一层桌上,站起来,说了一番今日开会的缘故,倒也很有条理。约摸讲到一五分钟,到后头便说道:“这回事情,所关重大,满座同胞,无论哪位,有什么意见,只管上来演说罢。”说完,点一点头,跟着说一句道:“我想请郑君伯才演说演说,诸君以为何如呢?”众人一齐都鼓掌赞成,只见那郑伯才从从容容步上演坛,起首声音很低,慢慢演去,到了后来,那声音却是越演越大。
大约讲的是俄人在东三省怎么样的蛮横,北京政府怎么样的倚俄为命,其馀列强怎么样的实行帝国主义,便是出来干涉,也不是为着中国;怎么俄人得了东一省,便是个实行瓜分的开幕一出;我们四万万国民,从前怎么的昏沉,怎么的散漫;如今应该怎么样联络,怎么样反抗。洋洋洒洒。将近演了一点钟。真是字字激昂,言言沉痛。
黄、李两人听着,也着实佩服。却是座中这些人。那坐得近的,倒还肃静无哗;那坐得远一点儿的,却都是交头接耳,唧唧哝哝,把那声浪搅得稀乱。幸亏这郑伯才声音十分雄壮,要不要大喝两句,这些人也便静了一晌。虽然如此,却还有一桩事不得了,他们那拍掌是很没有价值的,随便就拍起来。那坐得远的人,只顾谈天,并没听讲。他听见前面的人拍掌,便都跟着拼命的乱拍,闹到后来,差不多讲一句便拍一句,甚至一句还未讲完也拍起来,真个是虎啸龙吟,山崩地裂。
闲话少题。且说郑伯才讲完之后,跟着还有好几位上去演说,也有讲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演二三十分钟的,也有讲四五句便跑下来的。黄、李两人数着,有四位演过之后,却见昨天来的那宗明步上坛去了。去病向着克强耳朵进悄悄的说了一句道:“这便是宗明。”克强道:“我们听听他。”
只见那宗明拿起玻璃杯,呷了一口水,便劈尽喉咙说道:“今日的支那,只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万万不可以不革命。我们四万万同胞啊,快去革命罢,赶紧革命罢!大家都起来革命罢!这些时候还不革命,等到几时呢?”他开场讲的几句,那声音便像撞起那自由钟来,砰砰訇訇把满座的人都吓一惊。到了第四五句声响便沉下去了。这边黄、李两君正要再听时,却是没有下文,他连头也不点一点,便从那桌子的左手边一跳跳下坛去了。众人一面大笑,还是一面拍掌。跟着一个穿中国装的人也要上去演说,他却忘记了右手边有张椅子当做脚踏,却在演坛前面上头那张桌子的底下苦苦的要爬上去,却又爬不上,惹得满堂又拍起掌来。那人不好意思,讪讪的归坐不演了。随后又接连着两三位演说,都是声音很小,也没有人听他,只是拍掌之声总不断的。
黄、李两人觉得无趣。正在纳闷,只听得又换了一人,却演得伶牙利齿,有条有理,除了郑伯才之外,便算他会讲。仔细看来,不是别人,就是昨天带着小宝来坐了半天的那位少年。二人十分纳罕。正想间,只见那宗明引了郑伯才东张西望,看见黄、李两位,便连忙走过来,彼此悄悄的讲几句渴仰的话。郑伯才便请两位也要演说演说。原来李去病本打算趁着今天志士齐集,发表发表自己的见地,后来看见这个样儿,念头早已打断了,因此回复郑伯才道:“我们今天没有预备,见谅罢!”伯才还再三劝驾,见二人执意推辞,只得由他。这边这三位一面讲,那边演坛上又已经换了两三个人,通共计算,演过的差不多有二十多位。那黄、李两君却是除了郑伯才、宗明之外,并没有一个知道他的姓名。看看已经五点多钟,那些人也渐渐的散去一大半,却是所议的事还没得一点子结果。
郑伯才看这情形,不得已再上演坛,便将民意公会的意思说了一番,又说道:“前回已经发过好些电报,往各处的当道,但是空言也属无益。现在闻得东京留学生组织的那义勇队预备出发了。我们这里组织一个和他应援,格外还打一个电报去东京告诉他们,诸君赞成吗?”大众听说,又齐声拍掌说道:“赞成,赞成,赞成,赞成!”郑伯才一面下坛,一面只见那头一趟演说那位穿西装的人,正要摇铃布告散会,只见众人便已一哄而散,一面走,个个还一面记着拍掌,好不快活。
那郑伯才重新来和黄、李二人应酬一番,说道:“这里不大好谈,今晚想要奉访,两位有空么?”黄克强道:“铺子里有些不方便,还是我们到老先生那边好。请问尊寓哪里?”伯才道:“新马路梅福里第五十九号门牌湘潭郑寓便是。今晚兄弟八点半钟以后在家里专候。”黄、李两君答应个“是”字,各自别去,不提。
且说这位郑伯才君,单名一个雄字,乃是湖南湘潭县人,向来是个讲宋学的,方领矩步,不苟言笑。从前在湖北武备学堂当过教习,看见有一位学生的课卷,引那《时务报》上头的《民权论》,他还加了一片子的批语,着实辩斥了一番,因此满堂的学生都叫他做守旧鬼。那陈仲滂就是他那个时候的学生了。后来经过戊戌以后,不知为甚么忽然思想大变,往后便一天激烈一天。近一两年,却把全副心血都倾到革命来。算来通国里头的人,拿着革命两字当作口头禅的,虽也不少,却是迷信革命,真替革命主义尽忠的,也没有几个能够比得上这位守旧鬼来。近来因为上海开了这间国民学堂,便请他当了国学教习。
闲言少录。那大晚上黄克强、李去病两人吃过饭,稍停了一会,到了八点三刻,便一同到梅福里访郑伯才,伯才已经在那里久候了。彼此见过礼,伯才便开口道:“前天接到陈仲滂君来信,讲起两位高才硕学,热心至诚,实在钦服得很。本该昨天就到泰访,因为这两日事体很忙,延到今晚才得会谈,真是如饥似渴的了。”两人谦逊几句,便道:“今日得闻伟论,实在倾倒。”伯才也谦逊一句,又问道:“听说毅翁尊大人琼山先生有点清恙,这位老先生的明德,我们是久闻的了,总望着吉人天相,快些平复,还替我们祖国多造就几个人才。”克强听说,不觉眼圈儿又是一红,说了句“多谢关切”。伯才也不便再撩他心事,便渐渐的彼此谈起政见来。
伯才道:“现在时局这样危急,两位学通三国,迹遍五洲,一定有许多特别心得,尚乞指教。”二人齐称不敢。去病便道:“刚才老先生演说的,便句句都是救时药言,晚生们意见也就差不多。”伯才道:“这都是空言,有甚么补益!兄弟这时到底总还想不出一个下手方法,好生焦急。”去病道:“老先生在这冲要地方多年,阅历总是很深的,据先生看来,中国近日民间风气如何?眼前心上的有用人才想也见得不少。”
伯才叹一口气道:“这一两年来,风气不能算他不开,但不过沿江沿海一点子地方罢了。至于内地,还是和一年以前差不了多少。就是这沿江沿海几省,挂着新党招牌名儿的,虽也不少,便兄弟总觉得国民实力的进步,和那智识的进步程度不能相应,这种现象,还不知是福是祸哩!至于讲到人才,实在寥落得很。在这里天天摩拳擦掌的,倒有百十来个,但可谈的也不过几位罢了。至于东京和内地各处的人物,兄弟知道的,也还有些,两位既留心这件事,待兄弟今晚上开一张清单呈上罢。”
黄、李二人听了,着实钦敬,齐齐答应道:“好极了,费心。”克强接着问道:“老先生德望两尊,在这里主持风气,总是中国前途的一线光明。但晚生还要请教请教,老先生的教育、治事两大方针,不知可能见教么?”伯才道:“兄弟想今日中国时局,总免不过这革命的一个关头,今日办事,只要专做那革命的预备;今日教育,只要养成那革命的人才,老兄以为何如呢?”克强道:“不瞒老先生说,晚生从前也是这个主意,到了近来,却是觉得今日的中国,这革命是万万不能实行的。”
伯才听了不胜诧异,连忙问道:“怎么呢?”克强道:“这个问题,说来也话长,就是晚生这位兄弟李君,他也和晚生很反对。我们从前也曾大大的驳论过一回,那些话都登在《新小说》的第二号,谅来老先生已经看过。但晚生今日还有许多思想,好多证据,将来做出一部书来就正罢。”
伯才道:“今日中国革命,很不容易,我也知道。总是不能因为他难便不做了,你想天下哪一件是容易的事呢,这个问题很长,索性等老兄的大著出来,大家再辩论辩论。但兄弟还有一个愚见,革命无论能实行不能实行,这革命论总是要提倡的,为甚么呢?第一件,因为中国将来到底要走那么一条路方才可以救得转来,这时任凭谁也不能断定。若现在不唤起多些人好生预备,万一有机会到来,还不是白白的看他一眼吗?第二件,但使能够把一国民气鼓舞起来,这当道的人才有所忌惮,或者从破坏主义里头生出些和平改革的结果来,也是好的。两君以为何如呢?”
去病听了,连连点头。克强道:“这话虽也不错,但晚生的意见却是两样。晚生以为若是看定革命是可以做得来的,打算实实把他做去么?古话说得好‘有谋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殆也’,如今要办的实事,既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却天天在那里叫嚣狂掷,岂不是俗语说的‘带着铃挡去做贼’吗?不过是叫那政府加倍的猜忌提防,闹到连学生也不愿派,连学堂也不愿开,这却有甚么益处呢?老是想拿这些议论振起民气来,做将来办事的地步么,据晚生想来,无论是和平还是破坏,总要民间有些实力,才做得来。这养实力却是最难,那振民气倒是最易,若到实力养得差不多的时候,再看定时势,应该从哪一条路实行,那时有几个报馆,几场演说,三两个月工夫,甚么气都振起了。如今整天价瞎谈破坏,却是于实力上头生出许多障碍来,为甚么呢?因现在这个时局,但有丝毫血性的人,个个都是着急到了不得,心里头总想去运动做事,若是运动得来,岂不甚好!但是学问不成,毫无凭藉,这运动能有成效吗?
就是结识得几个会党绿林,济甚么事呢?运动三两个月,觉得头头不是路,这便一个人才堕落的七八个了,岂不是白白送了些人吗?更可怕的,那些年纪太轻的人,血气未定,忽然听了些非常异义,高兴起来,目上于天,往后听到甚么普通实际的学问,都觉得味如嚼蜡,嫌他繁难迟久,个个闹到连学堂也不想上,连学问也不想做,只有大言炎炎,睥睨一世的样子,其实这点子客气,不久也便销沉。若是这样的人越发多,我们国民的实力便到底没有养成的日子了。老先生,你说是不是呢?”
郑伯才一面听,一面心里想道:“怪不得陈仲滂恁地佩服他,这话真是有些远见。”等到克强讲完,伯才还沉吟半晌,便答道:“老兄高论,果然与流俗不同,叫兄弟从前的迷信,又起一点疑团了。这话我今晚上还不能奉答,等我细想几天,再拿笔札商量罢。”随后三人还谈了许多中国近事,外国情形,十分叹惜,越谈越觉投契起来。黄、李两君看看表,已是十一点多钟,怕累铺子里伙计等门,便告辞去了。伯才问一声几时起程,去病答道:“礼拜一。”伯才道:“兄弟明天也要往杭州一行,今晚上将同志名单开一张,明天送上便是。”于是彼此殷勤握别不提。
再说黄、李两人到了上海之后,那《苏报》和《中外日报》是已经登过的,况郑伯才、宗明也曾和他会过面,这些新党们岂有不知道他们的道理?为何这几天总没有别的人来访他们呢?原来上海地面,是八点钟才算天亮,早半天是没有人出门的,所有一切应酬总是在下午以及晚上。恰好礼拜六、礼拜那两天的下午,都是新党大会之期,所以他们忙到了不得,并没有心事顾得到访友一边,这也难怪。但是这礼拜六的大会,是已经交代过了,却是那礼拜的大会,又是为着甚么事情呢?看官耐些烦,看下去自然明白。
言归正传。再说黄克强、李去病到了礼拜日,依然在上海闷等。二人看了一会新闻纸,又写了几封信寄到各处。吃过中饭,克强的表叔陈星南便道:“我今天铺子里没事,陪着你们出去耍一耍罢!”说着,便吩咐伙计叫了一辆马车来,三人坐着出去。
看官知道,上海地面有甚么地方可逛呢?还不是来的张园。
三人到了张园,进得门来,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满园子里头那马车足足有一百多辆。星南道:“今天还早,为何恁么多车早已到了呢?”三人一齐步到洋楼上看时,只见满座里客人,男男女女,已有好几百,比昨天还热闹得多。正是:鬓影衣香,可怜儿女;珠迷玉醉,淘尽英雄。
举头看时,只见当中挂着一面横额,乃是用生花砌成的,上面写着“品花会”三个大字。黄、李两人忽然想起前天那位少年说的话,知道一定是开甚么花榜了。再看时,只见那些人的装束也是有中有西,半中半西,不中不西,和昨天的差不多,亏着那穿皮靴儿戴小眼镜儿的年轻女郎倒还没有一个来。越发仔细看下去,只见有一大半像是很面善的。原来昨日拒俄会议到场的人,今日差不多也都到了。昨日个个都是冲冠怒发,战士军前话死生,今日个个都是酒落欢肠,美人帐下评歌舞,真是提得起放得下,安闲儒雅,没有一毫临事仓皇大惊小怪的气象。两人看了,满腹疑团,万分诧异。
看官,你想黄克强、李去病二人本来心里头又是忧国,又是思家,已是没情没绪,何况在这暄闹混杂的境界,如何受得!只得招邀着陈星南,同去找一个僻静些地方歇歇。三人走到草地后面那座小洋楼里头,在张醉翁椅上坐着,谈些家乡事情。
正谈了一会,只见前日那个穿马褂的买办,带着一个倌人走进来了。原来那买办也是广东人,和陈星南认得,交情也都还好,一进门便彼此招呼起来。星南笑道:“子翁,今日来做总裁么?”那人道:“我闲得没事做,来管这些事!这都是那班甚么名士呀,志士呀,瞎闹的罢了。”
星南便指着黄、李两位,把他姓名履历,逐一告诉那人。黄、李两位自从前天听过那人的一段秘密的英语,心里头本就很讨厌他,却是碍着陈星南的面子,只得胡乱和他招呼。才知道这人姓杨,别字子芦,是华俄道胜银行一个买办,上海里头吃洋行饭的人,也算他数一数二的。
那杨子芦听见这两位是从英国读书回来,心里想道:“从前一帮美国出洋学生,如今都是侍郎呀,钦差呀,阔起来了,这两个人,我将来倒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等我趁这机会,着实把他拉拢拉拢起来。”主意已定,便打着英语同两人攀谈。这两人却是他问一句才答一句,再没多的话,且都是拿中国话答的。杨子芦没法,只好还说着广东腔,便道:“我们这个银行与别家不同,那总办便是大俄国的亲王,俄国皇帝的叔叔,这就是兄弟嫡嫡亲亲的东家了。我们这东家第一喜欢的是中国人,他开了许多取银的折子,到处送人,京城里头的大老者,那一个不受过他的恩典,就是皇太后跟前的李公公,还得他多少好处呢!我老实告诉你两位罢,但凡一个人想巴结上进,谁不知道是要走路子,但这路子走得巧不巧,那就要凭各人的眼力了。你们学问虽然了得,但讲到这些路数上头,谅来总熟不过我。如今官场里头的红人,总是靠着洋园荣的三字诀,才能够飞黄腾达起来。”
陈星南听得出神,便从旁插嘴问道:“怎么叫做洋园荣呢?”
杨子芦道:“最低的本事,也要巴结得上荣中堂;那时荣禄还未死。高一等的呢,巴结上园子里的李大叔;若是再高等的呢,结识得几位有体面的洋大人,那就任凭老佛爷见着你,也只好菩萨低眉了。这便叫作洋园荣。”陈星南道:“我今日结识得恁么体面的一位杨大人,你倒不肯替我在老佛爷跟前讨点好处来。”
杨子芦正色道:“别要取笑。”又向着黄、李二人说道:“如今官场上头漂亮的人,那一个不懂得这种道理,但是一件,就是在洋大人里头,也要投胎得好,最好的是日本钦差的夫人,还有比他更好的,便是兄弟这位东家。所以南京来的陈道台、李道台,湖北来的黄道台、张道台,天津来的何道台,今天要拉兄弟拜把子,明月要和兄弟结亲家。”刚说到这里,只见他带来的那个娘姨气吁吁的跑进门来便嚷道:“花榜开哉!倪格素兰点了头名状元哉!”话未说完,只见一群子人跟着都进来了,齐齐嚷道:“状元公却躲在这里来,害得我们做了《牡丹亭》里头的郭驼子,那里不找到,快的看拿什么东西谢谢找们!”那杨子芦看这些人时,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大家鬼混一回,还有几位硬拉着要去吃喜酒的。子芦没法,只得把话头剪断,说一声“改日再谈”,便携着他的状元夫人和这些人一拥而去了。
黄克强、李去病听他谈了半天,正是越听越气。去病正在那里气忿忿的要发作,恰好阿弥陀怫,他走了,这才得个耳根清净。再坐一会,也便上车回去。那马车还打几回圈子,走到黄浦滩边,三人还下车散步一回,陈星南又约他两位到一家春吃大餐,到九点多钟,方才回到铺子。只见掌柜的拿着一封信递过来,却是郑伯才给黄、李两人的。拆开一看,里面还夹着一封,写着“仲滂手简”字样,忙看时,却只有寥寥数字,写道:
别后相思,发于梦寐。顷以事故,急赴蒙古。彼中势圈,久入狼俄,天假之遇,或有可图。调查如何,更容续布。伯才先生,志士领袖,相见想欢,海天南北,为国自爱。率布不荆陈猛顿首
去病看完,沉吟道:“他忽然跑去蒙古干甚么呢?那里却有什么可图呢?”一面讲,一面把郑伯才的信看时,一张九华堂的素花笺的短札,另外还夹着一张日本雁皮纸的长笺。先看那短札时,写道:
自顷匆谈,未罄万一,然一脔之尝,惠我已多矣!仲滂一缄才至,谨以附呈。承委月旦,别纸缕列;人才寥落,至可痛叹。走所见闻,顾亦有限,聊贡所知,用备夹袋耳。承欢愿遂,还希出山。中国前途,公等是赖。杭行倚装,不及走送,惟神相契,匪以形迹,想能恕原。敬颂行安。郑雄叩头。
再看那长笺时,满纸都是人名,写道:
周 让 湖南人,云南知府。邃于佛学,谭浏阳最敬之,谊兼师友。沉毅谋断,能当大事。
王式章 广东人,公等想深知此公,不待再赘。
洪万年 湖南人,以太史公家居,开西路各府县学堂二十三所。办事条理,精详慎密,一时无两。好言兵事,有心得。
张兼士 浙江人,大理想家,迷信革命,《民族主义》杂志之文,皆出其手。
程子觳 福建人,在日本士官学校卒业。现在湖北恺字营当营官,坚忍刻苦,的是军人资格。
刘念淇 江苏人,在日本地兵工学校卒业,现在上海制造局。
卫仲清 云南人,地方富豪。现在家乡开矿,手下万余人,有远识,有大志。
叶 倚 浙江人,在卫仲清处为谋主,各事皆印布画。
司徒源 广东人,能造爆药,人却平常。
李廷彪 广东人,广西游勇之魁。近日广西之乱,半由其主动,但现颇窘蹙。
唐 鹜 广东人,运动游勇会党,最为苦心,数年如一日。沉鸷英迈,鄙人所见贵乡人,以此君为最。
马同善 河南人,现任御史,充大学堂提调,京朝士大夫,此为第一。
孔弘道 山东人,现在日本东京法科大学留学,深宪法理、人极血诚。
郑子奇 湖南人。
崔伯岳 湖南人。
章千仞 浙江人。
夏大武 四川人。
凌 霄 直隶人。
林志伊 福建人。
胡翼汉 直隶人以上七人,皆留日本士官学校。
王 济 四川人,巡抚之公子,骁勇任侠,敢于任事。
卢学智 江西人,在地方小学堂兴拓殖,势力颇大,向治宋学,力行君子也。
赵 松 湖北人,文学家,运动家。
另女士三人:
王端云 广东人,胆气、血性、学说皆过人,现往欧洲,拟留学瑞士。
叶 文 广东人,在美国大学卒业才归,一大教育家。
孙木兰 浙江人,现任北京某亲王府为给事。
此外在欧洲美洲游学诸君,当已为两公所知,不复赘陈。以上所举,亦仅就记忆所及,随举一二,匆匆未能也。
克强、去病二人看罢,内中也有闻名的,也有未曾闻名的,便把各人姓名牢记一番,将原信夹入日记簿中,再坐一会,便去安歇。明早起来,略检行李,别过陈星南,便上法兰西公司船回广东去了。
且喜风平浪静,礼拜四的早晨已到了香港。恰好那天下午便有船去琼州,两人将行李搬到客栈,预备吃过中饭,就便过船。因为还有几点钟的时候,便出门散散步。刚走到太平山铁,只见满街上的人在那里乱跑,远远看时,原来一个外国人,好像兵船上水手的装束,扭着一个中国人在那里痛打。李去病见了,不由得心中无明业火三千丈,倒冲上来,顾不得许多,一直就跑上去了。
有分教:碧眼胡儿认我法律家,白面书生投身秘密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作者并未将此小说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