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金方伯见了他那位少爷蝎蝎螫螫的情形,心上甚是诧怪,便催着有话快说,不要这个样儿。那位金少爷听了,方才走上前来,低低的在金方伯耳边说道:“昨天的那件事儿,他们情愿送我们一万银子。”金方伯听了,心上还有些不明白,睁着眼睛问道:“什么昨天的事儿?什么一万银子?”金少爷听了,又支支吾吾的轻轻说道:“就是昨天捉赌的那件事儿。”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金方伯早已心中大怒,一股焰腾腾的无名烈火,从肚子里头烘烘的直冲起来。不等他说完,便跳起身来,劈面就是一掌,只听得拍的一响,把一个金少爷的脸上早红肿了半边。金方伯大骂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畜生,竟敢对着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的性情你难道还不晓得么?我生出你这样的逆子来,将来功名性命还有送在你手里的日子。不如我先打死了你这个畜生,省得将来剥我的脸,叫我没脸见人。”说着,便回过身来,抓着一根棍子。这位金少爷吃了金方伯一个耳光,已经打得他眼迸金花、耳鸣石磬、昏天黑地的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的立在那里。如今见金方伯抓起棍子直奔过来,知道势头不好,一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便拔起脚来,飞一般的往外就跑。金方伯见他跑了,更加火上添油,炉中炽炭,便也在后追来。只见那位金少爷,一溜烟的直往外面跑去,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跑出大堂,不知那里去了。金方伯追到二堂,不好往外再追,没奈何长叹一声,回身进去。把棍子丢在地下,呆呆的坐着,一言不发。气了一回,连晚饭都没有吃,公事也不看,一个人气愤愤的睡了。
过了一夜,忽然李中丞叫人来请他过去,说有要紧公事要和他当面商量。金方伯听了,传齐执事,上抚台衙门来。见了李中丞,劈头就问一句道:“那卢从谨的事情怎么样?”金方伯倒呆了一呆,便道:“司里已经回过大帅的了,大帅为什么问他?”李中丞微微的笑道:“兄弟的意思,还是将就些儿,从宽办理的好。若老哥一定要认真起来,恐怕于老哥身上有些不便。”金方伯听了,不懂李中丞是什么意思,心上十分不悦,便道:“请大帅鉴原,别的案件,大帅的钧示,司里不敢不遵,只有这件事儿,司里却不能遵命。司里只晓得照例办事,不晓得什么便与不便,司里自己问心无愧,就是有什么不便,司里也顾不得许多了。”金方伯的心上,以为把李中丞顶撞了一番,李中丞一定要生气的了。那晓得李中丞还是笑嘻嘻的没有一些儿生气的样儿,只淡淡的对着金方伯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公事公办的了。”金方伯道:“这个自然。”只见李中丞在袖管里头拿出一件东西来,递给金方伯道:“老哥请看,这件事儿,该怎样的一个办法?兄弟的意思,原想大家通融些儿,省得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如今老哥既然这般执法,兄弟也没有法儿。”金方伯还只认李中丞讲的就是卢从谨的那件事儿,便一面接过李中丞手内的东西,一面说道:“要是可以通融的地方,司里断不敢有心方命。但是这件事儿,关系着地方的风气,司里为整顿地方起见,实在不敢从命。”说着,一面便看那李中丞递给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个呈词的样式,呈词里面还夹着一样东西。金方伯看了,心中暗想:“为什么别人的呈词要给我看起来?”想着,便一眼看去,只见那呈词的第一行上写着几个字儿:“呈为大员纵子受贿私钤印信事。”金方伯看了,不由得顿了一顿,打了一个寒噤。暗想:不要那个没出息的畜生在外面闹了乱子出来么?便连忙一行行一句句的看下去,刚看到两三行,面色已经大变,勉勉强强的看下去,只把个金方伯气得七孔生烟,浑身乱抖,一时软瘫在椅子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这个呈词,果然是告着金方伯的儿子,说他受了卢从谨一万银子的贿赂,并且自己亲笔写了一张收据,偷了金方伯的藩台印信,印在那收据上头。这位金少爷本来原是个不知人事的纨绔少年,哪里懂什么利害?只晓得漆黑的眼睛,见了白花花的银子。也不管金方伯的死活,竟自收了银子,冒冒失失的写了一张收据出来。王慕维得到了这一张收据,连夜做了呈词,在抚台那里告了一状。在王慕维本来的意思,原只想金方伯把这件事儿通融办理,他也情愿罚几个钱,这卢从谨本来是王慕维买出来的。不料金方伯发起强性来,一定要归案奏办,把王慕维逼得急了,所以才使出这一着绝户计来。李中丞接到了这个呈子,想着要认真追究起来,同寅面上不好意思,所以请了金方伯来,要和他商量一个和平了结的主意,免得事情闹大了,收拾不来。不想金方伯一味的执拗,不肯通融,倒反把李中丞顶撞了一阵。李中丞十分不悦,方才把这个呈词拿出来,给金方伯自家观看。
当下金方伯看了这个呈词上的说话,已经气得不可开交,又看了那张收据,的确是自己儿子的亲笔,更兼方方的一颗布政使司的印信,明明的印在上面,你想金方伯如何不气?气到极处,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兼李中丞冷冷的问道:“老哥的意思,这件事儿该怎样的办理呢?”金方伯听了,气满胸脯,觉得一阵的眼花缭乱,不觉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登时觉得一个身体,虚飘飘的好像在云雾中的一般,那头上的冷汗,就如黄豆一般大小直滚下来。李中丞见了,也吃了一惊,便道:“老哥不必着急,凡事总有个商量。”金方伯挣了半天,方才挣出几句话来道:“司里家教不严,不能约束子侄,以致司里的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来。这是司里自家失察,咎无可辞。司里回去,立时用家法处死这个逆子,决不叫这样的不肖畜生生在世上,剥着司里的脸皮。司里糊涂失察,也请大帅和督帅据实奏参,断断不要回护。但是这卢从谨夤缘纳贿与司里的儿子,与受同科,司里处死了儿子之后,也要请大帅重重的办他。”说着,便气喘吁吁的立起身来,告辞要走。李中丞起先怪着金方伯目无上官,心上着实的有些不悦,以为金方伯见了这个呈词,一定要求着自己,设法弥缝,自己好趁便取笑他几句。如今见金方伯说出这一席话来,倒不由的肃然起敬。正要留住了金方伯,和他慢慢的商量,只见金方伯咳嗽了一阵,又接连吐出两口血来,两手索索的抖个不住。李中丞见了,知道他一时急气攻心,支持不住,暗暗的自家懊悔,只得说道:“老哥不必着急,且请回署保养尊躯,至于这件事儿,有兄弟在这里一力承当,老哥只顾放心就是了。”金方伯听了,又勉强说道:“请大帅秉公惩办,不要存着个回护司里的心,司里回去,就具详上来,自请开缺,听候参处就是了。”李中丞道:“老哥也不必自请开缺,只请安心养病,兄弟自有办理的法儿。”金方伯说不出什么,只点了一点头,家人扶着他上了轿子,回到藩台衙门。
刚刚下了轿,就暴跳如雷的大叫快给我抓那畜生过来。那知这位金少爷,平日虽然无用,到了这个时候,消息却灵通得很。早打听了金方伯要处死他,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众家人各处寻了一回,哪里有个影儿。金方伯见儿子捉不到,心上就如烧着一炉烈火的一般,更加大怒,只把双脚在地上乱顿,连连的拍着桌子,拍得一片声擂鼓的一般,口中连连的骂道:“你们这班没用的奴才,怎么找个人都找不到?”跳了一回,无可奈何。金方伯是个急性的人,哪里受得住这般恶气?气到极处,直气得心经暴涨,热血上冲,只见他把口一张,连连的喷出鲜血,一个身子往后便倒。众人见了金方伯这个样儿,慌了手脚,连忙大家扶救时,哪里还救得转来?只见金方伯一个脸儿,就像白纸一般,鼻子里头,早已有了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众人叫了多时,又六乱的去赶了医生来,七手八脚的乱了多时,不见一些效验,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李中丞听得金方伯死了,心上甚是凄怆。深恨金方伯的儿子害了金方伯的性命,却又碍着金方伯只有一个儿子,无可如何。只得叫人把金少爷亲笔写的收据,还了他,叫他赶紧烧毁灭迹。一面又胡乱罚了卢从谨几百两银子,把一干人都开释了出来。这位金少爷听得金方伯死了,方才得意扬扬的回来,哭也不哭一声。李中丞还了他的收据,他也不知道一些感激,倒反对着众人说道:“像这样的事情,有什么稀奇?我们老头儿十分胆小,方才送了自家的性命。”别人听了他的说话,晓得他是个糊涂虫,便也不和他讲话,一笑走开。自此,广东省内,没有一个人不骂金少爷是个逆子。这个宝贝也晓得在广东站不住,便扶了金方伯的灵柩回籍去了。自从出了金方伯的这件事儿,广东的赌馆更加繁盛。地方官都看着金方伯的样儿,只说金方伯这般利害,尚且吃了王慕维的大亏,况且督、抚、司、道都不管这个事儿,我们何必去管这些闲事。
正在这个时候,广东又来了一位新任的制军。这位制军姓庄,单名一个岩字,号潮甫,直隶省人。却是翰林出身,经术渊深,声名卓越,文章经济,传诵一时,在疆臣里头着实有些声望。但是这位庄制军有一桩偏僻的性情,自视太高,未免就要瞧人不起。他觉得自己手下的这些属员都是些目不识丁、胸无点墨的人物,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就未免要目空一切,睥睨世界起来。所以到了广东之后,见了这一班属员,一味的随着自己的意思嬉笑怒骂。只说你们这班人物都是酒囊饭袋,只好摆个样子罢了。这位庄制军的性情虽然如此,却喜欢的是创办新政,培植学堂。广东的什么水师学堂,陆军学堂,还有什么制造局,银元局,都是庄制军惨淡经营的德政。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