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轮船机器上头有一个节制迟速的机体,就同一把伞撑开了的一般,里头有两个铁球,这个东西就叫做轻重机,这一个轻重机又叫做离心球。如若汽锅里头的汽力过度了些,这两个铁球便飞一般的旋转,就把这个轻重机升高起来,那汽管里头的汽,就借此透出,不致膨胀;要是汽管的热度过低,这两个铁球便转动的十分迟慢,这个轻重机就直压下去堵住了汽管,那汽力自然又膨胀起来。陈连泰看了一看,知道这个离心球来得太轻,就是汽力不足的时候,他也是升高起来的,堵不住那汽管里头的汽力,所以转动不灵。起先众人都不肯信,后来洋行里头的人听他说,如若修不好,情愿不要银子,便乐得叫他去修。陈连泰便自己造了一个轻重机换将上去,果然行驶起来快捷非常,同新的也差不多。这一来,陈连泰的名气就大振起来。大家都找他造机器,造轮船,甚而至于有些洋人也来托他制造机器。陈连泰便安心要夺外国人的生意,定的价钱比外国人来得便宜,造的货物又比外国人来得结实,情愿自己折些本钱,也不去管他。二三十年的工夫,陈连泰竟变了工艺界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一班外国人被他抢了生意去,恨得个咬牙切齿,无可如何。这个陈连泰却又另外有一种脾气,中国人的生意,他却不肯去抢他的,就是明晓得他赚了大钱,也不去管他;只有外国人承揽的生意,他一定要想了法子,格外克己的,把这个生意招徕过来。你想世上的人,哪一个不爱便宜?不要说是中国人,就是那些外国人,素来很有爱种思想的,当着这个经济问题上,也不得不把这个爱种的心暂时收拾起些。所以广东省城里头,无论什么工程,只要出进大些的,一定是陈连泰包办。就是别人包了下来,也一定要去找着了陈连泰,请他帮忙的。这几年里头,陈连泰居然发了一百几十万银子的财。
如今听见这个堤工别人不敢承办,他便自己到沙面一带地方去,一连看了几天,又约略估了一估丈尺,自己细细的核算一回,非但用不着二百万银子,并且连一百万都不消,一古脑儿只要八十多万银子。陈连泰心中大喜,便去见了袁太守讲了一回。袁太守听得只要八十五万银子,归他一个人包办,喜出望外。便禀准了宣制军,叫陈连泰写了承揽,便动起工来。那些洋人听了,一个个都恨得陈连泰要死,却又扳不着他的错处,只说他工程不合,有碍船只的停泊,照会了宣制军,硬要叫他拆掉了重造。陈连泰赌气咬着牙齿,拆掉一段,重新改造,洋人方才没有话儿。袁太守办了这件事儿,心上觉得十分快活。
刚刚这个时候,有位广西知府庄蕴言。本来和袁太守同乡至亲,却也是个江南名士,广西通省有名的第一个能员。到上海去采办军火,路过广东,来拜会袁太守。庄太守提起在广西的时候,听得人说广东止有两个能办事的人:一个是那位将弁学堂总办匡忠伯匡主政,一个便是这位善后巡警两局提调袁润叔袁太守。袁太守听得庄太守提到匡主政身上,便也说道:“匡忠伯办的这个将弁学堂,却实在办得不错。但不懂他究竟是什么本事,三个月的功夫,就办得这样整齐。单是那些外堂的工夫,还不算什么;奇的是内堂的算学测绘,这般纯熟。就是专门学堂,都没有这般神速。我终究心上有些疑心,不晓得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情。”庄太守听了,一时高兴道:“我们何不到他学堂里头去看他一下呢?”袁太守心上也正想去看看,欣然应允。便同着庄太守两个人,先来拜会匡主政。刚刚匡主政不在学堂,有一个提调,也是江苏人,和袁太守是同窗,十分要好,袁太守便去找他,叫他带着到课堂里头去参观。不想他们三个人走进课堂,见那一班学生,一个个都在那里垂头闭目的假寐,竟没有一个醒的;还有几个人睡在那里,同牛一般的打呼。堂上只有教习一个人,在那里指手画脚的讲,却没有一个人听他。袁太守看了,便不走进去。回过身来,再走一班课堂,也是如此,一个个都在那里睡觉。袁太守和庄太守见了,十分诧异,便问那个提调道:“怎么你们这里的学生都是这个样儿?”那提调笑道:“你不要忙,等我慢慢的和你说。以前这个学堂开办的时候,匡总办定的课程是每天六点钟外堂功课,四点钟内堂功课。起先一班学生不知道总办的意思,拼命的用功。你想一天十点钟的课程,哪里吃得了这个辛苦?况且那外堂工夫又是些伤筋动骨的勾当。有几个不经事的,不上半个月,就得了吐血咳嗽的病,并且还死了好几个。直到死了这几个学生之后,匡总办方才传谕一班学生,叫他们只顾外堂功课,不要管什么内堂不内堂。内堂上课的时间,就是他们睡觉休息的时间。所以这班学生,格遵功令,上了课堂,只一味的睡觉。”说到这里,袁太守便问道:“照你这样的说来,去年老帅看的那些课程,都是假造出来的么?”提调道:“那是自然,何消说得。天下的人,虽然聪明才力各各不同,那精神上的能力总是差不多的。就是身体强壮的人,一天六点钟的外堂功课,已经有些吃不住,何况还要再加上四点钟的内堂功课呢?这些说话,我虽然和你们两位讲了,你们在外面却断断不好提起。要是给这位匡总办知道了是我讲的,那就了不得了。”袁太守和庄太守听了,方才恍然大悟,彼此相视而笑。笑了一回,方才说道:“真个人才难得。如今世界上的那一班著名能员,都是匡忠伯一般的人物,那真有才情能办事的,却又没有权柄给他。”庄太守也笑道:“你不要轻看了匡忠伯,像他这样的办事,糊得过一个面子,还算是好的。还有那一班天字第一号的酒囊饭袋,连个面子都糊不来的,也很多在那里呢!”两个人嗟叹了一回,便辞了提调,坐着轿子回来。
刚刚走出学堂大门不多几步,早见对面风一般的来了一乘四个人的飞轿。原来广东的轿子,和别处不同。别处三个人四个人的轿子是彼此换肩的,广东却没有什么换肩不换肩。三个人抬的轿子,就在轿杠前面,加上一条绳,搭在肩上;四个人的就在后面再加上一条绳。那一班当差的红候补人员,都是坐的四名飞轿。当下袁太守轿子在前面,一眼看见了飞轿里头坐的,就是那位学堂总办匡主政,便别转了头,装不看见,一霎时那轿子飞也似的擦肩过去。匡主政坐在轿内,一眼也早看见了袁太守,心中暗想:他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事情?不要他是来参观学堂的么?要是被他看出了破绽,那就糟了。心上想着,忽然觉得坐的轿子直掀转来,前面两个轿夫立脚不定,一齐跌了一交,把轿子丢下地来。匡主政不及提防,在轿子里头直扑出来,几乎跌了一个狗吃屎,幸而有扶手板拦着,还没有跌下地去。匡主政不觉大怒,连忙往对面看时,只见几个兵丁,穿着营务处的号衣,扛着一个手拷脚镣的囚犯,还有一个武弁,押在后边。听得那武弁指手画脚的嚷道:“你们是什么人?差使来了都不知道回避,还是这样乱冲乱撞的,难道没有眼睛的么?”看官,你道匡主政好好的坐在轿子里头,怎么会有这样的一来?原来匡主政的轿夫,正低着头走得起劲,不料对面来了几个押解囚犯的营务处亲兵,直冲过来。这几个轿夫,向来抬着匡主政在街上跑的时候,受过匡主政的吩咐,从来不肯让人的。这一班兵丁又倚仗着押解犯人是公事,两下都不肯让。街道又窄,劈面一撞,来得力猛,匡主政的轿夫跌了一交,轿子便掼下地来。那两个轿夫在地上爬起,听着那武弁这般说法,正要发作,早听得匡主政大喝一声道:“你们是什么地方出来的,在街上这样的横冲直撞?你可知道我是个什么人?”那轿夫在一旁插口道:“你们都瞎了眼睛,难道不认得匡大人么?”接着匡主政又喝道:“你们押解犯人也还罢了,为什么要在街上这样的混跑?见了我的轿子都敢这般乱撞,见了别人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在匡主政的意思,不过恨着他们无故把他撞了一下,心上不舒服。以为我这个人,是广东全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你连我的轿子都敢冲撞起来,这还了得!若是这位武弁老爷,当时认个不是,赔个笑脸,这件事儿也就烟消火灭的了。无奈他合当晦气。倚着自己没有不是,哪管你什么匡大人不匡大人,气冲冲的大声说道:“匡大人也罢,匡老爷也罢,我们押解犯人,也是要紧差使。不要说是你,就是两广总督出来,没有清道的仪仗,我们也用不着回避。我们解的是差使,你不回避我们也还罢了,怎么倒反要我们回避起你来?这不是笑话么?”匡主政听了,一股烈火,从肚子里头焰腾腾的直拥起来,大骂道:“你这个混帐东西!靠着什么人的势力,竟敢这般放肆,连我都糟蹋起来?”那武弁瞪着眼睛,拧拳掳袖的道:“骂了你便怎么样呢?你还骂人混帐,你自己想想,没有仪仗,硬要叫人回避,你自己才混帐呢!”说着,头也不回,带着那几个人,扛着犯人,一拥的去了。把一个匡主政又气得一个发昏,呆坐在轿子里面,几乎气都透不转来。呆了好一回,越思想越气,喝叫轿夫掉转身来,到制台衙门去。也不等巡捕官去回,大踏步一直闯到宣制军的签押房里头。宣制军见了,觉得诧异道:“怎么又来了?有什么公事么?”匡主政气呼呼的把方才的事儿讲了一遍,要宣制军立刻叫营务处提人。宣制军听了,觉得这位匡主政着实的有些胡闹,只得皱着眉头道:“其实这件事儿,你只要将就些儿,不用这样顶真就过去了。以前那施世杰的事儿,一班大小将士,心上就都有些不服。如今又为着这样不相干的事儿闹起来,恐怕别人要议论你不能容物。”不知后事如何,且看后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