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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八

这天早晨一开始,公爵就有一种沉重的预感;他所以有这种预感,也可以用他的病情来解释,但是他莫名其妙地闷闷不乐,这正是他感到最痛苦的。诚然,摆在他面前的事实是印象深刻的、沉重的,令他痛定思痛的,但是他的闷闷不乐,却远远超过他想得起来并且考虑到的一切;他明白,他一个人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渐渐地,他油然产生了一种期待,并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今天,他一定会发生某种特别的、不可改变的事。昨晚,他虽然旧病复发,但总算是轻的;除了心里有些忧郁,头脑有些沉重,四肢有些酸痛以外,他并没有感到任何其他不适。他的脑子相当清晰,虽然他的心有点病。他这天起得相当晚,但是一起床就立刻清楚地想起了昨天的晚会;虽然记得不十分清楚,但他还是记起来了,他发病后过了半小时,人家就把他送回了家。他听说,叶潘钦家已打发人来看过他,打听过他的病情。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又派来了另一个人;他对这点感到很高兴。薇拉·列别杰娃第一个跑来看他,并且替他做这做那。她看到他后,起初,忽然哭了,但是公爵立刻安慰她,说他没事儿,这时她又破涕为笑。这姑娘如此深切地同情他,体贴他,不知为什么使他突然感到很吃惊;他拿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薇拉的脸刷地通红。

“哎呀,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她害怕地一声惊呼,急忙把手抽了回去。

她很快就走了,奇怪的是似乎很难为情。顺便说说,在此以前,她已经告诉他了,今天一大早,她父亲就跑去看“死者”(他就是这样称呼将军的),打听他夜里死了没有,她听人说,将军大概很快就会咽气的。十一点多的时候,列别杰夫回来了,他过来看公爵,但只是来“一小会儿,目的是来了解一下他的贵体是否安康”,等等,此外,也为了来看看他的“小柜子”。他除了唉声叹气以外,再没说别的,因此公爵也就很快让他走了,但是尽管这样,那主还是试探着问公爵昨天发病的情形,虽然看得出来,他已经知道发病的一切细节。在他之后,科利亚也跑来了,也是只来待一会儿;他倒当真有事,似乎心事很重,而且很焦急。他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急切地请求公爵把瞒着他的所有的事说个明白,接着他又加了一句,昨天他已经把一切几乎都打听清楚了。他受到强烈而又深深的震动。

公爵尽自己之所能,以十分同情的态度把事情经过统统说了一遍,而且十分准确地还事实以本来面目。这个可怜的孩子听了他的话后,有如挨了晴天霹雳。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暗自垂泪。公爵感觉到,这事留下的印象,将使这青年终生难忘,并将成为他毕生的转折点。他急忙告诉他,他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且补充说,据他看,老人的死,很可能是因为做了那件错事以后他心里感到可怕所致,这种痛悔前非,追悔莫及之情,并不是任何人都能产生的。科利亚听完公爵的这席话后,两眼闪出了泪花。

“甘卡、瓦里娅和普季岑都是混账东西!我不会跟他们吵,但是从今以后我们将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道!啊,公爵,我从昨天起有许多新的感受;这对我是个教训!现在,我认为,母亲应该直接由我抚养;虽然她在瓦里娅那里生活有保障,但这样总不是事儿……”

他蓦地想起有人在等他,便跳起来,匆匆问了问公爵的健康状况,听到答复后,他忽然又急匆匆地补充道:

“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呢?我听说,昨天……(不过,我没有刨根问底的权利),但是,您什么时候有事,需要一个忠实的奴仆,用得着我的话,我将随时为您效劳。看来,咱们俩都不是非常幸福,不是这样吗?但是……我不想刨根问底,不想刨根问底……”

他走了,公爵进一步陷入沉思:大家都在预言将有不幸的事发生,大家都已经似乎作了结论,大家都在观望,似乎他们都知道什么事,只有他不知道;列别杰夫用话套他,科利亚直截了当地暗示,薇拉则在暗中垂泪。最后,他懊丧地挥了挥手,想道:“该死的病引起的多疑。”一点多钟的时候,叶潘钦母女前来看他,并且申明就来“一忽儿”,他看到她们后,顿时喜形于色。她们还当真就来“一忽儿”。吃完早饭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站起身来,宣布大家立刻出去散散步。这一通告,是以命令的形式作出的,生硬,冷峻,不作任何解释。大家走出门去,所谓大家,也就是妈妈、小姐们和希公爵。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出门就直接向平日出去散步的相反方向走去。大家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都不开口,怕惹妈妈生气,而她也好像躲开大家的责备和反对似的走在大家前面,头也不回。最后,阿杰莱达说,出去散步也用不着这样紧追慢赶嘛,人家都赶不上妈妈了。

“这样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回过头来说道,“现在,我们现在正从他家门口走过。不用管阿格拉娅怎么想,也不用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他对于咱们终究不是外人,再说,他现在正处在不幸中,在生病;起码,我想进去看看。谁愿意,谁就跟我一起进去,不愿意,就走——来个过门不入;没谁挡你们的道。”

不用说,大家都走了进去。公爵照例急急忙忙地再一次请求大家原谅昨天打破花瓶和……给大家添乱的事。

“好啦,这没什么,”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答道,“不是舍不得花瓶,而是替你难过。那么说,你自己现在也看出来了,给大家添了乱:这就是所谓‘到第二天早晨’,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现在任何人都看到,对你是不能求全责备的。好了,也该再见了;如果走得动,就出去散散步,再继续睡下,——这是我的劝告。如果想到舍下来玩,可以照旧来嘛;你应当相信,而且永远牢记,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管出什么乱子,你将一如既往,照旧是我们家的朋友:起码是我的朋友。起码,我对自己总心里有数吧……”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回答了母亲的挑战,并且肯定了妈妈一如既往的感情。他们走了,但是在这貌似宽厚,仓促间说出的和蔼可亲而又鼓励的话中,却蕴含着许多连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都未曾察觉的残忍。在请他“照旧”来舍下玩的邀请中,以及在她所说的“起码是我的朋友”的话语中,——又可以听出某种预告未来的弦外之音。公爵开始追忆阿格拉娅的情形,诚然,她在进门和告辞的时候,曾向他奇怪地嫣然一笑,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甚至大家向他保证一如既往,友好往来的时候,她也不置可否,虽然两、三次定神看了看他。她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仿佛她夜里没睡好似的。公爵决定当晚一定“照旧”上她们家去,而且十分激动地看了看表。叶潘钦母女走后整整三分钟之后,薇拉走了进来。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刚才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悄悄地让我给您捎句话。”

公爵猛地打了个冷战。

“有便条?”

“不,是口信,而且还是匆忙说的。她请您今天一整天,一分钟也别离开这院子,一直到晚七点,或者,甚至到九点,我没完全听清楚。”

“这……这又干吗呢?这是什么意思?”

“这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只让我千万转告。”

“她说‘千万’了?”

“不,没有直说:我刚巧跑到她身边,她匆匆回过头来对我说了这句话。但是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让我‘千万’。她看了看我,把我的心都看麻了……”

公爵又追问了几句,虽然什么也没问出来,但是他倒反而更惊慌了。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躺在沙发上,又沉思起来。“也许,有人要上她们家去,直到九点,她担心我去了,当着客人的面,又会给她添乱,”他终于凭空想出了这个道理,接着他又开始迫不及待地等候晚上到来,他又开始不断看表。但是谜底很快就揭开了,远没有到晚上,而且也是以一个新的来访的形式出现的,但是从这谜底又生出另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新的哑谜:叶潘钦母女走后过了整整半小时,伊波利特走进屋来看他。伊波利特进来的时候显得筋疲力尽、疲惫不堪,进门后,一句话没说,就像失去知觉似地跌坐在沙发椅上,霎时间,剧烈地咳呛起来,一直咳到吐血。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脸上烧起了两堆潮红。公爵向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但是他没有回答,只是向他连连摆手,让他暂时不要打搅他。最后他才似乎恢复了知觉。

“我要走了!”他终于用嗄哑的嗓音使劲说道。

“要我送您回家吗?”公爵说,从坐位上站起身来,但他说到这里又打住了,想起了刚才人家给他下的不许出院的禁令。

伊波利特笑了。

“我不是要离开您,”他继续说道,仍不断气喘和干咳,“相反,我认为有必要来看看您,谈件事儿……要不,我也不会来打搅您。我要到那儿去,而且这回看来真的要走了。一命归天!请相信,我不是来寻求同情的……今天,我本来已经躺倒了,从十点开始,躺倒后就不准备再起来了,一直到命归黄泉,但是后来又改了主意,又爬了起来,想来看看您……可见,必有要事。”

“看着您这模样,真叫人可怜;您叫我一声,让我去不就得了,何必劳驾亲自来呢。”

“好啦,客气话说够啦。表示一下可怜,就上流社会的礼节说,也够啦……对,我忘了:您身体怎么样?”

“我身体很好。昨天倒……不十分……”

“听说了,听说了。也是那只中国花瓶活该倒霉;可惜我不在场!我是来谈件事的。第一,我今天有幸看到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跟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在那张绿色长椅旁幽会。我感到惊奇的是,一个人竟会有这么副蠢相。加夫里拉·阿尔利翁诺维奇走后,我就向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说了这想法……您好像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公爵,”他又加了一句,不信任地望着公爵那副镇静的面孔,“对任何事都不惊奇,据说这是一种大智大慧的表现;依我看,这在同等程度上也可能是一种其蠢无比的表现……不过,我不是在含沙射影地骂您,对不起……我今天用词不当,说话净惹祸。”

“还在昨天,我就知道加夫里拉·阿尔达翁诺维奇……”公爵欲言又止,显然不好意思,虽然伊波利特对他并不吃惊感到很懊丧。

“知道!这倒是新闻!不过,也好,您就不必说了……而今天,您不会是这个幽会的目击者吧?”

“如果您自己在那里,您一定会看到,我并没有在那里。”

“嗯,也许您躲在树丛后面呢。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还是替您高兴,要不然,我还以为她看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了呢!”

“请您不要跟我谈这件事,伊波利特,也不要用这样的词儿。”

“更何况您已经全知道了。”

“您说错了。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而且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大概也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对于他俩约会的事,我也一无所知……您说,他俩有过约会?嗯,好吧,咱们先不谈这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会儿知道,一会儿不知道?您说‘好吧,先不谈这事’?嗯,不,您不要太轻信了!尤其是您倘若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因为您不知道,所以才轻信。那您知道不知道这兄妹俩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对于这事您可能也在怀疑吧?……好,好,我不提这事……”他发现公爵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但是我找您是为了我自己的事,对于这事我想……说明一下。不说明一下,他妈的,我死不瞑目;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您说。您想听吗?”

“说吧,我洗耳恭听。”

“不过,我又改了主意:我还是要从加涅奇卡讲起。我今天也有个约会,居然也是在那张绿色长椅上。不过,我不想说假话:是我自己硬约她见面的,死乞白赖地求来的,答应向她公开一个秘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得太早了(看来,的确去早了),但是我刚在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身旁坐下,一看,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手挽手地走了过来,似乎在散步。他们俩遇到我后,似乎吃了一惊;没料到我会在那里,甚至显得很尴尬。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脸刷地红了,信不信由您,她甚至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因为我在那里呢,还是仅仅因为看到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因为他显得非常英俊,反正她刷地满脸通红,事情在一秒钟之内就解决了,而且解决得很可笑:她站起身来,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问候还了个礼,也回答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巴结的微笑,接着便不客气地说道:‘我约你们来,是为了向你们当面表示一下我对你们二位真挚的友情感到高兴,假如我将来需要这种友情的话,请相信……’她说罢便鞠躬告辞,他们俩也就走了,——不知道他们俩是被愚弄了呢,还是旗开得胜;加涅奇卡当然被愚弄了;他莫名其妙,满脸通红(他脸上的表情有时候很怪!)但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似乎明白了:现在必须赶紧走开,即使这样,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来这一手,也已经够她受的了,因此她把哥哥拉了就走。她比他聪明,我相信,她现在正十分得意。我到那里去是为了跟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商谈关于她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会面的事。”

“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叫道。

“可不吗!您好像沉不住气了,开始吃惊了?我很高兴,因为您也愿意跟普通人一样了。对此,我可以说句宽慰您的话。这就是想要巴结那些年轻而又性情孤傲的小姐们的下场:我今天挨了她一记耳光!”

“精—精神上的?”公爵无意中问道。

“对,不是肉体上的。我觉得,任何人都举不起手来打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连女人现在也不会打我;甚至加涅奇卡也不会打我!虽然昨天有个时候我曾经想,他肯定会气势汹汹地向我扑过来……我敢打赌,我知道您现在在想什么?您在想:‘就算不该打他吧,但是不妨用个枕头或者用块湿抹布,趁他睡着的时候,闷死他,——甚至必须这样’……您脸上的表情说明,您正在想这个,就在此时此刻。”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公爵厌恶地说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今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一个人……用湿抹布……把我闷死了,嗯,我可以告诉您这人是谁:您不难想象,这是罗戈任!能不能用湿抹布把一个人闷死呢,足下高见?”

“不知道。”

“我听人家说是可以的。好吧,不提这事了。哼,凭什么说我是搬弄是非的人呢?今天,她凭什么骂我是搬弄是非的人?要注意,她是从头到底听完了我的叙述,并且反复问了我几遍以后才说这话的……不过,女人都这样!为了她,我才跟罗戈任,跟这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交往的;替她着想,我才安排她亲自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见面的。该不是因为我暗示,她竟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吃剩下来的“残羹剩饭”欢天喜地,触犯了她的自尊心吧?我因为替她着想才再三跟她说明这个道理的,我不抵赖,我给她写过两封这样的信,今天是第三封,约她见面……方才,一开始,我就对她说,她这样做未免有点低三下四……再说,‘残羹剩饭’这话也不是我发明的,而是别人说的;起码在加涅奇卡家,大家都这么说;她自己不也承认是这样吗。哼,那她为什么还说我搬弄是非呢?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您现在瞧着我这样子,一定觉得非常可笑,我敢打赌,您一定把一首无聊的诗硬安到我头上来了:

也许,当我凄惶地气息奄奄,

爱情会对我一展离别的笑颜。

哈哈哈!”他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接着又咳呛起来。“请看,”他边咳嗽边嗄哑地说道,“加涅奇卡是什么东西:说什么‘残羹剩饭’,可现在他自己却想乘虚而入!”

公爵很久一言不发;他感到恐惧。

“您刚才说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会面?”他终于含糊不清地问道。

“唉,莫非您当真不知道今天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见面吗?而且为此还特地由罗戈任写信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把她从彼得堡请了来。她应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之请,并经我从中斡旋,现在正跟罗戈任一起待在离您很近的地方,在从前那栋房子里,也就是那位太太,她的女友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那位风流太太家,而且今天,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就要到那里去,到那个很成问题的人家去,去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作友好的谈话,演算各种习题。她们想做算术题。您不知道?此话当真?”

“这不可思议!”

“哼,不可思议倒好了;不过,您又打哪儿能够知道这事呢?虽然这里飞过一只苍蝇,也无人不知:这种小地方就是这样!但是话又说回来,我预先告诉了您,您应该感谢我才是。好了,再见——也许,到阴曹地府才能见面了。不过还有件事:我固然对您做了卑鄙的事,因为……我倒要请问,我干吗要把理应属于自己的东西丢掉呢?难道为了有利于您?要知道,我是把自己的自白书献给她的(这事您不知道吗?)。而且她是多么高兴地接受了呀!嘿嘿!不过,我对她并没有做卑鄙的事,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倒是她使我丢人现眼,使我十分难堪……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您的地方;我固然说过‘残羹剩饭’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可是现在我把她们约会的日期、钟点和地点都告诉了您,而且把这一整套游戏都暴露给您了……不用说,是因为恼恨,而不是出于舍己为人。再见了,我这人太罗嗦,像个结巴或者痨病鬼;要当心,要采取措施,而且要快,只要您还配叫做一个人的话。会面定在今天晚上,这是确凿的。”

伊波利特向门口走去,但是公爵叫了他一声,他在门口又停了下来。

“这么说,依您看,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今天要亲自登门去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吗?”公爵问。他的两颊和前额泛出了红晕。

“不能说千真万确,不过很可能是这样吧,”伊波利特回答,把头转过一半,斜看了他一眼,“不过,不这样也不可能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总不能上门去找她吧?再说,也不能在加涅奇卡家;他家几乎停着个死人。将军怎么样啦?”

“单凭这一点就不可能!”公爵接口道。“她即使想去,怎么出门呢?您不知道……她家的规矩:她不可能一个人离开家,去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太荒唐了!”

“我说公爵:平常,谁也不会去跳窗的,可是一旦发生大火,恐怕连最高贵的绅士和最高贵的太太,也会从窗子里跳出去的。只要有这个必要,那毫无办法,连我们的千金小姐也会上门去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难道那边府上不让您的这几位小姐到任何地方去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她只要走下台阶,一直往前走,哪怕从此不回家也可以。常有这样的事,有时可以破釜沉舟,当然也可以从此不回家:生活并不是仅仅由早点、午饭,加上希公爵这类人组成的。我觉得,您把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当成千金小姐或者寄宿学校的女学生了;我也把这个意思跟她说了;她似乎表示同意。您在七点或者八点的时候等着……我换了是您呀,一定打发个人到那边去监视,抓住她下台阶的那工夫。嗯,哪怕就派科利亚去呢;他可乐意当密探了,我可以担保,也就是说为了您……因为这一切本来就是相对的嘛……哈哈!”

伊波利特走了。公爵根本就没有必要派人去当密探,即使他肯这样做也毫无必要。阿格拉娅所以命令他坐在家里别出去的原因,也基本上弄清楚了:也许,她想来叫他一起去。当然,也可能,她不想让他到那里去,所以让他坐在家里……这也是可能的。他的头晕了;整个房间旋转起来,他在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睛。

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事很大,而且具有决定性意义。不,公爵并不认为阿格拉娅是千金小姐或者寄宿学校的女学生;他现在感到,他早在担心的正是出现这一类事;但是,她为什么要跟她见面呢?他浑身一阵发冷;他身上又忽冷忽热起来。

不,他并不认为她是孩子!他感到恐惧的是她近来的某些观点,某些话。他有时候觉得,她似乎过于克制,过于沉得住气了,他想起来,这曾经使他很害怕。诚然,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赶走那些使他心烦的想法,但是她那颗心里到底包含着什么秘密呢?这问题早就使他很苦恼,而且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他是相信这颗心的。而这一切今天都必须解决和弄个水落石出。这想法是可怕的!又是“这女人”!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女人肯定会在最后关头出现,把他的整个命运像一段烂线似的一揪两段呢?他总觉得是这样,他现在甚至敢对此发誓,虽然他眼下处在一种几乎恍恍惚惚的状态。如果说他近来在努力忘掉她,那也无非因为他怕她。他到底爱这个女人,还是恨这个女人呢?今天,他一次也没有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这方面,他于心无愧:他知道他爱的到底是谁……他不是怕她们俩见面,他怕的不是这次奇怪的见面,不是他所不知道的她们所以要见面的原因,也不是这次见面到底会有什么结局,——他怕的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个人。后来,过了几天以后,他回想起,在这些忽冷忽热的时刻,他几乎一直神思恍惚,似乎总看到她那双眼睛、她那副目光,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她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虽然在这忽冷忽热和异常苦恼的几小时之后,他已经记不清他当时到底想了和做了些什么。比如,他好不容易才记起来,薇拉怎么端饭来给他吃,他怎么吃了饭,但是饭后他是不是睡觉了,他就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当天晚上,当阿格拉娅来看他,走进了凉台,他从沙发上跳起身来,走到房间中央,去迎接她的时候:是七点一刻,——从这时起,他才开始完全清楚地分辨一切。阿格拉娅独自一人,穿得很朴素,打扮得也似乎很仓促,穿一件质料轻盈的宽袖大衣。她的脸色,跟方才来看他的时候一样,很苍白,但是两眼却闪着明亮的、冷峻的光;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一副眼神。她把他仔细地端详了一遍。

“您完全做好准备了嘛,”她低声而且好像很平静地说道,“衣服穿好了,帽子也拿在手里了;这么说,有人告诉过您了,我知道是谁告诉您的:伊波利特?”

“是的,他跟我说了……”公爵几乎半死不活地喃喃道。

“那就走吧:您知道吗,您一定得陪我去。我想,您出去一趟总有力气吧?”

“我能走,但是……这难道可能吗?”

他的话霎时断了线,而且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这是他想阻止这个失去理智的姑娘的唯一企图,随后,他就像一名囚徒似的乖乖地跟在她后面,出了门。虽然他思绪很乱,但是他心里还是明白的,就是他不跟她去,她也会自己到那里去的,可见,他无论如何应该跟她走。他看得出来,她下了很大决心;这种强烈的冲动,不是他阻挡得了的。他俩默默地走着,一路上几乎没说一句话。他只注意到,她对这条路很熟悉,当他想穿过一条胡同绕道走(因为那条路行人少),并且向她提出来的时候,她似乎集中了注意力才听清楚了他说的话,接着便生硬地答道:“都一样!”当他们俩差不多已经走到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那座房子(一栋又大又老的木屋)跟前的时候,从台阶上走下来一位衣着华丽的太太和陪伴她的一名年轻的姑娘;她们俩坐上等候在台阶旁的一辆非常漂亮的马车,大声说笑着,甚至正眼也没看走过来的两位客人,好像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们俩似的。马车刚走,门又立刻第二次开了,正在等候他俩光临的罗戈任,把公爵和阿格拉娅让进了屋子,随手插上了门。

“整座房子,现在,除了我们四个人以外,没有其他人,”他大声说,并且奇怪地望了望公爵。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第一个房间里等候他们,她也穿得极其朴素,一身黑衣黑裙;她站起身来迎接,但是没有微笑,甚至也没有向公爵伸出手来。

她那专注的、不安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到阿格拉娅身上。两人在相互离得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阿格拉娅坐在犄角的沙发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坐在窗口。公爵和罗戈任没有坐下,人家也没有请他俩坐。公爵莫名其妙地,似乎痛苦地望了望罗戈任,但是,罗戈任仍旧像刚才一样微笑着。沉默又持续了片刻。

终于有一种凶险之感掠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脸庞;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执拗、坚定,几乎充满了仇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格拉娅,一分钟也没从这个女客脸上移开。阿格拉娅看来有点窘,然而并不胆怯。她进门后,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情敌,以后就一直垂下眼睛坐着,仿佛在沉思。有一两次,她好像无意中抬起头来,用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她脸蛋上表露出一种明显的厌恶,仿佛怕在这里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似的。她机械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甚至有一次还不安地挪了挪位置,向沙发角挪动了一下。她自己未必意识到了她的所有举动;但是正因为无意识,就更增加了这些举动的侮辱性。她终于坚决而又咄咄逼人地望了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眼睛,而且立刻看清了她的情敌的恶狠狠的目光里所闪耀的一切。一个女人明白了另一个女人;阿格拉娅打了个冷战。

“您自然知道,我干吗要请您到这里来,”她终于说道,但是声音很低,而且在说这句短短的话时停顿了两次。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冷冷地、生硬地答道。

阿格拉娅脸红了。她也许忽然觉得非常奇怪和不可思议:她现在居然跟这个女人坐在一起,坐在“这女人”的家里,而且在听候她答复。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刚一发出说话的声音的时候,她全身似乎不寒而栗,打了个冷战。这一切当然都被“这女人”十分清楚地看在眼里。

“您什么都明白……但是故意装作好像不明白的样子,”阿格拉娅近乎低语地说道,忧郁地望着地面。

“这又干吗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勉强看得出来地微微一笑。

“您想利用我的处境……因为我在你们家,”阿格拉娅可笑而又尴尬地继续说道。

“您的这个处境,只能怨您,不能怨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猛地满脸绯红,“不是我请您来,而是您请我来的,而且现在都不知道请我来干什么。”

阿格拉娅高傲地昂起了头。

“您的嘴别那么刻薄;我不是用您的这个武器到这里来跟您干仗的……”

“啊!那么说,您终究还是来‘干仗’的喽?我还以为您……会更伶牙俐齿些呢……”

两人四目对视,已经不再掩饰彼此的敌意。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就是不久前还给另一个女人写过这样的信的女人。可是她俩刚一见面,刚一开口,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那又怎么样呢?这时候,在这屋里的所有四个人中,似乎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有什么奇怪的。公爵昨天还不相信会看到这情景,甚至做梦见到这种情形也不可能,现在却站在那里,看着,听着,仿佛他早就预感到会发生这一切似的。最最荒唐的梦,突然变成了色彩斑斓、轮廓分明的现实。其中一个女人,在这瞬间,是如此蔑视另一个女人,恨不得把这话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正如罗戈任第二天所说,也许,她之所以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干这个),因此,这另一个女人不管多么富于幻想,但是当时她的脑子很乱,心也在疼,她的任何先入之见,似乎都抵挡不住她那情敌恶狠狠的、纯女性的轻蔑。公爵相信,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决不会先开口谈信的事;从她那闪亮的眼神里,他看得出来,写这些信,现在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只要现在阿格拉娅也不提信的事,公爵宁可为此献出自己的一半生命。

但是,阿格拉娅似乎猛地定了定神,一下子控制住了自己。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她说,“我不是来同您……吵架的,虽然我不喜欢您。我……我来找您……想推心置腹地谈谈。我让您来的时候,已经决定了我要对您说什么,既然决定了,就决不反悔,尽管您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这样对您不好,而不是对我。我想对您给我的信作一个答复,而且是当面答复,因为我觉得这样方便些。那就请您听听我对您的全部来信的答复吧:当我那天第一次认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后来又听说在您举行的那个晚会上所发生的一切以后,我就开始可怜他了。我之所以可怜他,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正因为他老实,所以他就信以为真,以为跟一个……这样性格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他会幸福。我替他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您决不可能爱他,您把他折磨够了就会甩了他。您之所以不会爱他,因为您太骄傲了……不,不是骄傲,我说错了,因为您这人太虚荣了……这也不对:您这人自私到了……疯狂的程度,这点,您给我的信就是明证。您不可能爱上他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甚至很可能,您心里还看不起他,笑话他,您能够爱的只有您自己的耻辱,以及您念念不忘的您被人糟蹋和人家侮辱了您。如果您蒙受的耻辱少些,或者根本没有蒙受过耻辱,您倒反而会不幸些……(阿格拉娅十分痛快地说出这些匆匆蹦出来的,但是早就准备好了、深思熟虑过的话,当她做梦都没想到过这次见面的时候,就想好了;她用恶狠狠的目光注视着这些话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被气歪了的脸上所产生的效果。)“您记得吧,”她继续说道,“那时候,他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您知道这封信,甚至还读过这封信。我看过这封信后,一切都明白了,而且果然不出所料;他不久前亲自向我证实了这点,也就是我刚才向您说的一切,逐字逐句,甚至一字不差。接到这封信以后,我就开始等待。我早料到您会到这里来的,因为您离不开彼得堡:像您这样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待在外省岂不可惜了……不过,这也不是我想说的话,”她加了一句,满脸绯红,而且从这时起她脸上的红晕一直没有消退过,直到把话说完。“当我再次看到公爵的时候,我替他感到非常痛心,也觉得非常可气。别笑;您要笑的话,就不配懂得我说这话的道理了……”

“您看,我没有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伤心而又正色地说道。

“话又说回来,您笑吧,随您便,我无所谓。我亲自问过他,他告诉我说,他早就不爱您了,甚至一想起您,他就感到痛苦,但是他可怜您,一想起您,就好似‘万箭钻心’,我还应该告诉您,在这一生中,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他这样心灵高尚而又忠厚,对别人又无限信任的人。他说过这话以后,我就看出,任何人,只要他愿意,都可以欺骗他,而且不管谁欺骗了他,他以后总会原谅这个人的,也正因为这点,我才爱上了他……”

说到这里,阿格拉娅略停片刻,似乎吃了一惊,好像不相信自己似的,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又闪出无限的高傲;似乎,她现在豁出去了,就让“这女人”哑然失笑,笑她刚才脱口而出的这个自供状吧。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您现在总该明白我让您来干什么了吧?”

“也许明白了;但是,我要听您自己说出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低声回答。

阿格拉娅脸上顿时燃起了怒火。

“我倒要请问,”她坚决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您有什么权利干涉他对我的感情?您有什么权利胆敢写信给我?您有什么权利无时无刻地对他又对我宣布您爱他,而且是在您抛弃了他,并且令人十分可气和……可耻地从他身边逃走以后?”

“我既没有向他,也没有向您宣布过我爱他,”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费了老大劲才说道,“此外……您说得对,我的确从他身边逃走了……”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加了一句。

“您怎么不曾‘既向他又向我’宣布过?”阿格拉娅叫道,“您那些信算什么?谁请您来给我们说媒了,谁请您来劝我嫁给他了?难道这不是宣布吗?您干吗死乞白赖地求我们?起初,我还以为,您硬掺合到我们中间来,是想引起我的逆反心理,对他产生厌恶,从而抛弃他,到后来,我才看透是怎么回事:您无非是异想天开,想用这一套虚情假意来为自己树碑立传……哼,您这么爱虚荣,您能当真爱他吗?您干吗不痛痛快快的离开这里,而要给我写那些可笑的信呢?您现在干吗不嫁给一个这么爱您、给了您这么大面子、向您求婚的上等人呢?您要干什么实在太清楚了:嫁给罗戈任,怎么就委屈您了?这对您是鸿运高照,三生有幸!关于您,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说过,您读过许多诗,但是‘就您的……地位来说,学问似乎太多了点’;他还说,您是一个爱啃书本的、四体不勤的女人;再加上您的虚荣心,这就是您所以这样做的全部原因……”

“您就不是娇生惯养、四体不勤吗?”

这事十分匆忙、十分露骨地达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其所以出人意料,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动身到帕夫洛夫斯克来的时候,尽管猜测凶多吉少,总还存在一些幻想;再说,阿格拉娅一时感情冲动,简直忘乎所以,就像从山上滚下来似的,面对可怕的复仇的快乐,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看到阿格拉娅这样,甚至感到奇怪;她看着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最初那一刹那,简直不知道怎么对付这局面了。她到底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推测的那样,是个读过许多诗的女人呢,还是像公爵所深信的那样不过是个失去理智的疯女人呢,不管怎么说吧,这女人虽然有时候做起事来脸皮很厚,而且十分泼辣,其实她比表面看去要怕羞得多,温柔得多,对别人也轻信得多,说实在的,她骨子里有许多书卷气,她富于幻想,性格也比较内向,常爱异想天开,而且这些素质都很强、很深……公爵对此是了解的;痛苦浮上了他的脸庞。阿格拉娅看到这个后,恨得发起抖来。

“您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她在回答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责备时,以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傲说道。

“您大概听错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很惊讶。“我对您怎么啦?”

“如果您想做个规规矩矩的女人,您当时为什么不甩掉勾引过您的托茨基,干脆……而要装腔作势地演戏呢?”阿格拉娅忽然无缘无故地说道。

“您对我当时的处境又知道什么,您有什么资格对我品头论足?”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哆嗦了一下,面孔刷地变得十分苍白。

“我知道您没有出去干活,而是跟一个阔佬罗戈任跑了,想以此来扮演一个被逐出天国的天使。而托茨基居然要为这个被逐的天使开枪自杀,我对此也就丝毫不以为怪了。”

“住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厌恶地,好像触动了她心头痛楚似地说道,“您对我的了解,跟……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女佣人对我的了解一样(她前些日子还找民事法官跟自己的未婚夫打官司)。也许,她比您还更了解我一些……”

“可能吧,一个规规矩矩的姑娘就要靠自己的劳动生活。您为什么对这个女佣人如此轻蔑?”

“我轻视的不是劳动,而是看不惯您谈到劳动时的态度。”

“想做个规矩女人,就应该去做洗衣女工。”

两人都站起身来,面色苍白地互相对视着。

“阿格拉娅,别说啦!要知道,这是不公平的,”公爵不知所措地叫道。罗戈任已经收敛起笑容,但是仍旧闭紧嘴唇,抱着胳膊,一声不吭地听着。

“瞧,瞧她那德性,”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气得发抖地说道,“你们瞧这位小姐!过去,我一直尊她为天使!您没让家庭女教师陪着就枉驾到我这里来了,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要不要……要不要我现在开门见山,毫不过甚其词地告诉您,您为何光临寒舍吗?因为您心里发怵,所以才屈尊光临。”

“对您发怵?”阿格拉娅问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竟敢这么跟她说话,她天真地吃了一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当然对我!您既然下定决心要到我这里来,可见您怕我。您所怕的人,就不可能看不起他。试想,甚至在这一分钟前,我都很尊敬您!您想知道您为什么怕我,以及您现在的主要目的究竟是什么吗?您是想来亲自证实:他爱我是不是胜过爱您,因为您醋劲大发……”

“他已经告诉过我,他恨您……”阿格拉娅低声嘟囔道。

“也许吧;我也许配不上他,不过……不过我想,您在撒谎!他不可能恨我,他也不可能这么说!不过我准备原谅您……因为我注意到您现在的处境……话又说回来,我把您想得要好些;我以为您更聪明,甚至也更漂亮些,真的!……好啦,把您的宝贝带走吧……他就在这里,看着您,都听糊涂了,您把他带走吧,不过有个条件:立刻离开!马上就走!……”

她跌坐在软椅上,止不住的眼泪往下直流。但是霎时她的两眼又闪出新的光芒,她定睛注视了一下阿格拉娅,从坐位上站起身来。

“要不要我立刻……下道命……令,你听见了吗?只要我向他下道命……令,他就会立刻抛弃你,永远待在我身边,而且跟我结婚,而你只能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跑回家去?要不要,要不要我这么做?”她像发疯似地叫道,她可能自己都不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格拉娅害怕地向门口跑去,但是在门口又停了下来,仿佛被钉子钉在那里似的,听她继续说下去。

“要不要我把罗戈任轰走?你以为我已经跟罗戈任结婚了吗,为了让你称心如意?好,我现在就可以当着你的面大喝一声:‘滚,罗戈任!’而对公爵我要说:‘你记得答应过我的话吗?’主啊!我干吗要在她们面前这么低三下四呢?公爵,难道不是你向我保证过,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会跟我走,永远不离开我吗;你说你爱我,原谅我的一切,而且尊……尊敬我。是的,你说过这话!而我为了还你以自由,才离开你逃走的,可是我现在不干了!她凭什么把我看成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对我出言不逊?我是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吗,你问罗戈任,他会告诉你的!现在她羞辱了我,而且当着你的面羞辱我,你是不是想要扭头不顾,离开我,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带走呢?过去,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如果你要这样做,你是要受诅咒的。滚,罗戈任,我不需要你!”她几乎神志昏乱地叫道,竭力想把郁结心头的话一吐为快,她的脸都气歪了,唇干舌燥,显然,她自己也丝毫不相信她刚才夸口说出的话,但与此同时她又希望能够把这一瞬间延长些,哪怕延长一秒钟也好,以此来欺骗自己。她这时的冲动是如此强烈,她很可能因此而死去,起码公爵觉得是这样。“瞧,他站在这里!”她用手指着公爵,最后向阿格拉娅叫道,“如果他现在不走到我身边来,不要我和不抛弃你,那你就把他带走,我让给你,我不需要他!……”

她和阿格拉娅都站着不动,似乎在等待,两人都像疯子似的望着公爵。但是他可能不明白这一挑战的全部力量,甚至可以肯定说他不明白。他只看见那张绝望的、疯狂的脸,正如他有一次向阿格拉娅脱口说出的,一看到这张脸,他就觉得“万箭钻心”。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指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央求而又责备地对阿格拉娅说:

“这难道可能吗!要知道,她……这样不幸!”

但是这话刚一出口,他抬头看到阿格拉娅那可怕的目光,就吓得说不出话来。这目光里表露出这么多痛苦,同时又显露出无限的仇恨,以致他举起双手一拍,一声惊呼,向她身边冲去,但是已经晚了!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动摇,她伸出两手,捂住脸,叫道:“哎呀,我的上帝!”边说边冲出了房间,罗戈任也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准备给她拉开通向大街的那间外屋的门闩。

公爵也跟着往外跑,但是在房门口有人伸出两手抱住了他。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伤心欲绝的、气歪了的脸死死地盯着他,铁青的嘴唇蠕动着,问道:

“你去追她?追她?……”

她顿时失去知觉,跌倒在他的怀里,他扶起她,把她抱进房间,放在沙发椅上,站在她身旁,呆呆地等候她苏醒。茶几上放着一杯水;罗戈任回来后就抓起这杯子,喷了一点水在她脸上;她睁开眼睛,约莫有一分钟,仿佛莫名其妙;但是突然仓皇四顾,打了个哆嗦,尖叫一声,扑向公爵。

“我的!我的!”她叫道,“那位骄傲的小姐走了吗?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道,“哈哈哈!我居然把他拱手让给这位小姐!何必呢?何苦呢?我真是疯子!疯子!……滚,罗戈任,哈哈哈!”

罗戈任仔细看了看他们俩,一句话没说,拿起自己的礼帽就出去了。十分钟后,公爵坐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两手抚摩着她的脑袋和脸蛋,就像抚摩一个小女孩似的。她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她伤心落泪,他也想与她同声一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注意地听她那激动的、兴高采烈的、前言不对后语的喁喁情话,其实他未必听懂了什么,但是他静静地微笑着,他一觉得她又开始伤心或者哭泣,责备或者诉苦的时候,他又立刻开始摸她的脑袋,用两手温柔地抚摩她的脸蛋,像哄孩子似地劝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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