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旬,已经整整一星期了,彼得堡的天气少有的好。叶潘钦家在帕夫洛夫斯克有一幢自己的豪华别墅。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蓦地激动和忙碌起来;忙了不到两天,就全家搬到别墅去了。
叶潘钦家搬走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也乘早车从莫斯科来到了彼得堡。谁也没有到车站去迎接他;但是公爵下火车时,似乎蓦地看到在围上来迎候旅客的人群中,不知什么人的两只眼睛向他投过一束奇怪而又炽热的目光。他定睛一看,已经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当然,这不过是幻觉;但是留下的印象却是令人不快的。再说,公爵本来就落落寡欢、若有所思,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一辆出租马车把他送到铸铁街不远处的一家旅馆里。这家旅馆很差劲。公爵要了两个不大的房间,光线很暗,家具也差。公爵洗完脸,穿好衣服,什么东西也没要,就匆匆出去了,好像怕浪费时间或者怕出访不遇似的。
如果在半年前他初到彼得堡时就认识他的人们中间,现在有人抬起头来看看他,可能会发现他的外貌变了许多,变得好看多了。但是也不见得真这样。其实仅仅是衣服全变了:所有的衣服都变了样,都是在莫斯科由上好的裁缝定做的;但是这衣服也有缺点:做得太时髦了(一些做活巴结,但手艺不十分高明的裁缝,做起活来,一向这样),再加穿这身衣服的人对衣服式样毫无兴趣,因此只要对公爵仔细看上一眼,热衷于取笑他的人也许就不难找到一些令他们哑然失笑的地方。但是有人没来由地硬要觉得可笑,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公爵叫了辆出租马车,就动身上沙滩去了。在圣诞街的一条胡同里,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座不大的小木屋。他感到很惊奇,这座小木屋居然看去外表还很漂亮,而且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房前还有座小花园,开满了鲜花。临街的几扇窗户都开着,从窗里传出一个人激昂慷慨、滔滔不绝的说话声,近乎喊叫;似乎有人在朗诵,甚至在发表演说;这人的声音间或被几个人的清脆的笑声所打断。公爵走进院子,登上台阶,求见列别杰夫先生。
“他们在里面呢,”一名厨娘,把衣袖挽到胳膊肘上,出来开门,她用手指着“客厅”答道。
这座客厅里糊着湖蓝色的壁纸,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太讲究了些:又是小圆桌又是长沙发,又是罩着玻璃罩的青铜座钟,又是镶嵌在墙上的狭长穿衣镜,天花板上还用青铜灯链挂着一盏古色古香的带有小玻璃串儿的小型吊灯,列别杰夫先生本人,正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从门外走进来的公爵,他穿着坎肩,但是没有穿上衣,一身夏天打扮,他正在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就某一问题发表演说。他的听众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姑娘,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那男孩相当活泼,看去人不笨,手里捧着一本书;那年轻姑娘一身丧服,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小女孩也穿着丧服,特别爱笑,一笑就张大了嘴,一副傻样。最后,旁听的人中,还有一位非常奇怪的小伙子,躺在沙发上,二十上下,长得相当英俊;肤色微黑,蓄长发,头发很密,眼睛又黑又大,面颊两侧和颔下胡须微露。这小伙子似乎常常打断正在慷慨陈词的列别杰夫,与他争辩;其他听众之所以发笑,恐怕也正是在笑这件事。
“卢基扬·季莫费伊奇,卢基扬·季莫费伊奇!你瞧!你倒是回过头来瞧瞧呀!……唉,你们这些人真讨厌!”
厨娘挥了下手,气呼呼地走开了,甚至气得满脸通红。
列别杰夫回过头来一看,看见了公爵,他像挨了晴天霹雳似的站了片刻,接着便满脸堆笑、谄媚地向他跑了过来,可是半道上又蓦地站住,结结巴巴地连声说道:
“公爵大——大——大人!”
但是他仿佛惊魂未定似的,又转过身去,无缘无故地,先是向穿丧服、抱小孩的姑娘冲去,那姑娘由于他冷不防来这一下子,吓得后退了一步。但是他立刻又撇下她,扑向站在通向另一间屋子门口、大笑过后仍在傻笑的十三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经不住他的吆喝,一溜烟躲进厨房去了;列别杰夫还向她的背影连连跺脚,以示恐吓;但是当他遇到公爵尴尬不安的眼神后,便急忙解释道:
“表示……恭敬,嘿嘿嘿!”
“您这一套大可不必……”公爵刚想开口。
“就来,就来,就来……说话就来!”
说罢,列别杰夫便一溜烟跑出了房间。公爵惊讶地望了望那位姑娘、那男孩和躺在沙发上的那年轻人;他们统统在笑。公爵也笑了。
“去穿燕尾服了,”男孩说。
“真让人过意不去,”公爵刚要开口道,“我还以为……请问,他……”
“您以为他喝醉酒了?”躺在沙发上的那人叫道,“毫无醉意!除非喝了三四杯,最多五杯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家常便饭。”
公爵本来想转身对沙发上的那个人说话,但是那位面容姣好的姑娘却开了口,她的神色十分坦然,她说道:
“他早晨从来不多喝;如果您找他有什么事,就趁现在说吧。正是时候。他晚上回来,肯定烂醉如泥;现在他一到晚上就哭,给我们念圣经,因为我们的妈妈在五星期前死了。”
“他所以逃跑,肯定因为难于回答您的问题,”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年轻人笑道。“我敢打赌,他肯定会编出一套谎话来骗您,现在正在动脑筋。”
“总共才五星期!总共才五星期呀!”列别杰夫已经穿上了燕尾服回到房间,接着说道,他眨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准备擦眼泪,“全成了没娘的孩子!”
“您怎么穿有破洞的衣服出来了?”那姑娘说,“这儿门背后不是放着一件新上衣吗,没看见还是怎么的?”
“住嘴,就你事多!”列别杰夫向她嚷道。“哼,你呀!”他说时向她连连跺脚,但是这回她只是付之一笑。
“您别来吓唬人,我不是塔尼娅,不会给您吓跑的。倒是柳博奇卡,没准给您吵醒了,说不定得了急惊风……嚷嚷什么呀!”
“不会的,决不会的!让你舌头上长个疔,……”列别杰夫蓦地非常害怕,抢前两步去看睡在女儿怀里的孩子,十分担心地在她身上画了个十字。“我主保佑,我主保佑她平平安安!她是我的亲骨肉,还在吃奶,是女儿,叫柳博芙,”他对公爵说,“她是我的结发妻子叶琳娜生的;她在分娩的时候死了。这个丑妞是我的女儿薇拉,穿着丧服……至于这个,这个,噢,这个……”
“怎么没词啦?”年轻人叫道,“往下说呀,别不好意思呀。”
“公爵大人!”列别杰夫突然一阵冲动,无限感慨地说,“热马林家的那件凶杀案,您在报上看到了吗?”
“看到了,”公爵带着几分诧异地说。
“好,那么这就是杀害热马林一家的真正凶手,他就是凶手!”
“您在说什么呀?”公爵说。
“我这是打个比方,如果有未来的第二个热马林家,那么他就是未来的第二个凶手,他正准备下手……”
大家都笑了。公爵转而一想,列别杰夫也许当真在踌躇不决,装腔作势,无非因为他预感到公爵会问他一些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在拖延时间,想办法对付。
“他正在耍阴谋,想造反!”列别杰夫仿佛怒不可遏地叫道,“难道我能够,难道我有权把这么一个专门搬弄是非的人,这么一个也可以说是浪子和恶棍吧,认为是自己的亲外甥,认为是我过世的妹妹阿尼西娅的独生子吗?”
“你给我得了吧,你是个醉鬼!公爵,您信不信,他现在异想天开,想去当律师,想去搞法庭诉讼;因此他就鼓起如簧之舌,成天价在家里跟孩子们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五天前,他还当着民事法官的面替一个人作辩护。他为谁辩护呢?并不是替那个再三哭求他的老太婆辩护(那老太婆被一个无耻的高利贷者弄得倾家荡产,这家伙把她的五百卢布,把她的全部财产都拿走了),而是为一个专放高利贷的名叫扎伊德莱的犹太人辩护,因为他答应给他五十卢布酬金……”
“打赢了才给五十卢布,打输了只给五卢布,”列别杰夫突然解释道,跟他刚才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大叫大嚷过似的。
“他自然是信口雌黄,胡扯一通,要知道已经不是过去那世道了,直落得个贻笑大方。可是他还洋洋得意;说什么公正廉明的法官先生们,请大家想想,一位晚境凄凉的老者,卧病不起,一向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现在却受人欺凌,都揭不开锅了;请大家想想一位立法者的至理名言:‘法庭应以仁爱为本’。您信不信,他每天上午都在这里向我们重复他的这篇讲演,就像他在法庭上演说似的;今天已经唠叨第五遍了;您临来前,他还在大声演说,得意极了。他自以为妙语连珠,语惊四座。他还在准备继续替什么人辩护。您大概是梅什金公爵吧?科利亚跟我说起过您,说他迄今为止在世界上还从未遇到过比您更聪明的人……”
“是的!是的!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列别杰夫立刻接口道。
“我看,这人是在信口胡说。一个是爱您才说这话,另一个是在拍您马屁;而我丝毫没有打算巴结您,这您是知道的。我看,您这人不会没有判断力:您来评评理,我跟他孰是孰非。我说,您愿不愿意让公爵来评评理呢?”他对舅舅说。“公爵,您的突然出现,我甚至感到高兴。”
“行啊!”列别杰夫坚决地大声说,但又不由得回过头去看看他的听众,这时大家又开始走拢来了。
“你们俩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公爵皱着眉头问。
他的确有点头疼,再说他越来越相信,列别杰夫在顾左右而言他,乐得把事情搁置一边,谈些无关紧要的事。
“先谈案由。我是他外甥,这话他没有说错,虽然他尽扯谎。我没有念完大学,但是想念完,并且坚持要念下去,因为我是一个有性格的人。为了谋生,我在铁路上找了个差使,月薪二十五卢布。此外,我承认他曾经帮过我两三次忙。我手头有过二十卢布,但是我把它输了。我说公爵,您信不信,我这人太卑鄙,太下流了,竟把钱给输了。”
“而且输给一个坏蛋,输给一个混账东西,就不该给他钱嘛!”列别杰夫叫道。
“是的,输给一个坏蛋,但是输了就该给人家钱,”年轻人继续说道。“至于说他是个坏蛋,我自己就能证明这一点,倒不是因为他曾经揍过你一顿。公爵,这人是个被革职的军官,退伍的陆军中尉,曾经在罗戈任那伙人里干过,教过拳术。自从罗戈任让他们散伙以后,他们现在就居无定所,到处流浪。不过最糟糕的是,我明知道他是个坏蛋、恶棍、小偷、还是坐下来跟他玩牌,在赌剩下最后一个卢布的时候(我们玩的是“棍子”),我私下里想:输了就去找卢基扬舅舅,只要我求他,他不会不给的。这就是下流了,简直太下流了!简直是一种明知故犯的卑鄙行为!”
“简直是一种明知故犯的卑鄙行为!”列别杰夫重复他的话道。
“唉呀,你先别得意呀,听我往下说嘛!”外甥不高兴地叫道。“他还高兴呢。我跑来找他,公爵,向他承认了一切;我这样做是光明磊落的,我没有为自己开脱;我在他面前把自己臭骂了一顿,这是大家亲耳听见的,可以作证。为了在铁路上做事,我非得多少置备一点像样的穿戴不可,因为我浑身上下破破烂烂,您瞧这靴子!要不然,我没法去上班,我要是不在指定的日期以前前去报到,这位置就可能给别人占了,那时候我又会高挂在赤道上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另谋高就。现在我只求他借给我十五个卢布,并且保证下不为例,此外,我还保证在三个月内把所有的债款统统还清,一戈比不落。我说话是算数的。我可以一连几个月坚持吃面包和克瓦斯因为我是个有性格的人。三个月内我可以拿到七十五卢布。加上以前欠他的,一共欠他三十五卢布,由此可见,这钱我是还得起的。好吧,要利息也行,要多少给多少,他妈的!他难道不知道我的为人吗?公爵,您可以问他嘛,他过去帮过我的忙,我还钱给他没有?为什么现在就不肯借呢?我还了那个中尉的赌账,他就火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原因!他就是这么个人——既不利己,又不利人!”
“还赖着不走!”别列杰夫叫道,“干脆躺在这里,赖着不走了。”
“我早把丑话说头里了。不给就不走。您好像在笑,公爵?您好像认为我不对?”
“我没有笑,不过,我看,您也确实有点儿不对,”公爵不高兴地回答道。
“您干脆说我全错了不得了,别支支吾吾;什么叫‘有点儿’!”
“您不介意的话,那就全错了。”
“我不介意!可笑!难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实属两难,有所不得已吗:钱是他的,借不借由他,我硬要他借,就是强迫。但是公爵,您……您不知道人情冷暖。不教训教训这种人,他就不懂得好歹。就得教训教训他们。要知道,我于心无愧;凭良心说,我不会让他吃亏,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他的。他也能够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看到我在低三下四地求他。他还要什么呢?这种不乐于助人的人,有什么用?得了吧,他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您问问他,他对别人干了些什么,他是怎么对人家坑蒙拐骗的?他用什么法子置下了这座房产的?如果过去他不是已经骗了您,现在也没有想方设法要继续骗您的话,就砍下我的脑袋!您在笑,您不信?”
“我觉得,这一切与您那事不完全对得上号,”公爵说。
“我躺在这里已经第三天了,什么事情没有看到呀!”年轻人对公爵的话充耳不问,大声嚷道,“试想,他居然会怀疑这位天使,怀疑这位现在成了没娘的孩子的姑娘,我的表妹,他自己的女儿,他每天夜里到她屋里去捉奸!还偷偷跑到我这里来,在我的沙发下搜查,他犯了疑心病,病得发了疯;到处都看到有贼。他整夜不睡,时不时跳起来,一忽儿看看窗户有没有关严,一忽儿试试门有没有关好,一忽儿又向炉子里张望,一夜总要折腾七八次。在法庭上站在骗子手一边,可是夜里自己却三番四次地爬起来祈祷,就在这间客厅里,双膝下跪,叩头如捣蒜,每次半小时,而且还在为什么人祷告,念念有词地哭诉,因为喝醉了吗?他还为杜巴丽伯爵夫人作安魂祈祷,这是我亲耳听见的,科利亚也听见了,他完全疯了!”
“公爵,您瞧见了,您听见了,他怎么糟践我的!”列别杰夫的脸涨得通红,他真火了,叫道。“有一点他不知道,我虽然是个酒鬼和混蛋,强盗和恶棍,心却不坏,很可能,也是我活该,谁让我自讨苦吃呢,当这个爱糟践人的碎嘴子还是婴儿的时候,我曾经给他包过蜡烛包,替他在木盆里洗过澡,那时,我妹妹阿尼西娅刚守寡,一贫如洗,我也跟她一样一文不名,天天守夜,整宿不睡,伺候他们两个病人,到楼下去偷看门人的劈柴,饿着肚子,唱歌给他听,打榧子逗他玩,总算把他拉扯大了,他现在就可以放肆地嘲笑我了!即使有一次我当真为杜巴丽伯爵夫人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在脑门上画过十字,这又关你什么事呢?公爵,大前天,我在一部百科辞典里生平第一次读到了她的简历。你知道杜巴丽是什么人吗?你说呀,知道吗?”
“哼,就你一个人知道?”年轻人面带嘲弄而又不乐意地嘟囔道。
“她是一位伯爵夫人,不顾羞辱,取代了皇后,执掌宫闱,有一位伟大的女皇在给她的亲笔信中称她为“ma cousine”还有一位红衣主教,教皇派来的使节,在:levée du roi上(你知道,levée du roi是什么意思吗?)曾自告奋勇要替她穿丝袜(她的两脚光着),并引以为荣,——她就是这么一位既崇高而又十分神圣的人!你知道这个吗?我从你脸上就看得出来,你不知道。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呢?你如果知道,你回答呀!”
“滚,你有完没有。”
“她是这样死的;她在享尽荣华富贵之后,一个名叫萨姆松的刽子手居然把这么一位从前的娘娘拽上了断头台,供那些巴黎的poissarcles逗乐,她吓得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看到刽子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到断头刀下,用膝盖往里顶她(台下那些人直乐),她就喊道:‘Encore un moment,mousieur le bourreau,encore un moment!’这意思就是说:稍等片刻,刽子手先生,就等一会儿!也许就因为这一会儿,主饶恕了她,因为人心的misére更甚于此者,实在难以想象。你知道misére这词是什么意思吗?反正misére就是misére。当我在书中一读到伯爵夫人的喊叫,一读到再等一会儿的时候,我的心就好像刀绞似的。我临睡前在祷词里提到这位大罪人的名字,跟你这个小爬虫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之所以提到她,为她祈祷,可能因为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脑门上为她画过十字,甚至都没有想到要这么做。如果她地下有知,知道人世间还有一个像她这样的罪人在为她祈祷,哪怕就祈祷一次呢,她在阴曹地府也会感到高兴的。你笑什么?你不信,你这个无神论者。你怎么知道?你说你偷听了我的祈祷,这也是胡扯:因为我不仅为杜巴丽夫人一人祈祷;我的祷词是这样的:主啊,让大罪人杜巴丽伯爵夫人以及与她类似的人安息吧!’这完全是两码事:因为有许多这样的大罪人,被命运女神播弄的苦命人,他们受尽磨难,现在又在那里惶惶乎不可终日,在呻吟,在期待;那时候我还为你,以及为像你这样寡廉鲜耻、存心与人作对的人祈祷,如果你当真偷听过我怎么祈祷的话……”
“好啦,够啦,别说啦,你爱替什么人祈祷随你便,活见鬼,瞧你那嚷嚷劲儿!”列别杰夫的外甥恼火地打断他的话。“他真是博览群书,公爵,您不知道?”他带着尴尬的笑容加了一句,“现在,他净读这一类五花八门的书和回忆录。”
“您舅舅毕竟不是那种……没有心肝的人。”公爵不由得说道。他渐渐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讨厌了。
“您这么夸他非把他夸坏了不可!您瞧他把手按在心口,咧开大嘴,舔嘴咂舌那模样。也许他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但他是个骗子,这最糟糕;再说成天价醉醺醺,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东倒西歪,喝酒多年的醉鬼都是这模样,因此他浑身不舒服。就算他爱孩子吧,对我死去的舅妈也很敬重……甚至还很爱我,要知道,他在遗嘱里还当真给我留了份遗产……”
“我什么也不留给你!”列别杰夫激动地叫道。
“听我说,列别杰夫,”公爵掉过头去不理那个年轻人,断然说道,“我凭自己的经验知道,只要您愿意,您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我现在时间很少,如果您……对不起,我忘了,请问您的名字和父称怎么称呼?”
“季——季——季莫费。”
“还有呢?”
“卢基扬诺维奇。”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胡说八道!”那外甥叫道,“连这种事都要扯谎!公爵,他根本不叫季莫费·卢基扬诺维奇,他叫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嗯,你倒说说,你干吗要扯谎呢?真是的,你叫卢基扬也好,季莫费也好,不都一样吗,这跟公爵有什么相干呢?告诉您吧,他完全出于一种爱撒谎的恶习!”
“难道当真?”公爵不耐烦地问道。
“我的确叫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列别杰夫尴尬地点头道,他老老实实地低下了眼睛,又把手按在心口。
“您干吗要这样呢,唉,我的上帝!”
“出于自谦,”列别杰夫低声说,说时他把头低得更低了,态度也显得更老实了。
“唉,干吗要自谦呢!我只是想知道,现在在哪里可以找到科利亚!”公爵说,说罢便转过身去想离开。
“我可以告诉您科利亚在哪儿,”那个年轻人又自告奋勇地说。
“不不不!”列别杰夫气急败坏地上前阻拦道。
“科利亚昨天就住这儿,可是今天一早出去找他的将军了。公爵,天知道您为什么要把将军从监狱里保释出来。还在昨天,将军就答应晚上到这儿来住,但是没来。他很可能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天平旅店。因此科利亚不是在那儿,就是在帕夫洛夫斯克的叶潘钦家别墅。他身边有钱,昨天就想去了。因此,不在天平旅店,就在帕夫洛夫斯克。”
“在帕夫洛夫斯克,在帕夫洛夫斯克!……不过咱们上这儿来,上这儿的小花园来……喝点咖啡……”
列别杰夫拉住公爵的手,把他硬拽出去。他们走出房间,穿过一个小院,走进一座花园门。里面果然有一座很小、很美丽的小花园,因为天气好,园中已是春满枝头,一片新绿。列别杰夫请公爵坐在一张绿色的木头长椅上,面对一张埋在地下的绿色桌子,他自己就在公爵对面坐下。过一会儿,果然端来了咖啡。公爵没有拒绝。列别杰夫继续巴结而又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公爵的脸色。
“我不知道您还有这么好的一座房产,”公爵说,那神情似乎别有所思。
“没——没娘的孩子,”列别杰夫蜷缩着身子开口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公爵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当然早已忘掉了自己刚才提的问题。又过了约莫一分钟;列别杰夫在窥视,在等待。
“啊,你说什么?”公爵仿佛倏地清醒过来似地问道,“哦,对了!列别杰夫,您自己也知道咱俩有什么事:我是接到您的信才来的。您说吧。”
列别杰夫犹疑不定,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公爵略等片刻,凄苦地一笑。
“我对您似乎还是很了解的,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您大概没想到我会来吧。您以为我决不会一接到您的通知就从我所在的那个穷乡僻壤赶来,您写这封信只是为了洗刷一下自己的良心。可是我居然来了。好啦,得啦,别再骗我啦。别再搞一仆二主啦。罗戈任到这里来已经三星期了,这我全知道。您是不是像上回那样把她出卖给他了呢?您照实说吧。”
“这恶棍自己打听出来的,自己打听出来的。”
“别骂他啦;他那样对您当然不好……”
“把我痛打了一顿,心可狠啦!”列别杰夫突然十分激动地接口道,“在莫斯科,还放狗咬我,满街追我,那是一只跑得很快的猎狗。一只可怕的狗。”
“您把我当三岁小孩啦,列别杰夫。请您告诉我,她这回在莫斯科是当真离开他了吗?”
“当真,当真离开他了,又是在快结婚的时候。那家伙以为指日可待,可是她却跑到彼得堡来了,而且一下车就跑来找我:‘救救我,把我藏起来,卢基扬,也别告诉公爵……’公爵,她怕您竟胜过怕他,这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列别杰夫说罢,狡猾地伸出一个手指,指指脑门。
“现在您又把他们凑合在一起了?”
“公爵大人,我怎么能……我怎么能不让他们在一起呢?”
“好啦,够啦,我自己会全部打听出来的。不过请您告诉我,她现在在那儿?在他那儿?”
“噢不!没有那事儿!她还是独自一人。她说,我是自由的。您知道吗,公爵,她非常坚持这点。她说,我还是完全自由的!她还住在彼得堡地区,住在我小姨子家,跟我写信告诉您的时候一样。”
“现在还住那儿?”
“还住那儿,除非有时候天气好,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住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别墅里。她说:‘我是完全自由的’;昨天她还向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夸耀了好一阵自己的自由呢。这不是好兆头,您哪!”
列别杰夫说罢咧开嘴笑了笑。
“科利亚常常到她那儿去吗?”
“这孩子做事不牢靠,让人莫名其妙,嘴上又没个把门的。”
“您是很久以前到她那儿去的吗?”
“天天,我天天去。”
“那么说,昨天也去了?”
“没有;还是大前天去的,您哪!”
“可惜您喝了点酒,列别杰夫!不然的话,我还有些话要问您。”
“没那回事,我一点没喝醉!”
列别杰夫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请问,您离开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
“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
“她好像把什么东西丢了,老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她一想到这桩婚事就恶心,就有气。至于对他,无非把他看作一块桔子皮罢了,充其量如此,也许还更甚于此,想起他来就害怕,就恐怖,甚至不许谈到他,除非万不得已才跟他见个面……他对这点也一清二楚!可是又拿她没辙!她惶惶不安、冷嘲热讽、言行不一,脾气很坏……”
“言行不一。脾气很坏?”
“脾气很坏;上回,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她差点没揪我的头发。于是我就用《启示录》给她祛病禳灾。”
“怎么回事?”公爵以为听错了,反问道。
“给她念《启示录》。她是个想像力十分活跃的女人,再说,就我观察所得,她非常喜欢严肃的话题,尽管这是不相干话题。她很喜欢人家跟她谈这类话题,甚至把这看成人家看得起她。是的,您哪。我讲解《启示录》很有一套,已经讲了十五年。她同意我的看法,现在我们正处在第三匹黑马的时代,即骑马人手里拿着天平的时代,现今这世道,一切都建筑在天平和契约上,人人寻找的都只是自己的权利:‘一钱银子买一升小麦,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再有就是自由的精神,纯洁的心灵,健全的体魄,而且还想同时保有上帝恩赐的一切。但是只靠权利是保不住这些东西的,因为随之而来的是灰马,它的名字叫死亡,而在它之后就已经是地狱了……我们碰到一起的时候,常谈这一类话;——这对她影响很大。”
“您自己真这么信吗?”公爵用奇怪的目光端详了一下列别杰夫,问道。
“我信,所以才讲。因为我赤条条,一无所有,是人生循环中的沧海一粟。有谁把我列别杰夫当人呢?任何人都在想方设法戏弄我,差点没用脚踹我踢我。可是在讲解《启示录》上,我却可以和达官贵人平起平坐。因为智慧高于一切!达官贵人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揣摩圣义时……也在我面前发抖。前年,在复活节前,有一位大官尼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听说有我这么个人(当时我还在他老人家的厅里供职),就特意让彼得·扎哈雷奇把我从值班室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当其他人都出去以后,他问我:‘你当真是研究敌基督的行家吗?’我没有隐瞒,我说:‘鄙人正是。’接着我便开始讲解,绘声绘色,非但没有减少恐怖,反而打开譬喻的画卷,以想象来加强恐怖,并且举了一些数字。他老人家苦笑了,听到数字以及诸如此类的描述后发起抖来,请我把书合上后快走,过复活节的时候还对我传令嘉奖,可是过了复活节,他就把灵魂交给了上帝。”
“那能呢,列别杰夫?”
“真是这样。吃过饭,从马车上摔下来,太阳穴撞到马路边的矮石柱上,于是就像个小孩一样,像个小孩一样,立刻咽了气。据履历表记载,他当时七十三岁;可是鹤发童颜,浑身洒满了香水,老是笑眯眯的,像小孩一样。据彼得·扎哈雷奇当时回忆:‘这,不幸被你言中了,’他说。”
公爵站起身来。列别杰夫对公爵站起来感到很惊讶,甚至感到很为难。
“您居然无动于衷,嘿嘿!”他谄媚地大着胆子说。
“真的,我觉得不大舒服,可能因为旅途劳顿,脑子昏昏沉沉的,”公爵皱起眉头,答道。
“您应该去别墅稍事休息一下,您哪,”列别杰夫小心谨慎地提醒他道。
公爵沉吟片刻。
“再过三天,我自己也想带全家老小到别墅去住一阵,一方面为了保持这个新生的小鸟的健康,另一方面也想乘机把这房子全部装修一下。也去帕夫洛夫斯克。”
“你们也去帕夫洛夫斯克?”公爵蓦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里的人都去帕夫洛夫斯克吗?你是说,您在那里也有自己的别墅?”
“不是大家都去帕夫洛夫斯克。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弄到几座便宜的别墅,让给我一座。那儿风景优美,地势也高,到处一片葱绿,价钱也便宜,而且趣味高雅,又有音乐,所以大家都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不过,我住的是厢房,至于那座别墅嘛……”
“租出去了?”
“不——不。还没……没说定。”
“租给我吧,”公爵忽然提议。
看来,列别杰夫说来说去就想达到这个目的。三分钟前,他脑子里就闪过这个念头。其实他已经不需要再去找房客了;因为想租这座别墅的人已经到他这儿来过,并且当面告诉他,这别墅他想租也说不定。列别杰夫心里明白,不是“也说不定”,而是肯定要租。但是他现在忽然闪过一个他自以为妙不可言的想法,何不利用以前那个承租人没有说定这个空子,把别墅转租给公爵呢?“冲突迭起,事情急转直下”这幅图画蓦地展现在他的想像力面前。他几乎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公爵的提议,因为当公爵直率地问他房租的时候,他甚至连连摆手。
“好说,好说;我先去打听一下;不会让您吃亏的。”
他们俩边说边走出花园。
“公爵大人,如果您爱听,我倒有……倒有……一件非常有意思的跟那人有关的事奉告,”列别杰夫嘟囔道,高兴地在公爵身旁侧着身子转来转去。
公爵停住了脚步。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有一座小别墅,您哪。”
“那又怎么样呢?”
“那位太太跟她是好朋友,大概,打算经常到帕夫洛夫斯克去拜访她。另有目的。”
“那又怎么样呢?”
“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啊呀,得了,列别杰夫!”公爵好像被人触到痛处似的,带着一种不快的感觉打断了他的话。“这一切……统统是误会。您最好告诉我,您准备什么时候搬过去?对我来说是越快越好,因为我住在旅馆里……”
他俩边说边走出了花园。他们没有再进屋去,而是穿过院子,走到门口。
“最好是,”列别杰夫终于想出了办法,“您从旅馆里直接搬到我这里来,而且今天就搬来,后天,我们一起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以后再说吧,”公爵若有所思地说,说罢便走出了大门。
列别杰夫看了看他离去的背影。他很惊讶,公爵怎么会突然心不在焉起来。他出去的时候甚至都忘了说“再见”,甚至连头也没点一下。这有点反常,因为列别杰夫知道公爵一向是彬彬有礼和礼貌周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