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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九

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望着公爵,好像不明白,也不愿意明白他的话似的。加尼亚吓得目瞪口呆。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来访,尤其在眼下这时刻光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大家感到十分奇怪,也感到非常棘手。仅就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头一次光临,就够意外、够奇怪、够棘手的了;因为在此以前,她的态度十分傲慢,跟加尼亚谈话时从来就没有表示过她有意与他的亲人见见面,认识一下,而在最近,甚至压根儿没有提到过他们,好像他们在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似的。就他来说,能把这样棘手的谈话推后,未始不觉得高兴,虽然如此,他对她的这种傲慢仍耿耿于怀。总之,他能从她那里等到的无非是她对他家的嘲笑和挖苦,决不会是专诚拜访。对此他一清二楚:由于他的求亲,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以及他的亲人现在用什么眼光来看她,她心里是有数的。现在,在送过照片之后,在她的生日,在她答应决定他命运的这一天,她的突然来访,本身就几乎说明了这决定是什么。

大家莫名其妙地望着公爵,这情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本人随即出现在客厅门口,她走进房间时,又把公爵往一边稍微推了推。

“总算进来了……你们装门铃是干什么用的?”她快乐地说,这时加尼亚忙不迭地迎上前去,她把手伸给了加尼亚。“您拉长了脸干什么?请给我引见一下……”

完全不知所措的加尼亚,把她给大家一一作了介绍。先是介绍给瓦里娅。这两个女人在相互伸出手来以前,先交换了一下异样的目光。不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还是笑了笑,装出一副笑模样;但是瓦里娅不愿装假,板着脸,两眼紧盯着她;连一点普通礼貌所要求的笑模样都没有。加尼亚傻了;恳求她既没必要,也没时间,于是他向瓦里娅投去一瞥威胁的目光,她也由这咄咄逼人的目光顿时领悟,这一刻对于她哥哥多么重要。这时,她才好像下定了决心,对他作些让步,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微微一笑。(在家里,他们大家毕竟还是彼此相爱的。)得以稍稍挽回局面的还是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加尼亚把规矩全弄乱了:先介绍妹妹,后介绍母亲,接着又把母亲领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面前。但是当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开口说“非常荣幸”还没说完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急匆匆地向加尼亚扭过身去,不等主人邀请,就坐到墙角里靠窗的一张小沙发上,叫道:

“您的书房呢?还有……房客住哪儿?你们不是出租房屋吗?”

加尼亚霎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想回答什么,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又立刻接下去说道:

“这里哪能住房客呀?您连书房都没有。能收点房钱?”她猛地问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

“是麻烦了点儿,”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答道,“自然,多少有点收益。不过,我们也刚……”

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又不听下去了,她望着加尼亚,笑着向他喊道:

“您的脸怎么这样?噢,我的上帝,您这会儿的脸多难看呀!”

她笑了片刻,加尼亚这时的脸色确实很难看:他那目瞪口呆的模样,他那又可笑又胆怯的慌乱神情,从他脸上霎时消失了;但是他的脸倏地变得非常苍白;嘴唇一阵阵抽动,歪到一边;他用令人不快的目光目不转睛地、默默地望着这位女客的脸,——她还在笑个不停。

这里还有一位旁观者,他一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差点没有呆若木鸡,这时他也没有完全摆脱这副傻样;但是他虽然“呆呆地”站在原来的地方,站在客厅门口,他还是看到加尼亚的苍白的脸和脸上的恶劣的变化。这位旁观者就是公爵。他差点害怕起来,忽然无意识地走上前去。

“喝点水吧,”他向加尼亚低语。“也不要这样看人……”

显然,他说这话没有任何打算,也没有任何特别的用意,不过是灵机一动,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但是他的话却产生了异常的效果。加尼亚的满腔怨愤似乎猛地爆发,劈头盖脸地发到公爵身上:他一把抓住公爵的肩膀,默默地望着他,一副报仇雪恨、咬牙切齿的模样,又似乎有话说不出来。一时群情哗然: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轻轻地喊了起来,普季岑担心地跨前一步,科利亚和费德先科刚走到门口也吃惊地站住了,只有瓦里娅照旧板着脸,在注意观察。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旁,挨着母亲,两手抱在胸前。

但是加尼亚差不多在自己那种鲁莽行动的最初一分钟就立刻醒悟过来,开始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他完全清醒了。

“您怎么啦,公爵,您难道是大夫?”他叫道,并尽可能摆出一副快乐和忠厚的样子,“竟把我吓了一跳;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是一位非常珍贵的人物,虽然我也是今天上午才认识他的。”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大惑不解地望着公爵。

“公爵?他是公爵?你们想想,我方才在外屋竟把他当佣人了,还叫他进来通报哩!哈哈哈!”

“不要紧,不要紧!”费德先科接口说,他走上前来,高兴地看到大家开始笑了,“不要紧:se non è vero……”

“我还差点没骂您,公爵。请您多多包涵。费德先科,您怎么在这儿,而且在这时候?我还以为起码不会在这里碰见您哩。他是谁?什么公爵?梅什金公爵?”她又问了一遍。加尼亚这时还抓住公爵的肩膀不放,但是已经对他作了介绍。

“我们的房客,”加尼亚又重复了一遍。

大家显然把公爵当成了珍奇物品(可以用他来打破僵局),总算差点没硬塞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甚至清楚地听到背后有人低声说“白痴”,这话似乎是费德先科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说明他是何许人时说的。

“请问,我刚才犯了那么大的错误……把您错当成佣人了,您为什么不对我说明情况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接着说道,她毫不拘礼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公爵,迫不及待地等他回答,似乎坚信不疑,他的回答肯定愚蠢无比、令人喷饭和忍俊不禁。

“我猛然看到是您,吃了一惊……”公爵讷讷道。

“您怎么认出是我呢?您从前在哪儿见过我的呢?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当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似的。请问,您方才为什么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不动?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方?”

“说呀,说呀!”费德先科继续挤眉弄眼地出洋相,“您倒是说呀!噢主啊,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有多少话好说啊!你倒是说呀……公爵,你真是个大笨蛋,让我怎么夸你呢!”

“我要是您的话,也有许多话好说,”公爵对费德先科笑了笑,“不多会儿前,我看到了您的照片,使我十分吃惊,”他继续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说,“后来,我就跟叶潘钦家的人谈到您……一大早,还在火车开进彼得堡之前,在火车上,有一位叫帕尔芬·罗戈任的给我讲过许多关于您的事……当我给您开门的那会儿,我正好在想您,可是您冷不防出现了。”

“您怎么认出是我呢?”

“看了照片,认出来的,还有……”

“还有?”

“还因为我想象中的您就是这样的……就仿佛我在哪儿见过您似的。”

“在哪儿,哪儿呀?”

“您这双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我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也许是梦中吧……”

“公爵还真行!”费德先科叫道。“不,我收回我说的:se non èvero。不过……不过,他这一切十分自然,全出于无心!”他遗憾地加了一句。

公爵说上面这几句话时,语调很不平静,说话时断时续,还常常喘不过气来。这一切都表明他非常激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好奇地看着他,但是已经不笑了。就在这时候,蓦地从紧紧围住公爵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人群后面,传来一个新的洪亮的声音,好像把人群劈开,一分两半。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面前赫然站着这里的一家之主——伊沃尔金将军。他身穿燕尾服和干净的胸衣,他的胡子也染了。

这可真叫加尼亚受不了啦。

他自尊心很强,虚荣到了神经过敏和犯疑心病的地步;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支点,让生活过得体面些,也显得有身份些;他感到,在他所选定的这条路上,他还是名新手,弄不好兴许就栽了;因为他在家里一向独断专行,所以横下心来,撕破脸皮,蛮不讲理,但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面前,他还不敢造次,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直到最后一分钟都让他摸不准吃不透,而且把他无情地玩弄于股掌之上;有人告诉他,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过是名“没有耐心的穷要饭的”;他一再指天发誓,将来一定要为这一切狠狠地报复她,与此同时,有时他又孩子气地私下里幻想将来能够应付裕如,化解所有的矛盾,——可是现在,他还必须喝下这杯苦酒,特别是此时此刻,必须硬着头皮喝下去!还有件事是他始料所不及的,这也是对于虚荣心很强的人的最可怕的折磨——在自己家里为自己亲人而感到脸红这种痛苦,居然落到了他的头上。“说到底,我所取得的报酬,能弥补我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吗!”这一想法在这一瞬间闪过了加尼亚的脑海。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他最近这两个月来仅在夜里做噩梦时才梦见、使他毛骨悚然而又羞愧无地的事。他父亲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家中相遇的这出折子戏终于演出了。他有时候为了自寻烦恼,也曾设想过将来举行婚礼时将军的模样,但是他从来不敢把这一令人痛苦的画面想到底,想了会儿就赶紧丢开。也许,他过分夸大了自己的灾难;但是,虚荣心很强的人从来都这样。这两个月来,他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了主意,他向自己保证,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约束一下父亲,让他销声匿迹,如果可能,甚至让他暂时离开彼得堡,而不管他母亲是否同意这样做。十分钟前,也就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刚进来的时候,他都吓糊涂了,因此完全忘记了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可能出场这件事,因此没有做任何安排。可现在,将军赫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而且郑重其事地做了准备,穿上了燕尾服,而且恰好出现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寻找机会来尽情嘲笑他和他的家属”(他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说真格的,她这次来访不是为了这个,还能来干什么呢?她到这儿来是为了同他母亲和妹妹亲近亲近,还是到他家来存心侮辱她们呢?但是,从双方的态势来看,已经毫无疑问:他的母亲和妹妹受尽人家糟蹋地坐在一边,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却似乎忘了她们母女俩跟她在同一间屋里……她既然旁若无人地抱着这样的态度,自然另有目的!

费德先科搀扶着将军,把他领到前面。

“在下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伊沃尔金,”将军微笑着,弯了弯腰,神气活现地说道,“一个落魄的老兵,一家之主。寒舍不胜荣幸,能够接纳如此美艳绝伦……”

他没有说完;费德先科急忙把椅子塞在他身后,因为将军刚吃过饭,两腿有点发软,所以他扑通一声跌到,或者不如说,跌坐在椅子上;但是这并没有使他脸红。他端坐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对面,摆出一副愉快的面容,然后慢悠悠地、装腔作势地拿起她的手指贴到自己嘴唇上。总之,要使将军难为情,那是相当难的。他的外表,除了有些邋遢以外,看去还相当体面,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过去也曾跻身于上流社会,他被彻底排除出上流社会总共也才两、三年工夫。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才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的某些弱点;但是他至今还保有一种圆熟而又雍容愉快的风度。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于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现似乎感到异常高兴,关于此公,她当然已有耳闻。

“听说小儿……”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道。

“是的,令郎!您这当爸爸的倒好!为什么从来不看见你到舍下来?您自己躲起来了呢,还是令郎把您藏起来了?您尽可以去找我嘛,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名誉的。”

“十九世纪的儿女及其双亲……”将军又开口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请您让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出去一下,有人找他,”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声说。

“放他走!哪能呢,我久闻将军大名,早思一见!他有什么事?他不是退伍了吗?您不会离开我吧,将军,您不会走吧?”

“我向您保证,他一定会亲临府上拜访,但是现在他需要休息。”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他们说您需要休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好像一个被抢走玩具、爱使性子的小傻瓜似的,做了一个表示不满和讨嫌的鬼脸,叫道。将军正好在努力使自己的地位变得更可笑。

“宝贝儿!宝贝儿!”他庄重地转向妻子,把一只手按住胸口,责怪地说。

“她,您不想离开这里吗?”瓦里娅大声问。

“不,瓦里娅,我要坐到底。”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可能不听到她们母女间的一问一答,但是她心头的快乐有增无已,似乎变得更开心了。她立刻又向将军问了一连串问题,五分钟后,将军已变得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在一片哄堂大笑中大发宏论。

科利亚拉拉公爵的后襟。

“您想个办法把他弄走吧!不行吗?劳您驾了!”这个可怜的男孩的两眼甚至燃烧着愤怒的眼泪。“噢,该死的甘卡!”他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

“我的确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是至交,”将军对纳斯塔西娜·菲利波芙娜提出的一连串问题信口开河地答道。“我、他,以及已故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今天,在阔别二十年之后我又拥抱了他的公子),我们三人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三骑士:阿多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但是,可叹,一个已长眠地下,被诽谤和子弹击中,另一个端坐在诸位前面,还在同诽谤和子弹斗争……”

“同子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叫道。

“子弹就在这里,在我胸膛里,不过我中弹是在卡尔斯。天气不好就感到疼。而在所有其他方面,我仍旧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随便出去走走,散散步,在我常去的咖啡店里,像公余之暇的资产者一样,玩玩跳棋,看看《Indépendance》。至于我们那位波尔多斯,也就是叶潘钦,自从前年在火车上发生那桩哈巴狗事件以后,我就同他一刀两断了。”

“哈巴狗!这是怎么回事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非常好奇地问。“哈巴狗事件?慢,而且在火车上!……”她好像在回想似的。

“噢,这件事很无聊,不值得再提:全是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家庭教师施密特太太惹出来的,不过……不值得再提它了。”

“您一定要讲!”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快乐地喊道。

“我也没听说过!”费德先科说,“C′est du nouveau。”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又发出恳求的声音。

“爸,有人找您!”科利亚喊道。

“一件无聊的事,两句话就说完了,”将军踌躇满志地开口道。“两年前,是的!差一点快两年了,在某条新铁路刚通车之后,我(已经穿上便服)正为一些对于我非常重要亦即解甲归田之后的事奔走,因此我买了一张头等车票:我走进车厢后就坐下抽烟。就是说继续抽烟,因为我早就点上了烟。火车包厢里就我一个人。当时火车上既不禁止抽烟,也不允许抽烟;照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看你是什么人了。车窗开着。蓦地,在快要开车的时候,上来了两位太太,带着一只哈巴狗,就坐在我对面;她们来晚了;其中一位太太,穿得十分华丽,穿一身浅蓝色服装;另一位比较朴素,穿一身有点褪色的黑色绸裙。两人长得都不难看,但神态倨傲,说英国话。我也无所谓;我抽我的烟。也就是说,我也想了想,但是仍旧继续抽烟,因为车窗开着,便把脸朝着窗外。那只哈巴狗躺在那位穿浅蓝色衣服的太太的膝盖上,不点大,连头带尾也只有我的拳头大。一身黑,就爪子是白的,倒真是一只稀罕动物。项圈是银的,刻着铭文。我仍旧视而不见。但是我注意到两位太太好像在生气,自然因为我抽雪茄烟的缘故。其中一位还举起玳瑁边的单眼镜,瞪了我一眼。我还是视若无睹:因为她们什么话也没说嘛!如果说了话,预先关照我,请求我,那又当别论,因为她们有嘴,而且是人,要不然,一声不吭……突如其来,——老实告诉你们吧,连一点警告都没有,真是连最起码的警告都没有,好像完全发了疯似的,——那个穿浅蓝衣服的女人伸出手来,一把将我手里的雪茄烟抢走,扔出了窗外。火车在飞奔,我都傻眼了。这女人可真野蛮;真是个野蛮女人,完全处于一种野蛮状态;然而,这女人身材高大,又胖又高,金黄色的头发,红通通的脸(甚至红过了头),她怒眼圆睁,瞪着我。我也一言不发,异常客气地、彬彬有礼地,甚至可以说,非常文雅地,伸出两个手指,靠近哈巴狗,温文尔雅地抓住它的后脖颈,把它猛地一扔,跟着那根雪茄烟,飞出了窗外!只听见它一声尖叫!火车在继续飞奔……”

“您这人也太恶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像小女孩一样拍着手,叫道。

“太棒了,太棒了!”费德先科叫道。普季岑对将军的出现本来非常厌恶,这时也微微一笑;连科利亚也笑了,还叫了声:“棒极了!”

“我这样做是对的,对的,非常对!”洋洋得意的将军继续热烈地说道,“因为,车厢里禁止吸烟,狗更在禁止之列。”

“棒极了,爸!”科利亚兴高采烈地叫道,“太棒了!换了我,一定,一定也这样做!”

“但是那位太太又怎么样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她吗?唉,一切不愉快的根子也就在这儿,”将军皱起眉头,继续说道,“她一句话不说,没有一点警告,给了我一巴掌!一个野蛮的女人;完全处于一种野蛮状态!”

“那您呢?”

将军垂下眼睛,扬起眉毛,抬起肩膀,闭紧嘴唇,摊开两手,默然有顷,蓦地说道:

“我也火了!”

“打得疼吗?很疼吗?”

“真的,打得倒不疼!虽然打了人,但是并不疼。我不过挥手扇了她一下,仅仅扇了她一下。但是,真是活见鬼:那个穿浅蓝色衣服的女人,原来是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家的一位英国家庭教师,甚至可以说是她们家的一位朋友,至于那位穿黑绸裙的女的,原来是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长女,别洛孔斯卡娅小姐,一位约莫三十五岁的老处女。大家都知道,叶潘钦将军夫人跟别洛孔斯卡娅家是什么关系。这家的所有小姐听到这事后都晕了过去,眼泪汪汪,为她们的爱犬——那只哈巴狗举哀,六位千金痛哭失声,那英国女人也号啕大哭,——真是世界末日到了!有什么办法呢,当然只好登门道歉,请求原谅,还写了封信,但是她们既不肯接见我,也不肯收下这封信,从此叶潘钦就与我不和,闭门逐客,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是,对不起,这是怎么回事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猛地问道,“五天,还不知道六天以前,我在《Indépendance》上(我经常阅读《Indépendance》)读到过一则完全相同的故事!简直一模一样!这事发生在莱茵河畔的一条铁路上,在火车里,发生在一个法国男子和一个英国女人之间:也同样被抢走雪茄,哈巴狗也同样被扔到窗外,最后,故事的结局也同您说的一模一样。甚至衣服也是浅蓝色的!”

将军被她问得脸红耳赤。科利亚也满脸通红,用两手使劲抱住脑袋;普季岑也忙扭过身去。只有费德先科仍在哈哈大笑。至于加尼亚,那就不用说了:他一直站在那里,忍受着无言的、难堪的痛苦。

“请相信我,”将军讷讷道,“我也发生过完全相同的事……”

“我爸的确跟别洛孔斯卡娅家的家庭教师施密特太太发生过一桩不愉快的事,”科利亚叫道,“我记得的。”

“怎么!一模一样?同样的故事发生在欧洲的东西两端,连细节也完全一样,甚至还包括那件浅蓝色衣服!”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讲情面地坚持道。“我可以把《Indépendance》送来给你们看!”

“但是,请注意,”将军还在坚持,“我这件事是在两年前发生的。”

“啊,除非就这点差别!”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爸,我请您出来一下,说两句话,”加尼亚无意中抓住父亲的肩膀,用发抖的、痛苦万分的声音说道。他的目光中沸腾着无限憎恨。

就在这当儿,前室里响起了非常响的门铃声。这样使劲拉门铃,非把铃绳拉断不可。这预示着将有一场非同一般的拜访。科利亚跑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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