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在叶潘钦家别墅举行晚会,并恭候别洛孔斯卡娅光临的消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也完全正确无误地告诉了哥哥;叶府请客正是定在这天晚上;但是她的话说得未免刺耳了点。诚然,这事安排得十分匆忙,甚至还带有某些完全不必要的焦虑,所以这样,乃是因为这家办事从来“与众不同”。究其因,盖出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再也不愿怀着举棋不定”的焦急心情,以及两位高堂爱女心切,为她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再说别洛孔斯卡娅的确快要走了;因为有没有她的保护,在上流社会的确是举足轻重的,更因为他们希望她能对公爵抱有好感,所以两位高堂指望,“上流社会”能直接从这位势大权重的“老太婆”手里把阿格拉娅的未婚夫接受过去,这么一来,即使这件婚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在她的庇护下,其奇怪程度也就差多了。现在的问题全在于,阿格拉娅的两位高堂思前想后,怎么也吃不准:“这件婚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如果有,又奇怪到什么程度?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在当前的情况下,一些有权威,并且有资格作出判断的人的友好而又坦诚的意见,就显得十分有用场了,更何况,由于阿格拉娅的缘故,这件婚事尚未最后定夺。不管怎么说吧,公爵迟早总是要引荐给上流社会的,可是他对这个上流社会还一无所知。简而言之,他们打算让他先“亮亮相”。不过话又说回来,晚会安排得很随便;请的客人都是“通家之好”,人数也极少。除了别洛孔斯卡娅外,还请了一位太太,她是一位非常显要的老爷和高官的夫人。至于年轻人,他们指望前来捧场的几乎只有一位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应陪同别洛孔斯卡娅一道前来。
关于别洛孔斯卡娅要来的事,公爵差不多在晚会前三天就听说了;至于要正式请客,他直到头天晚上才知道。不用说,他也看到了这家忙乱的情形,甚至从某些带有暗示性和对他忧心忡忡的絮叨中,他也懂得,他们担心的是他究竟会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但是,在叶潘钦府上,上上下下,似乎没有一个人不认为,因为他头脑简单,如果让他自己猜,他肯定猜不到大家在替他担心。因此,大家看着他,心里都在发愁。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的确没有认为即将发生的这事有什么意义;他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阿格拉娅一小时一小时地变得越来越任性和忧郁了——这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他听说,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将应邀前来,听到这消息后,他十分高兴,他说,他早就想见见他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谁听了他这话都不喜欢;阿格拉娅懊恼地从屋里走出来,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这时公爵已经准备走了,她才在送他出门的时候抓住机会,跟他单独说了几句话。
“我希望,您明天一整天不要上我们家来,到晚上,等这些……客人到齐以后,您再来。您知道有客人要来吗?”
她说话时神情很不耐烦,而且使劲板着脸;这是她第一次提到这个“晚会”。她也是一想到客人就觉得受不了;大家也看出了这一点。她真恨不得为这事跟父母亲大吵一场,但是因为骄傲和害羞才使她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公爵听了她的话,立刻明白了:她也在替他担心(可是嘴上又不承认她在担心),公爵看到这情形后,自己也忽地害怕起来。
“是的,我也收到了邀请,”他答道。
她显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
“可以跟您严肃地谈谈吗?哪怕这辈子就这一次呢?”她突然非常生气,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反正克制不住。
“可以呀,我洗耳恭听;我很高兴,”公爵喃喃道。
阿格拉娅又沉吟了约莫一分钟,接着就带着一种明显的厌恶开口说道:
“我不想跟她们争论这件事;有些事你跟她们也说不清。我对Maman有时候的一些为人处世之道一向很反感。我不是说爸爸,这事不能让他负责。Maman当然是位高尚的女人;您只要胆敢向她建议,让她做什么等而下之的事,您瞧着吧。嗯,可是她对这个……坏透了的女人却崇拜得很!我不是指别洛孔斯卡娅一个人:这是一个坏透了的老太婆,她的脾气也坏透了,可是她很聪明,善于把所有的人都捏在自己手心里,——这也算她的一大长处吧。噢,真恶劣!也可笑得很:我们永远是些中不溜儿的人,最最中不溜儿的,不上也不下;干吗非要往上流社会钻呢?姐姐们就在往里钻;这都是希公爵出的坏主意。您听说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要来,干吗高兴?”
“听我说,阿格拉娅,”公爵道,“我觉得,您替我很担心,怕我明天……在这帮人中间考砸了,是不是?”
“替您?担心?”阿格拉娅腾地一下脸红了,“我凭什么要替您担心,哪怕您……哪怕您出尽洋相呢?关我什么事?您怎么会用这样的字眼?什么叫‘考砸了’?这话多难听,多庸俗。”
“这是……一句学生用语。”
“可不是吗,一句学生用语!多难听!大概您明天也打算用这样的词儿来说话吧。您干脆回家再多找些这样的词儿,赶明儿说个痛快:肯定会产生效果的!真遗憾,您进门的时候大概还很有风度吧;您打哪学来的这一套?当人家故意看着您的时候,您一定会端起茶杯来,彬彬有礼地喝茶吧?”
“我想,我会的。”
“这太遗憾了,否则又可以供我一笑。起码,您也该把客厅里的那只中国花瓶打碎呀!它很值钱;请呀,打碎它呀;这花瓶是人家送给妈妈的,她肯定会气得发疯,当着大伙的面痛哭流涕,——这花瓶对于她可珍贵了。随便做个手势,就像您平常总爱手舞足蹈那样,顺手一挥,把它给砸了。而且要故意坐在旁边。”
“相反,我要尽量坐远些,多谢关照。”
“那么说,您也担心您会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了。我敢打赌,您一定会抓住一个‘话题’,高谈阔论,大谈一个严肃的、学术的、崇高的话题,是不是?这样做该多……多有礼貌呀!”
“我认为这样做是愚蠢的……如果说得不是地方的话。”
“您听着,我斩钉截铁地告诉您,而且就说这一遍,”阿格拉娅终于忍不住了,“如果您竟敢谈起什么死刑呀,俄国的经济状况呀,或者‘美能拯救世界’呀等诸如此类的话的话,那么……我当然会很高兴,而且一定会笑个够,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头里:从今以后,您就休想再见我的面!您听着:我说这话是严肃的!这一次我可是说话算数的。”
她说这番威胁的话时,神态确乎很严肃,因此,在她的话语里和眼神里都可以听到和看到某种不寻常的东西,这是公爵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这当然不像开玩笑。
“嗯,您这么说,倒好像我这回一定会‘高谈阔论’似的,甚至……也许……一定会打碎花瓶。方才,我还什么都不怕,可现在却什么都怕了。我肯定会考砸锅的。”
“那您就闭上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恐怕做不到;我相信,因为害怕,肯定会高谈阔论,因为害怕,肯定会打碎花瓶。也许还会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或者出一些诸如此类的洋相,因为曾经发生过这事;今天夜里,我肯定会做一夜恶梦;您干吗要说这些呢!”
阿格拉娅板起脸,看了看他。
“我说这样吧:明天,我还是干脆不来的好!告个假,说有病,一了百了!”他终于决定道。
阿格拉娅跺了跺脚,气得脸都白了。
“主啊!真是少见!人家特地为他请客……他倒干脆不来了,噢上帝!跟您这种……糊涂人打交道,真有意思!”
“好吧,我来,我一定来!”公爵赶紧打断她的话,“而且我保证,一定干坐一晚上,一言不发。我一定做到。”
“您能这样做就太好了。您方才说:‘告个假,说有病’;说真的,这话您是打哪学来的?您怎么好意思用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话来跟我说话?您想存心气我,是不是?”
“对不起;这也是一句学生用语;再不说了。我心里很清楚,您……您在替我担心……(您别生气呀!)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您不会相信的,我现在有多么害怕,而且又多么高兴地听到您刚才说的话。但是,我敢向您起誓,这种担心、害怕都不足道,而且十分荒唐。真的,阿格拉娅!而剩下的只有快乐。我非常喜欢您是这样一个孩子,一个非常好,又非常善良的孩子!啊,您现在多好、多美呀,阿格拉娅!”
阿格拉娅听了这话,本来要大发脾气,而且已经准备发脾气了,但是,蓦地有一种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感情,霎时攫住了她整个的心。
“将来……以后……您会不会责怪我现在对您说的这些粗鲁的话呢?”她忽然问道。
“哪能呀,哪能呀!您干吗又发火了呢?瞧您那模样又阴沉下来了!阿格拉娅,您的神态有时候太沉闷了!您过去从来不是这样的。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别说啦,别说啦!”
“不,还是说出来好。我早想说了;而且我已经说了,但是……说得还不够,因为您还不相信我的话。咱俩中间终究还掺和着一个人……”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阿格拉娅猛地打断他的话道,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几乎十分恐惧地看着他。正好这时候有人喊她,她似乎很高兴似的,撇下他,逃走了。
公爵整夜都在发烧。奇怪的是,他已经接连几夜发烧了。这一次,他在半梦呓的状态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明天,当着众人的面,他的病忽然发作,咋办?要知道,过去,他不是常常清醒的时候犯病吗?他一想到这个就浑身冰凉,他一整夜都在想象自己处在一帮千奇百怪而又闻所未闻的人们中间,这些人都很怪,主要是他竟“高谈阔论”起来;他也知道不应该说话,但是他仍旧说个不停,不知道有件什么事,他想说服大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和伊波利特也在这帮客人中间,似乎还非常要好。
八点多的时候,他醒了,有点头疼,思绪很乱,头脑里留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印象。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想见到罗戈任;非但想见他,而且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究竟想说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他拿定主意去见伊波利特,有件事要找他。他心头乱糟糟的,这天上午发生了许多不寻常的事,但是因为心里乱,虽然对他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印象,但是毕竟支离破碎。其中一件就是列别杰夫的来访。
列别杰夫来得相当早,才九点多一点儿,而且几乎完全喝醉了。虽然公爵近来精神恍惚,对许多事情视而不见,可是他还是注意到了,自从伊沃尔金将军从他们的别墅搬走以后,已经有三天了,列别杰夫的行为很糟糕。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身上突然变得非常脏,浑身油渍麻花,领带也歪在一边,上衣的领子也撕破了。他甚至还常常在家大发脾气,院子外面都听得见;有一次,薇拉还含着眼泪跑来找公爵,向公爵告状。他现在又出现在公爵面前,捶胸顿足,说了一些非常奇怪的话,还不断自责……
“因为我出卖朋友和卑鄙无耻,终于得到……得到了报应……我挨了一记耳光!”最后,他终于悲悲戚戚地说道。
“耳光?挨谁的耳光?……而且这么一大早?”
“一大早?”列别杰夫嘲讽地微微一笑,“这跟时间早晚没有关系……甚至跟肉体上的报应也毫无关系……我挨的是精神上的……我挨了一记精神上的耳光,不是肉体上的。”
他突然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始讲述事情经过。他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叫人摸不着头脑;公爵皱了皱眉头,本来想走开,但是忽然听到几句话,使他大吃一惊。他惊讶得目瞪口呆……列别杰夫先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大概先是说一封什么信;提到了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名字。后来,列别杰夫又突然伤心地责备公爵本人;从他的话里听得出来,他在生公爵的气。他说,起初,他承蒙公爵信任,把“某人”(指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事,委托他去办;但是后来竟跟他完全断绝了来往,对他下了逐客令,使他丢人现眼不算,更可气的是,最后那一回,竟断然拒绝回答他提的一个“有关最近家里是否即将发生什么变化的无关痛痒的问题”。列别杰夫因宿酒未醒,眼泪汪汪地承认说:“在这以后,他因为实在受不了了,又听说了许多事情……反正很多吧……既有罗戈任说的,又有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说的,既有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本人……告诉他的,也有……甚至于还有从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那儿打听来的,您可以想象得出,我是通过薇拉去打听的,通过我的爱女薇拉,我的独生女儿……是的,您哪,不过,也不能算独生,因为我有三个孩子。那么到底是谁写信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给她通风报信,甚至还严格保密的呢,嘿嘿!到底是谁把一切关系……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这个人物的行动写信告诉她的呢,嘿嘿嘿!请问,到底是谁,是谁写的这封匿名信呢?”
“难道是您?”公爵叫道。
“正是鄙人,”这醉鬼神气活现地答道,“而且就在今儿八点半,总共半小时前……不,您哪,总共才三刻钟以前,我告诉这位德高望重的母亲,我有一件……重大的……非同小可的事要告诉她……我是写信告诉她的,通过一名使女,从后门递进去的。她收下了。”
“你刚才见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了?”公爵问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见过,并且挨了一记耳光……精神上的耳光。她把信退给了我,是甩给我的,也没拆……她十分无礼地把我叉了出来……不过,仅仅在精神上,而不是肉体上……不过,跟肉体上也差不多,就差一点儿!”
“她把什么信没拆就甩给了您呢?”
“难道……嘿嘿嘿!原来,我没告诉您呀!我还以为告诉您了呢……我收到一封信,是托我转交的,您哪……”
“谁的信?交给谁?”
但是,列别杰夫所作的某些“说明”,简直不知所云,根本弄不清他到底要说什么。可是公爵还是尽可能听懂了一些:这封信是今天一大早由一名女佣人交给薇拉·列别杰娃的,请她按信封上的地址转交给……“完全跟过去一样,完全跟过去一样,是由同一个人写的,写给某某人,您哪……(其中一人,我称之为“人”,而另一人则笼统地称之为“某某人”,这是为了贬低后者,也为了以示区别;因为一位纯洁而又高贵的将军小姐跟一个……风流女子之间还是有极大区别的,您哪),总之,这信是由一位用‘阿’字打头的人写的。”
“这怎么可能呢?写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胡说八道!”公爵叫道。
“确有其事,确有其事,您哪,不是给她,就是给罗戈任,反正一样,给罗戈任也一样,您哪……甚至有一回还托捷连季耶夫先生转交,也是由这个‘阿’字打头的人写的,”列别杰夫使了个眼色,微微一笑。
因为他说起话来常常颠三倒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而且常常忘记开头说的是什么,所以公爵干脆不作声了,让他说个够。但是公爵听了老半天,越听越糊涂:这些信到底是通过谁转交的,通过他呢?还是通过薇拉?假如连他自己都说:“给罗戈任,也就是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都一样,”可见,如果真有信的话,很可能也不是通过他的手转的。那么这信现在怎么会落到他手里呢,这事简直无法解释;最大的可能是,他是从薇拉那儿把信偷来的……悄悄偷了来,然后又别有用心地送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公爵最后就是这么考虑和这么理解的。
“您疯了!”他非常惊慌地叫道。
“没有全疯,深受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不无愤恨地答道,“不错,我本来是想拿来给您的,交给您,亲自交到您手里,讨个好……但是转而一想,还不如拍那边的马屁好,把所有的事都给那位德高望重的母亲抖搂出来……因为以前就有一次我给她写过一封匿名信,方才我又预先写在纸上,请求接见,时间定在八点二十分,署名也是:‘您的秘密通讯员’;当时,我满以为她们会立刻,甚至非常着急地让我从后门进去……去见那位德高望重的母亲。”
“后来呢?……”
“后来怎样,不说您也知道,差点没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您哪;我是想说,就差一丁点儿,因此,甚至于可以认为,她差点把我狠揍了一顿。把信甩给了我。不错,她本来是想把这信留下的,——我看到了,也发现了,——但是她又改了主意,把信甩给了我,说:‘既然人家托付一个像您这样的人,那您就送去吧……’她甚至生气了。她既然在我面前都好意思说这话,可见生气了。真是火爆脾气!”
“这信现在在哪儿?”
“一直都在我身边,这不是,您哪。”
说罢,他就把阿格拉娅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信交给了公爵,也就是今天上午,两小时以后,加夫里拉得意洋洋地给他妹妹看的那封信。
“这封信不能留在您手里。”
“给您,给您!我就是拿来给您的,您哪,”列别杰夫热烈地接口道,“现在,经过短暂的变心之后,我又是您的仆人了,完完全全是您的,从头一直到心。正如托马斯·莫尔……在英国,在大不列颠所说:可以处死我的心,但是请饶了我的胡子。Mea culpa,mea culpa,正如罗马教主所说……应当说罗马教皇,我却管他叫‘罗马教主’了。”
“这信必须立刻送去,”公爵忙活起来,“我去交给他。”
“好不好,好不好,最有教养的公爵,好不好……这样,您哪!”
列别杰夫做了个奇怪的、巴结的鬼脸;他蓦地在坐位上忸怩作态,坐立不安,好像有人突然用针扎了他一下似的,他狡猾地挤眉弄眼,用手比划着什么。
“要我做什么?”公爵板起脸,厉声问道。
“能不能先打开看看呢,您哪!”他装腔作势地低语道,好像很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似的。
公爵怒气冲冲地跳起来,把列别杰夫吓得撒腿就跑;但是跑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想看看公爵能不能恩开格外,饶了他。
“唉,列别杰夫!怎么能,怎么能像您现在这样下流地胡来呢?”公爵伤心地叫道。列别杰夫的脸色豁然开朗。
“我卑鄙,我下流!”他立刻走上前来,眼泪汪汪地捶打自己的胸脯。
“要知道,这是卑鄙的!”
“的确很卑鄙,您哪。这话说得太对了!”
“您哪来的这种恶习,居然想得出这种……怪念头?要知道,您……简直是密探!您为什么要写匿名信去惊扰……这么一位德高望重而又非常善良的女性呢?为什么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就没有权利想给谁写信就给谁写信呢?您今天到那边去是想去告状吗?您希望得到什么呢?是什么动机怂恿您去告密的呢?”
“仅仅出于一种愉快的好奇心,以及出于一颗高尚的心,总想为人家做点什么,是的,您哪!”列别杰夫喃喃道,“现在,我整个人都是您的,又都是您的了!哪怕绞死我,也决无贰心!”
“您就是像现在这种模样去见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吗?”公爵厌恶而又好奇地问道。
“不,您哪……要清醒些……甚至于也像样些;我是在招人白眼以后才弄成……现在这模样的,您哪。”
“嗯,好,您走吧。”
但是要让这位客人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去,这一请求必须重复好几遍方能奏效。列别杰夫在把门已经完全拉开之后,又转回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中央,开始用手比划,以示怎样拆信;他不敢造次,用言语说出自己的忠告;接着,他便轻手轻脚,笑嘻嘻地走了出去。
听到这一切是令人非常难过的。其中暴露出一个主要的、非同小可的事实:那就是阿格拉娅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惊惧、非常犹疑和非常痛苦(“由于嫉妒,”公爵低声自语)。也看得出来,一定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把她的心搞乱了,非常奇怪的是,她对他们的话竟信以为真。在这个涉世未深,但是头脑发热而又骄傲的小脑瓜里,一定在酝酿着某种特别的计划,也许能致人以死命,而且……还很不像话。公爵感到十分害怕,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定要想出个防范的办法,这,他是感觉到了的。他再一次看了看那个封好的信上的地址:噢,他对这事并没感到怀疑和不安,因为他相信她;这信使他不安的是另一件事:他信不过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尽管如此,他还是下决心亲自把这封信拿去交给他,而且为了办这件事,他已经从屋里走了出去,可是半道上又改了主意。事有凑巧,公爵就在快到普季岑家的地方遇到了科利亚,于是他就托他把这信亲自交给他哥哥;看去就好像是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亲自交给科利亚,托他转交的。科利亚没有细问就给送去了,因此加尼亚根本就不曾料想到,这封信已经过了这么多道手。公爵回到家后,就请薇拉·卢基扬诺芙娜到他那儿来一趟,把应该告诉她的话告诉了她,并且安慰了她,因为在这以前,她一直在找这封信,都哭了。当她知道这封信是被父亲拿走的时候,害怕极了(后来,公爵从她那里知道,她已经不止一次替罗戈任和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秘密效劳,她想也没想到这会对公爵不利……)
公爵心里很乱,因此,两小时后,科利亚请人跑来告诉他,说他父亲病了的时候,他起初几乎听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正是这件事使他分了心,才使他的心平静了下来。他在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那儿(不用说,人家把病人抬到她那儿去了)几乎一直待到傍晚。他陪着病人家属,几乎没有给人家带来任何益处,但是有些人,当心情沉重的时候,看到他们待在自己身旁,不知为什么心里就好受些。科利亚受到很大的打击,歇斯底里地哭个不停,但是,他一直在跑来跑去地忙活:急急忙忙地跑去请医生,一下子就请来了三个,跑药房,跑理发店。将军给救活了,但是还没恢复知觉;医生们表示“无论如何,病人仍未脱离险境”。瓦里娅和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寸步不离地守在病人身旁;加尼亚很不安,也很惊慌,但是他不愿上楼,甚至怕见病人;他扭着双手,语无伦次地跟公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在说话中表示:“家门不幸,事有凑巧,偏赶在这时候!”公爵觉得,他说的“这时候”究竟指什么时候,他心里是有数的。公爵没有在普季岑家碰见伊波利特。傍晚,列别杰夫跑来了,此公在上午作了一番“解释”以后,居然一直酣睡到此刻。现在,他的宿酒几乎全醒了,在病人身旁伤心恸哭,好像哭自己的亲哥哥似的。他大声骂自己混蛋,但是没说明为什么是混蛋,他缠着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一再要她相信,“这是他,他是罪魁祸首,除了他,跟谁都不相干……也仅仅出于一种愉快的好奇心……而‘死者’(将军还活着,不知为什么他硬要这么称呼他)甚至是一位非常有天才的人!”他特别严肃地坚持“天才”二字,好像这样说,这时,就可能产生一种非凡的效果似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看见他在真心流泪,终于对他毫无责备之意,甚至还几乎很亲切地对他说道:“好了,上帝保佑您,好了,别哭了,别哭了,好了,上帝会饶恕您的!”列别杰夫听到这话和说这话时的声调后,大为感动,以致整个晚上都不肯离开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以后几天,一直到将军去世,他几乎从早到晚都待在他们家)。这一天,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两次派人来见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打听病人的健康状况。晚九点,公爵来到叶潘钦府的客厅(客厅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立刻关切而又详细地向他询问了病人的情况,当别洛孔斯卡娅问:“这病人是谁?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是什么人?”的时候,她又庄重地作了回答。公爵看到这情形,心里很高兴。他本人在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明情况的时候,也说得“很好”,正如阿格拉娅的两位姐姐后来说的那样:“说得谦虚而又文静,既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指手划脚,而且风度翩翩;进门的时候也优游从容,穿得也非常好,”他不仅没有像他头天担心的那样,“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甚至还明显地博得了所有在座的老爷少爷和太太小姐们的好感。
至于说他自己,等他坐好并向四周端详了一番以后,他立刻发现,在座的老爷太太和少爷小姐们,既不像昨天阿格拉娅吓唬他的那样,都是些妖魔鬼怪,也不像他夜里梦见的那样,全是些面目可憎的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被可怕地称之为“上流社会”的一小角。由于某些自己特别的意图、考虑和向往,他早就渴望跻身于这个由人组成的魔力圈了,因此他对初次获得的印象感受特别深。这个初次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令人神往的。不知为什么,他立刻而且忽然感到,所有这些人好像生来就应当在一起;似乎叶潘钦家这天晚上根本就没有举行任何“晚会”,也没有邀请任何宾客,似乎所有这些人都是最亲近的“自家人”,他本人也似乎早已是他们最忠实的朋友和志同道合者了,在离别不久之后又重新回到他们中来了。优雅的举止,淳朴的风度,表面的诚恳坦荡所产生的魅力,几乎是神奇的。他连想也没想到,所有这些淳朴和高贵,机智和高度的自尊,也许不过是经过艺术加工的貌似堂皇的制成品罢了。大多数客人,虽然外表看去十分气派,其实也都是些相当空虚的人,不过因为志得意满,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身上的许多好东西,不过是做出来的罢了,然而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因为他们这样做是无意识的,得之于祖传。但是公爵在最初的美好印象的魅力下,甚至都不肯对此提出疑问。比如,他看见这位老人,这位显赫的大官,就年龄来说,完全可以做他的爷爷,为了听他说话,居然中断了与旁人交谈,而他又是这么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不仅留心听,而且显然很重视他的意见,对他是如此的和蔼可亲,心地又如此真诚善良,其实他俩萍水相逢,今天才头一次见面。也许,这种分外优雅的彬彬有礼,对公爵热情而又敏感的心起了作用。也许,他早就对他们抱有好感,甚至先入为主地产生了极好的印象。
其实,所有这些人虽然是这家的“通家之好”,彼此也都视同莫逆,但是说实在的,远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既不是这家的好友,彼此也毫无交情,根本不是刚刚把公爵介绍给他们,跟他们初次相识时公爵所认为的那样。这里就有人从来不承认,也根本不承认叶潘钦家跟他们多多少少是平等的。这里就有人甚至于彼此不共戴天;比如,别洛孔斯卡娅老太婆终其生都“看不起”那个“年老大官”的老婆,那位太太也非常不喜欢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至于那位“大官”,也就是那位太太的丈夫,不知道为什么,从叶潘钦夫妇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他们俩的保护人,如今,则在厅堂高踞首座,在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来,俨然是个庞然大物,只要他在座,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除了毕恭毕敬和诚惶诚恐以外,简直不可能有任何其他感觉,假如,哪怕仅仅有一分钟,他认为自己可以跟他平起平坐,而不是把他看作俄林波斯圣山上的尤比特的话,他就会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这里还有些人,彼此已经多年不见,除了冷漠(如果不是厌恶的话)以外,彼此没有任何感情,可是现在相遇之后,倒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而且彼此一直很要好,关系也一直很融洽似的。话又说回来,今天光临的客人人数并不多。除了别洛孔斯卡娅和那位“年老的大官”(他的确是位重要人物),除了他的夫人以外,出席今天晚会的,首先有一位相貌十分威严的武职将军,男爵或者伯爵,有一个德国人的姓名,此人一向沉默寡言,但却威名显赫,据说他精通政务,甚至可以说很有学问,——总之,他是一位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俄罗斯”的道貌岸然的行政长官,他在五年之中颠来倒去地就会说一句名言“鞭辟入里”,但是,这句名言将来肯定会成为谚语,甚至在最高的圈子里也会有所耳闻;他是属于在官场混迹多年(甚至时间长得令人纳闷)的高官之一,这种人寿终正寝时往往高官厚禄,虽然并无显赫的战功和政绩,甚至还对战功、政绩云云抱某种敌对态度。这位将军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顶头上司。由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是位热心肠和知恩必报的人,再加上具有一种特别的自尊心,因此一直认他为自己的恩人,可是这位将军却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恩人,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虽然很乐意接受他的百般逢迎,可是他一旦出于某种考虑(甚至根本不是以国是为重的考虑),觉得有此必要的话,一定会立刻把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撤下来,而代之以另一名官吏。这里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有权势的老爷,好像,甚至还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亲戚,其实大谬不然;此人位高官大,家私富有,出身望族,体格健壮,身体很好,十分健谈,甚至还享有一种对凡事不满、爱发牢骚(其实,他的牢骚也只是适可而止)、甚至爱动肝火(他身上的这一特点也是令人愉快的)的美名,具有一种英国贵族气派和一种英国人的口味(比如说,爱吃带血的烤牛肉,爱用有英国气派的马具和仆人等)。他是那位“大官”的至交,常常给他分忧解难;此外,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此公作风有点轻浮,而且还在某种程度上十分好色),说不定会忽然向亚历山德拉求婚,从而成全一段美满姻缘。来客中,除了这帮最高和最有名望的人以外,还有若干比较年轻的客人,他们也光彩照人,人品十分优雅。除了希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以外,还有一位风流倜傥的出了名的花花太岁N公爵,过去曾在整个欧洲寻花问柳,征服过许多女人的心,此人如今已经四十有五,但是外表仍旧十分潇洒,风度翩翩,能说会道,颇有资产,不过已经略微败落,而且因为住惯了,多半在国外居住。最后,还有一些人,似乎组成了一个甚至特别的第三阶层,就他们本身说,并不属于社会的这一“禁圈”,但是他们也像叶潘钦家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有时也可以在这一“禁圈”里遇到。按叶潘钦家认定的某种分寸感,他们虽然很少请客,但是一旦请客却喜欢将上流社会的人同较低阶层的人(“中等人”中的优秀代表)掺合在一起。为此,有些人常常夸奖叶潘钦夫妇,认为他们懂得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为人处世颇有分寸,而叶潘钦夫妇也以大家对他们的这一看法自豪。有一位工程兵上校,便是这类中等人在这天晚会上的代表人物之一。此人规行矩步,是希公爵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也是由希公爵介绍给叶潘钦府的,但是此君在高朋满座的时候一向沉默寡言,而且在右手很粗的食指上戴着一枚很大、很显眼的戒指,很可能,这枚戒指是上峰赏赐给他的。最后,这里甚至还有一位搞文学的诗人,父母是德国人,但却是一位俄罗斯诗人,再说,此人文质彬彬,因此可以毫不担心地把他介绍给上流社会。他外表英俊潇洒,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感到讨厌,他约莫三十八、九岁,穿得无可挑剔,属于德国人中最典型的资产阶级家庭,但也是最可尊敬的家庭;他善于抓住各种机会,博得高级人士的庇护,赢得他们的赏识。他曾经从德文翻译过一位重要德国诗人的一部重要的诗作,他善于把自己的译作用诗体铭文献给某某人,以此来夸耀他跟某位著名的,但是已故的俄国诗人有交情(有许多作家非常喜欢在报章杂志上自作多情,夸耀他们跟某些已故的大作家有私交),他是由那位“年老大官”的老婆新近介绍给叶潘钦府的。这位太太素有保护文学家和学者的美名,她也的确通过某些身居高位的人(她在他们身边是说得上话的)帮忙,甚至给一、两位文学家弄到过津贴。而就某一点来说,她也的确是有影响的。她是一位四十五岁上下的太太(由此可见,对于她的丈夫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来说,也可算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太太了),她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即使现在,像许多四十五岁的太太常有的嗜好那样,喜欢穿得花花绿绿,十分妖艳;这位太太的聪明很有限,她的文学知识更是非常可疑。但是,保护文学家也是她的一种嗜好,就像她喜欢穿得花花绿绿,妖形怪状一样。有许多著作和译作,就是指名献给她的;有两、三位作家得到她的许可,还在刊物上发表了他们写给她的信,讨论重大问题的信……瞧,公爵偏偏把这么一个上流社会当成了一枚纯而又纯的金币,当成了没有掺杂其他金属的足赤纯金。然而这天晚上,所有这帮人也偏巧情绪极好,而且十分志得意满。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知道,他们今天的出席晚会,是给叶潘钦家很大面子。但可叹的是公爵一点都不知道个中奥妙。比如说,他想都没有想到,在决定女儿终身大事时采取的如此重要的步骤中,他们竟不敢不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介绍给这个年老的“大官”,他们家公认的保护人先看看。即使叶潘钦家发生天大的不幸,这个年老的“大官”都会镇定自若,安之若素,可是,如果叶潘钦夫妇不先征求他的意见,不取得他的同意,就给自己的女儿许下终身,那他肯定会生气的。至于N公爵,这个人见人爱、无疑很聪明、心胸又坦荡的人,也深信不疑:他宛如一轮红日,今夜升起在叶潘钦家客厅的上空。他认为他们比自己低得无可比拟,也正是这种淳朴而又高尚的想法,才在他身上产生一种对叶潘钦夫妇既和蔼可亲又无拘无束的友好态度。他很清楚,他今天晚上一定要说点什么,以博得众宾客的交口称誉,他甚至有点兴奋地对此作了准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后来听了他讲的故事后认为,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像N公爵这样一位唐璜式的人物,居然会说出如此幽默风趣、如此愉快欢乐而又天真可爱、几乎十分动人的故事。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个故事不过是陈词烂调而已;许多人都能倒背如流,而且这个故事已经老掉了牙,在所有人家的客厅里已经无人爱听,只有在天真可爱的叶潘钦家,才把这当成什么新鲜玩意儿,当作一位才华横溢的正人君子即兴的、真正的、光彩照人的回忆!最后,甚至那位自称是诗人的德国佬,虽然他的举止异常温文尔雅而又谦逊多礼,但是连他也认为他的屈尊光临是给这家面子,他们应引以为荣才是。但是公爵却没有发现这事的反面,也没有发觉个中的任何奥秘。连阿格拉娅也没有预料到这一不幸。这天晚上,她显得惊人的漂亮。三位小姐都着意打扮了一番,虽然并不十分华丽,甚至发型也梳得有点特别。阿格拉娅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坐在一起,在非常要好地跟他聊天,开玩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举止也比平时显得庄重了些,也许是出于对在座的显贵们的尊敬吧。不过,上流社会对他是熟稔的;他虽然很年轻,可是在那里已经是自己人了。这天晚上,他上叶潘钦家去,还在礼帽上别了一块黑纱,因为这块黑纱,别洛孔斯卡娅夸奖了他:换了别的经常出入社交界的侄儿,在类似的情况下,也许就不会给这样的叔叔戴孝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对此很满意,但是总的说来,她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心事很重。公爵发现,阿格拉娅有两三次很注意地看了看他,似乎对他的举止很满意。渐渐地,他变得非常幸福了。他不久前的那些“荒诞不经”的想法和担忧(在跟列别杰夫交谈之后),现在虽然也常常突如其来地想起,但是他总觉得这是不可能出现的、荒唐的、甚至可笑的梦!(不久之前和整个这一天,他的最大的,虽然是无意识的希望和向往,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不相信这个梦真会变成现实!)他说话很少,就是说话也是因为有人问他,到最后,就完全不开口了,他只是坐在一边听大家说话,但是明显地沉湎于一种愉悦的心情中。渐渐地,他心中出现了某种类似灵感的东西,准备一遇机会就爆发出来……他开口说话纯属偶然,那也是因为有人问他问题的缘故,看去毫无特别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