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上楼时心慌意乱,因此一路上使劲给自己打气。他想:“大不了不让我进去,以为我图谋不轨,或者让我进去了,当面取笑我……唉,我不在乎!”的确,这倒不使他十分害怕,但有一个问题:“他到底要在那儿干什么,他去干吗?”对于这一问题,他简直找不到足以令他心安的回答。即使他想方设法抓住这个机会,告诉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要嫁给这个人,别害了您自己,他并不爱您,他爱的是您的钱,这话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阿格拉娅·叶潘钦娜小姐也对我说过,我到这里来也就是为了把他们的话转告您。”从各方面看来,这样做也不见得对。此外,还有个问题没有解决,这问题是如此重大,以致公爵都不敢想它,甚至都不能,也不敢假定有这个问题存在,这究竟是什么问题呢,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脸红,就觳觫。但是,尽管有这些惊惧和疑问,他还是敲门进去了,而且求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住了一套虽然不很大,但却装修得十分精致的房间。在她客居彼得堡的五年间,有一个时期,也就是最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特别舍得为她花钱。那时候,他还指望博得她的爱,想引诱她,主要是想用舒适和奢华来引诱她。他知道,养成奢侈的习惯是容易的,但是后来当奢侈成了必需,要摆脱它就难了。在这方面,托茨基永远忠于我国的优良古训,对它不作任何变更,无限尊重声色犬马所产生的不可战胜的力量。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并不拒绝过奢侈生活,甚至还很喜欢这种生活,但是(这似乎令人非常诧异),她决不纵情奢侈,仿佛她任何时候都能弃奢侈而清贫;甚至还竭力申明她说到做到,这使托茨基很吃惊,也使他很不愉快。话又说回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身上还有许多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感到不快和吃惊的东西(后来这种不快和吃惊甚至达到了厌恶的程度)。且不说有时候她爱接近不登大雅之堂的人,除此之外她还有某些非常奇怪的癖好:两种相反的气质居然会骇人听闻地结合在一起,她有一种得过且过的能力,满足于某些东西和某些条件,一个正派和趣味高雅的人甚至都难以想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些等而下之的东西存在。说真格的,比方说,倘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突然表现出某种可爱而又高雅的无知,比如,她不知道乡下女人是不可能穿她常穿的那种麻纱内衣的,那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反倒会觉得十分有趣和得意。最初,按照托茨基的计划,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所受的全部教育,其目的就是为了达到这些结果,而托茨基本人更是精于此道的行家里手;但是,说来可叹!结果竟如此奇怪。不过,尽管如此,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身上毕竟还留下了些东西,有时候,这些东西是如此新颖别致,如此招人喜爱,如此富有吸引力,以致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都感到吃惊,甚至现在,当他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过去所抱的种种希望已经化为泡影的时候,他有时看了也会感到十分着迷。
出来迎接公爵的是一名年轻女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的仆人从来都是女的),使公爵感到奇怪的是,她听到他求见女主人,请她惠予禀报的时候,竟毫无困惑不解的表情。他那肮脏的皮靴、宽边的礼帽、无袖的外套,以及他那局促不安的窘态,都没有使她产生丝毫动摇。她帮他脱下外套,请他进接待室稍候,就立刻进去禀报了。
今天,聚集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的客人,全是一些最最普通、经常见面的熟人。比起过去一年一度的生日聚会来,这次的人数甚至相当少。来客中首屈一指的贵客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两人都很客气,但是由于他俩在等候早就答应在今天宣布的关于加尼亚的事,所以都显出某种隐蔽的惴惴不安。他们想掩饰这种不安,但又掩饰不住。除了这两位贵宾以外,不用说,还有加尼亚——也是十分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甚至几乎对人“很不客气”,他大部分时间远远地站在一边,沉默寡言。他没敢带瓦里娅来,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没提到她为什么不来;然而她刚向加尼亚问了好,就提到不久前他跟公爵发生的那段插曲。将军还没听说过此事,便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加尼亚便冷冷地、克制地,但又十分坦率地把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并说他已经去拜访过公爵,请求公爵原谅。在说这事的时候,他还热烈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有人管公爵叫“白痴”,这是非常奇怪的,天知道因为什么,他对公爵的看法恰好相反,“当然'ó,这人城府很深”。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十分注意地听着他对公爵的这段评语,并且好奇地注视着加尼亚,但是大家的话题又立刻转到罗戈任身上,因为罗戈任是上午那件事的主要参加者,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非常好奇地打听罗戈任是何许人。原来,能够提供罗戈任特别情报的应推普季岑,他几乎直到晚上九点都跟罗戈任在一起,为他的事情绞尽了脑汁。罗戈任一口咬定,今天非弄到十万卢布不可。“他倒是当真喝醉了,”普季岑介绍他的情况时说,“但是十万卢布,不管多难,还是会给他弄到的,只是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弄到,以及能不能够弄到全数;许多人都在替他出力,金德尔、特列帕洛夫、皮斯库普等等;要多高利息他都给,当然全因为他喝醉了,还因为头一回碰到这种喜事……”普季岑最后说道。大家听到这些消息后都很感兴趣,但也有点担心;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默不作声,显然无意表态,加尼亚也是这样。私下里最担心的恐怕还是叶潘钦将军:他早上送来的那串珍珠,收倒是收下了,收下时也很客气,但也很冷淡,甚至还带着一种特别的嘲笑。在全体客人中,只有费德先科一人兴致勃勃,兴高采烈,有时候还哈哈大笑,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即使这样,那也无非是因为他自告奋勇,充当了小丑这一角色。至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过去他一向以能说会道而又谈吐风雅著称,在过去这类晚会上也一向由他左右和操纵谈话,今天看来他心绪不佳,甚至还处在一种他过去所不曾有过的忸怩不安中。其他来宾,人数不多(一位是天知道为什么邀请来的教师——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老头,一位是不认识的非常年轻的小伙子,怯生生的,始终一言不发,还有一位是女演员,四十上下,看上去很活跃,最后一位是长得非常漂亮,穿得也非常好、非常讲究而又非常不爱讲话的年轻女士),他们不仅不能使谈话特别活跃起来,而且有时候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因此,公爵的出现实在太巧了。听到女仆禀报公爵驾到,大家先是莫名其妙,继而又引来一些异样的微笑,特别是当他们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露出惊奇的样子,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要邀请他的时候,大家就更莫名其妙了,露出异样笑容的人也就更多了。但是在一阵惊奇之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突然表现出十分欢迎的样子,大多数人也就立刻准备笑逐颜开地来欢迎这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了。
“即使他这样做是由于天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最后说道,“但是,无论如何,鼓励这种习气还是相当危险的,此时此刻他想到来登门拜访,虽然拜访的方式是如此奇特,说真的,倒也不坏:起码,就我对此人的了解而言,也许,他可以给我们寻寻开心也说不定。”
“何况他是不请自来的!”费德先科立刻插嘴道。
“这能说明什么呢?”将军冷冷地问,他恨费德先科。
“这就是说,应该买门票,”费德先科解释道。
“哼,梅什金公爵毕竟不是你费德先科,”将军忍不住说道,直到现在,他一想到他同费德先科处在同一交际场合,而且平起平坐,就觉得受不了。
“唉呀,将军,您就饶了我费德先科吧,”他嘻嘻笑着,答道。“我可是有特权的。”
“什么特权?”
“上回我曾经荣幸地向在座的诸位先生女士解释过这点;今天不妨给大人您再重复一遍。请看,大人:大家都会说俏皮话,就我没有这能耐。为了弥补这一不足,我便请求允许我说实话,因为大家知道,一个人所以说实话,就因为他不会说俏皮话。再说我这人有仇必报,这也是因为我脑子笨,不会说俏皮话的缘故。人家不管怎么侮辱我,我都听着忍着,但是只忍受到那人开始失意落魄之前;他只要一失意,一落魄,我就立刻记起他过去给我的种种侮辱,并且立刻设法报复,用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损我的话来说,就是尥蹶子,当然,普季岑先生是从来不尥蹶子的。大人,您知道克雷洛夫的一则寓言,名叫《狮子和驴》吗?嘿,这就是咱们俩,写的就是咱俩。”
“看来,您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费德先科,”将军发作起来。
“大人,您又何苦呢?”费德先科接口道,他早就等着大放厥词的机会,“大人,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既然我说咱们俩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狮子和驴,当然,驴这一角色由我来担任,而大人您当然是狮子,正如克雷洛夫寓言所说:
一头雄狮,威震林莽,
因为年老,失去力量。
至于我,大人,就是那头驴。”
“最后那句话,我同意,”将军不小心脱口说道。
这话自然很无礼,而且预先经过特殊加工,但是允许费德先科扮演小丑的角色,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人家肯用我,让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让我说这类不三不四的话。”费德先科有一次感叹道。“说真格的,接待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可能吗?我还有点自知之明。试想,难道能让我费德先科这样一个下三烂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样一位高雅的绅士坐在一起吗?凡此种种,自然只有一个解释:让我跟他平起平坐,为的就是让这事不可想象。”
这话虽然无礼,但毕竟很尖刻,有时还十分尖刻,可能正是这一点正中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下怀。凡是非来她家不可的人,只能咬牙忍受费德先科这套尖酸刻薄的插科打诨。他认为他之所以受到接待,可能因为打从第一次起,他就以自己的在座使托茨基感到难堪,这个想法很有道理,也许让他正好猜个正着。就加尼亚而言,他也受尽了费德先科的讽刺挖苦,费德先科在这方面对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还是大有用处的。
“公爵一来,肯定会给我们先唱一支时下流行的情歌,”费德先科说,一面察言观色,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作何反应。
“不会的,费德先科,请您不要太放肆了。”她冷冷地说。
“啊——啊!如果他受到特殊保护,我也只好嘴下留情了……”
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已经站了起来,亲自前去迎接公爵,对费德先科的话不予理睬。
“很抱歉,”她突然出现在公爵面前,说道,“今天上午由于匆忙,我忘了邀请您到舍下来作客,您现在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能够对您的毅然光临表示感谢和赞赏——对此我感到十分高兴。”
她说这话时,仔细地打量着公爵,极力想弄清他这次来访的用意。
对她的盛情欢迎,公爵本来应当说点什么表示答谢,但是他这时目眩神迷、丧魂落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看到他这样,心里很高兴。这天晚上,她盛装艳服,给人留下了非同一般的光彩照人的印象。她拉着他的手,让他去见客人。快到客厅门口时,公爵忽然停下脚步,非常激动,匆匆向她低语:
“您身上,一切都尽善尽美……甚至您形体消瘦,脸色苍白,也有一种特殊的美……我想象中的您就应该是这样……我非常想来看您……我……请原谅……”
“不必请求原谅,”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笑道,“一请求原谅就会破坏奇特新奇之美。人家说您是个怪人,看来还真说对了。那么说,您认为我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人喽,是吗?”
“是的。”
“虽然您是个猜谜能手,但是您猜错了。今天我就会让您看到,我远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人……”
她把公爵介绍给了来宾,其中,绝大部分来宾已经认识他。托茨基立刻说了几句客套话。大家似乎略微活跃了些,一下子又说又笑起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让公爵坐到自己身旁。
“但是,公爵的光临究竟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地方呢?”费德先科大声说,声音比谁都大。“很清楚,这事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太清楚了,事情本身就说明问题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加尼亚蓦地接口道。“自从今天上午公爵在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桌上头一次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那一刹那起,我就不住地在观察他。我记得很清楚,而且当时就想到了这一点,现在则完全深信不疑,顺便说一句,对于这点,公爵自己也向我承认过。”
加尼亚在说这一长串话时,神情异常严肃,毫无玩笑之意,甚至神态抑郁,这使人感到有点纳闷。
“我没有向您承认过,”公爵的脸红了,答道,“我只是回答了您的问题。”
“棒,太棒了!”费德先科叫道,“至少说的是实话,既绕开了问题,又如实以告。”
大家齐声大笑。
“您别嚷嚷,费德先科,”普季岑反感地向他低语道。
“公爵,我可没想到您还会干出这样的丰功伟绩,”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您知道,这套本领对谁合适吗?我还认为您只会坐而论道呢!好一位温文尔雅、不动声色的正人君子!”
“公爵无意中开了个玩笑,就像天真的少女一样满脸通红,由此可以断定,他是一位高尚的青年,胸有鸿鹄之志,”一位没牙的、直到现在一言不发的七十岁的小老头,也就是那位教师,蓦地而且完全出乎意外地说道,或者不如说,因为牙齿掉光了,含糊不清地说道。对于此公,大家都没想到他会发言,还以为他今天晚上是不会开口的了。听他说完,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小老头大概以为人家在笑他说的俏皮话,因此望着大家,也拉开嘴,大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便剧烈地咳呛起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立刻上前问长问短,亲吻他,吩咐给他再端杯茶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喜欢这类古里古怪的老头和老太,甚至疯教徒。她向一名进来的女仆要了件短斗篷,裹紧在身上,又吩咐再往壁炉里添点劈柴。她问现在几点钟了,女仆答道,已经十点半了。
“诸位,你们要不要来点香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突然邀请大家喝酒。“我已经预备下了。也许,喝点香槟,你们的情绪会更愉快些。请,别客气。”
请大家喝酒,特别是用这种随便的口气,而且出自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之口,大家觉得很奇怪。大家知道,她过去举行晚会总是一本正经的。总之,晚会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但又跟往常不同。然而,大家也不反对喝酒,首先,将军领头,接着是那位麻利的太太、小老头、费德先科,在他们之后则是大家伙一起举起酒杯。托茨基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希望用酒来协调一下那即将来临的新调子,并尽可能赋于这调子以一种轻松愉快的玩笑的性质。只有加尼亚滴酒未沾。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今晚行为乖常,有时候心血来潮,变化莫测,她也拿起酒来,宣布她今晚要喝三大杯,她忽而歇斯底里地、无缘无故地大笑,忽儿又一言不发,脸色忧郁,若有所思——;对此,大家都觉得难以解释。一些人疑心她是否发疟疾了;最后大家才开始发现,好像她在等待什么,常常抬起头来看钟,显得十分焦躁和心不在焉。
“您好像有点儿打摆子吧?”那位麻利的太太问道。
“不是有点儿,而是很厉害,所以我才裹上了斗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回答,她的脸色果然变得更苍白了,好像还不时强忍着身上的剧烈的颤抖。
大家开始坐立不安,惊慌起来。
“咱们是不是应该让女主人稍事休息一下呢?”托茨基望了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首先表态。
“绝对不必,诸位!我请诸位坐下。诸君光临舍下,特别在今天对我非常必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忽然执拗地、别有深意地宣布道。因为差不多全体来宾都知道,今天晚上要作出十分重要的决定,所以她这句话的分量就显得异乎寻常了。将军和托茨基再一次交换了一下眼色。加尼亚则好像抽风似地动弹了一下。
“最好玩点什么Petit jeu,”那位麻利的太太说。
“我知道一样妙不可言的新Petit jeu,”费德先科接口道,“这游戏起码在上流社会只玩过一次,而且还没玩成功。”
“什么游戏?”麻利的太太问道。
“有一次,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当然,喝了点酒,忽然有人提议,让我们每人即席讲一段有关自己的故事,但是这故事必须是他扪心自问,他认为是他毕生干过的最坏的事;但是必须诚实,主要是诚实,别扯谎!”
“怪主意,”将军说。
“越怪越好嘛,大人。”
“这主意也太可笑了,”托茨基说,“不过,不难理解:可以别出心裁,自吹自擂嘛。”
“也许,要的就是这股劲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玩这样的游戏只会使人哭,不会使人笑,”麻利的太太说。
“玩这游戏,是完全不可能的,也是荒唐的,”普季岑说。
“那一回玩成功了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问。
“问题就在这里,没玩成功,结果糟透了,每人倒的确说了一段故事,许多人说的是真话,你们想,有些人还很乐意讲,可是后来大家都觉得很难为情,受不了。不过,整个说来,大家玩得很开心,别有风趣。”
“真的,这主意不错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突然兴味盎然地说道。“真的,不妨试试嘛,诸位!好像我们的确有点不开心。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同意讲点什么……讲点这一类……自然,要他本人同意,完全出于自愿,好不好?也许,我们受得了呢,起码非常有趣,别有风味吧……”
“一个绝妙的主意!”费德先科接口道。“不过太太们例外,让男的先讲;像那回一样,用抽签的办法!一定要,一定要抽签!有人实在不愿意,自然就免了,不过这样就太不给面子了!好,诸位,请把你们写的签拿到我这里来,放在帽子里,由公爵抽签。题目非常简单,讲一件自己毕生所做的最坏的事,——这太容易了,诸位!你们会立刻看到的。如果有谁忘了,我会立刻提醒他!”
这个主意谁也不喜欢。一些人皱起眉头,另一些人狡猾地微笑。还有些人则表示反对,但不很坚决,比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他不愿意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扫兴,因为他看到这个怪主意使她非常感兴趣。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任何愿望,只要一说出来,即使这愿望非常刁钻古怪,而且对她丝毫无益,她也要坚持到底,谁也拦不住,怎么求她也白搭。而现在她好似发了歇斯底里,东抓西挠,像抽风似地大笑不止,特别是取笑惊慌不安的托茨基所持的反对态度。她那乌黑的眼珠闪着光,苍白的脸蛋上堆起了红晕。某些客人脸上的无精打采和厌恶神情,反倒更燃起了她以此嘲弄某些人的愿望;也许她欣赏的正是这一主意的厚颜无耻和残酷无情。有些人以为她这样做肯定别有用意。然而大家还是同意了;无论如何,这很有趣,对许多人还非常有诱惑力。费德先科跑前跑后,比谁都忙。
“要是有些事……当着女士的面,没法开口,咋办?”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青年,胆怯地问。
“您不说这事不就得了;不讲它,丑事也少不了,”费德先科回答,“唉呀,您这小伙子!”
“可是我不知道我干过的事情里哪件最坏,咋办?”那位麻利的太太插嘴道。
“女士们可以免讲,”费德先科重申,“但只是免除而已;如果自己一时兴起,愿意讲,不胜欢迎之至。至于男人,实在不愿意,也予豁免。”
“又怎么来证明我不是撒谎呢?”加尼亚问道,“如果我不说实话,这游戏也就完全失去了意义。谁会不撒谎呢?任何人都会撒谎的,一定会撒谎。”
“即使有人撒谎,听他撒谎也蛮有意思嘛。至于您,加涅奇卡,倒不必特别担心您会撒谎,因为您即使不说,大家对您最卑劣的行为也洞若观火。现在诸位要想的倒是,”费德先科突然兴致勃勃地叫道,“要想的倒是,说过这些故事后,比如明天,我们有何脸面再彼此相见?”
“难道当真要这样做?难道这样做当真是严肃的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托茨基俨乎其然地问道。
“怕狼就别进树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嘲笑道。
“但是,我倒要请问,费德先科先生,难道这样做当真能成为什么游戏吗?”托茨基越来越不放心,接着问道。“我敢保证,玩这类游戏永远不会成功;您自己不也说已经失败过一次吗。”
“怎么失败了!我上回就讲了偷三个卢布的事,一咬牙不也就讲出来了!”
“就算这样吧。但是您要说得像真的一样,还得让别人相信,就不大可能了。方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说得非常对,只要听出一丁点虚假,这游戏就完全失去了意义。即使说真话,也纯属偶然,即趣味十分低劣,想要别出心裁地自吹自擂,但是,这样做,在这里是不可思议的,也非常不体面。”
“您真是一位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的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连我都服了您了!”费德先科叫道。“诸位想想,按照他的说法,我讲自己偷钱的事,不可能讲得像真的一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想借此委婉地暗示,我是不可能当真去偷人家的钱的(因为这事公开说出来是不体面的),虽然,也许,他私下里完全相信,我费德先科偷钱是完全可能的!但是闲话少说,诸位,言归正传,大家的签都收上来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也把自己那张签放进去了,如此看来,没有人反对这项游戏。公爵,您抽吧!”
公爵默默地把手伸进帽子,抽出的第一张签是费德先科的,第二张是普季岑的,第三张是将军的,第四张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第五张是他自己的,第六张是加尼亚的,等等。女士们没有把签放进去。
“噢上帝,真倒霉!”费德先科叫道,“我还以为,第一名是公爵,第二名就该是将军了。但是,谢谢上帝,起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我后头,我也就得失相抵,心安理得了。嗯,诸位,我当然应该做一个好榜样,但是眼下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我太渺小了,也太平凡了;甚至我的官衔也是最低的,唉,我费德先科做了什么卑鄙下流的事又有什么有趣的呢?那么,我做了最坏的事是什么呢?这就embarras de richesse了。要不就讲那个偷钱的事吧,为了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相信,一个人不是贼,也会偷东西。”
“费德先科先生,您使我渐渐相信,虽然没人问您,如果您能讲出自己的下流行为,的确能使人感到一种陶醉般的乐趣……,不过……,请原谅,费德先科先生。”
“开始吧,费德先科,您的废话太多了,一唠叨就没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恼怒而又不耐烦地下令道。
大家发现,她刚才一阵发作和大笑不止以后,现在又蓦地变得阴沉、唠唠叨叨和爱生气了,但是她仍旧执拗地、专横地坚持玩这种令人难堪的游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痛苦已极。可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却居然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喝香槟。甚至可能在考虑轮到他讲时他到底讲什么——看到这情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就更窝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