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间是十一时许,可是公爵却完全出乎意料地迟到了。他回到家后,发现将军正在他家等他。乍一看,他就发现将军的神态很不满,他的不满也许是因为要他等候。公爵表示歉意后,急忙坐了下来,但是他竟奇怪地感到胆怯,好像他的客人是个瓷娃娃,时时刻刻担心会把他打破似的。过去,他跟将军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到过胆怯,而且连想也没想到过要胆怯。公爵很快就看出,与昨天相比,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昨天是慌慌张张,心不在焉,今天却显得十分沉着和冷静;可以看出,他已经横下一条心,准备孤注一掷了。他的冷静多半是表面的,并非实际如此。但是不管怎样,客人的态度还是落落大方,虽然带有一种含蓄的矜持;甚至起初,在对待公爵的态度上,眉宇间还带有少许宽容之态,——恰如有些落落大方,而又自尊心很强,但却受到人们不公正对待的人,有时常常表现出的神态一样。他说话和蔼可亲,但谈吐之间不无悲痛之意。
“这是前几天向您借的一本书,”他意味深长地摆头指了指他拿来放在桌上的一本书,“谢谢。”
“啊,对了;您读了那篇文章吗,将军?您喜欢这篇文章吗?很引人入胜,是不是?”公爵因为能够很快转入不相干的话题而感到高兴。
“也许很引人入胜吧,但是粗俗,而且十分荒唐。也许通篇都是假话。”
将军的口气很自信,甚至还略微拖长了声音。
“啊,这是一篇十分朴实的故事;一位老兵亲眼目睹法国兵占领莫斯科的故事;有些事情写得妙极了。再说,目击者的任何记载都是珍贵的,甚至不管这目击者是谁。我这话不对吗?”
“我假如是编辑,决不刊用这样的文章;至于一般目击者的记载云云,人们宁肯相信一个信口雌黄,但却讲得十分有趣的人,而不相信一个驰骋沙场、屡建战功的正人君子。我知道一些追叙一八一二年的回忆录,这些回忆录……我作了决定,公爵,我要离开这里——离开列别杰夫先生家。”
将军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公爵。
“您在帕夫洛夫斯克有自己的住所,在……令嫒家……”公爵道,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接着他想起,将军此来另有要事相商,而且是一件决定他命运的非常重要的事。
“在贱内家;换句话说,既是自己的家,又是小女瓦里娅的家。”
“请原谅,我……”
“亲爱的公爵,我所以要离开列别杰夫家,是因为我跟这家伙已经一刀两断了;我是在昨天晚上跟他决裂的,我后悔没有早点跟他一刀两断。我要求别人尊敬我,甚至希望从那些我把自己的心献给他们的人那儿得到尊敬。公爵,我常常把自己的心献给别人,但是我差不多永远受骗。此人不配接受我的奉献。”
“他这人是个大杂烩,”公爵克制地说道,“有一些特点……但是,在这一切之中可以看到一颗心,诡计多端,足智多谋,但是有时候也很滑稽。”
公爵用词文雅,语气庄重,使将军显然感到高兴,虽说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来,突然表现出不信任。但是公爵说话的口吻是如此自然,如此真诚,简直不可能有任何怀疑。
“至于他身上有许多好的品质,”将军接着说道,“是我第一个说的,这之前,还差点没跟这主儿成为莫逆之交。我既然有自己的家,因此根本不需要他的家和他的盛情接待。我有缺点,但是我并不替自己辩护;我漫无节制,失于检点,我曾经跟他一起喝过酒,现在我也许正在为这事难过、流泪。但是,要知道,我之所以跟他交往,并不只是为了喝酒(公爵,请您原谅一个人在盛怒时表现出来的粗鲁和坦率),可不只是为了喝酒呀,对不对?使我感兴趣的,正如您所说,是他的品德。但是一切都得有个限度,甚至品德也是这样;如果他突然当着你的面斗胆宣称,在一八一二年,当他还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一条左腿,并且把这条腿埋葬在莫斯科的瓦岗科夫公墓,他这样说就出了格,显得玩世不恭,也表现得太放肆了……”
“也许,他不过是开玩笑,博您哈哈一笑也说不定。”
“我懂,您哪。为了博得别人开心地一笑,说个无伤大雅的谎话,虽然说得很拙劣,也不会伤一个人的心。有人说谎,怎么说呢,仅仅出于友谊,为了供对方一乐;但是,倘若透露出不敬,也许,他们用这类表露不敬的办法想让你明白,他们感到跟你交往已经是累赘,那么一个正人君子就只能掉头不顾,同他一刀两断,并且请这个有损你尊严的人自尊自重。”
将军说这话时脸都红了。
“一八一二年,列别杰夫也不可能在莫斯科呀;他年纪太小,不可能;这太可笑了。”
“这是第一;但是,我们姑且假定,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出生了;但是又怎么能当面撒谎,说一名法国轻骑兵为了取乐,竟无缘无故地把大炮瞄准他,打断了他的腿呢;还说什么他把那条腿捡了起来,拿回家里,后来又把它埋在瓦岗科夫公墓呢,还说什么他还在坟上立了块墓碑,一面的碑文是:‘十品文官列别杰夫之腿长埋于此’;另一面的碑文是:‘安息吧,亲受的遗骸,直到那快乐之晨!’他还说他每年都要去祭奠这条腿(这简直是渎神行为),因此每年都要去一趟莫斯科。为了证明这点,他还让我跟他一起去莫斯科,他要把那座坟指给我看,甚至还让我去参观陈列在克里姆林宫里的那尊被缴获的法国大炮,也就是从宫门数起第十一尊老式的法国鹰炮。”
“再说,他的两条腿不都好好的吗,看得一清二楚!”公爵笑道,“我敢说,这是他随便开个玩笑;您别生气。”
“但是,请允许我也谈谈自己的看法;关于他明明有两条腿的事,——不妨假定,还不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但是他硬说,这是切尔诺斯维托夫的假腿……”
“啊,是啊,据说,安上切尔诺斯维托夫的假腿,跳舞都可以。”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您哪;切尔诺斯维托夫发明假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找我,拿给我看。但是,切尔诺斯维托夫发明假腿一事要晚得多……何况他还硬说,甚至他的亡妻,在他们婚后的所有日子里,一直都不知道他,也就是她丈夫的腿是木头的。在我向他指出他说的是一派胡言之后,他说:‘既然你在一八一二年能当拿破仑的少年侍卫,那就应当允许我在瓦岗科夫公墓埋葬自己的腿。’”
“难道您……”公爵想开口,但又不好意思。
将军十分高傲地,几乎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态看了看公爵。
“说下去呀,公爵,”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拉长了声调说道,“说下去呀,我是宽宏大量的,您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您不妨说,您看到,在您面前的这个人家道中落,低三下四,而且……百无一用,可是与此同时,您又听到,这个人居然亲眼目睹过……叱咤风云的伟大事件,甚至一想到这点,您就觉得可笑。他难道还没有向您……竭尽造谣污蔑之能事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列别杰夫说过,——假如您是说列别杰夫的话……”
“哼,我认为适得其反。说实在的,我们俩昨天谈到的正是这篇……作为史料的奇文。我指出了它的荒谬,因为我本人就是身临其境的目击者……公爵,您笑了,您在看我的脸?”
“没——没有,我……”
“我看似年轻,”将军拉长了声调说道,“但是我的实际年龄比表面看去要稍老些。一八一二年的时候,我大约十岁或十一岁。我当时究竟几岁,我自己也闹不清。履历表上少写了几岁;我有个毛病,一辈子都爱把自己的年龄往小里说。”
“我敢说,将军,一八一二年您在莫斯科这事,我一点不觉得奇怪,而且……当然,您是能够谈出点……就像当时所有的过来人一样。我国有一位自传作家写了一本书,开篇讲的就是一八一二年,当他还是名吃奶的孩子的时候,在莫斯科,一些法国兵就曾给过他面包吃。”
“您瞧,”将军宽宏大量地肯定道,“我的经历当然非同一般,但也毫无不寻常之处。本来是真事,但是表面看去却仿佛不可能似的,这类现象实在太多了。皇上的少年侍卫!当然,听来颇觉奇怪。但是一个十岁儿童的奇异经历,其原因可能正因为他当时年纪小。如果是十五岁的孩子,肯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一定是这样,因为假定我当时十五岁了,在拿破仑开进莫斯科的当天,我肯定不会离开母亲(她没有来得及逃离莫斯科,吓得直哆嗦),从我家在老巴斯曼街的木屋里跑出去。假如我十五岁,我肯定会害怕,可是我只有十岁,因此才天不怕地不怕,从人群里钻进去,一直钻到宫廷的台阶前,那时拿破仑正下马。”
“您无疑说得很对,正因为才十岁,所以不知道害怕……”公爵附和道,一面心里又感到胆怯,生怕自己立刻脸红。
“无疑,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简单,那么自然,因为事实就那么简单,那么自然;要是让一个小说家来写这事,他肯定会胡编一气,令人难以置信。”
“噢,就是这样啊!”公爵叫道,“这想法也曾经使我感到惊讶,而且就在不多久以前。我知道一件因为一块表而杀人的千真万确的事,现在这事报上都登了。如果这是人家凭空想象出来的,熟悉人民生活的人和评论家们肯定会立刻向他大喝一声:哪能呢,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一经在报上看到这是事实,您就会感到,正可以从这样一些事实中了解俄国的现实,从中吸取教训。将军,您这话说得太好了!”公爵热烈地总结道,因为能够借此摆脱明显的脸红,心里感到非常高兴。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将军叫道,甚至高兴得两眼熠熠发光。“一个不点大的、不懂得什么叫危险的小男孩,钻过人群,想看一看辉煌的场面、漂亮的制服、显赫的随从,以及那位名噪一时、闻名已久的伟人。因为当时,接连好几年,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的就是这个人物。这人已经遐迩闻名,名满天下;可以说,我吃奶的时候就听说了。拿破仑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走过去,无意中发现了我的目光;我当时穿着一件少爷穿的小西服,我穿得很漂亮。在这一大群人里,就我一人这样,您不难想象……”
“毫无疑问,这一定使他吃了一惊,并且向他证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逃走了,留下来的还有一些贵族及其子女。”
“就是这话,就是这话!他本来就想笼络俄国的王公贵族。当他把自己那锐利的目光投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的眼睛可能也闪了一下,作为对他的回答。‘Voilà un g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