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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三

已经中午十一点多了。公爵知道,如果他到城里的叶潘钦府去,现在只能遇到将军一个人(他由于公务繁忙,一时不能脱身),而且也不见得碰得上。他寻思,将军说不定会拉住他,把他立刻带到帕夫洛夫斯克去的,可是他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以前,还非常想去拜访另一个人。公爵决定先去寻访一个他很想进去看个究竟的人家,宁可冒险晚一点去拜访叶潘钦家母女,把帕夫洛夫斯克之行推迟到明天。

话又说回来,这次拜访就某一方面说对他是冒险的。他感到为难,踌躇再三。他知道这户人家就在离花园街不远的豌豆街,他之所以决定先到那里去,是希望在走到他要去的那个地方以前,能最后拿定主意。

走到豌豆街和花园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时,他非常激动,对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没料到他的心会跳得这么疼。有一座房子,大概由于它的外貌特别,老远就开始引起了他的注意;公爵后来想起,他当时曾对自己说:“一定就是那座房子。”他非常好奇地走到跟前,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感到,如果他猜对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特别不愉快。这座房子很大,阴森森的,三层楼,毫无建筑艺术可言,本来是绿色,但由于年久失修,已变得很脏。这类房子是在上世纪末建造的,虽然为数不多,甚至很少,但是其中有些房子还是几乎毫无变化地保留在彼得堡的这几条街道上,而彼得堡的变化是如此迅速,一切都变了。这些房子造得很坚固,墙很厚,窗户非常少;底层的窗户有时还装着铁栅栏。楼下开设的多半是钱庄。坐在钱庄里办事的全是阉割派教徒,他们住在楼上,房子是租的。这种房子里里外外都给人一种不好客和冷冰冰的感觉,一切都仿佛鬼鬼祟祟,藏着掖着似的,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光从外表看,实在难以说明究竟,建筑学上的线条组合,当然自有它的奥秘。住在这些房子里的几乎是清一色的买卖人。公爵走到大门前,看了一眼钉在门上的牌子,上面赫然写着:“世袭荣誉公民罗戈任公馆。”

他不再踌躇不决,推开了玻璃门,这门随即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他登上正对大门的楼梯,上了二楼。这楼梯很黑,是用石头砌的,结构很粗糙,但两旁的护栏却漆着红色。他知道罗戈任及其母亲和弟弟占用着这座单调的楼房的整个二楼。有一名仆人给公爵开了门,未经通报就把他带了进去,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先穿过一座正厅,正厅的墙壁是“仿大理石”的,地板是橡木拼花的,家具是二十年代的,又重又笨。他们又穿过一些鸽子笼似的小屋,曲里拐弯,转来转去,一会儿登上两级或三级台阶,一会儿又走下同样多的台阶,最后才去敲一扇房门。门是帕尔芬·谢苗内奇亲自开的;他一看到公爵,脸刷地白了,在原地呆若木鸡,一时间像具石雕似的,目光惊惧,凝然不动,嘴角扭动,嘴边掠过一丝微笑,表现出一种高度的困惑,——他似乎觉得公爵的来访是不可能的,简直近乎奇迹。公爵虽然也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类情况,但也感到很诧异。

“帕尔芬,也许,我来得不是时候,我可以走,”他终于尴尬地说道。

“是时候!是时候!”帕尔芬终于清醒过来。“请进,进去呀!”

他们互相称你。在莫斯科的时候,他们俩常常见面和促膝谈心。晤谈之际,甚至有某些瞬间,他俩彼此心照,令人难忘。而眼下,他们已有三个多月不曾见面了。

罗戈任的脸还跟从前一样十分苍白,一阵阵抽搐仿佛时时掠过他的脸部。他虽然招呼客人进屋,但是好像仍旧十分尴尬似的。当他把公爵领到软椅前,请他在桌旁坐下的时候,公爵偶一回头,发现他那异常古怪而又沉重的目光,不由得停住脚步。他想起了不久前那沉重而又令人惆怅不已的往事。他没有坐下,而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呆呆地注视着罗戈任的眼睛,在最初一刹那,罗戈任的眼睛似乎更亮地倏地一闪。最后,罗戈任才微微一笑,但是仍有几分尴尬和似乎不知所措。

“你干吗这么死死地盯着我?”他嘟囊道,“坐呀!”

公爵坐了下来。

“帕尔芬,”他说,“你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要到彼得堡来?”

“我早料到你会来的,果然没猜错,”他苦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但是我怎么会知道你今天来呢?”

罗戈任用反问来代替回答,表现出某种骤然的冲动和令人奇怪的恼怒,这使公爵感到更吃惊了。

“即使你知道我今天来,何必这么生气呢?”公爵尴尬地低声说。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我下火车的时候,看到一双眼睛,就跟你方才从背后看我的那双眼睛一样。”

“竟有这事!这是谁的眼睛呢?”罗戈任疑惑地嘟囔道。公爵感到他似乎哆嗦了一下。

“不知道;在人群里倏忽一闪,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近来,我开始精神恍惚,老有一种幻觉。帕尔芬老兄,现在我老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几乎跟五年前刚开始发病的时候一样。”

“咋说呢,也许是你的错觉吧;我不知道……”帕尔芬嘟囔道。

这时他脸上的亲切的微笑,与他的神态很不协调,仿佛在这个微笑中有什么东西断了,帕尔芬想使劲把它粘在一起,但又力不从心似的。

“怎么,又要出国去?”他问,又蓦地加了一句:“你记得吗,去年秋后,我们从普斯科夫起同坐一节车厢,我回彼得堡,而你……披着斗篷,记得吗,还有鞋罩?”

罗戈任说罢突然笑了起来,这次他的神情带着一种公然的怨愤,他似乎很高兴,终于能够乘此机会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

“您在这里完全住下来了?”公爵打量着书房问道。

“是的,住在自己家里。还能住哪儿呢?”

“咱们俩好久不见面了。关于你,我听到了许多事,乍一听,简直不像你干的。”

“管它,爱说什么说什么,”罗戈任冷冷地答道。

“不过,你让那帮人全散伙了;你也待在老家,不出去惹事生非了。这就很好嘛。这房子是你一个人的,还是你们大家的?”

“这房子是我妈的。打这儿穿过走廊,就可以上她那儿。”

“你弟弟住哪儿?”

“我弟弟谢苗·谢苗内奇住厢房。”

“他成家了吗?”

“鳏居。你问这干吗?”

公爵看了看他,没有回答;他忽然陷入沉思,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题。罗戈任也没追问,静候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两人默然有顷。

“我走过来的时候,还在一百步以外,就立刻猜到这是你家,”公爵说。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也莫名其妙。这宅子有一副你们整个家族和你们整个罗戈任家生活的面容,你倘若问我何以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也说不清。当然是胡说八道。这使我感到很不安,甚至害怕起来了。我过去想都没想到你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可是一看到你,又立刻想道:‘他住的房子就应该是这样!’”

“瞧你说的!”罗戈任含糊其词地笑了笑,并不完全了解公爵含糊不清的意思。“这房子还是我爷爷盖的,”他说。“过去这楼住的都是阉割派,赫卢佳科夫家族,而且现在还住这儿。”

“阴森森的。你这里也阴森森的,”公爵说,边打量着书房。

这是一个大房间,很高,略显阴暗,摆满了各种家具——大部分是大型的办公桌、写字台,书橱,书橱里放着账本和各种文书。那张红色的宽大的羊皮沙发,显然是给罗戈任当床铺用的。公爵看见罗戈任请他在一旁就座的那张桌上,放着两三本书;其中有一本是索洛维约夫的《历史》,书页翻开,夹着书签。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镜框是涂金的,业已晦暗,画面也是黑黢黢的,很难看清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有一幅全身肖像很触目,引起了公爵的注意:画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人,穿着德国式的普通上装,但衣襟很长,脖子上挂着两枚奖章,胡子略带花白,稀而短,黄脸,面有皱纹,目光多疑,城府很深而又略带悲哀。

“这恐怕是令尊吧?”公爵问。

“正是家父,”罗戈任带着一种不愉快的嘲笑答道,似乎一提到他已故的父亲,他就准备立刻开几句没礼貌的玩笑似的。

“他是不是属于旧礼仪派?”

“不,他上教堂,他倒的确说过旧教派更正确。他对于阉割派也十分尊敬。这原来是他的书房。你为什么问他是不是旧教派?”

“你准备在这里举行婚礼吗?”

“是的,”罗戈任答道,由于这问题问得突如其来,他差点哆嗦了一下。

“很快就办吗?”

“你自己也知道,这事由不得我。”

“帕尔芬,我不是你的敌人,也决不会从中捣乱。从前,在几乎同样的时刻,我曾经向你申明过一回,现在我向你再重复一遍。在莫斯科的时候,你正要办喜事,我没有阻挠,这你是知道的。头一回,是她自己跑到我这里来的,几乎就在举行婚礼的时候,求我‘救救’她,帮她离开你。我现在向你重复的是她的原话。后来,她又离开我逃跑了,你又找到了她,带她去结婚,有人说,这次她又离开了你,逃到这里来了。这是真的吗?列别杰夫是这么告诉我的,因此我就来了。至于你们俩在这里又和好了,我还是昨天在火车上第一次听说,是你过去的一个老朋友告诉我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叫扎廖热夫。我到这里来是另有打算的:我想劝她出国去养病;她在身心两方面都严重失调,特别是脑子,我觉得,她的病需要好好调理一下。我并不想陪她出国,我想在无须我陪同的情况下把这一切都办妥。我对你说的全是真心话。如果千真万确,你们对这事又重新说妥了的话,那我也就不再跟她见面了,而且从此再不来找你。你自己也知道,我是不会骗你的,因为我一向对你坦诚相待。我从来没有对你隐瞒过我对这事的态度,我一向说,她嫁给你非毁了不可。你也将同归于尽……也许比起她来,你还更惨。如果你们又分手了,我会感到十分满意;但是我无意在你们中间捣乱和搞破坏。你尽可以放心,也无顺猜疑我。你自己也知道:我何尝做过你的真正的情敌呢,即使她跑来找我的时候,也这样。瞧,你现在笑了;我知道你刚才冷笑什么。没错,我们在那里是分开过的,分住在不同的城市里,这一切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要知道,我过去就对你解释过,我爱她‘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怜悯’。我认为我这样说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你当时说,我说这话的意思你懂了;真的吗?你真懂了吗?瞧你这模样,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我是来请你尽管放心,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非常爱你,帕尔芬。我现在就走,而且永远不回来。别了。”

公爵站起身来。

“陪我再坐会儿嘛,”帕尔芬低声道,没有从坐位上站起来,他垂下头,用右手托着,“咱俩好久没见面了。”

公爵坐了下来。两人又相对无语。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只要你一不在我身边,我就立刻对你充满敌意。在我没见到你的这三个月中,我每分钟都在恨你,真的。我真想下毒药把你立刻毒死!我真想这么做。现在你跟我坐在一起还不到一刻钟,我的满腔怨恨就全没有了,你又跟从前一样可亲可爱了。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在你身边,你就相信我,我不在你身边,你就马上不相信我,怀疑我。你真像你爹!”公爵答道,友好地微微一笑,极力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感情。

“我跟你坐在一起,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相信你。我心里很清楚,你我不能相比,你跟我……”

“你何必加上这句话呢?瞧你,气又来了,”公爵说,对罗戈任的变化无常感到很惊奇。

“老弟,这事并不需要征求我们的意见,”他答道,“这事不跟我们商量就定了。你瞧,我们的爱法也不同,一切都存在差异,”他沉默片刻后又继续低声道,“你说,你爱她是出于怜悯。我对她就毫无怜悯之心。而且她也最恨我。现在我每天夜里都梦见她:她总跟别人在一起取笑我。实际情况也是这样,老弟。她说要跟我结婚,可是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把我全忘了,好像换一只鞋似的。你信不信,我已经五天没见到她了,因为我不敢去找她;她会问我:‘你来干什么?’她不仅羞辱我……”

“怎么会羞辱呢?哪能呀?”

“还装不知道呢!你刚才还说,在‘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她离开了我,跟你一起逃走。”

“你不是自己也不信……”

“难道在莫斯科的时候,她跟那个叫泽姆秋日尼科夫的军官没羞辱过我?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是存心让我出乖露丑,而且还是在她自己定下了婚期以后。”

“不可能!”公爵叫道。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罗戈任坚信不疑地肯定道。“你以为她不是这样的人吗?老弟,她不是这样的人,那是不消说得的。全是胡说八道。跟你在一起,她的确不是这样的人,也许一想到这样的事就发怵,可是跟我在一起,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就这么回事。她把我看成一个最没出息的废物。我知道得很清楚,她跟凯勒尔,也就是跟那个动辄挥拳打架的军官一起编了套谣言,就为了把我当笑柄……你大概还不知道她在莫斯科的时候怎么作弄我的吧!我白花了多少,多少冤枉钱啊……”

“那……你现在怎么要结婚呢!……以后怎么办呢?”公爵恐惧地问。

罗戈任心情沉重而又神态可怕地看了看公爵,什么也没回答。

“我没有到她那里去,今天已经第五天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老怕她把我轰出去。她总爱说:‘我自己的事自己作主;只要我愿意,就叫你彻底滚蛋,我自己上国外去。’(“这可是她自己对我说她要出国的,”他好像附带指出似地说道,而且有点异样地直视着公爵的眼睛);有时候自然是吓唬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我很可笑。可是她有时候又确实愁眉深锁,无精打采,一句话都不肯说;我怕的就是这个,前一阵,我想:以后,我不能空看两手去了,——可是这样做只能让她感到好笑,接着便大动肝火。她把我送给她的一条围巾赏给了她的使女卡季卡,即使她从前日子过得很阔气的时候,恐怕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围巾。我都不敢向她提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的事。一个人连去看她都害怕,又能算是什么未婚夫呢?现在我坐在家里,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就偷偷跑到她住的那条街上,在她的屋前走来走去,或者躲在什么角落里偷看。前些日子,我守在她家的大门附近,几乎一直守到天亮,——我当时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她可能向窗外偷看了一下,似乎在说:‘哪怕看到我在骗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我忍不住说:‘你自己知道!’”

“知道什么?”

“我咋知道呢!”罗戈任凶狠地笑了起来。“在莫斯科的时候,虽然我跟踪了她很长时间,但是始终没有抓住她跟别人在一起的任何把柄。有一回,我硬拉住她,说道:‘你答应过跟我结婚,嫁给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家,可是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东西吗?’我说:‘你现在是这个玩意儿!’”

“您对她说了?”

“说了。”

“后来呢?”

“后来她说:‘你现在给我做佣人,我也不见得要你,更不用说做你老婆了。’我说:‘那我就赖着不走,反正玩完!’她说:‘我马上去叫凯勒尔,让他把你轰出去。’于是我就向她扑过去,把她狠揍了一顿,打了个鼻青脸肿。”

“不可能!”公爵叫道。

“告诉你:的确揍了,”罗戈任两眼闪着光,低声肯定道。“后来我整整一天两夜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走出她屋子,我向她双膝下跪,我说:‘你不饶了我,我死也不出去,你让人拽我出去,我就跳河;因为没了你,我现在还活个什么劲儿?’那天一整天,她就像疯子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要用刀宰了我,一会儿又骂我,挖苦我。她把扎廖热夫、凯勒尔和泽姆秋日尼科夫,把所有的人都叫了来,让他们看我出洋相,当面羞辱我。她说:‘诸位,今天咱们大家都去看戏,他不愿意走,就让他在这里待着,我不能让他捆住了手脚。帕尔芬·谢苗内奇,我不在家的时候,底下人会给你送茶来的,今天您大概饿了吧。’她看戏回来时就她一个人,她说:‘他们都是胆小鬼和混账东西,都怕你,还吓唬我说,他不会轻易走的,没准会杀了你。现在我要进卧室睡觉去了,而且进去后不锁门;瞧我怕不怕你!我要让你知道和看到这一点!你喝茶了吗?’我说:‘没喝,也不想喝。’‘不喝拉倒,随你便,不过这对你不合适。’她说到做到,房间果然没上锁。第二天早上,她走出房间——笑了,她说:‘你难道疯了吗?不吃不喝,不会饿死吗?’我说:‘饶了我。’‘我已经说过:不想饶恕你,也不想嫁给你。难道你一整夜就在这椅子上坐着,也没睡觉?’我说:‘是的,没睡。’‘多聪明!那你现在还不想喝茶和吃饭吗?’‘我说了不吃不喝——饶了我!’她说:‘这可对你不合适,要知道,这就跟给牛配上马鞍似的。你是不是想吓唬我呢?你坐在那里挨饿,我有多不幸呀;可把我吓坏啦!’她生气了,但是生了不多一会儿气,又开始挖苦我。我瞧她那模样,觉得很奇怪,她的满腔怨愤怎么都没有了呢?要知道她这人是爱记恨的,常常对别人记恨很长时间!我当时想,她一定把我看得很下流,连正经八百地恨我都恨不起来。事实也真是这样。她说:‘你知道什么是罗马教皇吗?’我说:‘听说过。’她说:‘帕尔芬·谢苗内奇,你一点没学过世界通史吧。’我说:‘我啥也没学过。’她说:‘那么,我让你读一段故事:从前有一位教皇,他对一位皇帝很生气,这皇帝在他那儿三天不吃不喝,光着两脚,在他的宫殿前长跪不起,非要教皇饶恕他不可;你猜怎么着,这皇帝跪了三天,他脑子里尽想些什么,他私下里发了什么誓呢?……等一等,’她说,‘干脆我念给你听吧!’她跳起身来,拿来了一本书。她说:‘这是诗。’她就对我念那首诗,这诗说的是这个皇帝在这三天里赌神罚咒,非向那位教皇报仇不可。她说:‘你难道不喜欢这故事吗,帕尔芬·谢苗内奇?’我说:‘你念的那事儿是对的。’‘啊,你也说那是对的,这就表示,你大概也会发誓:她一旦嫁给我,我就找她算账,把她耍弄个够!’我说:‘不知道,也许,我也有这个想法。’‘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说:‘真不知道,我现在还没心思考虑这问题。’‘那你现在想什么呢?’‘你一从坐位上站起来,从我身边走过,我就看着你盯着你;你的衣服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的心就往下沉,你一走出房间,我就回想你说过的每句话,用什么声音说的,说了什么;可昨天一整夜我什么也没想,一直在听,你睡着了是怎么呼吸的,又怎么动弹了两回……’她笑了:‘你大概也想到打我的事吧,没想?也不记得了?’我说:‘也许想了,我不知道。’‘如果我不饶恕你,也不嫁给你呢?’‘我说过,我就跳河自杀。’‘也许在跳河前,还得把我先杀了吧……’说罢,她就沉思起来。后来她生气了,走了出去。一小时后,她又从卧室里出来,闷闷不乐。她说:‘我决定嫁给你,帕尔芬·谢苗内奇,倒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反正一样,都完蛋。哪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坐吧,’她说,‘马上就让她们给你端吃的来。’她又加了一句:‘我既然嫁给你,就要做你忠实的妻子,这点你不用怀疑,也不用担心。’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你毕竟不是我的奴才;我从前却以为你是十足的奴才。’她立刻定下了婚期,可是一星期后她又离开我逃跑了,去找列别杰夫,跑到这儿来了。我一到,她就对我说:‘我没有完全回绝你;我只想再等等,我爱等多久就等多久,因为我自己的事仍由我自己作主。你愿意,就等着。’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你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呢,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公爵反问道,凄苦地看着罗戈任。

“我难道还能想?”他脱口而出。他本来还想加上几句话,但是他沉浸在无边的苦恼中,欲言又止,默然无语。

公爵站起身来,又想告辞。

“我决不会从中作梗,”他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仿佛在回答自己心中隐蔽的思想似的。

“嗯,我有句话要问你!”罗戈任蓦地兴奋起来,两眼开始闪出亮光,“我不明白你怎么对我这样迁就,一再相让?难道你已经完全不爱她了吗?你过去毕竟也为此苦恼过啊;这是我亲眼看到的。那你现在马不停蹄地拼命赶到这里来,又为了什么呢?出于怜悯?(他脸上浮现出刻毒的嘲笑。)嘿嘿!”

“你以为我骗你?”公爵问。

“不,我相信你,不过这事叫我摸不着头脑。你的怜悯心可能比我的爱还强烈!”

一种怨愤和一种一吐为快的神态,在他脸上燃烧起来。

“怎么说呢,你的爱和恨,掺杂在一起,分不开,”公爵微微一笑,“一旦爱没有了,也许更糟。帕尔芬兄,我是直言不讳地对你说这话的……”

“我会杀了她?”

公爵打了个哆嗦。

“因为你现在的爱,因为你现在所受的全部痛苦,你会对她深恶痛绝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么肯再嫁给你。我昨天一听到这话,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心里十分难过。要知道,她拒绝了你两次,在就要结婚时逃跑,这说明她有一种预感!……她现在需要你什么呢?难道需要你的钱?这是胡说。就说钱吧,你大概也花了不少了。难道就为了找个丈夫?除了你,她不是也能找到丈夫吗。找任何人都比你强,因为你也许会当真杀了她的,对于这一点,她现在也许太清楚了。你怎么会爱她爱得这么强烈呢?没错,除非是这个……我曾经听人说,有这样一种人,专门寻找这样的爱……不过……”

公爵说了一半,停了下来,陷入沉思。

“你怎么又对我父亲的肖像冷笑呢?”罗戈任问,他一直密切注视着公爵脸上的一切变化,倏忽闪现的任何神态。

“我为什么笑?因为我忽然想到,如果你没有这件倒霉事,没有发生这段走火入魔的爱,你说不定会变成跟令尊一样的人,而且会变得很快。那时候,你就会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这座楼里,娶一位百依百顺和寡言少语的妻子,你说话不多,正言厉色,对任何人都不相信,也根本不需要相信任何人,只是板着脸,一声不响地赚钱。你充其量也不过夸奖一些古书,对用两个手指画十字感兴趣,即使这样,也要到你快年老的时候……”

“你嘲笑吧。她前不久也端详过这幅肖像,也说过跟你刚才所说的一模一样的话!也怪,你俩现在好像穿连裆裤似的,看法全一样……”

“难道她已经到这儿来过?”公爵好奇地问。

“来过。她看着这幅肖像,看了很久,问了我许多关于先父在世时的事,最后,她冲我笑了笑,说:‘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人的。帕尔芬·谢苗内奇,你的情感很强烈,如果你犯浑,这强烈的情感就会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不过你这人很聪明,决不会做那种糊涂事。’(她就是这么说的,你信不信?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这种话!)‘你快别像现在这样胡闹了。因为你这人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你就拼命攒钱吧,跟你父亲那样,同那帮阉割派教徒一起坐在这座楼里;也许到后来,你也会改信旧教的,并且爱上你手里的那些钱,不是攒二百万,没准能攒到一千万也说不定,然后守着你那一大麻袋一大麻袋的钱,活活饿死,因为你干什么都玩命,非把命搭上不可。’她就是这么说的,几乎跟原话一模一样。在此以前,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她老是跟我东拉西扯地胡说一通,要不就嘲笑我;就是这回,她也是一边笑一边说,说到后来就板起了脸;她到处走了走,把这整个楼都看遍了,仿佛害怕什么东西似的。我说:‘我要把这一切都换个样,重新装修,要不然的话就在结婚前另买一座房子。’她说:‘大可不必,这里的一切都不要改动,我们就这么住。我做你的妻子后,我要挨着你妈住。’我带她去见我妈,——她像亲生闺女似地对她很敬重。我妈在过去,已经有两年了吧,精神好像不很正常(她有病),我父亲死后,她就完全成了老小孩了,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老坐着,就是有一点,不管看到谁,她都向人家点头问好;看那模样,不喂她,她三天也不会想到吃喝。我拿起我妈的右手,把她的两个手指捏在一起,我说:‘妈,您给她祝福吧,她要跟我结婚了。’她动情地吻了吻我妈的手。她说:‘你母亲大概遭受过很多不幸吧。’后来,她看见我的这本书,就说:‘你怎么,开始读《俄国史》了?(还在莫斯科的时候,有一天,她就亲自对我说过:‘你也想法子恢复点人样嘛,哪怕读读索洛维约夫的《俄国史》呢,瞧你什么都不懂。’)你这样做很好嘛,’她说,‘就这样,往下读吧。我给你亲自开个书单,告诉你首先应该读哪些书;你愿意不愿意?’她过去从来,从来就没有跟我这么说过话,因此使我很惊讶;我头一次像个活人似的松了口气。”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帕尔芬,”公爵真心诚意地说道,“很高兴。谁知道呢,也许上帝会使你们俩结合在一起的。”

“绝对不会!”罗戈任热烈地喊道。

“听我说,帕尔芬,如果你这样爱她,难道你就不想赢得她的尊重吗?如果你想,你难道就不抱希望吗?我方才说过,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要嫁给你?但是尽管我解不透这个谜,但我还是毫无疑问地认为,其中必有某种充分的、合乎情理的原因。对你的爱,她是坚信不疑的;但是,她也一定深信你有某些优点。要不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方才说的话也证实了这点。你自己也说,她认为她现在已经有可能用跟以前对你的态度和说话方式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语言来跟你说话了。你多疑,又好忌妒,因此一发现什么不好的事,就过甚其词地加以夸大。当然,她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对你的想法就那么坏。要不然,她嫁给你,岂不是存心去跳河或挨刀吗。难道这可能吗?谁会存心去跳河或挨刀呢?”

帕尔芬脸上挂着苦笑听完了公爵这段热诚的话。看来,他的信念一经确立,已经不可动摇了。

“你现在多么痛苦地看着我呀,帕尔芬!”公爵带着一种沉重感脱口说道。

“跳河或者挨刀!”他终于说道。“哼!她所以嫁给我,恐怕就为的是等我给她一刀!公爵,难道你直到现在还当真没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你也许当真不懂,嘿嘿!难怪有人说你是……那个。她爱的是另一个人,你要明白这道理。就像我现在爱她一样,她现在也同样爱着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这人就是你!怎么,你不知道?”

“我?”

“你!她当时,从过生日那天起,就爱上了你。不过她认为她不能嫁给你,因为她怕嫁给你就似乎玷污了你,会葬送你的整个前程。她说:‘大家都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她对这点至今直言不讳。这些话都是她亲口当着我的面直截了当地说的。她怕葬送你的前程和玷污你的名声,至于嫁给我,那就没什么了,嫁就嫁呗,——瞧,她把我看成什么玩意儿了,这点也请你注意!”

“那她怎么会离开你跑来找我,又……离开我跑去……”

“又离开你跑去找我!哼!她一忽儿一个想法,反复无常!现在她整个人就像发疟子似的。一会儿向我喊:‘嫁给你等于去跳河。快办喜事吧!’于是亲自跑来催我,定下了婚期,可是日子一近,她又害怕了,要不就想出别的念头,——只有上帝知道,你不是看见了吗:哭呀,笑呀,像打摆子似地发抖呀。至于她又离开你逃跑,这有什么解不透的呢?她又离开你逃跑,那是因为她当时猛地醒悟她爱你爱得有多深。她没法在你那儿待下去。你方才说我在莫斯科找到了她;不对——是她自己从你那儿跑来找我的。她说:‘你定日子吧,我想好了!来杯香槟!咱们去找吉普赛姑娘!……’——她大喊大叫!……要不是有我,她恐怕早跳河了;我说的是实话。她所以没去跳河,大概因为我比水还可怕。她是发狠才嫁给我的……假如她当真嫁给我的话,我敢肯定,她是发狠才嫁给我的……”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公爵叫道,但是没把话说完。他惊惶地看着罗戈任。

“怎么不把话说完呀?”罗戈任龇牙咧嘴地接着说道,“要我把你这会儿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吗?你在想:‘嗯,她现在怎么能嫁给他呢?怎么能让她走这一步棋呢’你在想什么是明摆着的……”

“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的,帕尔芬,我敢说,我心里想的也不是这事……”

“你不是为了这事才来的,想的也不是这事,这是可能的,不过你现在肯定是在想这事,嘿嘿!好啦,够啦!你干吗这么垂头丧气呢?你难道当真不知道这个吗?真叫我吃惊!”

“这全是忌妒,帕尔芬,这全是病态,你把这一切都过分夸大了……”公爵异常激动地嘟囔道,“你倒是怎么啦?”

“放下,”帕尔芬说,一把夺过公爵手里的小刀(这把小刀是公爵从桌上那本书旁顺手拿过来的),又放回原来的地方。

“我快到彼得堡的时候就仿佛知道,仿佛预感到……”公爵继续说,“我本来不想到这里来!我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把它们从心里连根拔掉!好,别了……你怎么啦?”

公爵说话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又从桌上拿起那把小刀,罗戈任又从他手里把那小刀拿过来,扔到桌上。这小刀的形状很普通,刀柄是鹿角的,不是折刀,刀约三俄寸半长,刀宽也与之相当。

罗戈任看见公爵特别注意到他两次从他手里把刀夺过去的情形,就恼火地拿起刀子,夹进书里,把书扔到另一张桌上。

“你用它来裁书,是吗?”公爵问,但是他的神态有点恍惚,仿佛仍处在潜心沉思的重压下。

“对,裁书……”

“这不是果园里用的刀子吗?”

“是的,果园里用的。难道就不能用果园里用的刀子裁书吗?”

“不过这刀……是全新的。”

“嗯,新的又怎么样?难道我现在就不能买把新刀吗?”罗戈任越说越有气,终于狂怒地叫道。

公爵打了个哆嗦,定神看了看罗戈任。

“我们倒是怎么啦!”他忽然笑起来,完全清醒了过来。“对不起,老兄,当我像现在这样头重脚轻,而且这病……我变得越来越精神恍惚了,样子也十分可笑。我想问的完全不是这事……也不记得究竟想问什么了。别了……”

“不是走这儿,”罗戈任说。

“忘了!”

“走这儿,走这儿,走,我给你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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