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公爵在举行婚礼前并没有死,无论在醒着的时候,也无论在“睡着的时候”都没有死,并不像他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所预言的那样。他晚上确实睡得不好,常做恶梦;但是白天,跟人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看上去非但心肠好,甚至还心满意足,不过有时候若有所思,显得心事很重,但是,那也只是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办喜事;婚期正好定在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来访之后约莫一星期左右。婚事办得这样仓促,甚至连公爵最要好的朋友(如果他真有这样的朋友的话)也对“挽救”这个不幸的疯子所做的种种努力感到失望。外面风传,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这次来访,似乎多多少少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及其夫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怂恿有关。但是,如果他们俩因为心肠太好,即使有可能想把这可怜的疯子从深渊里拯救出来,那也只能仅限于做这么一次小小的尝试;他们的地位,也许甚至还有他们的心态(这是很自然的),都不可能使他们做出更大的努力。我们曾经提到,甚至连公爵身边的人也对他不无龃龉。不过,薇拉·列别杰娃仅限于一个人偷偷流泪,再有就是多半坐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常常去看公爵。这时,科利亚正在料理父亲的丧事;老头在第一次中风后的七、八天,又第二次中风,不久就死了。公爵非常同情这家的不幸遭遇,头几天,他每天都要陪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一起度过好几个小时;他参加了葬礼,也参加了教堂举行的祈祷仪式。许多人注意到,教堂里的公众一看到公爵,便开始窃窃私语,一直到他离开;在大街上和在花园里也常常如此:无论他徒步或者坐车走过,便会发出一片嗡嗡嘤嘤的说话声,提到他的名字,指指点点,也可以听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名字。在葬礼上,也有人找她,看她来了没有,但是她并没有参加葬礼。上尉太太也没有参加葬礼,她被列别杰夫好说歹说及时拦阻了。葬礼上的安魂祈祷对公爵产生了强烈的、病态的影响;他还在教堂里回答列别杰夫的一个问题的时候,就悄悄对他说,他这是第一次参加东正教的安魂祈祷,不过他还记得,小时候,在某座乡村教堂,参加过另一种安魂祈祷。
“是的,您哪,倒好像躺在棺材里的不是同一个人似的,不多久以前,咱们还让他当主席呢,记得吗?”列别杰夫向公爵低语,“您找谁?”
“随便看看,没什么,我好像觉得……”
“不是找罗戈任吧?”
“他难道在这儿?”
“在教堂里,您哪。”
“怪不得我好像看到罗戈任的眼睛,”公爵不安地嘟囔道,“怎么……他来干吗?请他了?”
“连想也没想到要请他,您哪。要知道,他根本就不属于死者的亲朋好友,您哪。这里什么人都有,观众罢了。您干吗这样惊讶?现在,我常常遇见他;最近一周,在这里,在帕夫洛夫斯克,我已经遇见他三、四次了。”
“我一次也没有见到他……从那时候起,”公爵喃喃道。
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一次都没有告诉过他,她“从那时候起”遇见过罗戈任,所以现在公爵认定,罗戈任由于某种原因存心不露面。整个这一天,他都在苦思冥想;可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这一整天和这天的整个晚上都显得非常快活。
早在父亲去世以前,科利亚就同公爵和好了,他劝公爵请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做傧相(因为这事迫在眉睫,很急)。他替凯勒尔保证说,他的行动一定会很得体,也许“正用得着他”,至于布尔多夫斯基,就更不消说得了,此人一向文静稳重。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列别杰夫还责备公爵,既然婚礼已定,何必非要在帕夫洛夫斯克举行不可呢,而且还赶在这个时髦的避暑季节,何必如此招摇呢?在彼得堡,甚至在家关起门来举行,不更好吗?公爵心里非常清楚,他们这些担心究竟为什么;但是,他却简短地回答道,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定要这样嘛。
第二天,凯勒尔来见公爵,他已经被告知,请他当傧相。他进门之前,先站在门口,一看到公爵,便举起右手,向上伸出食指,用宣誓的形式喊道:
“不喝酒!”
说罢,便走到公爵面前,紧紧握了握并摇了摇他的两只手,随后便宣布,起初,他刚一听说,自然视他为仇敌,并在打台球的时候公然宣称,从此与公爵誓不两立,这并不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是因为他一直希望公爵成亲,而且每天以一个朋友的迫不及待的心情,希望能看到他娶一位罗甘郡主为妻;但是他现在亲眼看到,公爵思想高尚,起码比他们这些人“加在一起”还高尚十二倍!因为公爵需要的不是风光体面,更不是荣华富贵,而只是做人应有的本分!那些大人物的褒贬好恶是尽人皆知的,可是公爵却很有学问,很有教养,他是不屑于做这种大人物的,一般可以这么说吧!“但是有些混账东西和各种小人却不这么认为;在大街小巷,在公馆私邸,在俱乐部,在别墅,在音乐会,在小酒馆,以及在打台球的时候,这些人闲言碎语,大呼小叫,谈的都是即将发生的这件事儿。听说,有人还想在窗下起哄,而这事就定在,可以说吧,新婚之夜!公爵,如果您需要一个有侠义心肠的人拔枪相助的话,那您第二天早晨从您那燕尔新婚的卧榻上起身之前,我就准备让他们尝尝半打左右我那充满义愤的手枪进行回击的味道。”因为担心行完婚礼从教堂出来后看热闹的人太多,他建议在院子里先预备下救火用的水龙;但是列别杰夫摇头反对:“一用水龙,东奔西跑,还不把房子挤塌了。”
“公爵,这个列别杰夫正在耍阴谋,挖您的墙脚,真的!他们想把您看管起来,让官方出面监护,这点您不难想象,把您的一切,把您的行动自由和金钱,也就是把我们每个人所以区别于四条腿的动物的两样最主要的东西统统置于官方的监护下!我听说了,千真万确地听说了!千真万确,没错!”
公爵想起,他自己也好像听说过这一类话,但是,不用说,他没有在意。现在,他也只是付诸一笑,立刻又忘了。列别杰夫的确忙活过一阵;这人办事一向心血来潮,但是由于头脑发热又常常节外生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原来想干什么,反倒忘了;他奔波一生,一事无成,恐怕也是这个道理。后来,几乎就在办喜事的当天,他又跑去找公爵认错(每当他阴谋反对一个人,特别在他的阴谋没有得逞之后,他有个一定要去向他所反对的人认错的习惯),他向公爵宣称,他出生时本姓塔莱朗,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成了列别杰夫。接着他便向公爵披露他耍的全部把戏,这倒使公爵产生了极大兴趣。用他的话来说,刚下手的时候,他想先找几个大人物做靠山,以便必要的时候有人撑腰,于是他便去找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拿不定主意,他倒很希望这个“年轻人”好,但是又说:“尽管他很想拉这个年轻人一把,不过参与其事,恐有不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既不想听他唠叨,也不想见他;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和希公爵则连连摆手。但是列别杰夫并不气馁,转而去求教一位精于讼事的法律专家,一位可敬的老者,他的好友和几乎是恩人;那位法律专家听了他的话以后,说道,这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只要有权威人士出面作证,证明他精神失常和完全疯狂,与此同时,主要还应有大人物做后盾。列别杰夫听到这话后也没有灰心,有一次,他甚至带了一位大夫来见公爵。这大夫也是一位可敬的老者,也是这里的避暑客,脖子上挂着安娜勋章。他前来拜访公爵,仅仅为了看看这地方,跟公爵认识认识,这次拜访虽然是非正式的,但是起码可以友好地谈谈他对公爵的看法。公爵还记得大夫这次来访;他记得,还在头天,列别杰夫就缠住他,说他身体不好,当公爵坚决拒绝就医之后,他却突然带着大夫一起来了,借口他们俩刚从捷连季耶夫先生那儿来,捷连季耶夫先生病情严重,大夫来是想跟公爵谈谈病人的情况。公爵夸列别杰夫做得好,并且非常亲切地会见了这位大夫。他们立即谈起了病人捷连季耶夫的情况;大夫请公爵详细谈谈那天伊波利特想要自杀的情形,公爵的讲述和对这件事的说明,使他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又谈到彼得堡的气候、公爵本人的病、瑞士和施奈德。公爵谈了施奈德的治疗方法,还谈了其他一些事,使这位大夫越听越来劲,竟至流连忘返,坐了两小时;他一面听一面吸着公爵的上好雪茄,列别杰夫方面,也由薇拉拿来了十分香甜的果子酒。再说这大夫,本来是个有妻室儿女的人,居然在薇拉面前大献殷勤,说了一大堆恭维话,以致使薇拉十分恼火。他跟公爵分手的时候成了朋友。大夫从公爵那儿出来后,告诉列别杰夫,如果把这样的人统统监护起来,那又该让谁来做监护人呢?列别杰夫对即将举行的这桩婚事作了一番悲痛的叙述,大夫只是狡猾而又诡诈地摇摇头,最后说道,且不谈“男婚女嫁,人之常情”,而且“这一代尤物,起码就他所知,除美艳绝伦外(这一点就足以使阔佬倾倒),她还拥有很大一笔财产(是托茨基和罗戈任送给她的),珍珠和钻石,披巾和家具,因此亲爱的公爵当前所作的选择,不仅不能表明他做了什么特别的、令人注目的蠢事,反倒足以证明此人工于心计,巧于打算,因此这只会使人作出相反的、对公爵完全有利的结论……”这个想法使列别杰夫吃了一惊;他只好就此罢手,所以现在,他向公爵补充道:“现在,除了赤胆忠心和呕心沥血以外,您将不会看到我有任何其他表现;这也是我来拜见您的初衷。”
最近这几天,使公爵定不下心来的还有伊波利特;他动不动就派人来请他。他家住得不远,在一座小木屋里;两个小孩(伊波利特的弟弟和妹妹)都很喜欢这别墅,因为别墅旁有花园,起码可以到花园里去玩,躲开病人;可怜的上尉太太被他支使来支使去,完全成了他的出气筒;公爵必须每天去给他俩调解,给他俩讲和,而病人仍旧继续称他为自己的“保姆”,同时对他甘心充当和事佬这一角色似乎不能不嗤之以鼻。他非常不满意科利亚,因为他几乎不来看他,起先是因为父亲病危,他留下来伺候父亲了,现在又因为母亲新寡,留下来陪母亲了。最后,病人决定把公爵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即将举行的婚事作为他嘲笑目标,这侮辱了公爵,终于使公爵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再不去看他了。过了两天,一大清早,上尉太太含着眼泪,踉踉跄跄地前来求公爵枉驾到他那里去一趟,否则他会把她吃了的。她说罢又加了一句,说他打算向他公开一个大秘密。公爵去了。伊波利特希望跟他言归于好,说着就哭了,可是在流过眼泪以后,不用说,他的火气就更大了,不过不敢怒形于色罢了。他的身体很不好,从各方面看,他现在已经离死期不远了。除了激动(也许是做作出来的)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再请求公爵要“提防罗戈任”以外,他并没有什么秘密要说。“这人是不会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给别人的;公爵,他不是像咱俩这样的人:这人想干什么,是不会手软的……”等等,等等。公爵听到这话后便开始详详细细地问他,希望他讲具体点;但是,除了伊波利特的一些个人感受和印象外,原来并无任何事实根据。伊波利特终于把公爵吓得魂飞魄散,因而非常得意。他起先提了几个特里特别的问题,公爵不愿意回答;后来他又一再劝公爵:“哪怕跑到国外去呢;俄国神父哪儿都有,国外也可以结婚嘛。”公爵对此只是笑而不答。但是最后,伊波利特说了心里话:“其实,我最担心的是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罗戈任知道您非常爱她;以爱报爱,以怨还怨;您抢走他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也可以杀死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虽然她现在并不是您的未婚妻,但是您毕竟会感到难过的,不是吗?”他达到了目的:公爵离开他的时候被吓得魂不附体。
关于罗戈任可能下毒手这一警告,发生在办喜事的前一天。当天晚上,公爵结婚前最后一次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见面;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无法使他惶惶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甚至相反,最近以来,她只是加剧了他的惊慌和不安。过去,即几天以前,她每次跟他见面,总是想方设法使他开心,非常害怕看到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她甚至试着给他唱歌;而更多的是把她能够记得的一切可笑的故事讲给他听。公爵几乎总是假装似乎好笑得很,有时候也的确被她说笑了,笑她有时候说得非常聪明,非常有感情,因为她只要动了感情,就会说得很生动,而她是经常动感情的。她一看到公爵笑了,一看到她讲的故事对他起了作用,就欢天喜地,自豪起来。但是,现在她却闷闷不乐,若有所思,而且这情绪几乎每小时都在增长。幸亏公爵对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看法已经固定,否则,现在,他一定会感到她身上的一切是个谜,让人难以理解。但是他真心相信她一定会恢复活力。他曾经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他很爱她,而且是真爱,这话他说得很正确,而且在他对她的爱中的确包含着一种好像对一个有病的可怜的孩子的关心和体贴,对这样的孩子是很难,甚至不可能撒手不管的。他没有向任何人说明过他对她的这种感情,即使无法避开这样的谈话,他也不喜欢谈这个;至于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本人,当他俩促膝交谈的时候,也好像有约在先,从来不谈“感情”这一类问题。他们俩平常的愉快而又热烈的交谈,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后来说,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欣赏他们,喜滋滋地看着他们俩。
但是,他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精神状态和思想状态的这一看法,也使他多多少少避免了许许多多其他的困惑和不解。她现在已经同他三个月以前所知道的那个女人完全不同了。现在,他已经不去考虑,比如说,为什么她当时要逃避同他结婚,而且痛哭流涕、诅咒和责骂,可现在却自己坚持要尽快举行婚礼?“可见,她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害怕跟他结婚会给他造成不幸了,”公爵想。据他看,这种自信心的迅速恢复,对于她决不会是自然的。这种自信心的产生,决不可能仅仅是出于对阿格拉娅的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情感一定不至于如此浅薄。总不会出于怕吧,怕嫁给罗戈任?总之,这些原因都有道理,也可能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但是,他觉得最明显,也是他早就怀疑的一点是,这个可怜的、有病的心已经受不了了。这些想法虽然在某方面使他摆脱了困惑,但是既没有使他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得到平静,也没有使他得到休息。有时候,他也似乎在努力,最好什么也不想;他似乎当真把这桩婚事看作某种无关紧要的走过场;他把自己的命运看得太轻,也太不值钱了。至于有人对他的做法提出异议,以及一些闲言碎语,比如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那场谈话,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来回答,因此也就极力回避作任何这一类谈话。
然而,他也发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非常清楚和明白,阿格拉娅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但是起初,有时候,她碰到他要上叶潘钦家去,她当时的“脸色”,他是看到了的。当叶潘钦家离开帕夫洛夫斯克以后,她就似乎容光焕发。不管他多么粗心大意和多么迟钝,但是有一个想法却使他很不安,他怕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会闹事,会不顾一切把阿格拉娅从帕夫洛夫斯克赶走。对婚礼一事大吹大擂,传遍了所有的别墅,当然多多少少也是受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支持的,其目的就是要激怒她的情敌。因为很难遇到叶潘钦母女,所以有一次,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便让公爵坐上她的马车,下令车夫从她们家的别墅窗户前驶过。这事太出乎公爵意料之外了;公爵照例总要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才恍然大悟,这时马车正从窗前驶过。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这事发生以后,他连着病了两天;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从此再没有搞这样的试验。在婚前的最后几天,她似乎变得心事重重;但每次总是她战胜自己的闷闷不乐,又变得很开心,但是,尽管开心,却变得文静了些,不像过去(也就是不多久以前)那样大声欢笑,又幸福又快乐了。公爵开始更加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跟他谈起过罗戈任。只有一次,大概在婚前五天吧,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突然派人来找他,让他马上就去,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病得很重。他发现她好像完全疯了:又喊又叫,浑身发抖,嚷嚷说罗戈任就躲在花园里,躲在她们家,她刚才还看见他来着,她又嚷嚷说,他夜里要杀她……把她给宰了!她一整天都安静不下来。但是当天晚上公爵去看伊波利特,这时上尉太太刚从城里回来,她到城里去办点事,她说今天罗戈任到她彼得堡的住处去找过她,问了一些关于帕夫洛夫斯克的情况。公爵问她罗戈任究竟什么时候去找她的,上尉太太说的时间,几乎就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今天在自家花园里仿佛看到罗戈任的时候。事情很清楚,无非是一个人普普通通的幻觉罢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亲自跑去找上尉太太,详详细细地问了她一遍,才算彻底放心了。
结婚前夜,公爵离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时候,她正在兴致勃勃地试衣服:时装设计师派人送来了明天穿的服饰、结婚礼服、帽子,等等,等等。公爵没料到她看到这些服饰竟会这么高兴;他自己则把所有的东西都夸了一遍,他这一夸,她就更高兴了。但是,也说漏了她的心事:她已经听说,城里有人义愤填膺,而且确实有这么一些浪荡子准备到时候起哄,他们搞了个小乐队,还搞了几首特意炮制出来的歪诗,而且他们搞的这一切,还似乎得到其他上流人士的首肯。而她现在偏要在他们面前更高地昂起头,用自己高雅和华丽的服饰压倒他们大家,“让他们去瞎嚷嚷,让他们去吹口哨,只要他们敢!”而且她一想到这点就两眼放光。此外,她还有个秘密的幻想,但是她没有把它说出来:她幻想,最好是阿格拉娅,或者她起码派个什么人来,杂在人群里,乔装打扮,混到教堂里来偷看,而且看到了一切,因此她私底下正在做准备。晚上十一点左后,当她跟公爵分手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些想法;但是还没到半夜,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又打发人跑来找公爵,请他“快去,又不好了”。公爵去时发现他的未婚妻正一个人锁在自己的的卧室里,在流泪,在悲痛欲绝,发歇斯底里;人家在反锁着的门外跟她说话,她一句也听不见,过了很久,她才终于把门打开了,但是只让公爵一个人进去,而且他一进去又锁上了门,接着便跪倒在他面前。(起码,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后来是这么说的,她多少偷看到了一点。)
“我在干什么呀!我在干什么呀!我怎么能让你这样呢!”她像抽风似地抱着他的两腿叫道。
公爵陪她坐了整整一小时;他俩究竟谈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一小时后,他俩分手的时候已是心平气和,高高兴兴的了。这天夜里,公爵又打发人来打听情况,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睡醒前,公爵又派了两个人到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这里来,直到派第三个人来的时候,才让他传话:“现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堆从彼得堡来的时装设计师和理发师,昨天那事连影子也没有了,她现在可忙啦,就像她这样的大美人在结婚前能多忙有多忙地忙于自己的梳妆打扮,至于现在,也就是眼下,她们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商讨究竟该戴哪种钻石以及怎么戴法?”公爵听到这话后也就完全放心了。
关于这场婚礼紧接着发生的整个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事,据知情人说是这样的,看来,言之凿凿,并无虚假:
婚礼定于下午八点举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还在七点就准备好了。从六点起,就有一群群看热闹的人,在列别杰夫别墅四周,慢慢聚拢来;从七点起,教堂里也开始挤满了人。薇拉·列别杰娃和科利亚非常替公爵担心;但是他俩在家有许多事要张罗:在公爵的几个房间布置接待宾客和办喜酒。其实,在婚礼结束之后,几乎没有打算安排任何聚会;除了参加结婚赞礼的必要的人员以外,列别杰夫只请了普季岑夫妇、加尼亚、佩戴安娜勋章的大夫和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公爵好奇地问列别杰夫,他跟那位大夫“素昧平生”,怎么会想到请他的,列别杰夫非常得意地回答:“勋章挂在脖子上,令人肃然起敬,可以装装门面,您哪。”——他这一说,倒把公爵逗乐了。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穿上了燕尾服,戴上了白手套,看上去很气派;不过,凯勒尔摆出一副准备大打出手的架势,并且非常敌对地瞅着聚集在房子附近看热闹的人,——这一点仍旧使公爵和他的几位推荐人有点不放心。七点半,公爵终于坐上了马车,动身去教堂。我们要顺便指出,他特意不放过任何一个传统的风俗习惯;一切都“按部就班”,做得明显、公开,而且“合乎规矩”。到教堂后,公爵由凯勒尔开路,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登上祭台,暂不露面。公爵走过去时,不断听到观众的窃窃私语声和大呼小叫声;凯勒尔则左右开弓,投去威严的目光。随后,凯勒尔去接新娘,他发现,聚集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家台阶旁的人群,不仅比公爵那里多一至二倍,而且也放肆得多。他走上台阶时,听到一片大呼小叫,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他已经准备要狠狠地训斥一通那帮无事生非的人了,幸亏被布尔多夫斯基和从台阶上跑下来的达里娅·阿历克谢耶芙娜拉住;他俩走上前来,使劲把他拖进了房间。凯勒尔的气不打一处来,急着要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站起身来,再一次照了照镜子,“苦”笑了一声(正如凯勒尔后来描述的那样),说她的脸“白得像死人”,接着她虔诚地向圣像鞠了个躬,然后走出来,上了台阶。她一出现,四周便发出一片欢呼声。诚然,在开始那一刹那,可以听到哗笑声、拍手声,几乎还有口哨声;但是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发出了别的一些声音:
“真是个大美人儿!”人群中有人喊道。
“多稀罕: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全给婚纱挡住了,傻瓜!”
“不,你们倒去找找看,上哪找这样的大美人儿呀,乌拉!”站在附近的人喊道。
“真像一位公爵夫人!能跟这样的公爵夫人睡上一夜,我情愿出卖灵魂!”一个办事员模样的人叫道。“‘愿以生命做代价,换取我销魂的一夜!……’”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出来后,脸的确白得像块白手帕;但是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却跟两枚火炭似地望着人群,在发光:人群经受不了这眼神;由愤怒变成了一片欢呼。马车的两扇门已经打开,凯勒尔也已经向新娘伸出了手,这时,她突然一声惊呼,冲下台阶,径直向人群里跑去。所有送她去教堂的人都惊呆了,人们在她面前让开一条道,在离台阶五六步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罗戈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人群里捕捉到的正是他的目光。她像疯子一样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两只手。
“救救我!快带我走!上哪都行,快走!”
罗戈任几乎把她抱了起来,差点没把她抱到马车跟前。接着,刹那间,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递给了马车夫。
“上车站,赶上火车,——再给一百!”
说罢,他紧随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之后跳上了马车,关上了车门。马车夫一分钟也不迟疑,挥起马鞭,向马打去。凯勒尔后来归咎于事情来得太突兀了:“再有一钞钟,我就会想出办法来,决不让他得逞!”他在说到这件飞来横祸时解释道。他本来想跟布尔多夫斯基一起截住另一辆恰好出现在跟前的马车,跑去追赶,但是中途又改了主意:“怎么说也晚了!硬拽是拽不回来的!”
“再说公爵也不愿意!”惊魂未定的布尔多夫斯基说。
罗戈任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及时赶到了车站。罗戈任下了马车,几乎在就要上火车的时候,还乘机截住了一位过路的姑娘,这姑娘穿着一件虽然旧,但是还算像样的深色短斗篷,头上兜着一块富丽雅绸头巾。
“五十卢布买您的斗篷!”他霎时把钱递给了姑娘。她很吃惊,正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已经把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塞进她的手里,取下了她的斗篷和头巾,披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肩上和头上。她那身过于华丽的衣服太刺眼了,在火车上容易惹人注目。这姑娘后来才明白,人家干吗要买下她这件一文不值的旧衣服,而且花这么大价钱。
这件意外事故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而且非常迅速地传到了教堂。当凯勒尔穿过人群去找公爵的时候,许多凯勒尔根本不认识的人,也急忙跑过来向他问长问短。群情哗然,大家连连摇头,甚至有人哑然失笑;没有一人离开教堂,大家都在等着看新郎听到这消息后有何反应。他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但是对这消息却反应平静,仅仅勉强听得出来地说道:“我担心过;但是毕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后来,沉默少顷,他又加了一句:“不过……就她的情况说……也是完全顺理成章的。”这样的反应,后来由凯勒尔名之曰“史无前例的哲学”。公爵走出了教堂,看来,态度平静,精神很好;起码,许多人都是这么看到的,后来也是这么说的。看得出来,他很想马上跑回家去,让他尽快一个人待一会儿;但是人家却不让他这么做。紧跟在他后面进屋的还有几位客人,其中有普季岑、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那位大夫也跟他们一块儿,他也不想离开。此外,整座房子简直就被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还在凉台上,公爵就能听到凯勒尔和列别杰夫正跟某些根本不认识、虽然看来颇像在衙门里供职的人唇枪舌剑地争论不休,因为这些人说什么也要走进凉台来。公爵走到争论不休的人群跟前,问清了是怎么回事后,便很有礼貌地推开列别杰夫和凯勒尔,彬彬有礼地跟一位站在台阶上,看来是其他几位想进来的人中的领头的,已经白发苍苍,但身体仍很结实的先生说话,请他赏光,到寒舍小坐片刻。这位先生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进去了;跟在他后面又进去了一、两个人。从整个人群中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七八个人,他们尽量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走了进去;但是除此以外愿意进去的人就没有了,很快,人群里就开始指责那些抢先出风头的人。让进来的人一一就座后,便开始谈话,敬茶,——让进来的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一切都做得非常谦逊和得体。当然,进来的人也做了几次尝试,想使谈话变得愉快些,把话引到“正题”上去;大家提了几个不客气的问题,说了几句“刺耳”的话。公爵非常朴实,也非常和蔼地回答了大家的问话,与此同时,又保持着一种自尊,一种对于来客作风正派、品行端正的高度信任,以致那些不客气的问题便开始自行销声匿迹,慢慢地,谈话开始变得近乎严肃起来了。有一位先生,抓住一句话由,突然发誓,而且态度异常愤激,说什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决不会把自己的田庄卖掉;而且相反,他要等待时机,而且一定会等到,又说什么“办企业比存钱好”;“先生,实不相瞒,这就是我的经营之道。”因为他这话是对公爵说的,所以公爵非常热情地夸了他几句,尽管列别杰夫趴在他耳朵上说,这位先生穷无立锥之地,从来就不曾有过任何田庄。过了几乎一小时,茶也喝完了,再要坐下去就没意思了。大夫和那位白发先生热烈地向公爵告辞;大家也热烈地、七嘴八舌地道了别。说了一些祝愿和劝告,诸如:“也不必太难过了,也许这样倒更好”,等等。诚然,也有人试着想要喝香槟,但是年长的客人拦阻了年轻的。当大家都走了以后,凯勒尔弯过身去对列别杰夫说:“要是咱俩,准是又喊又叫,大打出手,丢人现眼不算,还可能招来警察;可是他,你瞧,倒结识了一帮新朋友,而且还是这样一些活宝;他们那德性,咱知道!”列别杰夫已经喝得“醉眼朦胧”,叹了口气,说道:“上帝‘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关于他,我从前就说过这话,但是现在我要补充的是,上帝保护了婴孩,把他从深渊中救了出来,不仅是上帝,还有上帝的所有圣徒。”
十点半左右,大家终于走了,剩下了公爵一个人,他头疼。科利亚走得最晚,帮他把结婚礼服换成了家常穿的便服。他俩热烈地分了手,科利亚没有进一步提今天的事儿,但是他答应明天早点来。他后来证明说,他俩在最后告别的时,公爵没有预先给他打任何招呼,可见,他把他心里的打算对他都隐瞒了。很快,整座房子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布尔多夫斯基看伊波利特去了,凯勒尔和列别杰夫也不知道上哪儿了。只有薇拉·列别杰娃一个人在几间屋里待了一段时间,把办喜事做的种种布置匆匆恢复成平常的模样。临走时,她进屋看了看公爵。他坐在桌旁,用胳膊肘支着桌子,两手抱着脑袋。她悄悄走到他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公爵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差不多有一分钟,好像在想她到底是谁;但是他想起来并且弄明白一切以后,蓦地变得非常激动。他反过来十分迫切而又热烈地请求薇拉,请她明早七点在第一趟火车开出之前来敲一下他的房门。薇拉答应了;公爵又开始热烈地请求她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她也答应了,最后,她已经把房门完全打开,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公爵又第三次叫住了她,抓住她的两手,吻了吻,后来又亲吻了一下她的前额,用一种“不平常”的表情对她说道:“明天见!”起码,后来薇拉是这么说的。她离开后,一直对他非常担心。第二天清早七点来钟,她如约前去敲他的房门,并通知他到彼得堡的火车再过一刻钟就要开车时,她才稍微振作了点;她觉得,他给她开门的时候似乎精神很好,甚至还面带笑容。夜里,他几乎都没脱衣服,但是觉还是睡了。接照他的说法,他当天就能回来。看得出来,他进城这件事,他认为,在当前,他只能,也只需要告诉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