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晚,差不多下午两点半了,公爵没有在叶潘钦家遇到将军。他留下名片后就决定到天平旅馆去寻找科利亚;如果他不在那里,便给他留张条子。天平旅馆的人告诉他,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一大早出去了,不过他临走的时候关照,万一有人来找他,请告诉这位先生,他可能在下午三点之前回来。如果到三点半他还不回来,那就表示,他坐火车到帕夫洛夫斯克叶潘钦将军夫人的别墅去了,这就是说要在那里用过饭后才回来。”公爵听罢,便坐下来等候,顺便给自己要了点东西,吃午饭。
三点半,甚至四点钟,科利亚还没回来。公爵走出门去,无意识地迈开脚步信步走去。彼得堡的初夏,有时很美——阳光灿烂,风和日丽,静悄悄的。无独有偶,这天正好赶上这么个难得的好天气。公爵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去。他对这座城市不甚熟悉。他走走停停,有时伫立在街头的十字路口,停在一些房屋前,有时便站在广场和桥头;有一次他还走进一家食品店稍事休息。有时,他又非常好奇地打量着一个个过往行人;但是他更多的是既没有注意行人,也没有注意自己走在什么地方。他处在一种痛苦的紧张和不安之中,与此同时,他又感到非常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完全被动地听任这种痛苦的紧张状态继续下去,而丝毫不去寻找摆脱这一状态的出路。许多问题纷至沓来地涌上他的灵魂和心头,他不想解决,也讨厌去解决。“怎么,难道这一切都是我不对吗?”他喃喃自语道,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快到六点的时候,他出现在皇村铁路的站台上。他很快就感到受不了这种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的情况;一阵新的冲动笼罩了他的心,使他感到热乎乎的。本来,他的灵魂在一片黑暗中感到抑郁和酸痛,可现在,霎时间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光,照亮了这黑暗。他买了一张到帕夫洛夫斯克的车票,而且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动身;但是,当然,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苦恼着他,这东西就是现实,而不是他可能乐于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想入非非。但是他刚上火车,又忽然将刚买到的车票扔在地上,走出了车站,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少顷,在大街上,他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想起一件十分奇怪而又使他长久感到不安的事。他蓦地清楚地发现自己在做一件事,而且这事已经做了很久,但是他在此以前竟一直没有察觉:已经好几小时了,甚至还在天平旅馆的时候,甚至好像还在去天平旅馆之前,他就突然开始在自己周围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找着找着,他又忘记了,甚至一忘就忘了很长时间,一忘就是半小时,接着,又不安地蓦地向四外张望,在四周寻找。
但是他一经发现自己身上这种病态的、至今完全无意识的、但是早就支配着他的行动以后,眼前又突然闪过一件使他异常感兴趣的回忆:他想起,正当他发现自己在四周寻找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恰好站在人行道上一家铺子的橱窗前,在十分好奇地端详着陈列在橱窗里一件物品。他想核实一下,非核实一下不可:他刚才是否当真站在这家铺子的橱窗前,也许就在五分钟前,这会不会是他的一种错觉,他有没有把什么东西弄混了?这家铺子和这件商品是否真的存在?要知道,他今天确实感到自己处在一种特别病态的心绪中,几乎跟从前老毛病发作之初他所感到的那种情况一样。他知道,在这病发作前,他常常十分心不在焉,如果不是特别集中注意力,就常常会把一些东西和面孔搞混。但是,他之所以非常想核实一下他当时是否站在这家铺子前,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在这家铺子橱窗里陈列的物品中,他曾经观看过一样东西,甚至给它估了价,值六十银戈比,尽管他非常心不在焉和心神不定,这事他还是记得的。因此,倘若这家铺子当真存在,陈列的商品中也确有这件东西的话,那么他之所以停下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东西。这就表明,这件东西含有使他产生浓厚兴趣的因素,所以能在他走出铁路车站后,甚至处在严重心神不定的状态下,吸引他的注意力。他走着,近乎烦恼地时时往右看,由于烦躁,心在剧烈地跳动。但是,瞧,前面就是那家铺子,他终于找到了!当他想折回去的时候,他离这家铺子只有五百步远了。瞧,这不就是那件值六十戈比的东西;“当然,只值六十戈比,再多就不值了!”他现在确认,接着便笑起来。但是他笑得有点歇斯底里;他觉得心情沉重。他现在记得很清楚,正是在这里,站在这面橱窗前的时候,他猛一回头,就像今天清早蓦地发现罗戈任的那两只眼睛在注视他一样。经核实,他相信自己没弄错(其实,不核实,他对此也坚信不疑),便撇下这家铺子,急急忙忙走开了。这一切应当赶快考虑,一定要好好考虑;现在已经很清楚,在火车站,也不是他的错觉,他一定发生了件真实的,肯定与他过去的种种不安有关的事。但是他又产生了一种克制不住的厌恶心理,这心理又压倒了他原先的打算:他什么也不想考虑,也没有去考虑;他开始想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他顺便想到,他在发癫痫病的时候,几乎就在发作之前,还有一个预备阶段(不过,倘若在他醒着的时候发作的话),就在他心中感到忧郁、沉闷、压抑的时候,他的脑子会霎时间豁然开朗,洞若观火,他的全部生命力会一下子调动起来,化成一股非凡的冲动。在闪电般连连闪烁的那些瞬间,他的生命感和自我意识感会增加几乎十倍,他的智慧和心灵会倏忽间被一种非凡的光照亮;一切激动、一切疑虑和一切不安,仿佛会霎时间归于太和,化成一种高度的宁静,充满明朗而又谐和的欢欣与希望,充满理性与太极之光。但是,这些瞬间,这些闪光,不过是对于那最后一秒钟(从来没有超过一秒钟)的预感,从这一秒钟起,这病就发作了。这一秒钟当然十分难受。后来,在他康复之后,他在思考这一瞬间的时候,常常对自己说:要知道,这种高度的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因而也是“最高存在”的所有这些倏忽即逝的闪光,无非是一种病态罢了,是对人的常态的破坏,如果这是对的,那么这根本不是什么最高存在,恰恰相反,只能算作最等而下之的状态。然而,话又说回来,他最后还是得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悖论:“是病又怎么样呢?”他终于认定,“倘若结果本身,倘若康复之后回想起来并加以考察的这一瞬间的感觉,是一种高度的和谐与美,而且给人以一种前所未有和始料所不及的充实、恰到好处与心气平和,而且与生命的最高综合体热烈而又虔诚地融合为一体的话,即使这种紧张状态不正常,又有什么要紧呢?”这种含糊暧昧的说法,他自己倒觉得十分清楚,虽然词不达意,不能表达他的心意于万一。至于说这确实是一种“美和祈祷”,确实是一种“生命的最高综合”,他对此是毫不怀疑的,也不允许有任何怀疑。这一瞬间,他决非梦见了幻影,就像服用了大麻、鸦片或者喝醉酒以后常常出现降低理性、扭曲灵魂的不正常、不存在的幻影那样,难道不是这样吗?对于这点,他在病态终止后是能够正确地判断的。这些瞬间只不过是自我意识的非凡加强(如果必须用一个词来表达这种状态的话,那就是自我意识),与此同时,也可以说是一种高度直接的自我感觉。如果在那一秒钟内,也就是在癫痫病发作前有意识的最后一刹那,他能够清楚而又自觉地对自己说:“是的,为了这一瞬间可以献出整个生命!”那无异是说,这一瞬间本身就抵得上整个生命。然而,他并不赞成这一结论的辩证部分:他随之而来的神志不清、内心迷惘、白痴状态就是这些“最崇高的瞬间”的彰明较著的后果。不用说,他对此无意正经八百地争辩。这一结论,即他对这一瞬间的评价也无疑含有错误,但是这种感觉的现实性还是使他略感困惑。说真的,他该怎样来看待这一现实呢?要知道,他的确常常发生这种状况,而且就在那一秒钟,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谈过,这一秒钟,鉴于他完全感觉得到的无边幸福,就抵得上整个生命。在莫斯科,当他们相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他曾对罗戈任说:“这一瞬间,我对于那句不寻常的话:‘不再有时日了’似乎有点了然于心了。”他又微笑着加了一句:“这大概就是那一秒钟,即患癫痫病的穆罕默德,在翻倒的水罐还没有溢出之前,已经在那一秒钟内观察了真主的所有居所。”是的,在莫斯科的时候,他和罗戈任常常碰头,谈的也不仅是这个。“罗戈任方才说,我当时跟他情同手足,他今天还是头一回说这话,”公爵心想。
他坐在夏园树阴下的一张长椅上,想着这事。这时大约在傍晚七点左右。花园里空无一人;一片黑影霎时遮住了西下的夕阳。天气很闷;大有雷雨欲来之势,虽然不会马上来。他现在这种内省静观的状态,对于他来说,自有一种令人陶醉的吸引力。他看到外界的每一件事物,就浮想联翩,思绪万千,他喜欢遐想:他总想忘掉当前那迫在眉睫的问题,但是他对四周匆匆一瞥,自己那种阴郁的想法又立刻浮上心头,他多么想甩掉这些想法啊。他想起方才在旅店吃饭时,曾跟一名跑堂谈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轰动一时的非常奇特的凶杀案。但是,他刚一想起这事,又蓦地产生一个特别的想法。
一个异乎寻常的、无法抵御的、近似诱惑的愿望,突然攫住了他的全部意志。他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出夏园,径直向彼得堡地区走去。方才,在涅瓦河的滨河街上,他就问过一名过路人,过涅瓦河到彼得堡地区怎么走。那人给他指了路,但他当时并没有过河到对岸去。退一步说,大可不必今天就去嘛;这,他也知道。他早就有她的地址;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列别杰夫的亲戚家;但是他心里明白,几乎十拿九稳,决不会在那里碰到她。“她一定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了,要不按约定,科利亚肯定会给天平旅馆留话的。”由此可见,他现在去,当然不是为了看她。另一种阴暗的、折磨着他的好奇心,在诱惑他。他头脑里生出一个突如其来的新的想法……
但是对他来说,开始往前走,而且知道往那儿走,也就足够了:一分钟后,他又几乎不看路,信马由缰地走着。他立刻觉得,继续考虑那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不仅心里特别反感,而且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打量着出现在他眼前的每一样东西,他看着天空,看着涅瓦河。他还跟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孩说了几句话。也许,他癫痫病发作的症状越来越厉害了。看来,雷雨当真就要来临了,虽然来的速度很慢。远处已经开始打雷。天气变得很闷。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老想到他今天上午见到的列别杰夫的外甥,就像有时候常常想到一个挥之不去、令人讨厌已极的音乐旋律一样。奇怪的是,他一想起他的样子就联想到那个凶手的模样,也就是今天上午列别杰夫向他介绍他的外甥时所提到的那个凶手。是的,关于这个凶手的行凶杀人案,他还是新近才看到的。自从他踏上俄国的土地之后,这类事他在报上看到很多,也听到很多;他密切注视着这一切。今天中午,他跟跑堂谈到杀害热马林全家的那件凶杀案的时候,甚至还产生了十分浓厚的兴趣。他想起,这跑堂同意他的看法,他又记起了那个跑堂;这小伙子不笨,办事稳重而又出言谨慎,不过,“话又说回来,只有上帝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初来乍到,对萍水相逢的人很难看透。”不过,他已经开始热烈地相信俄国人的灵魂了。噢,在这六个月里,他经受了多少对于他来说全新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出人意料的事情啊!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俄国人的灵魂也是捉摸不透的;许多人都捉摸不透。例如,他与罗戈任已非一日之交,形同“手足”,——可是他了解罗戈任吗?可是,在这儿,在这一切之中,有时是多么混乱,多么杂乱无章,多么不像话啊!再说,不久前遇到的这个列别杰夫的外甥,又是一个多么讨厌、多么自以为是的浑小子啊!话又说回来,我倒是怎么啦?(公爵在继续幻想)难道是他杀死了这些人,这六个人的吗?我似乎弄混了……这多奇怪!我有点头晕……列别杰夫大女儿的脸多么讨人喜欢,多么可爱呀,也就是那个抱小孩的姑娘,她的表情多么天真啊!几乎还带点稚气,她笑起来也差不多跟孩子一样!奇怪的是,他几乎忘掉了这张脸,直到现在才想起它。列别杰夫虽然向她们跺脚,大概非常宠爱她们。但是最可靠,就像二二得四一样可靠的是,列别杰夫也一定非常宠爱自己的外甥!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今天才到,何必急于盖棺论定,急于对他们宣读这样的判决呢?再说,列别杰夫今天给他出了一道题:嗯,他怎么会料到列别杰夫是这样的人呢?难道他从前知道列别杰夫是这样的人吗?列别杰夫和杜巴丽,——主啊!话又说回来,即使罗戈任要杀人,起码也不会这样随便乱杀。不分青红皂白。按照图纸定做凶器和完全在迷乱状态中干掉六个人!难道罗戈任也有一件按照图纸定做的凶器吗……不过他有……但是……难道你能肯定罗戈任一定会杀人吗?公爵突然打了个哆嗦。“我公然作出这样无耻的假设,岂不是行同犯罪,岂不是卑鄙无耻吗!”他叫道,深以为耻的红晕一下子布满了他的脸。他感到愕然,他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他蓦地想起方才去过的帕夫洛夫斯克站,方才去过的尼古拉站,向罗戈任直截了当地提出的关于眼睛的问题,现在戴在他身上的罗戈任的十字架,他母亲的祝福(而且是他自己带他去见他母亲的),方才在楼梯上罗戈任最后抽风似的拥抱,以及他最后宣布他将从此放弃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而在这一切之后,他又发现自己在四周不断地寻找什么,还有那家铺子,还有哪件物品……多么卑鄙无耻啊!而在这一切之后,他现在又抱着某种“特别的目的”,心里怀着某种特别的“突如其来的想法”向前走去!绝望和痛苦开始攫住他的整个心灵。公爵想要立刻回去,回到自己下榻的旅馆去;他甚至已经转过身,开步走了。但是走了不多一会儿,他又停下了脚步,寻思再三之后,又回到原来那条路上。
他已经到了彼得堡地区,他离那座楼房已经很近;不过他现在到那里去已经不是抱着从前的目的,也不是抱着某种“特别的想法”!怎么能那样呢!没错,他的毛病又要发作了,这是无疑的;也许这病今天就发作,而且一定在今天。他的整个晦暗的心理都是因为这病又要犯了,那个“想法”也因为老毛病又要犯了!现在晦暗的心理已经驱散,魔鬼已被赶走,怀疑已不复存在,他心中充满了快乐!再说,他好久没有看见她了,他必须见到她,而且……是的,他很希望现在能够碰到罗戈任,如果能这样,他一定要拉着他的手,携手同去……他于心无愧;他怎么会是罗戈任的情敌呢?他明天就会亲自登门去告诉罗戈任,说他见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了;他匆匆忙忙赶到这里来,正如罗戈任方才说的,不正是为了见到她吗!他也许会碰到她的,要知道,她也不一定就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呀!
是的,现在这一切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应当彼此坦诚相见,不应当像方才罗戈任那样做出主动放弃的事,——这放弃是违心的、欲罢不能的,应当一切听其自然,和……光明磊落。难道罗戈任就不能光明磊落吗?他说他爱她,但爱的方式不对,他心中没有同情,没有“任何这样的怜悯”。对了,他后来又加了一句:“你的怜悯也许比我的爱还强烈”,——但是,他这是诋毁自己。呣,罗戈任在读书,——难道这不是“怜悯”,不是“怜悯”的开始吗?难道这本书的存在本身不就证明了他已经完全意识到他对她应有怎样的关系吗?那么他方才讲的种种事呢?不,这不仅是情欲,这比情欲要深。难道她的脸就只会唤起情欲吗?甚至,这脸现在能够唤起情欲吗?它唤起的是痛苦,这痛苦占满着整个的心,痛苦……以及炽烈的、痛心疾首的回忆,突然涌上公爵的心头。
是的,痛心疾首。还在不久前,他第一次看到她表现出精神错乱的迹象时,他是多么痛心啊。他当时感到的几乎是绝望。当她离开他跑去找罗戈任的时候,他怎么能够撇下她不管呢?他应当亲自跑去找她,而不是坐等她的消息。但是……罗戈任难道至今没有发现她身上有精神错乱的迹象吗?……呣……罗戈任把一切都看成另有原因,出于情欲的原因!多么疯狂的嫉妒啊!他方才的假设想说明什么呢?(公爵突然脸红了,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咯噔了一下。)
话又说回来,又何必去想这个呢?这事双方都有点疯狂。至于说他(公爵)热烈地爱这个女人——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几乎是一种残忍和没有人性。是的,是的!不,罗戈任是在诋毁自己;他有博大的胸怀,既能痛苦,也能同情。当他得知全部真相,当他确信这个受人蹂躏、已经半疯狂的女人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时,——难道那时候他不会原谅她过去的一切,原谅他自己所受的种种痛苦吗?难道他不会成为她的仆人、兄长、朋友和保护神吗?同情心会促使罗戈任明白过来,会教会他做人的道理的。同情心是全人类得以生存的最主要的法则,也许还是唯一的法则。噢,他多么对不起罗戈任啊!他的过错是不可饶恕的,他的行为也不是光明磊落的。不,不是“俄国人的心捉摸不透”,而是他自己的心难以捉摸,因为他居然会想象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因为他在莫斯科说了几句热情的肺腑之言,罗戈任竟对他刮目相看,称他是自己的兄弟,而他……不过,这是病和胡说八道!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方才,罗戈任说他自己正在“失去信仰”,他说这话时万念俱灰!这人一定非常痛苦。他说他“喜欢看这幅画”;不是喜欢,而是说他觉得有这样的需要。罗戈任不仅是一个十分热情的人;说到底,他还是名战士:他想努力恢复自己失去的信仰。他现在非常需要信仰,需要到了痛苦的程度……是的!一定要信仰一种教义,信仰一个神!话又说回来,霍尔拜因的这幅画多奇怪呀……啊,就是这条街!可能就是这座房子,就是它,十六号,“十品文官夫人菲利索娃寓此!”公爵拉了拉门铃,说他想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这座公馆的女主人亲自出来回答他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早就到帕夫洛夫斯克去找达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了,“甚至可能留那儿住些日子”。菲利索娃是位个子小、眼睛尖、尖头猴腮的女人,四十上下,目光狡猾而锐利。她问他尊姓大名,她问这问题时好像故意赋予它以一种神秘的色彩似的,——公爵起初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又立刻返回,请她务必把他的姓名转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菲利索娃对于他所说的“务必”二字特别注意,并且脸上还带着一种十分秘密的神态。显然想以此来表示:“放心,我有数”。公爵的姓名显然给了她十分强烈的印象。公爵心不在焉地望了望她,接着便转过身去,回头向自己的旅馆走去。但是他出来时的神态已经不是他去拉菲利索娃家门铃时的那种神态了。仿佛刹那间,他心中又发生了特别的变化:他走着走着,脸色又变得苍白、虚弱、痛苦和激动;他两膝发抖,嘴唇发青,嘴上游动着一丝模糊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微笑:他那“突如其来的想法”霎时间得到了证实,说明他这想法是有道理的,于是——他又相信自己心中的魔鬼了!
但是,当真得到证实了吗?但是,当真有道理吗?为什么他又浑身发抖,为什么又出冷汗,还有这内心的晦暗和不寒而栗呢?是因为他刚才又看到了那双眼睛?但是他走出夏园不就是为了看到那双眼睛吗!他那“突如其来的想法”,也就要这样。他非常想再看到“今天清早看到的那双眼睛”,为的是确认他一定会在那里,会在那座楼附近遇到这双眼睛。这是他的一种不能克制的愿望,而他刚才果然看到了这双眼睛,那现在他为什么又感到如此压抑和大惊小怪呢?好像出乎意料似的!没错,这就是那双眼睛(对于就是那双眼睛,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就是今天清早他在尼古拉车站下车时,从人群中向他倏忽一闪的那双眼睛,也就是后来他在罗戈任的书房里就坐时蓦地在他身后发现的那双眼睛(千真万确就是那双眼睛!)当时,罗戈任绝口否认:他冷冷地一声苦笑,问道:“这到底是谁的眼睛呢?”不久前,他在皇村铁路车站上车,想去看阿格拉娅时,他又猛地看见了这双眼睛,这已经是这一天中的第三次了,——他当时想干脆走过去找罗戈任,对他说:“这是谁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可是他跑出了车站,直到站在刀子铺前面时才清醒过来,也就是他站在那里,为一件装有鹿角把的小刀估价六十戈比的时候才清醒过来。一个奇怪而又可怕的魔鬼缠住他不放,已经再也不肯离开他了。他坐在夏园的菩提树下,正想得出神的时候,这个魔鬼趴到他的耳边低语道:如果罗戈任从一大早起就在盯他的梢,注意他的每一行动,那现在,当罗戈任得知他不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后(这当然是对罗戈任的不祥消息),那罗戈任就一定会到那里去,到彼得堡地区的那座楼去,而且一定会在那里守候他,守候公爵,要知道,公爵在今天上午还向他保证:“从此不再见她”,而且“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到彼得堡来的”。可是公爵却像抽风似地急匆匆向这座楼跑去,如果他果真在那里遇到罗戈任,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他只会看到一个不幸的人,这人虽然心绪低沉,但还是可以理解的。这个不幸的人现在甚至都没有躲躲闪闪。是的,今天上午罗戈任不知为什么矢口否认,并且说了谎,可是在车站上,他却公然站在那里,并不躲藏。其实躲躲藏藏的是他,而不是罗戈任。而现在,在那座楼旁边,他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斜线距离约五十步,他抱着两臂,在等候。这次,他已经完全站在明处,好像故意要人家看见他似的。他站在那里,像个告发人和法官,而不是像……而不是像个什么呢?
那为什么公爵现在不亲自走到他跟前去,而是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掉头而去呢,虽然他俩的眼睛相遇在一起(是的,他俩的眼睛相遇了,而且四目对视,互相看了看。)他不是刚才还想拉着他的手,跟他携手一同到那里去吗?他不是想明天亲自去找他,并且告诉他,他到她那里去过吗?他到那里去的半道上,当快乐突然充满他的整个心田的时候,他不是已经跟自己的魔鬼断绝关系了吗?要不就是在罗戈任身上确有某种东西,即在这个人今天的整个形象中,在他的言谈、举止、行动和目光的总和里确有某种东西,足以证明公爵的可怕预感,他心中的魔鬼令他愤怒的低语都是事出有因的?要不就是确有某种东西,虽然不言自明,但是难以分析和言传,也不可能用充足的理由为之辩护,尽管有这么多困难和不可能,可是它却给人以一种完整的、强烈的印象,而且这印象又不由自主地转化为最完全的信念。是不是这样呢?……
信念——什么信念?(噢,这一信念和“这卑鄙的预感”的丑陋可怕和“不登大雅之堂”,是如何折磨着公爵,而且他又怎样地不断自责啊!)你倒说说,如果你有胆量,这到底是什么信念?”他责备地和挑战地不断对自己说,“想一想怎么说嘛,胆子大点嘛,把你的想法全说出来,要清楚、准确,不要犹犹豫豫!啊,我这人太不光明磊落了!”他愤怒地重复道,他的脸都红了,“这辈子我还有什么脸再去见这个人呢!噢,多么荒唐的一天啊!噢上帝,真是一场恶梦!”
从彼得堡地区回来,在这段又长又痛苦的路程行将结束的时候,有这么一分钟,一个强烈的愿望倏地充塞了公爵的心——马上去找罗戈任,等他回来,满面羞愧和含泪地拥抱他,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并从此与这一切一刀二断。但是他已经站在他下榻的旅馆前面了……今天一早,他多么不喜欢这家旅馆、这些楼道、这整座楼,以及他住的这个房间啊,而且乍一看就不喜欢;他这天已经好几次十分厌恶地想到,到头来他还必须回到这儿来……“我这是怎么啦,像个生病的女人,今天怎么尽相信各种各样的预感呢!”他站在大门口,脸上挂着愤怒的冷笑想道。刚走进大门,他心头又涌起一股近似于绝望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羞愧,这种羞愧感使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木然不动。他在大门口滞留了片刻。这也是人之常情:每当有人蓦地想起使他难以忍受的往事时,特别是其中掺杂着羞愧,通常会使人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沉思片刻,“是的,我是一个没良心的人和胆小鬼!”他把心里的话阴郁地重复了一遍,又匆匆向前走去,但是……他又停了下来……
旅馆大门的门廊本来就很暗,这时就更暗了:雷雨欲来,彤云密布,黄昏时分的一线亮光悉被吞没,当公爵快走到这座楼跟前的时候,乌云猛然绽开,暴雨如注。当他稍作停留,匆匆离开原地的时候,正好站在门廊的前端,即由大街进入大门的入口处。这时他蓦地在大门深处,在半明半暗中,在紧靠楼梯的入口旁,看见了一个人。这人好像在等候什么,但倏忽一闪就不见了。公爵没有看清这个人,当然也说不清他是什么人。再说,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这里是旅馆,不断有人来去匆匆地走进楼道和走出楼道。但是他蓦地产生一个最充分而又不可抗拒的信念,他确信他认出了这个人,而这人一定就是罗戈任。紧接着,公爵就跟在这人之后跑上了楼梯。他的心停止了跳动。“马上就会水落石出!”他带着一种奇怪的信念喃喃自语道。
公爵从门廊下快步跑上去的那段楼梯,通往一楼和二楼的楼道,旅馆的各个房间就分布在楼道两旁。这楼梯就像所有古老建筑中的楼梯一样,是用石头砌成的,又暗又窄,中间还有一根很粗的石柱,盘旋而上。在楼梯转弯处的第一个楼梯平台上,这根石柱还有一个形似壁龛的凹洞,深约半步,宽不到一步。然而这里却可以容纳一个人。尽管楼梯上很暗,但是公爵跑上楼梯后,立刻发现,在此处的壁龛里,不知道为什么躲着一个人。公爵突然想走过去,不往右看。他已经向前跨了一步,但是忍不住又扭头往里看了看。
今天见过多次的那两只眼睛,也就是那双眼睛,突然与他的目光相遇了。躲在壁龛里的那个人,也从里面跨出了一步。霎时间,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几乎紧贴在一起,公爵猛地抓住他的肩膀,使他转过头来,面向楼梯,凑近亮光;他想更清楚地看看这张脸。
罗戈任的两眼倏地一亮,脸上挂着疯狂的微笑。他举起右手,手里的一件东西倏忽一闪;公爵没想到要抵挡。他只记得,他好像喊了一声:
“帕尔芬,我不信!……”
紧接着,他眼前就豁然开朗:一种非凡的内心的光,照亮了他的灵魂。这一刹那大概继续了半秒钟;但是他清楚地、意识清醒地记得开始时的情况和那可怕的第一声惨叫。这一声惨叫是从他胸中自然而然迸发出来的,不管使多大劲也克制不住。接着,他的意识便霎时熄灭了,眼前出现了一片昏暗。
他很久没有发作的癫痫病又发作了。大家知道,癫痫病也就是羊痫疯,是刹那间突然发作的。在这一刹那间,面孔,特别是眼神,会突然扭曲,神色大变。抽搐和痉挛会猛地控制全身和整个面孔。一阵可怕的、无法想象的、不成体统的号叫从胸膛里迸发出来;在这阵号叫中,似乎一切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都霎时灰飞烟灭;旁观者简直无法想象,起码是很难想象和设想,这是同一个人在喊叫。他甚至会以为,这个人里面似乎还应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在喊叫。许多人起码都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印象的;这个发羊痫疯的人的模样,使许多人都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绝大恐怖,甚至这种恐怖还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我们不妨设想,这时蓦然产生的这种恐怖印象,夹杂着其他形形色色的可怕印象,猛地使罗戈任大吃一惊,呆若木鸡,因而救了公爵,使他免受那已经向他身上落下来的、看来无法避免的一刀。紧接着,罗戈任还没来得及想到这是癫痫病发作,只看到公爵突然一个倒栽葱,脸朝上,摔倒在地,而且一直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由于滚得太猛,后脑勺还撞到了石头楼梯上,罗戈任见状,便飞也似地跑下楼梯,绕过躺在地上的公爵,几乎丧魂失魄地跑出了旅馆。
由于抽搐、发抖和痉挛,病人的身体顺着楼梯(不超过十五级)滚下来,一直滚到楼梯尽头。很快,不超过五分钟,就有人发现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接着就围上了一大群人。头旁的一大摊鲜血引起了人们的猜疑:究竟这人是自己摔伤的呢,还是“有人行凶”?但是很快就有人认出这是羊痫疯;一名旅馆茶房认出了公爵就是那位刚来不久的旅客。由于偶然的巧合,这场骚乱终于非常完满地得到了解决。
科利亚·伊沃尔金本来说定四点前回天平旅馆的,可是他没回来,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了,由于某种突如其来的想法,他不肯在叶潘钦将军夫人家“便饭”,而是回到了彼得堡,并且急急忙忙赶往天平旅馆,大概在晚上七点钟左右回到了目的地。他见到留条后得知公爵已回彼得堡,便按条子上告诉他的地址急忙前来找他。他到这家旅馆后被告知,公爵出去了,于是他就下楼到小吃部等候,一面喝茶,一面听人摇风琴。他偶然听到有人突然发病,便凭着准确无误的预感,急忙来到现场,认出了公爵。立刻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公爵抬进他的房间;他虽然醒过来了,但是相当长时间仍未完全恢复知觉。一位大夫被请了来检查摔伤的脑袋,给了点外敷的药水,声称碰伤之处毫无危险。又过了一小时,公爵的神志已经相当清楚了,科利亚便叫了辆四轮马车,把他从旅馆送到了列别杰夫家。列别杰夫非常热情和非常巴结地收留了病人。为了公爵,他也就加快了移居别墅的事;第三天,大家已经都在帕夫洛夫斯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