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在第一间屋里停了下来;她再也走不动了,跌坐在沙发榻上,筋疲力尽,甚至忘了请公爵坐下。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客厅,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圆桌,一旁有壁炉,窗户旁的花架子上摆着许多鲜花,后墙上有一扇玻璃门通花园。紧接着,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也走了进来,疑惑而又莫名其妙地望着公爵和母亲。
在别墅里,小姐们通常在九点钟左右起床,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最近两三天内,起得略微早些,到花园里去散散步,但是也不是在七点,而是在八点,或者还要晚些。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由于好些事放心不下,确实一宿没睡好觉,她在八点钟左右起床,她估计阿格拉娅已经起床了,就特意到花园去找她;但是无论在花园,还是在卧室都没找到她。她立刻慌张起来,没了主意,便把其他两个女儿叫醒了。她们听女佣人说,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早在六点多钟的时候就到公园里去了。两位小姐对于爱幻想的妹妹想入非非的新做法不禁哑然失笑,她们对妈妈说,如果她到公园去找阿格拉娅,她说不定会发脾气的,现在,她肯定坐在那张绿色长椅上看书。还在三天前,她就说起过这张长椅,而且为了这张长椅差点没跟希公爵吵起来,因为他认为这张长椅的位置丝毫没有什么特别引人入胜的地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走进公园后,恰好遇到他俩约会,又听到女儿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由于多种原因,她吃惊不小;但是现在把公爵领到家来以后,她又胆怯起来,她害怕,把这事摆到桌面上后,人家会问:“为什么阿格拉娅就不能跟公爵在公园里见面和说话呢?即使他俩预先约好在那里会面,又怎么样呢?”
“公爵先生,”她定了定神后说道,您别以为我是把您拽来审问的……亲爱的,自从出了昨天晚上的那档事以后,我都不想见您了……”
她一时找不出词来,停了停。
“但是,您一定很想知道,我今天是怎么遇见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吧?”公爵非常镇静地把她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想又怎么样!”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立刻发起火来。“我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因为我不想跟任何人过不去,也无意跟任何人过不去……”
“哪能呢,谈不上跟什么人过不去嘛,想知道个中原因也是很自然的嘛;您是母亲。由于昨天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邀请,我于今天早晨七点正,在那张绿色长椅旁与她会面。昨天,她给我写了一张便条,告诉我她想见我,想跟我谈一件重要的事。我们见面后,谈了整整一小时,谈的事也仅涉及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一个人;就这些。”
“当然就这些,先生,这是毫无疑问的,就这些,”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煞有介事地说道。
“太好了,公爵!”阿格拉娅突然走进屋来说道,“谢谢您,由衷地谢谢您,因为您也认为我决不至于在这里有失体面地说谎骗人。Maman,您盘问得够了吧,或者您还想继续审问?”
“你知道,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因为什么事在你面前感到脸红过……虽然你也许会因此感到高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用一种教训人的口吻答道。“再见,公爵;对不起,打搅您了。我希望,您会仍旧相信,我对您的尊敬是始终不渝的。”
公爵立刻向她们母女鞠躬告辞,默默地走了出去。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微微一笑,彼此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她俩在说什么。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板起面孔,看了看她们俩。
“Maman,我们笑的不过是,”阿杰莱达笑道,“公爵鞠躬的样子真帅:有时候笨手笨脚,可现在又突然像……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那样潇洒自如。”
“彬彬有礼和潇洒自如,是一个人的心灵素质,而不是舞蹈老师教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像宣读治家格言似的说道,说罢便上楼回到她自己屋里去了,甚至都没看阿格拉娅一眼。
公爵回到别墅后,已是九点钟左右,他在凉台上遇见了薇拉·卢基扬诺芙娜和一名女仆。她俩正在归置和打扫昨晚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
“谢谢上帝,总算在您回来之前收拾完了!”薇拉快乐地说道。
“你们好;我有点头晕;我没有睡好;我想睡一会儿。”
“跟昨天一样,就在这凉台上?好吧。我告诉大家别吵醒您。爸爸出门了。”
女仆出去了;薇拉本想跟她一起出去,但是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心事重重地走到公爵身旁。
“公爵,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人吧,今天请您别撵他走。”
“我绝对不会撵他走的;由他自便好了。”
“他现在决不会给您添乱的,您可别对他太凶呀。”
“噢,不会的,干吗要这样呢!”
“还有,……请您别取笑他;这最要紧。”
“噢,绝对不会!”
“我居然对您这样的人说这种事,我也太蠢了,”薇拉的脸红了。“您虽然显得很累,”她半转过身子,准备出去,笑道,“可是您的两只眼睛这时候却显得很美……很幸福。”
“难道很幸福吗?”公爵兴奋地问,他快乐地笑了。
薇拉本来是个心地忠厚、像男孩一样随随便便的姑娘,但是这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害臊了,她的脸也红得更厉害了,她一面笑,一面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公爵想道,但是他立刻又把她忘了。他走到凉台一角,那里有一张沙发榻,榻前放着一张茶几,他坐了下来,伸出两手捂住了脸,坐了大约十分钟;突然又慌慌张张地把手匆匆伸进一侧的口袋,掏出了三封信。
这时,门又开了,科利亚走了进来。因为可以把信重新放回口袋,让那个时刻晚点到来,公爵似乎感到很高兴。
“唉,出了这趟子事!”科利亚坐在沙发榻上,就像他这类男孩常做的那样,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您怎么看伊波利特?嗤之以鼻?”
“那又为什么呢……但是,科利亚,我累了……再说,又回过头去谈这事,未免让人太伤心了……不过,他怎么样?”
“睡着了,可能还要睡两小时。我懂;您没有在屋子里睡觉,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当然,您心里很乱……还用说吗!”
“您怎么知道我在公园里走来走去,没有在屋里睡觉呢?”
“薇拉刚才告诉我的。她劝我别进来;我熬不住,硬闯了进来,一忽儿就走。这两小时,我一直守在他的病榻旁;现在我让科斯佳·列别杰夫替我值班。布尔多夫斯基走了。那,您睡觉吧,公爵:祝您晚……对了,祝您日安!不过,您知道吗,我感到非常吃惊!”
“当然……这一切……”
“不,公爵,不是的;我感到吃惊的是那份自白书。主要是谈天意和未来生活的那一段。其中包含着一种涵—盖—一—切的看法。”
公爵和蔼地看了看科利亚,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尽快找公爵谈谈那个涵盖一切的看法。
“但是,主要的,主要的问题,并不仅仅在看法上,而在这整个环境。如果这是伏尔泰、卢梭、普鲁东写的,我会读它、记住它,但是决不会大吃一惊,而且吃惊到如此程度。但是,一个人明知道他只能再活十分钟了,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就是高傲!要知道,这是一种卓尔不群、遗世独立的自我尊严感,要知道,这意味着一种公然的逞强好胜……不,这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而在这之后还硬说,他故意不把火帽放进枪膛,——这就未免太卑鄙,太不近人情了!您知道吗,他昨天说的话是骗人的,他耍了个花招;我压根儿没有,也从来不曾帮他收拾过背袋,我也从来不曾见过那支手枪;一切都是他自己收拾的,因此他把我一下子搞糊涂了。薇拉说,您让他住在这儿;我发誓,这不会有危险的,何况我们大家还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呢。”
“昨天夜里,你们是哪些人守在他身边的?”
“我,科斯佳·列别杰夫、布尔多夫斯基;凯勒尔待了不多一会儿,后来就到列别杰夫家睡觉去了,因为咱们这儿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费德先科也睡到列别杰夫家了,今天早上七点走的。将军一向都在列别杰夫家住,现在也走了……列别杰夫也许马上会来找您;他不知道有什么事在找您,问了我两次。您要是睡下了,就别让他进来了,好吗?我也想去睡觉。啊,对了,我还想告诉您一件事;方才,将军的举动使我感到很奇怪:布尔多夫斯基六点多钟的时候把我叫醒,让我去值班,可能就在六点钟左右吧;我出去了一小会儿,突然遇到了将军,他宿酒未醒,都没有认出我来:他像根木头似的茫然站在我面前;清醒过来以后,就气势汹汹地向我嚷道:‘病人怎么样?我是来打听病人的情况的……’我向他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伊波利特的病情。他说:‘这么说,一切都很好,但是,我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也就是我之所以早起,是想跟您打声招呼;我有理由认为,当着费德先科先生的面,决不能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应当有所顾忌。’您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吗,公爵?”
“当真?话又说回来……对于我们,也无所谓。”
“对,这是没有疑问的,无所谓,我们又不是共济会会员!所以,将军因为这事天不亮就特特地地跑来叫醒我,我倒觉得有点奇怪了。”
“您说费德先科走了?”
“七点走的;他顺便进来看了看我,我正值班!他说,他想到维尔金家去把没有睡足的觉补回来。有这么个醉鬼,叫维尔金。好了,我要走了!您瞧,卢基扬·季莫菲伊奇来了……卢基扬·季莫菲伊奇,公爵要睡觉了;掉转头,回去!”
“深受尊敬的公爵,就一小会儿,有一件在我看来十分重要的事,”列别杰夫走了进来,很不自然地用一种仿佛推心置腹的口吻悄声说道,说罢又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他刚从外面回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家,因此手里还拿着礼帽。他的神色似乎忧心忡忡,同时眉宇间又显出一种特别的、非同一般的自尊自重的神态。公爵请他有话不妨坐下来再说。
“您曾经找过我两次?您大概还在担心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事吧……”
“公爵,您是指昨天那小伙子的事?噢,不,您哪;昨天,我的思想很乱……但是今天我已经无意跟您的任何看法争辩了。”
“争……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争辩;这是个法国词,就跟俄语中的许多外来词一样,已成了俄语的一部分;但是这种‘洋泾浜’俄语,我也不特别赞成。”
“您今天倒是怎么啦,列别杰夫,一副神气活现和严肃的样子,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抑扬顿挫的,”公爵笑道。
“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列别杰夫几乎用一种哀婉的口吻对科利亚说道,“我有件私事要告诉公爵……”
“是啊,还用说,这用说嘛,跟我不相干!再见,公爵!”科利亚立刻走了出去。
“我喜欢这孩子,这孩子懂事,”列别杰夫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孩子眼明手快,做事麻利,就是爱刨根问底,烦死人了。深受尊敬的公爵,我遭到一件非常大的不幸,不知道是昨天晚上呢,还是今天一大早……确切时间我一时说不准。”
“出什么事了?”
“深受尊敬的公爵,我从一侧的口袋里丢了四百卢布,让人偷了!”列别杰夫的嘴上挂着苦笑,又加了一句。
“您丢了四百卢布?太可惜了。”
“尤其可惜的是,这是一个贫穷的、以自己的劳动谋生糊口的光明正大的人。”
“当然,当然;这倒底是怎么丢的呢?”
“酒后误事,您哪。深受尊敬的公爵,我来看您,就像来谒见一位神明。昨天下午五点,我从一位债户手里收到四百银卢布,随后就坐火车回来了。钱就放在口袋里的一只钱包里。我脱下制服,换上家常穿的便服,就顺手把钱装进了衣兜,我是想随身带着,打算晚上转道手再借出去……我在等一位中间人。”
“顺便问一句,卢基扬·季莫菲伊奇,据说,您在报上登过广告,以金银首饰或器皿作抵押,借钱放债,——是否真有此事?”
“我通过中间人转道手再借出去;我并不披露自己的姓名,更不用说住址了。我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资本,再说因为拉家带口,又添了个娃娃,因此将本求利自己也会赞同的,我这是公平交易……”
“是啊,是啊;我也不过顺便问问罢了;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话。”
“中间人没来。就在那时候,他们把那位不幸的年轻人送了来;吃完午饭后,我已经处在一种似醉非醉的微醺状态;后来,这些客人就来了,喝了……茶,而且……我也兴奋起来,也是我活该破财。天色已经很晚,那位凯勒尔走了进来,宣布今天是您的生日,应予庆贺,他一迭声地吩咐开香槟,因此我,亲爱的和深受尊敬的公爵,我有一颗心(您大概已经看出来了,因为我理应受到这样的报应),我有一颗心,虽不能说十分多愁善感,但却知恩必报,而且我也因此而自豪,——我为了使您的生日显得隆重起见,并等待着亲自向您祝贺,我灵机一动,便去把我穿的那件又旧又破的衣服换了下来,换上我回家后脱下来的那件文官制服,我也就这么做了,公爵,您大概已经发现,我整个晚上都穿着那件制服。在换衣服的时候,我把那件衣服里的钱包给忘了……俗话说得好,上帝若想惩罚一个人,必先夺去他的理智。直到今天,已经七点半钟的时候,我醒来后才发疯似的跳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走过去一把抓起我那件家常穿的便服,——口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钱包不翼而飞。”
“唉呀!真倒霉!”
“倒霉透了;您说话真有分寸,一下子就找到了这个恰当的说法,”列别杰夫不无狡猾地加了一句。
“当然喽,不过话又说回来……”公爵很不安,若有所思,“这是一件严重的事。”
“严重透了,——公爵,您又找到了一个词用来表达……”
“哎,得了,卢基扬·季莫菲伊奇,这有什么找不找的?重要的不在说什么话,用什么词……您认为,您喝醉了酒,是否有可能把钱从口袋里弄丢了呢?”
“有可能。一个人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您这话说得很对,深受尊敬的公爵!但是,请您考虑一下:如果我在换衣服的时候,钱包从口袋里掉了出来,那么掉出来的东西应当还在原来的地板上呀。请问,这东西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您不会把它塞进抽屉里,放在抽屉里的什么地方吗?”
“全都找遍了,到处翻遍了,再说我根本就没有藏起来,也没有开过任何抽屉,这点我记得清清楚楚。”
“柜子里看了吗?”
“最早看的就是柜子,您哪,而且今天又看了好几遍……再说,我怎么会把它塞到柜子里去呢,备受尊敬的公爵?”
“说实在的,列别杰夫,这事使我感到很不安,这么说,有人在地板上捡到了?”
“或者有人从口袋里偷走了!只有两种可能,非此即彼,您哪。”
“这事使我很不安,因为究竟是谁呢……问题在这儿!”
“毫无疑问,这是主要问题;您非常准确地找到了说明这种情况的词和想法,万分尊敬的公爵。”
“唉,卢基扬·季莫菲伊奇,别取笑啦,这……”
“取笑!”列别杰夫举起两手一拍,叫了起来。
“得得得,好了,我不见怪,这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是替别人担心。您究竟怀疑谁呢?”
“这问题就很难说了,而且……这问题也极其复杂!对于女佣人我没法怀疑:她一直坐在厨房里。对于自己的亲生孩子也……”
“那自然。”
“这么说,一定是客人中的什么人喽,您哪。”
“但是,这可能吗?”
“完全不可能,也非常不可能,但是一定是这样。但是,我可以假定,甚至坚信不疑,如果是偷窃,那么决不是在晚上,大家都在的时候偷的,而是在夜里,甚至在即将天亮的时候,在这儿留宿的什么人偷的。”
“啊呀,我的上帝!”
“布尔多夫斯基和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自然得把他们排除在外;他们俩根本就没有走进我的屋子,您哪。”
“那自然,即使进去过,也不可能!哪些人在您家留宿了?”
“把我算在内,在这儿留宿的共有四人,住在两间紧挨着的屋子里:我、将军、凯勒尔和费德先科先生。反正是我们四人中的一个,您哪!”
“应当说是三人中的一个;但是,这究竟是谁呢?”
“为了公平合理起见,我把自己也计算在内;但是您必须承认,公爵,我总不致于自己偷自己的钱吧,虽然监守自盗的事,世上也时有发生……”
“啊呀,列别杰夫,别瞎扯了,没意思!”公爵不耐烦地叫起来,“谈正经事吧,干吗拖泥带水的呢……”
“那么说,就剩下三个人啦,第一个是凯勒尔先生,这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一个醉鬼,而且在某种情况下是个自由派,我是指他对别人的口袋常常采取自由主义的态度,您哪;至于其他方面,他倒不是自由派,可以说,还颇有些古代骑士的风度。他起先是在这儿,在病人的房间里过夜的,直到半夜他才搬到我们那边住,借口是和衣睡在地板上咯得慌。”
“您怀疑他?”
“曾经怀疑过,您哪。当我在早晨七点多钟像个疯子似的跳起来,用手捶打自己的脑门时,立刻把正在坦然地呼呼大睡的将军叫醒。我们俩都注意到费德先科奇怪地不见了,单凭这一点就引起了我们的怀疑,于是我们俩立刻决定搜查凯勒尔,他那时候正像……正像……根钉子似的躺着,您哪。我们把他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甚至找不出一个没有破洞的口袋。只找到一块带格的蓝布手帕,脏得不成样子。此外,还找到一封情书,是一个女佣人写给他的,写信问他要钱,并且还威胁说,如果不给,就要怎么样怎么样,再就是您知道的写那篇杂文的碎纸片了,您哪。将军认定他无罪。为了证实确凿无误起见,我们把他本人叫醒了,费了老大劲才把他推醒;他好不容易才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大了嘴,醉眼矇(,脸上的表情既荒唐又天真,一副傻呵呵的模样,——不是他,您哪!”
“喔,我真高兴!”公爵快乐地松了口气,“我担心的就是他!”
“担心?那么说,您已经有这方面的根据啦?”列别杰夫微微眯起了眼睛。
“噢不,我是随便说的,”公爵没词了,“我说得太蠢了,什么担心不担心。劳您大驾,列别杰夫,千万别告诉别人……”
“公爵,公爵!您的话埋在我心里……埋在我的心灵深处!我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列别杰夫举起礼帽,按在心口,眉飞色舞地说道。
“好,那就好!……那么说,是费德先科喽?也就是说,我想说,您怀疑费德先科喽?”
“还能是谁呢?”列别杰夫两眼直视着公爵,低声说。
“是啊,不用说……还能是谁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什么罪证吗?”
“当然有罪证啦。第一,七点钟,甚至早晨六点多钟的时候,他就不辞而别。”
“这,我知道,科利亚告诉我了,他去找过科利亚,对他说,他没有睡够觉,要找个地方补回来,想到一个朋友家去睡觉,到……我忘了到谁家去了。”
“到维尔金家去。那么说,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已经对您说过啦?”
“关于偷钱的事,他什么也没说。”
“他也不知道,因为我对此案暂行保密。总之,他到维尔金家去了;一个醉鬼去找另一个跟他一样的醉鬼,似乎毫不足怪,虽然那时候天才朦朦亮,而且毫无理由,您哪?但是也恰好在这里露出了马脚:他临走的时候,留下了地址,告诉了他的去向……现在,您注意,这里有个问题:他干吗要把地址留下来呢?……他干吗要绕道特地去找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并且告诉他说:‘我没有睡够觉,要到维尔金家去补睡呢。’?谁会对他走了,而且到维尔金家去感兴趣呢?何必没来由地告诉别人呢?不,事情妙就妙在这里,做贼心虚嘛!他是想以此表明:‘我特意不隐瞒自己的行踪,我既然这样做了,哪会是贼呢?难道贼会告诉你们他的去向吗?’这人聪明得过了头,他想解除别人的疑心,也就是我们所谓欲盖弥彰吧……深受尊敬的公爵,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而且非常明白,但是单凭这一点,终究是不够的呀?”
“第二条罪证是:他的行踪是假的,他给的地址不准确。一小时后,也就是在八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在敲维尔金家的门了;他就住在这里的第五街,这人我认识,您哪。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费德先科。我好不容易才从一个耳朵完全聋了的女仆那里打听到,一小时前,倒的确有个人敲过他们家的门,而且敲得很凶,甚至把他们家的门铃都扯断了。但是这女仆没有开门,因为她不想叫醒维尔金先生,也许,也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起来开门的缘故。这种情况是常有的。”
“这就是您发现的全部罪证吗?这也不够呀。”
“公爵,但是您说还能怀疑谁呢?”列别杰夫拿腔拿调地说道,在他的讪笑中透出一副故弄玄虚的神态。
“您应当把这两个房间和所有的抽屉再仔仔细细看一遍!”公爵沉思有顷,忧心忡忡地说。
“我看过了,您哪!”列别杰夫又拿腔拿调地长叹了一声。
“呣!……您又何苦,何苦把那件上衣换下来呢!”公爵叫道,懊恼地敲了敲桌子。
“这是在一出古老的喜剧里提出的问题。但是,我的大慈大悲的公爵!您把我的不幸也太放在心上了!我不值得您如此关切。也就是说,我这个人不值得您如此关切;但是您是不是也为这名罪犯……为这个不足挂齿的费德先科先生感到难过呢?”
“嗯,是的,是的,您的确使我很焦急,”公爵心不在焉而又不悦地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您这样有把握,您认为这是费德先科干的……那么您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公爵,深受尊敬的公爵,不是他,又能是谁呢?”列别杰夫更加拿腔拿调地故弄玄虚,“既然想不出别的怀疑对象,也就是说除了费德先科先生以外,怀疑任何人都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是不利于费德先科的又一罪证,这已经是第三条罪证了!因为除此以外又能是谁呢?我总不能怀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吧,嘿嘿嘿?”
“又来了,别胡说啦!”
“还有,总不能怀疑将军吧!嘿嘿嘿?”
“您胡说什么呀!”公爵差点生气地说道,他不耐烦地在坐位上扭过身去。
“不是胡说又是什么呢!嘿嘿嘿!有个人真把我笑死了,这人就是将军!今天一大早,我跟他一起跟踪追击,到维尔金家去……我必须向您指出,当我发现失窃,首先把他叫醒以后,他比我还感到吃惊,甚至脸色都变了,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竟勃然大怒,义愤填膺,连我都没料到他会激动到这种程度,您哪。这是一位人格十分高尚的人!他积习难改,经常信口开河,不过他是一个具有崇高感情的人,同时他又不谙世事,十分天真,从而博得了人们对他的充分信任。深受尊敬的公爵,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不仅对他存有偏爱,甚至还十分尊敬他,您哪。突然,他在马路中央停了下来,敞开衣服,露出胸脯,说道:‘请你搜查我,你搜查了凯勒尔,干吗不搜查我呢?办事应当公道嘛!’他说这话时,手脚都在哆嗦,甚至激动得脸都白了,样子十分可怕。我笑了,说道:‘听我说,将军,如果别人胆敢在我面前说你,我一定亲手砍下自己的脑袋,把它放在一只大盘子里,并且亲自把它用盘子端到一切心存怀疑的人跟前,我要对他们说:‘瞧,你们瞧见这颗脑袋了吧,我要用自己这颗脑袋替他担保,不仅是这颗脑袋,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我说,我要这样来替你担保,证明你是清白无辜的!我说罢,他就扑到我的怀里,这都发生在大街之上,您哪,他感动得眼泪汪汪,浑身哆嗦,把我紧紧搂到胸前,搂得我好不容易才咳了声嗽,清了清嗓子,他说道:‘你是在我半生潦倒中的唯一知己!’真是位重感情的人,您哪!嗯,不用说,他立刻一面走路,一面乘机对景抒怀地讲了个故事,他说,他还在青年时代就被人怀疑过,说他偷窃了五十万卢布,但是他却在第二天冲进一座烧着的房子的大火里,从火中救出了当时怀疑过他的伯爵和待字闺中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伯爵拥抱了他,从而产生了他与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结合,而在第二天,在大火之后的废墟中,人们找到了那只装有丢失的钱的匣子;这是一只铁盒,英国部件,装有暗锁,不知怎么掉到地板底下去了,因此谁也没有发现。经过这场大火,它才被找到了。完全是信口开河,您哪。但是,当他讲到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时候,甚至还不胜唏嘘。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虽然一听见我的名字就有气,却是一位极其高尚的女性。”
“你们俩不认识?”
“几乎不认识,您哪,但是我真心诚意地希望认识她,哪怕仅仅为了向她表白一下我是清白无辜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对我有意见,似乎是我带坏了她的丈夫,使他酗酒,不务正业。其实,我不仅没有带坏他,反而使他收敛了;也许我还使他逐渐离开了那帮狐朋狗友。况且他又是我的好朋友,您哪,实话对您说吧,我现在决不会离开他,撇下他不管,也就是说他上哪儿,我也上哪儿,因为对他这样的人只能动之以情,感化他。现在,他甚至完全中断了与那个上尉太太的来往,虽然他在私心深处很想去看她,甚至有时候还唉声叹气地对她念念不忘,特别是在每天早上起床和穿靴子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想她。糟就糟在他手里没钱,而要去看她,不带钱去是不行的。深受尊敬的公爵,他没有跟您借过钱吗?”
“没有,没借过。”
“不好意思。但心里是想的:他甚至向我承认过,他想来打扰您,但是不好意思,因为您刚借给他不久,此外,他认为,您是决不肯借钱给他的。他曾经把我当作好朋友倾吐过心里的这点衷曲。”
“那您没有借钱给他吗?”
“公爵!深受尊敬的公爵!不仅是钱,为了这个人,可以说吧,我甚至连命……不,话又说回来,我不想过甚其词,——谈不上命……不过,假如,可以说吧,他害了疟疾,长了脓疮,或者说,得了咳嗽,如果有此必要,而且非如此不可的话,上帝作证,我甘愿替他受这份罪;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被埋没了的人!就这么回事!您哪;不仅是钱,您哪!”
“那么说,您借钱给他了?”
“没借,您哪;我没有借给他,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我是决不肯借钱给他的,您哪,但是这完全为了使他有所节制,幡然悔悟。现在,他又死乞白赖地要跟我上彼得堡去了;我要到彼得堡去,我要跟踪追击,追捕费德先科先生,因为我十拿九稳,他已经回到彼得堡了。我的这位将军心急火燎,急得了不得;但是我怀疑,一到彼得堡,他肯定会从我身边溜走,去看上尉太太。说实在的,我甚至想故意让他离开我,因为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到彼得堡就兵分两路,各自东西,以便更有利于捉拿费德先科先生。就这样,我准备先让他走,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上尉太太家把他拿获,——说实在的,我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让他知道羞耻,因为他是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是一个懂得礼义廉耻的人。”
“不过请您不要吵吵嚷嚷,列别杰夫,看在上帝分上,不要大肆张扬,”公爵非常不安地低声说。
“噢,不会的,我这样做,无非为了让他懂得羞耻,同时我也想看看他那副狼狈相,——因为,深受尊敬的公爵,许多事情都可以从他那副尊容看得出来,尤其像他这样一个人!唉,公爵!虽然我的个人遭遇也够不幸的了,但是即使现在,我也不能不替他着想,希望他能够幡然悔悟,改过自新。深受尊敬的公爵,我对您有个不情之请,甚至说实在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的;您跟他们家的人已经很熟了,甚至还在他们家住过;大慈大悲的公爵,如果您能在这件事情上帮帮我的忙,说实在的,这仅仅为了将军,为了他好……”
列别杰夫甚至将两手合在一起,像在祈祷似的。
“帮什么忙?怎么帮法?您要相信,我是非常愿意完完全全地了解您的,列别杰夫。”
“正因为我相信这一点才来找您!可以通过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来促成此事;在他自己的家里观察他,或者经常监视将军大人的行动。不幸的是我不认识他们……再说,他们家还有位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可以说,他以他的整个年轻的心在崇拜您,他也可以帮忙……”
“不—不行……”上帝保佑,决不能把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也牵扯进来!……也不能把科利亚……话又说回来,也许,我还没有弄明白您的意思,列别杰夫。”
“您这会儿也完全不必明白什么!”列别杰夫甚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只要,只要动之以情,以柔克刚——这就是治疗我们这位病人的灵丹妙药。公爵,您能允许我认为他是个病人吗?”
“这甚至表明,您很有礼貌,也很聪明。”
“我来向您解释,为了把问题说清楚,先打个实际生活中的比方吧。您瞧,他是这么个人,他有一大弱点,就是不能忘情于这位上尉太太,但是要去见她,不带钱去是不行的,而且我今天还打算在上尉太太家把他当场捉住,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他好,您哪;但是,我们姑且假定,这与上尉太太不相干,假如他犯下了甚至真正的罪行,比如说吧,他做了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虽然他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怎么办呢?我说,只要光明正大地对他动之以情,就能功德圆满地大功告成,因为他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您哪!请相信,不出五天,他就会忍不住自己说出来,眼泪汪汪,哭哭啼啼,承认一切,——尤其是如果做法巧妙,而且光明磊落,通过您和他们家,双管齐下,来监视他的一言一行和一切行踪的话……噢,大慈大悲的公爵!”列别杰夫甚至兴致勃勃地跳了起来,“我可没有说,肯定是他……可以说吧,我恨不得为他立时三刻流尽我的全部鲜血,虽然您也得承认,纵酒无度,酗酒终日,再加上这位上尉太太,这一切加在一起,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我当然永远乐意帮忙,”公爵站起来说道,“不过,我想跟您说句掏心窝的话,我现在非常担心;请问,您现在还……一句话,您不是自己也说,您怀疑费德先科先生吗?”
“不怀疑他又能怀疑谁呢?最最真诚的公爵,不怀疑他又能怀疑谁呢?”列别杰夫装腔作势地微笑着,又故作姿态地将两手合在一起。
公爵皱起眉头,从坐位上站起身来。
“我说,卢基扬·季莫菲伊奇,最可怕的是弄错。这个费德先科……我倒并不想说他的坏话……但是这个费德先科……就是说,谁知道呢,也许是他也说不定!……我是想说,比起别人来,他也许的确更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
列别杰夫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您要明白,”公爵语无伦次起来,他双眉深锁,皱得越来越紧,在房间里忽前忽后地走来走去,极力不抬头看列别杰夫,“有人向我示意……向我提到费德先科的事,似乎他除了种种不堪以外,还是这样一种人,在他面前应当有所顾忌,不要说任何……不应该说的话,——您明白了吗?我的意思是说,也许,比起别人来,他的确更有可能……不过最主要的是不要弄错,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费德先科先生的事是谁告诉您的?”列别杰夫追问。
“没什么,是悄悄地跟我说的;不过,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使我感到十分懊恼的是,我又不得不把这话说出来,但是,请您相信我,我自己也不相信这话……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唉,我做得多蠢啊!”
“您要明白,公爵,”列别杰夫居然浑身发起抖来,“这很重要,现在这太重要了,也就是刚才说的关于费德先科先生的事,以及这话怎么会传到您耳朵里来的。(说这话时,列别杰夫跟在公爵后面跑前跑后,极力跟他的步调一致。)公爵,我现在想告诉您一件事:今天一大早,我跟他一起去找那个维尔金的时候,也就是在他已经跟我讲了那段回禄之灾以后,他突然义愤填膺(这是不言而喻的),含沙射影地向我讲了费德先科先生的同样的话,但他讲得语无伦次,前言不对后语,这使我不由得向他提了几个问题,不问倒好,一问我就完全明白了,这一套胡诌,不过是将军大人的一时心血来潮……说实在的,这不过是他一时路见不平,见义勇为而已。因为他即使撒谎,也仅仅是因为他不能克制自己好动感情的习惯。现在我倒要请问:即使他胡诌一气(我深信他在胡说),那么关于这事您又怎么会听到的呢?公爵,您要明白,这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瞎编出来的——那么说,这话又是谁告诉您的呢?这很重要,而且……可以说……”
“这话是刚才科利亚告诉我的,而他是一大清早听他父亲说的,他在六点钟的时候,是六点多的时候,因为有什么事出去,在外屋遇到了他父亲。”
接着,公爵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
“嗯,这就对了,您哪,这就是所谓线索,您哪,”列别杰夫得意地搓着两手,不出声地笑着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您哪!这说明将军大人早在五点多钟的时候就特意打断自己的酣睡,去叫醒自己心爱的儿子,告诉他跟费德先科先生隔室相处是非常危险的!人们听了这席话以后,费德先科先生就成了个真正危险的人物了,而将军大人的慈父般的不安又是多么动人啊,嘿嘿嘿!……”
“我说列别杰夫,”公爵感到心烦意乱,一时没了主意,“我说,您要悄悄行动,不要吵吵嚷嚷!我请求您,列别杰夫,我恳求您……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发誓,我一定帮您的忙,但是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做,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您尽管放心,大慈大悲、最真诚、最高尚的公爵,”列别杰夫志得意满地叫起来,“您尽管放心,这一切将永远埋葬在我这颗高尚无比的心里!咱俩轻手轻脚地一起行动!既轻手轻脚,又互相配合!我甚至可以把我的满腔热血……最最尊敬的公爵大人,我心胸狭窄,精神低下,但是您可以去问任何一个混账东西,不仅去问地位低下的人;他到底跟谁交往好:跟他一样的混账王八蛋呢,还是跟您这样一位最最高尚的正人君子好?最最真诚的公爵!这人肯定会说,应当跟正人君子交往,这就是美德的胜利!再见,深受尊敬的公爵!轻手轻脚……轻手轻脚,……而且……互相配合,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