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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让她决定放弃钢琴的原因是至少她父亲欢喜。也是松了口气,再不犯着立在烟铺前等他坐起来,万分不合的掏出皮夹。这次她要大步走向烟铺,说:“爸爸,我不想再学钢琴了。”就像送他一份昂贵的大礼。她不曾给过他什么,虽然也便宜了后母,并不坏了她的情绪。

榆溪荣珠果然欢喜。珊瑚也平静的接受。

“既然不感兴趣,再学也没用。”她道,“那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要画卡通片。”琵琶只知道这种可以画画,而且赚进百万的行业。她思前想后了许久。唯其如此才能坦然以对母亲姑姑,因为她让她们狠狠的失望。

“你要再回去画画了,像狄斯耐吗?”

“我不喜欢米老鼠和糊涂交响曲,我可以画不一样的。我可以画中国传说,像他们画佛经。”

“不是有人画过了?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是万氏兄弟,在这里制作了一张卡通片,《铁扇公主》。”

“那不是和画画两样?”

“嗳,是特别的一种。能让我做学徒就好了。”

说得豪壮,话一出口就觉得虚缈,自己也怅惘了。听她说的仿佛她的家和外面世界并不隔着一道深渊。连自己上街买东西都极少,她敢走到陌生人面前请他们雇用她?老妈子们总笑话杨家的女儿自己上街买糖果。“年青小姐上店里买东西,连我们陵少爷都不肯。”

横竖她的职业是将来的事,将来有多远她自己或姑姑都不知道。时间像护城河团团围住了她,圈禁保护。

“说不定该上美术学校,学点——”珊瑚总算没说出“基础”两个字,“唔,技术的部分,像人体解剖。”

说到末了自己也缩住了口。榆溪怎么肯让女儿混在男同学群里画裸体模特儿。谁都知道美术学校是最伤风败俗的。

“我不想上美术学校。”本地美术老师临摹皇家学院最不堪的画作,上过报,琵琶见过。

“也好。”珊瑚道,松了口气。“学校要不好,倒抹杀了天份。”顿了顿,方淡淡道:“不会又改变主意吧?都十六了。”

“十六”两字陡然低了低声音,歉然笑笑,像是提醒哪个女人不再年青了。微蹙的眉头却难掩她对琵琶的失望。她本该与她们两样,为自己选定的职业早早开始训练,证明女孩子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不会再改了。”琵琶笑道,觉得空洞洞的,忙着在心里抓住点什么牢固的东西。

钢琴上蒙了一层灰,使她心痛,佣人擦过心里才舒坦。“自己擦,”她母亲当时说,“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柳絮的母亲想要钢琴,荣珠却不给,又不能向自己的嫂嫂收钱,卖给别人也难为情。钢琴便仍是搁在客室里。

荣珠满脑子俭省的算盘。在报纸副刊上看见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花园横是荒废着,她要厨子买了一对鹅,靠花园围墙墙根上盖了鹅棚。她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两只鹅踱来踱去,大声自问什么时候下蛋,疑心是不是一公一母,也不知厨子是不是给诓了?过些时也不看了。仍让她想到自己,这屋里连鹅都不生。

两只鹅成了花园的一部分,大而白,像种在墙沿的高大的白玉兰。大园子里只有这四五棵树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一块块的草茬。很难说园子有多大,就像空房间,时而看着大时而看着小。黄昏之前琵琶在园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这时间隐晦些,安全些。她个子抽高了,昂首阔步太触目,在园子里却不觉得。在灰褐的荒凉中飞跑,剥除了一切,没有将来,没有爱,没有兴趣,只有跑步的生理快乐。两只大白鹅摇摇摆摆的踱步,彼此分开几步,园里的摆设似的,经过时理也不理她,原始的平原上与另一物种相遇,不屑为伍。大白鹅长得极为庞大,也不知是薄暮中空旷中显得大。橙色圆顶硬礼帽小了好几号,帽下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瞪着两侧。要是肯让她轻抚白胖的背,就像狗一样可爱了。有一次她经过时靠得太近,突然给注意到,下一秒钟立刻狼狈奔逃,气喘吁吁,恐惧捶打着耳朵,几乎聋了。两只鹅追着她,悄然移动,虽然是东摇西晃,竟快如闪电,一门心思将她逐出园子。

荣珠有个穷亲戚,远房的侄子,只有他对荣珠的母亲很尊重。老姨太总跟阿妈们说他有多好:

“今年二十二了,书从没有念完过,人倒是很勤奋,在银号里当店伙,养着他母亲。现在跟着他榆溪姑爷到交易所,边看边学。这孩子有前途。”

他高瘦,一袭青衫,古典美中略带腼腆,一双凤眼,精雕细琢的五官,肤如凝脂。在吸烟室里他听着榆溪评讲市场近况,紧张的称是。在表姑面前也害羞。等话说得差不多了,他退出吸烟室,过来到琵琶房里。

“看书啊,表妹?”他在门口含糊的说道,琵琶讶然抬头。

“褚表哥。”她点头微笑,半站了起来。

他走进来,随时就走的样子。

“请坐啊。”

他走过来到桌前。

“表妹好用功。”他说。

“喔,我不是在看书,是看小说。”

她把书本拿给他。他接过去掀动书页。

“请坐啊。”

“打扰了表妹。”

“没事没事,我也是闲着。”

他只坐椅子边缘,仍心不在焉的掀着书页。

“你喜欢看小说么?”

他顿了顿,方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得跟表妹多讨教。”

“表哥太客气了。你喜欢什么?看电影?”

“不知道。”

“说不定还没看到好片子。看过哪些片子?”

他寻思着。

“电影总看过的。”

他似乎真的很认真的思索,正想开口,看着地下的脸却蹙起了眉头。“记不得了。”他喃喃说道。

“表哥的工作一定很忙。”

他不安的动了一下。“没有,不值一提。”咕哝了一句。

琵琶过了一会才想到交易所,比银号规模要宏大得多。

“交易所怎么样?很刺激么?”

“姑爹正教我。我还是什么也不懂。”

何干送茶进来。“表少爷,请喝茶。”

“不不,我得走了。”还是又拿起了书,垂眼钉着。

“你喜不喜欢京戏?”

他想了想,含糊应道:“不知道。”淡淡一笑,头略摇了一摇,撇下不提了。

琵琶不再说话,他说:“搅糊表妹了。”便走了。

下次来还是一样。她猜他是要自己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应酬到。

柳絮问:“褚表哥常来么?”

“嗳,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讨厌死了。”

诧于她那恼怒的声口,琵琶倒乐意她这次少了那种圆滑的小母亲似的笑容。倒像两人是真正的朋友。

“他进来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芳姐姐也是这么说。老是进来坐,一句话也不说。芳姐姐说他讨厌死了。”

“他也上你们家去?”

“倒不常来。他只往有钱的地方跑。”

“我们家没有钱。”

“姑爹有钱。”

“喔?”琵琶诧异道。

“他当然有钱。你知道芳姐姐怎么说褚表哥么?”一手遮口,悄悄道:“管他叫‘猎财的’。以为她会看上他。哼,追芳姐姐的人多了。”

琵琶骇笑。“这么讨厌还想猎财!”

猎财的人将她看作肥羊,琵琶倒哭笑不得。她还是富家女吗?却连一件大衣都没有。与芳姐姐归人同类,她应该欢喜欲狂,芳姐姐二十四岁,衣着入时又漂亮。但是听见说褚表哥也是一样去默坐,不禁怆然。

荣珠有天说:“要不要烫头发?你这年纪的女孩子都烫头发了。”

还是第一次提到琵琶的外表。说得很自然。琵琶登时便起了戒心,不假思索便窘笑道:“我不想烫头发。”

荣珠笑笑,没往下说。

其实琵琶早想烫头发,人人都会说她变了个人,下次褚表哥来准是吓一跳。她不喜欢直直的短发,狗啃似的,穿后母的婚前的旧衣服,穿不完的穿,死气沉沉的直条纹,越显得她单薄、直棍棍的。

珊瑚道:“等你十八岁,给你做新衣服。”

珊瑚一向言出必行,但是琵琶不信十八岁就能从丑小鸭变天鹅。十八岁是在护城河的另一岸,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过去。

“你就不能把头发弄得齐整一点?”

“娘问我要不要烫头发。”

“你娘还不是想嫁掉你。”珊瑚笑道。

琵琶笑笑。她很熟悉那套模式:烫头发,新旗袍,媒人请客吃饭,席间介绍年青男人,每个星期一齐吃晚饭,饭后看电影,两个人出去三四回,然后宣布订婚。这是折衷之道,不真像老派的媒妁之言,只是俗气些。她不担心。谁有胆子在她身上试这一套!

“我说不想烫头发。”

“别烫的好,年青女孩子太老成了不好看。”

表舅妈从城里打电话来,珊瑚要她过来。

表舅妈望着琵琶道:“小琵琶。”有些疑惑的声口。

“快跟我一样高了。”珊瑚道。

“净往上长,竹竿似的。倒没竹节,像豆芽菜。嗳,女大十八变,知道往后什么样呢。”表舅妈和气的道。

“她至少头发别那么邋遢。”

“她是名士派。对,名士派。”表舅妈得意的抓住了这个字眼,“名士派。跟她秋鹤伯伯一样。”

“我不是。”琵琶喊,觉得刺心。

“那怎么这么邋遢?”珊瑚道。

“你这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喜欢打扮。还是一天到晚画画看书?瞧不起钱?”

“不是!我喜欢钱。”

“好,给你钱。”珊瑚给她一毛。

“我不想跟鹤伯伯一样。”

“奇怪你不喜欢他,他那么喜欢你。”

“他回来后见过么?”表舅妈问珊瑚。

“鹤伯伯从满洲国回来了?”琵琶诧异道。

“嗳。”

“真带了姨太太回来了?”表舅妈身体往前凑了凑,急于听笑话。

“我问过他。我说恭喜啊,听说找到新欢了。他只摇头叹气,说:‘全是误会,我也只是逢场作戏。’”

“他两个姐姐怎么说?差事丢了,又弄了个姨太太。”

“他说她才十六,还是个孩子。”珊瑚道,仿佛年龄和身量减轻了这桩大罪。

“是怎么回事?”

“他自己说是可怜她。”

“堂子里的?”

“是啊。同僚拖他去的。长春荒冷寂寥,他又没带家眷,下了班也没地方去,这个女孩子又可怜。”

“偏我们的秋鹤爷又是个多情种子。”

“我倒不怪他又看上了一个,就是不该带回来。家里大太太和姨太太已经闹不清了。”

“这会子他要怎么办?去过满洲国又成了黑人。”

“也许是他两个姐姐养着他。”

“这一个住哪里?”

“同姨太太住吧——大太太在乡下。”

“这一个可别又生那么多孩子。”

无论他说是爱情或是同情都不相干,琵琶心里想。丢进锅里一炖,糊烂一团。贫穷就是这样。

“他至少该在满洲国卖几张画。”珊瑚道,“郑孝胥在那里做总理,自己就是书法家。”

“要是跟那些人处得好,也不回来了。”

“是啊,可是他的画从不卖,死也不肯卖。”

有个第五世纪的文人,死也不肯提起钱这个字,他叫什么来着?有人特意在他屋子里到处堆满铜钱,他只嚷:“举却阿堵物!”从此“阿堵物”成了钱的别称。实生活里也确实堵死了许多人的路。不看不说也无济于事。她就受不了荣珠绕着钱打转,却绝口不提钱字。不出口的字是心上的障碍,整个中国心理就绕着它神秘的回旋。

珊瑚将露寄来的近照拿给表舅妈看。在法国比阿希芝海滩上,白色宽松长袴,条纹荷叶帽。

“气色真好,一点也不显老。”

“反倒年青了。”

“交朋友了吗?”

“没有特别的吧。”

她将相片递给琵琶。琵琶倒觉好笑,还特意回避。她母亲有男朋友未尝不可?离婚之前也不要紧,横竖只是朋友。她母亲太有良心了。

“真佩服她,裹小脚还能游泳。”表舅妈心虚的低了低声音,珊瑚也是。

“还滑雪,比我强。”

两人在一块就分外想念露。三人小集团里表舅妈最是如鱼得水。只剩两个,关系太深了点,不自在。其实这一向她们两人有些紧张。珊瑚不知道援救雪渔表舅爷的事一概瞒住表舅妈使她愤懑不平,像个傻子给撂在一旁。每每表舅妈问起最近的发展,得到的答案只是哄老太太的含糊其词。珊瑚心事太多,不留意到伤了她的心。珊瑚只想着表舅妈是不是疑心她和明的事。她不高兴明坚持要秘而不宣,倒也想得到若是表舅妈知道了真相,准是仓皇失措。尽管她见识广,对爱情又有憧憬,也不能接受姑侄相恋,尤其是她当儿子一样亲手带大的孩子。

但是珊瑚觉得表舅妈不是个藏得住事的人,心绪坏指不定是因为要担心的事太多。自从表舅爷出了事,她便不像从前一样好玩。今天又几乎恢复旧貌。幸喜琵琶也在,又是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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