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素在毛姑的家里过了一夜。她算初次实地尝受农民生活的况味了:低小的茅屋,简单的菜食,粗陋的桌椅,不柔和的床铺……这迥异于她家里的一切。从前,她也在什么时候曾想象过农民的生活,那也许是很苦的,那也许为她这种样的人所不能过的,然而现在当她和这种生活接触了的时候,虽然她也初感着不安,可是后来将自己勉强了一下,倒也觉得没有什么为她所不能忍受的地方。她的好胜心很重,如果在起初她有点不惯于这种俭苦的生活,那当她一想到李杰是怎样地行动着的时候,她便对于自己小姐的习惯加以诅咒了。
毛姑的纯朴的性格,活泼的态度,直爽而有趣的言语,很快地就使得何月素在她的身上发生深切的兴味了。何月素很少知道乡下的姑娘;虽然生在乡间,但她却很少与象毛姑这样的乡下的姑娘们接触过。现在她仔细一研究毛姑,觉得象毛姑这样的乡下的姑娘,的确有一种特殊的为城市女子所没有的优点,如果李杰爱上了这个简单的姑娘,那这个姑娘,也实在有值得他爱的地方。
本来约定今早王贵才回来报告消息,但王贵才直至午后还不回来。王荣发老夫妻俩焦急得不堪,只是相对地埋怨着,叹着气,他们俩生怕自己的儿子遭遇着了什么灾祸。见着毛姑昨晚伴着一个洋女学生到了自己的家里,两老人家的心里老是不高兴,可是因为素来尊重客人的原故,便也很客气地招待了何月素。何月素本来想和两位老人家谈谈话,但是一种生疏的感觉打败了她的这种企图。毛姑也好象觉察到了这个,总是将何月素绊着在自己的小房里,不使她和两位老人家见面。
午后毛姑端了两张小凳子,和着何月素走向屋旁小竹林里。两人坐下了之后,毛姑便开始向何月素问这问那:洋学堂里的生活有趣不有趣,念什么洋书,体什么洋操,唱什么洋歌……何月素一面和毛姑谈着话,一面听着小鸟的叫鸣,微微地感受着凉爽的竹风。她完全觉得她变成别一境界的人了。
“听说那外边的洋女学生也革什么命,是不是?”毛姑有着很大的兴趣也似地问。她一手摇着一竿小竹瑟瑟地做响。
“为什么不是?现在的女子也要革命了。尤其女子要革命呢!我们乡下的女子该多末可怜!受丈夫的欺,受公婆的气,穷人家的女子更要苦……”
毛姑目瞪着她的前面,好象不注意何月素的话,在想着什么心事的样子。这时她的丰腴的腮庞使何月素觉得更为红嫩。忽然她如受了什么刺动也似的,全身颤动了一下,目视着何月素说道:
“是的,我们穷人家的女子更要苦!何小姐,你生在有钱的富贵人家当然不知道我们的日子……”
何月素连忙打断毛姑的话头:
“不,不!我为什么不知道呢?我很知道。因为我觉得这太不对了,所以我要……所以我答应了李先生,在农会担任妇女部的事情。女人也应当觉悟起来……”
话刚说到这里,一阵锣鼓的声音将两人惊怔住了。两人静着耳朵听了一下,听着叮当,哐哧,冬冬的声音越发近了,接着更听见嘈杂的人众的声音。这是向毛姑的家里走来了的样子。两人为好奇心所鼓动,携着手走出竹林,来至门前的稻场上,看是一回什么事。只见一大群的人众从东南方的大路上,向着毛姑的家里这方向涌激而来了。听着他们敲锣鼓的声音,好象是在玩龙灯,又好象是在出什么赛会,但时非正月,有什么龙灯可玩?又不是什么节期,有什么赛会可出?两人无论如何猜度不出这是一回什么事来。
人众越来越近了。两人渐渐看出他们的面目来。张进德和李杰并着肩走着。他俩的前面有几个人持着红的和白的旗子,在后面有些人推着拥着两个戴高帽子的人,又有些人敲打着锣鼓。空手的也很多,小孩子要居半数,他们跳着嚷着,就是在玩龙灯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的高兴。最后他们来到了稻场,毛姑这时才觉察到了自己的哥哥在做着什么。王贵才手牵着戴着白色高帽子的白须老头儿,好象牵着牛也似的,脸上兴奋得发起红来。见着自己的妹妹和何月素并肩携手站着看他们,他便连忙将手中的绳索交与别人,几步便跑到她俩的面前来了。
“你们在看热闹吗?”王贵才用手略微揩一揩鼻梁上的细汗珠,欢快无比地说道,“嘿嘿!我们今天将张举人和胡根富拉着游街,你们看好玩不好玩?胡根富就是胡扒皮,何小姐你知道吗?张举人有势,胡扒皮有钱,平素他们是我们乡间的霸王,谁个敢惹他们?现在被我们拉着游街,戴着高帽子,这真痛快呀!”
何月素见着王贵才的身量还没有他的妹妹那样高,可是他矮小得甚是结实,伶俐,好象在小小的肉体内有着无限的青春的力也似的。毛姑见着自己的哥哥这般地高兴,笑着说道:
“你当心点!张举人不是好惹的!”
王贵才将小小的眼一楞,说道:
“我怕他什么!做死他!”
“我看你这东西是发疯了!你还不赶快给我到屋里来!”
出乎王贵才的意料之外,有人忽然将他的衣领握着,跟着就要将他拖进屋去。王贵才见是自己含着怒的,手中握着旱烟袋的父亲,便拚命地挣扎开来,向群众中逃跑去了。王荣发气得跺了几脚,又向王贵才追来,可是小抖乱拦住了他,笑嘻嘻地说道:
“你老人家这又何必呢?现在应当开心开心才是。来,你看看我们的张举人!”
小抖乱说着就将王荣发拉到被人众所围绕着,百般奚落着的张举人的面前,老人家想挣扎开来,可是小抖乱的腕力很强,无论如何挣扎不开。他真是肚皮都气破了,口中只不住地叫道:“反了!反了!……”小抖乱不管他生气与否,还是嬉皮笑脸地说道:
“哎哟!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呢,我们现在真是反了,我看你老人家倒不如加入我们一道造反才是……”
“放屁!”
老人家本预备吐小抖乱一脸吐沫,但是当他瞥见李杰和张进德站在一道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又不吐了。他不由自主地被众人推到低着头不语的张举人的面前。见着那白纸糊成的高帽,感觉得一种滑稽的意味;见着他那般萎丧的,龙锺的老态,又不禁深深地动了怜悯的心情。张举人很畏惧地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忽然使他回想起来了往事。
那是有一年的冬天。将近年节了。张举人打发人到王荣发家来买猪,当时言定猪价十五串钱,年内交一半,过年后再交一半。王荣发相信着张举人家是决不会不给钱的,却不料过了年,正月完了又到二月,王荣发还是不见张举人差人将未给过的猪钱送到。王荣发后来不得已便到张举人家讨索,可是张举人瞪了他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骂道:
“混账!谁该你的猪钱?当时言明七串半钱,一齐都交给你了,你现在又来胡赖吗?走出去!不走我就要叫人打你了。”
王荣发只得抱着头出了张举人的大门……
事情久已被忘却了,现在忽然被这时张举人的一眼刺戟了一下而回想起来了。于是老人家王荣发便也低下头来,默不一语。见着他这种神情,小抖乱自然而然地将握着他的手放开了。很奇怪,噪嚷着的人众一时都寂静下来。王荣发默默地低着头站了一会,便回过身来悄悄地走开了。他一走开,这里又敲打起锣鼓来,叫喊着,说笑着。
过了一回,队伍又开始向别的村庄移动了……
何月素和毛姑一直等到人众消逝了影子以后,才回转头来重新进到竹林里去。毛姑默默不语,如有所思也似的,因为低着头的原故,使得何月素看出她那藏在衣领内的雪白的颈项来。两人坐下来了之后,毛姑很庄重地说道:
“何小姐!世界现在是恐怕要改变了。这张举人和胡扒皮在我们这乡里从前该多末有势力,威风,谁个也不敢惹他们。今天我看着他们戴着高帽子,低着头,一点威风都没有了,比谁个也要矮了三寸……这真个是如我的哥哥所说,我们穷人要翻转身来吗?”
“毛姑娘!你哥哥的话一点都不错!现在是穷人要翻身的时候了。你想想,这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穷富的分别呢?为什么坐着不动的人反来吃好的,穿好的,而成年劳苦的人反来受苦呢?这不是太不公道了吗?”
何月素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向着毛姑出了一会神。毛姑也睁着放着清利的光的眼睛向她呆望着。后来何月素开始笑起来了。
“毛姑娘!你也要革命才行!”
“我能革什么命呢?”毛姑反问她。
“不革命就要受丈夫的气。”
“喂,何小姐……”
毛姑的脸上即刻泛起浓厚的红潮来。何月素觉得她更为妩媚可爱了。就在这个当儿,李杰的影子忽然在何月素的脑海里涌现出来。也许是由于妒意,何月素从自己的口中不自主地溜出一句话来:
“李先生好不好?”
毛姑羞得昂不起头来。何月素见着她这种娇羞的模样,深觉得自己的话语太过冒昧了。毛姑很久没有做声,何月素以为自己莽撞她了,使她生了气,不禁深为之不安起来。其实这时毛姑的一颗心飞到李杰的身边去了,忘记了坐在她旁边的何月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