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了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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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别要看李杰的努力,别要看群众都信任他的真诚,他总是在李木匠的怀疑的眼光里,感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侮辱。他不明白李木匠为什么老是在怀疑着他,在他,他是寻觅不出自己可以被怀疑的根据来的。“他在侮辱我,这个浑蛋的木匠!”他是这样地想着,然而他没有除去这种侮辱的方法。李木匠只是向他射着怀疑的眼光,李木匠并没曾公开地宣传过他的什么不好的行为啊……

李杰深知道被社会所十分欺侮过的李木匠,是在深深地恨着他的父亲李敬斋,甚至于一切的比他幸福的人们。这当然是有根据的。但是李杰并不是李敬斋,而且李杰现在正在努力反对李敬斋,反对李敬斋所属的社会,有什么可以令李木匠不信任他的地方呢?李杰想道,这真是天晓得了。李杰有时想和李木匠详细地谈一谈话,可是李木匠总是企图着避免这事。因此,李杰更觉得好生气愤。然而他也只限于好生气愤而已。

自卫队总数共三十人,分为三小队。第一队长张进德,第二队长李木匠,第三队长吴长兴。吴长兴的位置本是决定属于刘二麻子的,但刘二麻子不知为什么不被群众所信仰,因此改为不大说话的,然而做事很认真的吴长兴充任。若不是张进德镇服住了刘二麻子,那刘二麻子恐怕要同吴长兴或李木匠吵架的:“妈的,为什么你能充队长,我就不能呢?你老子并不差你许多……”

素来避免着和李杰接近的李木匠,今天早晨在天刚亮的辰光,出乎李杰的意料之外,忽然走进李杰的房间来了。这时李杰虽已起床了,可是正在扣着上身小褂子的钮扣。见着李木匠走至面前,冷冷地向他射着考问的,不信任的眼光,一时懵懂住了,不知说什么话是好。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

“李杰!”李杰觉着这声调是很不恭敬的,不禁也开口很直硬地问道:

“什么一回事?”

“你是队长,我很愿意知道你的意思是怎么样。现在我们的对头快要来对付我们了,我们当然不能再和他们讲客气了。何二老爷办团练,胡扒皮和他们通声气……我主张将他们的老根烧去,造他们的祖宗,来叫他们一个无家可归才好。你赞成吗?”

“这当然是可以的事情。”李杰毫不犹豫地这样说了。他这时并没想到有令他为难的事。可是李木匠的考问的眼光忽然增加力量射到他的身上来了。

“但是李家老楼怎么办呢?不烧吗?”

李杰的脸孔即时苍白起来了。他明白了李木匠的意思。怎么办呢,啊?……如果何家北庄和胡家的房屋可以烧去,那李家老楼为什么不可以烧?如果何二老爷和胡根富是农民的对头,那他的父亲李敬斋,岂不是更为这一乡间的祸害?不烧吗?不,李家老楼也应当烧啊,决不可以算做例外。但是……躺在床上病着的母亲……一个还未满十岁的小姑娘,李杰的妹妹……这怎么办呢?啊!李敬斋是他的敌人,可以让他去。李家老楼也不是他的产业了,也可以烧去。但是这病在床上的母亲,这无辜的世事不知的小妹妹,可以让他们烧死吗?可以让他们无家可归吗?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啊?……

李杰低下头来了。义务与感情的冲突,使得他的一颗心战栗起来了……房中一时的寂然……无情的,如锋利的刀口也似的声音又紧逼着来了:

“不烧吗?”

李杰被逼得不得不开口了,但是他的声音是这样地低微而无力:

“木匠叔叔!要烧,李家老楼当然也不能算做例外。不过……木匠叔叔!我的母亲病着躺在床上,还有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妹妹……”

“不烧吗?”

李杰仍旧低着头,宛如驯服的待刑的罪犯一般。他没有勇气再往下说下去了。他觉得他此刻可以跪下来请求李木匠不再逼问他,啊,这是怎样残酷的逼问啊!……

“那末,怎么办呢,队长?”

残酷的,尖冷的,侮辱的声调终于逼得李杰气愤起来了。

“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吗!?”

“听队长的命令……”

李木匠说了这末一句,便回转身走出房门去了。李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停了一会,忽然明白了:李木匠决意烧去李家老楼……病在床上的母亲或者会被烧死……痛哭着的惊叫着的小妹妹……这怎么办呢,啊?……李杰在绝望的悲痛的心情之下,两手紧紧地将头抱住,直挺地向床上倒下了。他已一半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被惊慌着的张进德的声音所震醒了。

“刚才有人报告我,说李木匠带领了一队人去烧李家老楼去了……说是你的命令……这是真的吗?”

李杰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不做一点儿声响。张进德见着他这种神情,不禁更加怀疑而惊慌地问道:

“是怎么一回事?”

李杰抬起头来,睁着充满苦痛的眼睛,向立在面前的张进德望了一会,半晌方才低微地说道:

“也可以说是我发的命令……唉,进德同志!如果你知道……”

张进德未等他说完,即打断他的话头说道:

“你不是发了疯吗?你的父亲当然是我们的对头,可是你的病了的母亲,不知世事的小妹妹……这,这怎么行呢?赶快差人叫他们回来才是!”

张进德说了这话,回头就走,可是被李杰一把将他的袖子拉住了。李杰将他拉到床沿和自己并排坐下,依旧很低微地说:

“进德同志!你以为我是发了疯吗?我一点也没发疯。人总是人,我怎么能忍心将我的病了的母亲,无辜的小妹妹……可是,进德同志!我不得不依从木匠叔叔的主张……”

“他主张什么呢?”张进德很性急地问。

“他主张将土豪劣绅们的房屋都烧掉,破坏他们的窝巢,这是对的。何家北庄,胡家圩子……应当烧去……但是李家老楼烧不烧呢,木匠叔叔问我。你知道,木匠叔叔素来不相信我,如果我不准他烧李家老楼,那不是更要令他不相信我了吗?而且那时候恐怕这一乡间的农民都要不相信我了。别人的房子可以烧,可是你自己的房子就不能烧,哼!……他们一定要不满意我。如果他们不满意我,那我还干什么革命呢?这一次对于我是最重大的考验,我不能因为情感的原故,就……唉!进德同志!人究竟是感情的动物,你知道我这时是怎样地难过啊。我爱我的天真活泼的小妹妹……”

“现在去止住他们还来得及啊。”

“不,进德同志!”李杰很坚决地摇头说道,“让他们烧去罢!我是很痛苦的,我究竟是一个人……但是我可以忍受……只要于我们的事业有益,一切的痛苦我都可以忍受……”

张进德的手仍被李杰的手紧紧地握着。李杰低下头来,张进德也为之默然。

这时自卫队的队员们在院中已开始唱起为李杰所教授的革命歌来了: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满腔热血已经沸腾,

拚命做一次最后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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