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乡里,刘二麻子算是出色的人物。每一个人,差不多连会说话的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刘二麻子这个名字。这当然并不因为刘二麻子有钱,他是一个道地的穷光蛋;这当然也并不因为刘二麻子做过官,就是从他数起,一直数到他的五代祖父,也没有谁个荣享过官的名号;这当然更不因为刘二麻子做过什么惊人的事业,无论什么惊人的事业,就是他在梦里也没有做过。这因为,呵,说起来很平常,因为他的脸上的麻子生得特别大而且深,差不多可以将豌豆一粒一粒地安置上去。此外,他的力气和水牛差不多,挑柴禾的时候,他的担子一定要比别人的大。此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逢人便说他一定要娶老婆,但是老婆终于娶不着。
别要看刘二麻子这个称号传遍了乡间,但是刘二麻子自己却无论如何不承认这个称号。如果有谁个当面叫他刘二麻子,那吗这就好象挖他的祖坟一般,他是要和你拚命的。因此,虽然人们在背后叫他为刘二麻子,但是当面却都叫他为刘二哥,或是刘老二。命运注定了他受穷,受欺侮,——他觉得这都还没有什么。惟有天老爷给他生了一脸大而深的麻子,这使得他引为终身的莫大的恨事。他想,“我穷不要紧,为什么我要生一脸的难看的麻子呢?自然,有了这一脸的麻子,什么女人也是不会爱我的。……”虽然刘二麻子想娶老婆,而终于娶不到手的原因,重要的是在于他没有钱,而不在于生了一脸的麻子,然而他将自己的穷和娶不到老婆的重要的原因,却都推在他脸上的麻子的身上。生了这一脸的麻子,无怪乎受穷,更无怪乎娶不到老婆。
他喜欢和人谈起娶老婆的事情,因之,这一乡里的青年们都知道他对于娶老婆的事情,是怎样地盼望和焦急。有些不大老实的,多事的青年们,一见面时便向他打趣道:
“呶,刘二哥,亲说好了没有?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
“刘老二,听说你要将赵家圩子的赵二小姐娶到家里来,是不是?”
“张家北庄的五小姐还没有出阁,你看好不好?托媒人去说亲罗!”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打趣刘二麻子的怪话。刘二麻子一听到这些讥讽他的话时,便将脸上的麻子一红,说道:
“怎样?别要太小觑了人!朱洪武当年是放牛的,到后来做了皇帝。”
或者很严肃地说道:
“哼!凡事谁都说不定。时运到了,说不定我也会做附马呢?你看,薛平贵……”
不过,刘二麻子之所以说出这些话来,并不是因为他有了什么信心,而只是暂时的对于自己的安慰。他很知道象他这样生了一脸麻子的人不配做皇帝,更不配招驸马,——皇帝的女儿,贵重的,娇滴滴的公主,所谓金枝玉叶,会下嫁一个顶丑的麻子吗?
总而言之,刘二麻子一方面对于娶老婆的事情很热心,一方面对于娶老婆的事情又很失望。他陷入很深切的悲哀里,但这种悲哀,在他是急于需要人们的同情,而人们所给与他的,只是淡漠与嘲笑。这使得他更加悲哀了。
但是,别要看刘二麻子到处受着人们的嘲笑,他总禁不住自己将心中的悲哀要向人们诉说……
那是一天的下午。刘二麻子在东山上打柴,无意中和张进德碰到了头。当他俩将柴打得够了的时候,便坐在草地上谈起话来。虽然张进德回乡来还没有几天,可是他们俩是老相识,谈起话来并没有什么客气。两人先谈起一些乡间的情形,后谈到各人自身的状况。刘二麻子当然免不了要将自己的悲哀吐诉出来。
“进德哥,你是君子人,”刘二麻子说道,“什么话都可以向你说。妈的,我总是想娶一个老婆,一个人不娶老婆,不是枉生一世吗?可是我,”说至此,他的两眼逼视着张进德,眼见得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大概是要枉生一世了!……”
“这倒说不定。”张进德这末很同情地说了一句。
“是的,我大概是枉生一世了!这样穷,最可恨的是我生了这一脸……”刘二麻子没有将话说完,即将头低下去不响了。张进德明白了他的意思与悲哀,一时找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来。
两人一时沉默起来了。张进德目视着他那额部上胀着的如藤条也似的青筋,那圆圆的大光头,那黝黑的后颈项,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很尖锐地感觉到他内心的深切的,不可磨灭的悲哀,为他大大地难过起来。张进德很明白这种悲哀是为一般穷苦的少壮者所同具的,而他,张进德,也是无形中具着这种悲哀的一个。在此以前,他并没曾多想到关于男女间的事情,就是想到,那也不过是经过几秒间的轻轻的悲哀的烟雾而已,并没曾扰动了他的心意。他总是想道,这算什么!一个人不和女人睡觉就不能过活吗?……
但是,现在,他觉得他的一颗心也为着刘二麻子的悲哀所笼罩着了。想起来了在劳苦中渡过去了的青春,想起来了他生了半世而从不知道女性的温柔与安慰……
忽然,在他俩背后的一棵松树上,不知是什么鸟儿,哇地叫了一声,接着便落下许多黄色的松针到张进德的头部上来,这使得张进德即刻好象从梦中清醒起来,将适才一种感伤的情绪驱除了。他昂起头来向那松树上望了一望,但并没有望见什么鸟儿,大概是已经飞去了。将自己振作了一下,张进德握起一直到现在还低着头的刘二麻子的手,说道:
“刘二哥!请你别要这样怨恨自己生了这一副脸孔。没有娶老婆的人多着呢,我不也是一个吗?谁个不想娶老婆?我当然也和你一样。不过你也要知道我们是穷光蛋,就是人家把女人白送给我们,我看我们也养活不了。妈妈的,只要有钱,就是瘸子也可以有两个老婆。你看周家圩的周二老爷不是瘸子吗?可是我们没有钱,穷光蛋,就是不是瘸子,也是尝不到女子的滋味的。你以为你的脸不麻,你就会娶得老婆了吗?老哥,这是笑话!”
“那吗,我们就永远娶不到老婆了吗?”刘二麻子睁着两只放着可怜的光的眼睛,很绝望地这样问。
“请你别要老是想着娶老婆的事情!这世界是太不公平了。我们穷光蛋要起来反抗才是。妈妈的,为什么我们一天劳苦到晚,反来这样受穷,连老婆都娶不到?为什么李大老爷,周二老爷,张举人家,他们动也不一动,偏偏吃好的,穿好的,女人成大堆?……这是太不公平了,我们应当起来,想法子,将他们打倒才是!我们要实行土地革命,你懂得什么叫做土地革命吗?”
刘二麻子摇一摇头,表示不懂得。
“土地革命的意思就是将地主打倒,土地归谁个耕种,就是归谁个的,你明白了吗?有点明白了?好!现在,我们就应当想法子,干起来!……”
夕阳射照在刘二麻子的脸孔上,好象在那上面闪动着金色的波纹,加增了不少的光辉。忧郁和绝望的容色没有了,另换了一副充满新的希望的,欢欣的笑容。
“你,进德哥,”最后刘二麻子紧握着张进德的手,笔直地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妈的,我一个人,我这个脑袋总是想不透。肚子里饱藏着一肚子的怨气,可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发泄出来。今天听了你的一番话,我真是高兴极了!好,我们就干起来!……”
张进德久已不唱山歌了。别要看今天的柴担很沉重,可是在归途中,他很高兴地和着刘二麻子唱起山歌来:
乖姐好象一朵花,
个个男子都爱它;
若是有钱你去采,
若是无钱莫想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