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姑离开了以后,躺在床上的王贵才身上的热度突然增高了。在半云半雾里,如沉沉地吃醉了酒也似的,他失去了大半的知觉。父亲是怎样地呈现着焦虑的面孔,母亲是怎样地掩面哭泣,他完全不知道注意到这些身边的景象了。他觉得他飘浮在一种什么渺茫的,迷蒙的海水里,被一种什么醉了的热的空气所熔解了也似的。他忘记了一切。
第二天早晨他似乎略微清醒一点。见着两位老人的愁苦的情状,他明白了他是在病着,而且这病症似乎是很沉重的……他不禁伏着枕头哽咽地哭泣起来了。他想起来了妹妹,想起来了离他而去的自卫队……深恨自己害了这冤枉的病,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不能和同志们在一起奋斗,这倒是怎样地倒霉呵,所以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两位愁苦着的老人家见着自己的儿子这般的情状,便强装做笑容来安慰他,可是他们不明白他的悲哀的原因,所以他们的安慰也就收不到相当的效果。
“毛姑呢,妈?”他明知道毛姑已经跟着自卫队上山去了,可是现在不知被什么一种突然的思想所推动,不自主地问了这么一句。
“毛姑跟人家去了,等一两天就回来。她临去的时候叫你在家好好地安心养病呢。”
老太婆口中由苦痛而勉力说出来的谎言,无异是增加了他的病症的劣药,于是他又昏沉起来了……
不知经过多少时候,一种凶恶的叫骂的声音,将他的昏沉了的神志又惊醒了。他睁开眼睛来一看,见着满房间立满了武装的人们,而立在他的床前的一个更为凶恶。只见他左手握着一支快枪,右手拿着一条皮鞭,象要即刻便要开始鞭打的模样。贵才在他的左眉毛上面的一块疤痕上,在他的一张大嘴上,认识出来这是胡根富的二儿子,这是胡小扒皮……在短促的惊异的时间之后,贵才明白了这是一回什么事。他又将烧红了的眼睛合上了,静等着他的敌人对于他的虐待。一瞬间他本想爬起身来,狠狠地给胡小扒皮一个耳光,可是他病了,他没有力,病了的身躯使他不能做有力的反抗。于是他决意以沉默的态度来对付他的敌人,“看你怎么样对付我呵!”他想。
“妈的,你装死吗?你这小王八羔子也有了今日!我看你现在还敢凶吗?”
王贵才依旧沉默着,动也不一动。这使得胡小扒皮更加发起火来了,便狠狠的用枪柄向王贵才的大腿上捣了一下,隔壁的老太婆的悲惨的哭声传到他的耳鼓里来了,于是他再也忍不住了,将眼睛睁开来骂道:
“胡小扒皮!我病了,没有力气和你说闲话。你要将你老子打死,就请你快些动手,别要这样折磨人!”
红涨着的眼睛恨不将立在面前的胡小扒皮吃掉!但是他病了,他没有力……“横竖不过是一条命罢,”他想。只见两眼射着凶光的胡小扒皮将手一招,发下命令道:
“把他拖出去!”
如野兽爪子一般的许多只手将无力的病了的身躯拖下床来,接着便残酷地拖出门去,拖到日光热蒸着的稻场上……两位老人家上前拚命地强夺自己的儿子,可是被野兽一般的人们推倒在地下,疼痛得抱着破伤了的膝头,一时爬不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听见了啪的一声枪响,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两位老人家同时晕了过去……
众人围绕着血溅了满地的,伏着王贵才的尸身,继续着残酷的,胜利的叫骂:
“这小子现在可不会再逞能了!”
“请他到阎王面前去革命罢!”
“妈的,这小子活象一个死了的乌龟。”
“你别说!这小子倒很聪明的,可惜不学好,闹什么鬼革命……”
武装的人们,胡小扒皮领着头,又开始到别的村庄上捉人去了,稻场上的空气重新寂静下来。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天空中的太阳被一块黑云所遮蔽住了,使得大地呈现出阴沉的暗色。惊走了的稻场旁边的两株大树上的乌鸦,重新回至自己的窝巢来,开始做着哇哇的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