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余人的队伍如长蛇一般地走上往三仙山的路途了。张进德领着第一队在前引路,李杰压第一队的队角。在他的后面行走着三个女人,女人们的后面是十几个挑着米粮杂物的,再后面是第二队,第三队。队伍当然是很花色的,有的荷着快枪,有的握着长刀,有的武器只是直挺的木棍……
他们具着同一的命运,跳动着同一的心,开始向着同一的方向走去。在那不可知的前途上,期待着他们的是些什么呢?他们之中谁个也不能说定。但是他们一致地感觉到了,就是从今后他们走上新的斗争的路,这斗争的结果不是胜利便是死灭,不是他们重新回到关帝庙,便是李敬斋重新把定住统治者的势力。
炎热的太阳发着淫威,秧稞中的热风更闭塞住人们的呼吸。汗珠子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身上流着,如淋着雨也似的,就是不断地用袖口或手巾揩拭,也不能稍微止住。有的带着草帽,有的撑着伞,可是有的只是光着头,一点什么遮盖都没有。李杰看见走在他的前面的癞痢头的头上,那无毛的疤痕被日光晒得发红而要漰出油来的模样,不禁忍不住发出一种怜悯的声音:
“喂!黄同志!(别人都称呼他为癞痢头,而李杰独称呼他为黄同志。)太阳晒得很痛罢,来,来和我共一把伞,这伞很大。”
可是荷着一支快枪,正走得有劲的癞痢头,回过满流着汗水的红脸来,很感激地微笑道:
“不用,李先生!我是这样晒惯了的。”
“你为什么老称呼我李先生?”李杰用手巾揩一揩脸上的汗水,一面很亲密的向癞痢头说道,“我不是几次教你称呼我李同志吗?我们都是同志,没有谁个是先生呵。三仙山你到过吗?”
“我很去过几次呢,李先生。”
“你看,你又称呼我李先生了!”李杰略微表现出一点气愤的神气。癞痢头有点难为情起来,笑着说道:
“妈的,我这样称呼惯了,总是记不得……”他停了一会,将眉头皱了一下, 向李杰问道:“我们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可说不定。”李杰说。
“妈的,我们的家伙不够,讨厌!不然的话……”
前面有人唱起山歌来,那嘹亮的喉咙打断了李杰对于癞痢头说话的注意。接着有很多的声音同时附和起来。“这一次虽然是回避,也可以说是逃跑,但是孩子们的心气并不颓丧呢……”李杰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听着在他觉得是很悦耳的歌声。
在李杰后面行走着的三个女人,她们的头上都戴着阔边的草帽,手里都提着小小的包袱,如果从远处看来,一定认识不出她们是女人来。他们比男人们好说话些,一面走着一面不断地说着话。她们自成为一个小小的世界,仿佛男人们的山歌声,引起不了她们听的兴趣。何月素现在完全变成农家女子的装束了,照着她的外表看来,谁个也认识不出她是何家北庄的何小姐,何二老爷的侄女儿……“我现在和你们一样了,你们看,可不是吗?”她常常向毛姑们这样很自得地说着,她们也就渐渐忘记了她是生自别一个阶级了。可是在女人们的口中不大容易冒出“同志”两个字来。她们虽然和何月素是很亲密的,可是说起话时,还总是脱不了一个老的称呼“何小姐”。
“何小姐!你知道这三仙山为什么要叫做三仙山吗?”
李杰正在幻想着,忽然为毛姑的娇脆的声音所打动了,不由得回过脸来望她们,就在这个当儿,毛姑向他笑着很妩媚地说道:
“李先生!别要听我们的瞎三话四!我们女人有女人的话,你不懂得。”
“也许能懂得一点呢。”李杰也笑着说道,“现在讲的是男女平等,为什么你不准我听你们的话呢?”
毛姑有点难为情起来,回过脸不再答理李杰,继续向何月素问道:
“你知道吗?”
李杰见着何月素摇一摇头,说声不知道,可是她的目光却向他的身上射着,这使得李杰不自主地将脸红了一下便回过头来了。
“你知道吗,毛姑娘?”李杰听着这是吴长兴的老婆的声音。“真的,我活了这么大,还不知道这三仙山的来源呢。”
“这是我妈说给我听的。从前在什么时候,有姊妹三个,大的叫云霄,第二个叫琼霄,第三个叫碧霄,她们在山上修仙学道,后来都成了神仙。成了神仙以后,她们姊妹三个都上天上去了。后世的人知道她们三个在这山上修过仙,便把这山起个名字,叫做三仙山。山上有个三仙庙,那里供着的便是她们姊妹三个的神像。听说她们很显灵,烧香的人很多呢。”
“你妈去烧过香吗?”荷姐又问。
“她是去过的。听说山路很难走。”
“也不知还有多远。我已经走累了呢。”何月素很疲倦地说。
“你看,那前面不是吗?大约不大远了。”
毛姑停了一会,又继续说道:
“我妈说,她们姊妹三个都有宝贝,……”
“她们有什么宝贝呢?”荷姐急促地问。
“云霄的宝贝叫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琼霄的宝贝叫‘金蛟剪’,碧霄的宝贝叫‘混元金斗’,听说这‘混元金斗’厉害极了,任什么道行高的神仙都怕它。”
“怎么厉害法呢?”何月素也这样感着兴趣地问起来了。
“这‘混元金斗’是我们女子的(毛姑的声音放低了。)马桶炼成的,最厉害不过。只要把它一放出去,哪怕有多少万的人马也可以装得下。有道行的一被装进去,便什么道行都没有了,所以所有的神仙都怕这个东西……”
不等毛姑将话说完,荷姐又急迫地问道:
“那‘金蛟剪’呢?”
“那‘金蛟剪’听说也很厉害。那是由裁衣服的剪子炼成的。只要将这宝贝一放出去,那空中便有两条霞光万道的活龙交叉着,任你有千军万马,一霎时就可以剪得一个不留。听说有一次姜子牙得罪了琼霄,琼霄生了气,便放出‘金蛟剪’来剪他,若不是他的师傅救了他,他几几乎送了命呢。”
“我们要有这两桩宝贝就好了。”荷姐很惋惜地说。
“有什么用?”毛姑笑着问。
“有什么用?!”荷姐很郑重地说道,“如果有了这样好宝贝,那我们今天还上山去干什么呢?随便他们派好多兵来,我们还怕他们吗?我们一下子就可以把他们打尽了。只要有这样好宝贝,那我们……”
何月素噗哧一声笑起来了。
“你们说得怪当真的,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宝贝?这不过是一般人传说罢了。什么修仙得道,什么天花乱坠的宝贝,那都是假的,世界上哪有这末一回事呢?你们千万不可以相信这些事情!”
三人都沉默下来了……
李杰一面虽然觉得荷姐的幻想好笑,可是一面也禁不住想道,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宝贝,那他将宝贝得到手里,便可以很快地将这种不公道的世界改造好了……
已经快要到三仙山的山麓了。在晴朗的天气之下,三仙山上面的树木,以及一切起伏和凹凸的地方,都很清晰地可以看见。他的一颗本来很平静着的心,忽然很剧烈地跳动起来了。他感觉到一种不可知的命运在等待着他和他的同志们。从这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关帝庙呵……他想。但是别一种勇敢的声音向他说道:
“你在疑虑着什么!不是胜利便是死灭!勇敢地向前奋斗罢,李杰!”
这时他听见队伍中的杂乱的声音:
“你的老婆留在家里,你放心吗?”
“稻穗子已低头了。今年也不知道要不要再交租……”
“我们在山上好打他们些。妈的,他们来多少,我们便打多少,一个一个地将他们送回老家去!”
“我有什么舍不得?”
“走呵,你回看什么呢?家里还有什么东西舍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