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昨晚在东山脚下刘二麻子向何月素所施行的野蛮的举动,除开当事人而外,谁个也不知道。何月素自己缄默着不语。张进德也不曾向任何人提出一个字来。一切都似乎还仍旧。但是张进德对于何月素的态度却有点和先前不一样了。他先前很喜欢和何月素说话,那态度是很自然的,亲热的,除开同志的关系而外,不会使得何月素发生别的感觉。可是从昨晚的事情发生之后,张进德却很奇怪地把持着自己,不大与何月素说话了。就是在说话的时候,他也企图着避免何月素的眼光,因此,那态度就有点不自然而生疏起来。他自己也很惊异他忽然有了这样的变化。“奇怪!……”他想。但是他无论怎么样地勉力,总不能恢复那先前的态度来。
“你是怎么一回事呵,张进德!”他终于这样责骂着自己说道,“你发了疯了吗?你配爱人家吗?你是一个矿工,而她究竟是小姐;你是一个黑汉,而她是一个女学生……你也配生了这种心事吗?她在爱着李杰呢……你,你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但是他虽然这样很严厉地责罚自己,可是苦恼着他的,是他终于没力量和这种“爱”的感觉奋斗起来。本来在爱情上不怀着希望,生了三十二岁也就从来没尝受过爱情的滋味的他,现在忽然为爱情所苦恼着了。虽然他的个性很强,虽然他很能把持着自己,但是爱情这东西是不可思议的,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好汉,都难以逃出它的支配。他一方面意识到他对于何月素的爱情是无实现的可能的,但在别一方面他却不能把自己一颗跳动着的心儿平静下来。
他所能做得到的,只是避免和何月素接触,避免她的眼光……这当然不是最好的方法,然除此而外,他又有什么别的出路呢?何月素虽然开始感觉到张进德对她的态度有点异样了,但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有时竟有点烦闷起来。“他为什么和我生疏起来了呢?”她想。张进德的为人是为她所信任的,可是她决不曾想到张进德会爱上了她这末一回事。昨晚她在东山脚下受了意外的袭击,而张进德适逢其会援救了她,那只是增加她对于张进德的感激而已。她本来要寻着什么机会向张进德吐露出自己的感激的心情,可是一当她看见他那严肃的面孔为着一层忧郁的薄云所笼罩着,而且企图着避免她的眼光的时候,不禁要怀疑地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啊?我得罪他了吗?……”
昨晚的意外的袭击,使得何月素也感觉到精神上的损伤了,一时恢复不转来。对于还是处女的她,这袭击对于她的精神上的影响是太巨大了。如果不是张进德的出现,那她简直想象不到那结果是怎样地可怕。也就因此,何月素异常地感激她的救主,无论如何,也要向张进德表示一下。张进德的生疏的态度苦闷了她,可是她素来是好寻根问底的,见着张进德对于她的态度有了异样,她决意直接问明他是怎么一回事。
她走进张进德的卧房去了。不料这时李杰正和他商议着关于如何减租的事。两道浓眉紧蹙着,正在集中思想的张进德,见着何月素走进房来,忽然很不安地,如犯了什么罪过被人捉住了也似地红起脸来了。李杰没觉察到张进德的神情有了变化,只立起身来请何月素坐下,笑着说道:
“你来了恰好。我们有一个问题不能解决。我们对于减租的问题怎么办呢?照政府的公布,那是减百分之二十五,可是我想,这未免减得太少了。顶好是干脆,农民们一个租也不缴。为什么要农民把自己所苦挖苦累的东西送给地主呢?张进德同志说,这问题要好好地商量商量,我看没有多商量的必要。何同志,依你的意见怎么样?”
“依我的意见吗?”
何月素一面望着不知何故红了脸的张进德,一面思索了一会,很坚决地说道:
“我的意见和你的一样。我们说的是土地革命,为什么还说到租不租呢?张同志你到底是怎样地主张?会长先生?”她说出最后的一句话之后,抿着嘴向低着头不做声的张进德笑起来了。张进德半晌不回答何月素的话,好象没听见也似的,后来他忽然抬起头来,恢复了他平素的果敢的态度,很沉重地说道:
“现在我的意见也和你们两个人的一样。”
“好,那我们明天就贴出布告来。”李杰很满意地这样说。他眯着两眼,笑嘻嘻地望着窗外,一壁用手指头叩着桌面,如在幻想着什么得意的事也似的。忽然他回过脸来向着张进德问道:
“刘二麻子为什么现在还不见影子呢?我们的交通总长忘记了他自己的职务吗?他应当到城里去买写告示的纸,而且我有一封信写给省里总会去的,也要他到城里去寄……”
李杰说到此地停住不说了。他很惊异地望着张进德和何月素改变了的神情。张进德低下眼睛俯视着桌面,表现出十分局促的样子,而何月素偏过头去,那红涨了的脸部还可被李杰看着一半。好象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秘密,这时被无意的李杰的话语所揭露了也似的,这逼得李杰觉得自己也好生不安起来。他暗自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并没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呀!怪事!……”由这一种思想,他也没有勇气再继续往下说去了。这时房间的空气顿时沉默得令人难耐,尤其令李杰感觉得难过,不知如何才能脱去这种快要闷死人的境界。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忽然房门一开,刘二麻子红着脸,很仓皇地跑进来了。只见刘二麻子噗通一声,在张进德的面前跪下了,这眼见得也弄得张进德莫名其妙地吓了一跳,何月素回过脸来,见是刘二麻子跪在张进德的面前,脸孔更加红涨起来,很厌恶地瞅了一眼,即刻就立起身来走出房门去了。
“你,你是怎么一回事?”张进德很惊异地问。
“请你打死我这不要脸的东西罢!唉,我这不成形的人……进德哥!你把我打死罢,打死我也不冤枉……我做出这种事来……我,我懊悔也来不及了……”
刘二麻子忽然伏着张进德的膝头哭泣起来了。张进德将眉头一蹙,半晌没有做声。在他的脸上逐渐露出一种怜悯的神情了。开始用手抚摸着刘二麻子的光头……
“你昨晚难道发了疯不成?”张进德后来这样责备他,但在低微的声音里只有怜悯而无厌恨了。“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呵,你说!”
“我,我吃醉了酒……我……发了昏……”
刘二麻子还是伏着张进德的膝头哭泣,仿佛小孩子受了什么冤枉,在他的母亲面前诉苦的模样。李杰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只见张进德更将声音放友爱一点,抚摸着刘二麻子因哭泣而稍微有点摆动的光头,如母亲教训小孩子一般地说道:
“只要你下次不这样了,我想何先生是一定不会怪你的。此后好好地做事要紧。老婆是可以找得到的……起来罢……李先生在这里,他要叫你到城里买东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