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了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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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大殿中沸动着拥挤着的人们的头颅。一片鼓噪着的声音,几乎是同一神情的面孔,令人一时很难辨认得清楚。当张进德,李杰和王贵才三人向着人众里挤进去,打算看一看是一回什么事的时候,沸动着的人众好象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也似的。只见大殿中的几杆柱子上,除开原被捆绑着的胡小扒皮以外,又加上了两个新的。张进德一眼便认出那一个是胡根富,一个是发已雪白了的张举人。癞痢头手持着竹条,正有一下无一下地鞭打着张举人逗着趣,而鞭打着胡根富的那个汉子,张进德却不认得。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两个新囚的身上,有的拚命地骂着,有的相互地讨论着如何处置他们的对象。他们好象忘记了张进德等的存在,这使得张进德有点生气起来,他走至正在和何三宝商量着的李木匠的跟前,默不做声地站着。李木匠眼见得为目前的情事所兴奋着了,忘记了理那披散到额前的头发;他一手撑着腰,一手摆动着不息。何三宝笑嘻嘻地听着他的朋友,有时插进一两句话;他完全改变了昨晚被捆绑着时那种可怜的,不振作的情状了。张进德这时觉察到了何三宝的鼻梁特别地高,一张嘴特别地大,或者可以塞进去一个拳头。

“木匠!”

李木匠正在鼓着兴头的当儿,被张进德这一声喊得惊颤了一下。他回过脸来一看是张进德,即刻好象被捉住了的小偷儿也似的,现出一种惊慌的,求饶的,犯了罪也似的情状来。他张了一张嘴想说什么,但他终于没发出声音来。

“你们连向我和李同志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干出这种事情来,这样实在是……”

“进德哥!”李木匠低低地说道,“这都是刘二麻子和小抖乱们商量出来的,不干我的事。不信你去问问别人!”略微沉吟了一会,他又继续比较气壮一点地说道:“不过我想,张举人这老东西实在可恶极了!平素专门欺压平民,倚财仗势。至于胡根富这小子平素放印子钱,吃过他的苦头的也不知有多少!穷人们恨他算恨透了!这一次他又叫自己的儿子来杀害我们,这当然是死有余辜……”

“我并不怪你们不该把他两个捉来,不过你们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这未免太不对了。有事大家商量一下才行。”

张进德说至此地,听见绑在他后面柱子上的张举人的哀告的声音。他离开了李木匠,转过身向张举人走来。只见李杰立在张举人的面前,现出一种淡漠的,然而又是一种轻蔑的神情。从他的一双俊秀的眼睛中,射出一种十分厌恶的光来。张举人张着干枯了的嘴唇,毫无气力地哀求着道:

“……救一救我罢,李世兄!我们都是世交,望李世兄看着尊大人的分上将我放了罢!我年已花甲,将我杀死了也没用处。此后地方公事,我决不过问就是。象我这风烛之年,还有什么能为呢?李世兄,救一救我罢!……”

李杰正要开口的当儿,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农人跑过来,向着李杰急促地说道:

“李大少爷!千万别要放他!这老东西可恶极了,我的四叔帮他家做伙计,犯了一点小事,就被他打了一顿赶了出来,连工钱都不给。我的三舅种他三亩田,去年因为收成不好,要他把租稻减少一点,无奈这老东西执意不肯,硬逼我三舅将一个小女儿卖给他做丫头。还有他将刘大呆子送到县里押住了的事情……你看这老东西坏不坏呢?李大少爷!千万别要放他!”

这个年轻的农人说话时,两片厚厚的嘴唇颤动着,两眼射着又是愤恨又是哀告的光来。李杰明白了这眼光所表现的是些什么。

“你听见了他说些什么话吗?”李杰很冷静地向张举人说道,“我可以放你,可是他不能放你。你平素所做出的残酷的事情不能放你。如你所说,我们实在是世交,可是我抱歉得很,今天不能救你老人家,尚请你加以原谅才是。”

张举人睁着一双失望的老眼,看着李杰一点也不怜惜地离开他而走去了。他渐渐将眼睛睁大起来,忽然好象他已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绝境也似的,喯的一声痛哭起来了。他将两膀挣扎了一下,眼见得他是欲抱头痛哭的,可是他的手被捆绑着了,没有挣扎得开来。癞痢头手持着竹条又走上前来了。他一面用竹条点着张举人的头,一面打趣着笑道:

“我的老乖乖!别要这样伤心罢!伤心干什么事呢?你不是很有钱吗?你的钱到哪里去了?你不是很有势吗?你的势到哪里去了?我的乖乖啊!”

众人都只注意到癞痢头打趣的神情,不料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将牙齿一咬,哗喳一声向张举人的肩背上打了一鞭,狠狠地骂道:

“我打死你这做恶的老东西!我造你的八代祖宗!”

很奇怪,张举人被这一竹条打得停住哭了,只睁着两只泪眼惊怔地瞪着他,好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似的。众人见着这种情状,一齐都笑起来了。忽然王贵才走上前来,将癞痢头持着竹条正欲打下的一只手拉着了,说道:

“不要打他了。妈的,我想出来了一个好办法对付他……”

“你想出来了什么好办法呢?”

众人齐声地问王贵才,王贵才又忽然如动了什么重要的心事也似的,即刻丢开了癞痢头的手,预备提起脚来跑开。小抖乱一把把他的衣服拉住了,两眼向他瞪着问道:

“你这家伙发了疯吗?你说你想出来了好办法,那你就说呀,为什么又要跑开?”

王贵才将眼一瞪,解开了小抖乱的手,一声不响地跑开了。在惊怔了一会儿之后,众人开始向王贵才追踪而来。他们好象把被捆绑着的张举人忘记掉了。

张进德和李杰立在院子的中间,询问刘二麻子和李木匠关于如何把张举人和胡根富捉来的经过。起初刘二麻子和木匠还互相抵赖,你说是我引头的,我说是你引头的……后来他们两人爽快地承认了,事情是他们两人的同谋。在天刚亮的时候,李木匠想出了主意,便和好事的小抖乱商量,而小抖乱即刻喊醒了刘二麻子,告诉他去捉拿住在离关帝庙不远的胡根富和张举人……

“怕要打张进德和李先生一声招呼罢?”刘二麻子说。李木匠和小抖乱同声地反驳他:

“为什么要打他们招呼呢?我们这样做是没有错的。他们正在呼呼地睡着,不必惊醒他们,让他们睡一睡也好。等他们醒来了之后,见着我们把张举人和胡扒皮捉来了,哪怕不高兴死了吗?”

“妈的,我领头,我知道怎么样去捉张举人,包管你不费吹灰之力。”何三宝这样鼓动着说。刘二麻子想了一会便答应了。于是他们便留下两个人看守胡小扒皮,而其余的人都出发了……

“我主张把这两个老东西打死掉!”李木匠最后向张进德和李杰提议着说道,“留着他们干什么呢?他们是我们这一乡的祸害。”

“你说把他们打死吗?”张进德轻轻地问了这末一句,并不期待着李木匠的回答,将头仰向天空,好象那上面飞着的几块白云能够引起他的什么思想也似的。李杰也跟着向那天空望去,一时没说出什么话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有一个人忽然将他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回过脸来一看,见是满脸现着欢欣的,庆幸的笑容的王贵才。未来得及问王贵才的时候,王贵才已开始兴奋地说起来了。

“大哥!你知道吗?我想出来了一个好办法……就是,不如把张举人和胡根富绑着游街,使他们出出丑。弄一套锣鼓,妈的,一面拉着游街,一面敲着,怪热闹的,你说可不是吗?……”

“好极了!”

李木匠这末和了一声,便鼓起掌来。李杰目视着张进德,虽然表示着同意的神情,但没说话。张进德向着王贵才呆呆地瞪了一会,后来在他那肃静的面容上荡漾起微笑的波纹来。他回过脸来问着李杰说道:

“也好,就是这样干一下罢!平素他们在乡下人的眼里该是多末地高贵,该是多末地了不得,妈的,现在也教他们出出丑才是。我们要使乡下人知道,有钱有势的人并不是什么天上的菩萨,打不倒的,只要我们穷人联合起来,哪怕他什么皇帝爷也是可以推翻的。好,我们这样干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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