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了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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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朝阳穿过窗孔,侵袭到张进德的枕头了,张进德这才从睡梦中醒来。他睁一睁惺忪的睡眼,见着时候已经不早了,一骨碌爬起身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没听出一点儿人们的动静。全庙中哑然无声,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住着,此外再无其他的声息。“难道他们都还在睡着,没有一个人醒来吗?……”他想。在静寂的早晨的空气中,好象昨夜晚的经过:捕捉敌人,欢欣的哄动……一切都消逝了影子。好象从这一切之中,留下来的只是张进德,只是这空空的庙宇,只是从这窗孔中所射进来的阳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张进德将衣服急忙地穿好,走出自己小小的房门,来到院中一看,只见大殿中的柱子上绑着的胡小扒皮低低地偏着头不动,而在他旁边坐着的两个人正在那儿打盹。除此而外,连别的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一切人们都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张进德不禁更加疑惑起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活见鬼!……”当他走近两个看守的人的面前,他们俩还是在打着盹,口沫流得老长的,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如果有人将你们俩偷去了,你们俩还不知道呢。”他不禁这样想了一想。举目一看,倒是胡小扒皮觉察着他的到来了。只见脸孔上有着伤痕和灰垢的胡小扒皮,不恭顺地瞅了他一眼,又将头转过去了。他见着胡小扒皮的这种倔强的态度,不禁暗暗有点纳罕起来:这小子真是一个硬汉呢!……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张进德为一种怜悯的心情所激动着了,陡然地怜悯起他面前的牺牲物来。“我与他既无仇恨,何苦这样对待他呢?一夜的苦头谅他也受够了,不如把他放了罢……”想到这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一阵微寒的晨风,使得思想着的张进德惊颤了一下,即刻改转过来了他的思想。“张进德,你发了疯吗?何三宝不是说他要来杀死你和你的同志吗?也许他不是你个人的仇人,但是他是农会的仇人啊!……”

“妈的,打死你这个舅子!”

打着盹的一个看守人忽然说了这一句梦话,张进德觉得有点好笑。他走近他的跟前,轻轻地向他的腿上踢了一下,他这才从梦中惊醒了。用手揉一揉惺忪的眼睛,惊怔而不解地向着立在他的面前的张进德呆望。张进德笑着说道:

“你要打死谁呀?谁个把你偷去了,你还不知道呢!”

听了这话,他即刻惊慌地寻视捆绑着的胡小扒皮,看他还在不在。见着所看守的对象还安然无恙,这才露出一种轻松的,放了心的神气。这时他的别一个伙伴也醒转来了。张进德见着他们两个是平素不大来到农会的人,不知为什么,昨夜晚也被王贵才拉来了。

“他们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张进德问。

一个年轻一点的开始说道:

“他们天刚一亮就跑出去了,教我们两个看守着这家伙。我问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他们糊里糊涂地说得不清不楚,我也没听明白。李木匠,刘二麻子领着头……”

“我听见他们商量,”别一个插着说道,“好象去要烧哪一家的房子。”

“啊,这才是怪事!”张进德很疑惑地想道,“烧房子……烧什么人家的房子呢?为什么?……不打我一声招呼就这样胡干。这才是怪事呢!……”

张进德带着满肚子的疑惑,离开了大殿,向着李杰的房间走来。房门虚掩着,张进德轻轻地一推,便走将进去。他见着床上卧着两个人:靠着墙的床那头卧着的是李杰,而床这头卧着的是他的好友王贵才。李杰脸向着窗户很疲倦地卧着,未脱去衣服的右手臂向床沿下笔直地垂着。偶尔在疲倦的睡容上露现出来微笑的波纹,好象在做着什么甜蜜的梦也似的。脸孔也就因此更显得孩子气了。王贵才面向着床里睡着,看不出他的睡后的姿态来。张进德将李杰的脸孔审视了一下,忽然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他饱满着温情,好象现在是在玩味着他的睡后的小弟弟,想要温存地抚摸抚摸,很亲爱地吻一吻。他感觉得他是这个可爱的孩子的老大哥了。

他想起来了李杰的身世……李杰对于工作的努力……虽然有时不免于孩子气,有点任性,但是他对于事业的热心,征服了乡下人对于他的怀疑……他,张进德,很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革命,因为这个世界对于象他这样的人们是不利的,是不公道的。而他,李杰,本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为什么要革命呢?……张进德从未曾好好地企图着寻出这个理由来。李木匠有时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总是说道:

“世界上尽有许多不专门利己的人啊!我知道,李杰他是能和我们在一道的!”

对于他,张进德,这问题似乎很简单:李杰既然要革命,那我们就得信任他,没有再追寻“为什么”的必要。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谁个有闲工夫来问别人为什么要革命呢?要革命就革命,不革命就拉倒,问题再简单也没有了!……

张进德本来打算要向李杰报告意外的事变,但是当他见着李杰的这般睡容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忍心来打断他的好梦。“让他醒了之后再说,”张进德这样想着,便不开口叫唤睡兴正浓的李杰了。王贵才很机械地醒转过来,见着张进德立在床前,开口问道:

“时候不早了罢,进德哥?”

张进德向他笑着说道:

“太阳已经晒得你的屁股痛了,你说早不早?”

“他们呢?”

“都跑掉了!”

王贵才一骨碌儿爬起来坐着,睁着小小的圆溜溜的眼睛,很惊异地问道:

“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

就在这个当儿,李杰醒转来了。用手揉一揉还不欲睁开的眼睛,慢慢地,懒懒地说道:

“是怎么一回事呀?啊呀!”他接着打了一个呵欠。张进德带着半开玩笑的声调说道:

“怎么一回事?人都跑光了,你们还在撅着屁股睡呢。快起来!”

李杰刚欲问明情由的当儿,忽听见院内哄动起来了。只听见叫骂声,欢笑声,哭泣声,哀告声,混合了一团。张进德将眉头蹙了一下,向着李杰说道:

“你听!这才真是一回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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