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了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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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苍茫的暮霭笼罩了东山。刚落土未久的夕阳,还未即将屋顶和树梢的余辉完全收去。晚风荡漾着层层的秧苗的碧浪,这时如人在田埂间行走,要宛然觉得如在温和的海水里沐浴一般,有不可言喻的轻松的愉快,在归途中的牧童的晚歌,虽然那声音是单调的,原始的,然而传到你的耳膜里,会使你发生一种恬静的,同时又是很美丽的感觉。傍晚的乡间的景象,有一种特殊的意味,这意味为何月素近来所深深地领略到了。

在往昔,何月素是不敢单身在这寂静的田野间行走的,可是近来因为要和农妇们往来的原故,有时不得已迟至天黑了才能归来。这样一次,两次,她便成为习惯了。又加之她感觉到在傍晚间一个人在田野间行走的趣味,有时即使有人要送她,她也是要拒绝的。

今天在一个农村中,何月素召集了一个农妇的会议。在会议上并没讨论什么问题。那只是农妇们向何月素发了许多可笑的,又是简单又是复杂的,然而不能说那不是些有趣的问题。例如:“我的婆婆待我很不好,怎样办?”“我的丈夫在外边瞎闹,姘女人,怎么样才能使他回转心来?”“革命军里有女兵,是不是?”“女学生念什么洋书?女学生可以自由找男人,是不是?”“女人也要革命吗?”……对于她,有知识的何月素,这些都似乎是可笑的,愚蠢的问题,可是她却并不因此而不为她们做详细的解释。被陈腐的旧生活所深深地压服住的她们,现在也在开始求知,开始感觉到有另寻别一种生活的形式的必要了。而她,何月素,应当将自己的力量贡献于这种光明的开始……

疲倦了的身躯要求着轻松的休息。走至东山脚下的时候,天色虽已晚了,可是何月素并不以此为虑,拣了一块草地坐下,想借此将疲倦了的身躯略微休息一下。轻柔的暮春的晚风,拂到她的面孔上,使她生了一种轻松的愉快的感觉,很快地就把她的疲倦驱散了。一面意味着眼前的晚景,一面回忆着会议上的情景,在她的面容上不禁舒展着很悠然自得的微笑。

忽然她看见在她适才所走过的路上,有一个踉跄的人影向她这儿移动。只见他好象吃醉了酒也似的东倒西歪地不能把定脚步。他一面走着,一面断续地唱着不合乎音节的山歌:

心肝肉来小姣姣,

问声我郎你可好?

郎不来时我心焦,

郎既来时我心恼,

骂声小郎你将小侬忘记了。

心肝肉来小姣姣,

叫声乖姐听根苗:

我不来时你心焦,

我既来时你又恼,

你端的为的是哪一条?……

这歌声引起了何月素的不快的感觉。当她要立起身来的时候,那人已走至面前了。这时何月素才认出他是刘二麻子。平素她是很嘉奖刘二麻子的,说他很忠实,很勇敢,但是此刻不知为什么,她一见到刘二麻子向她射着为醉鬼所特有的眼光,即感觉到有一种什么可怕的灾祸快要临到她的头上也似的。她预备即速地离开刘二麻子,可是当她要开始走动的时候,刘二麻子一把将她的肩头抓住了,她挣扎几下,卒没有挣扎得开来。凶恶的充满着热欲的眼光,令人难耐的酒气,使得何月素觉着自己是陷落到恶魔的手里去了,不禁全身战栗起来。在意外的惊骇之中,她连叫喊呼救的事都忘记了,刘二麻子真如恶魔一般,一言不发,一下将失去反抗力的何月素的身躯拥抱起来,即刻就企图着解开她的衣服。巨大的恐怖和绝望,忽然使得何月素拚命地喊叫起来:

“救命呵!救命呵!……”

但是刘二麻子仍继续进行下去,不把何月素放开。何月素虽然用尽全力挣扎,但是如在鹰爪下的小鸡一般,终于无法逃脱。不料正在危急万状的当儿,忽然有人跑上前来,在刘二麻子的背上痛击了几拳,这使得他即刻将何月素放开了。何月素在惊喜过甚之际,还未曾很明晰地看出来救她的是什么人的时候,又听见一种痛骂的声音:

“你这该死的麻皮!你这连禽兽还不如的东西!何先生是我们什么人,你敢这样地无礼!你这该死的麻皮……”

接着刘二麻子便被来人掀翻倒在地下,如死去了的老虎一般,躺着动也不一动。只见那人骑到刘二麻子的背上,那拳头如铁锤一般地打下,只打得刘二麻子发哼,但决不企图抵抗。这时远远立着的何月素,才认识出这来救她的人是张进德。从这时起,她不仅佩服张进德的勇敢,果断,而并且对他怀着一种极深切的感激的心情了。

“张同志!”何月素觉着刘二麻子所受的惩罚已经够了,便远远地止住张进德道,“算了罢,不必再打他了。他大概是吃醉了酒……”

张进德听了这话,即刻停住了拳头不打了。他立起身来以后,愤愤地向着躺在地下呻吟着的刘二麻子厉声说道:

“如果你再敢这样地胡为,我就把你打死!你这该死的麻皮……”

夜的黑幕已经展开了。两人离开了躺在地下的刘二麻子,静悄悄地向着关帝庙走来。何月素在途中企图着将感激的心情向张进德吐露出来,但不知为什么,她终于没说出只字。张进德跟在她的后边,默默地也毫不做一点儿声响。不过他的一颗心儿,这时有点异样地跳动起来。他觉着他脸上是在泛着红潮了。“我难道对她也动了心吗?……”他想。在前面走着的何月素的步声,他觉得那是合乎他的心的跳动的拍奏的……

他抬头一看,那天上颗颗的星儿向他展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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