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王贵才对李杰的态度是亲密的,热诚的,如果毛姑对李杰的态度是平常的,然于平常之中又带着一点儿傲意,则老人家对李杰的态度,却与他的两个儿女的不同了。他恭恭敬敬地将迎接他的李杰扶到上横头坐下,向后退了两步,向着李杰说道:
“大少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一年多没有听见大少爷的音信了。大少爷在外面过得好吗?”
李杰局促得要命,在和两兄妹谈话之后,他真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位老人家才是。毛姑走到后面去了。贵才立在旁边不动,脸上带着一点儿笑容,李杰不明白他是在暗笑自己,还是在另想着什么心事。
“呵呵,老伯请坐……我是昨天回来的……老伯在家里好吗?……”
王荣发听见他的小主人称呼他“老伯”,似乎也局促得不堪,不知如何对待李杰为是了。
“不敢,不敢,大少爷别要客气,”老人家说着,走至桌边,伸手从茶壶里倒出一杯茶递与李杰,大概想借此以遮掩他局促的神情。李杰至此,不问老人家高兴听闻与否,便将他自己一年来的经过,如何脱离家庭,如何投入革命军,现在又如何回到故乡来……详细地说了一遍。李杰不打紧地说了,可是将一个安分的老人家惊诧死了。第一,李杰说,他脱离了家庭,和父母断绝关系,这就是大大的不孝,第二,李杰说,他回来组织农会,劝老人家不要再向李家老楼纳棵租了,这简直是疯话!老人家只当自己的儿子王贵才发了疯了,却不料这位李大少爷更发疯发得厉害。这简直是“一遍荒唐言,句句该打嘴”呵!但是老人家始终把李杰当做主人看待,不敢指责李杰的不是,只吞吐地说道:
“不过,李大少爷,怨我年老的人多嘴……这……这样是不行的……家庭哪能够不要了呢?依我想,李大少爷还是回家去望望,免得老爷和太太生气……至于说不交租的话,大少爷你能够说,可是我们耕人家田的绝对不敢做出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
王贵才听见父亲向李杰说出一些不耐听的话,只气得鼓着嘴,但又不敢做声。后来他忍不住了,向他的父亲说道:
“爸!别要向李大哥说这些话了!现在讲的是革命,一些老道理不适用了。”
老人家将眼一睁,怒视着他的儿子说道:
“放屁!你知道什么!我活了这末大的年纪,难道连你都不如了吗?!”
接着又转过脸来,笑向着李杰说道:
“我劝大少爷还是回家去住的好。如果大少爷回到乡里来不回家,这传出去的确不好听,说不定老爷和太太要见怪我们当庄稼人的呢。将两位老人家气坏了,那可不是玩的……”
李杰见着老人家罗里罗唆地不歇,不禁有点烦躁起来了,但又不便在他的面前发脾气。他想,“我怎样对付他才好呢?我怎样才能说得他这一副老腐的脑筋明白呢?”李杰还没思想出什么方法来,只听老人家又继续说道:
“你看这上边供的是‘天地君亲师位’,这不是大少爷你在几年前亲手写的吗?”
李杰不由得愕了一愕,怎吗!这是他李杰亲手写的吗?……两眼将那墙上贴着的一张已经褪了色的“天地君亲师位”细细地审视了一下,李杰不禁想起来了:不错,这是他李杰亲手写的呵!为什么他于几年前会写出这种东西呢?他想起来,不觉自己也好笑了。
“老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这种东西用不着了。那时我自己也糊里糊涂,所以会写出这种东西来,现在我可明白得多了……”
老人家不等李杰说下去,便摇头道:
“不,大少爷!无论时候变到什么样子,这几个字总是丢不掉的。好,即如说现在是民国了,没有君了,但是大总统不和君是一样的吗?不过称呼不同便了。至于‘亲’,那更是丢不掉的,人而不尊重父母,那还算是……(老人家本欲说出“那还算是人吗?那真是连禽兽都不如了!”可是没有说出来,他即转变了话头,恐怕太得罪李杰了。)自古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大少爷读书的人,当然要比我们墨汉知道得多些。依我之见,大少爷还是以搬回去住为妥……”
王荣发本待要继续说将下去,可是手提着一竹篮青菜,他的老太婆走进来了。老太婆见着李杰,又说出许多寒暄的话来,问这问那地闹个不休,可是一肚子不耐烦的李杰,只勉强顺口和她搭讪几句,乘机立起身来,向王贵才说道:
“贵才!我一年多都没回家乡了,请你带我走出去,在附近逛一逛,好吗?”
面向着稻场外面,立着不动的王贵才,也就老早不耐烦了,一听见李杰的这话,便即刻回过脸来,很高兴地回答道:
“好,我们就走罢!”
贵才说着先自走出门去,生怕他的父亲把他重新喊将回来。李杰并没有向两位老人家说什么话,也就跟着贵才走出门来了。
王荣发见着两位走出门去,自己痴呆地在门中间站立了一回,吸了几口已经熄了的旱烟袋,缓缓地自语道:
“你看,这才叫着怪事!我生了这末样大的年纪,从来没看见过!父母娘老子不要了,连田地家当也不要了。……怪事,真真的怪事!”
刚要转弯走进过道门的老太婆,听见她的丈夫这样说话,不由得停住脚步,很惊讶地问道:
“你说谁个连父母娘老子都不要了啊?”
王荣发没有回答他的老婆,回过脸来,重新走进屋内,向凳子坐下叹道:
“唉!世道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