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超听他说得滔滔不绝,一边听一边早已默默筹划,等他说完就答道:“师兄说的主意很好,不过明天到了贼巢,还要察看情形,随机应变,再定进取。说起这贼秃,确是一贯禅师嫡派徒孙,武术也有几成功候。在他们外家派内,也是响叮噹的角色,可惜居心龌龊,专喜结纳权要,牟财渔色。此番偷窃秘笈,师兄说他身不由己,一点不错,明天夺还令旗秘笈以后,也不必取他性命,惩戒一番便了。
“倒是他的主人,确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武术比这个贼秃高明得多。现在党羽四布,与河南天地会几个首脑暗通声气,居心很是叵测!不时想到江浙两省伸张势力,因为水路有三师兄威振太湖,领导群英,陆路有二师兄常常随地监视,不能明目张胆的大做,只有偷偷摸摸做几票买卖。偏偏冤家路狭,被我们二师兄无意撞见。你想这般狂徒怎经得起二师兄随意一挥,自然个个都是死数,所以怕也怕得够样,恨也恨得切骨!这次居然敢派人到老家来偷窃秘笈,其中必定另有别谋。
此事怪我一时大意,没有料到他就是先祖师单思南的后人,更没有料到他也想得这册秘笈,同时派人来偷,略一疏忽,被这个贼秃得手。明天夺回以后,我倒要拜访拜访这位通家之好的单将军,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顺便打听他偷去秘笈,是否别有打算?”
瘦汉听到此处,用手一拍说道:“对,明天事完,我也同你去跑一趟,我们与他有点乡谊的渊源,他既然学得一身好功夫,这样胡作非为,实在污辱先德。我们看在祖先世谊面上,倘能三言两语,使他幡然悔悟,纠正前非,也是一桩好事。即使他忠言逆耳,将来万一我们遇上了事,行使除暴安良的侠义天职,与他兵刃相见,那时也怨不得我们心狠手辣了。”
王先生道:“小弟此番想去看他,原暗含着这个主意,不过我总想感化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想到彼此先辈一番深厚渊源,真不愿以兵刃相见。”说着,不觉长叹一声。
此时高潜蛟坐在对面草席上,呆着脸听他们两个人滔滔不绝的说话,自己插不下嘴去,而且他们说的只能听出一点大概,究竟其中怎么一个原委,还是莫名其妙。不过其中有几句话,同破庙红面僧人所说印证起来,知道瘦汉就是威名远播的太湖王,王先生就是王元超,其余的话都是浮光掠影,自己一点摸不着门路。他们越说得兴高采烈,自己听得心里越闷得慌,喉咙里越痒得厉害,屡次想要张口说话,无奈他们两人说得无止无休,几翻话到舌头,又憋下肚去。此时听得谈锋略缓,正想插下嘴去,偏偏那位瘪嘴老太婆,在里间烧好了水,颤巍巍的一手提着一把缺嘴茶壶,一手拿着三只黄砂粗碗,送了进来。连忙先立起来,接过茶壶茶碗,蹲在他们两人面前斟了两碗。两人略一欠身,就端起茶碗,送在嘴边。
那王先生把碗一放,立起来,掏出一点碎银,交与老太婆,道:“这点小意思你且收下,自管安睡,我们明天一早动身,你也不用招呼我们了。”
那老太婆千恩万谢的回到里间去了。忽然一阵狂风,吹得茅屋簌簌作响,一忽儿又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愈下愈大,门外茅檐雨流,象瀑布一般淌下来,屋内墙角也渗进水来。三人一看墙上挂下来的雨水,流到地上,象长蛇一般蜿蜒四布,渐渐浸到草席边来。三人同时眉头一皱,知道今夜无法安睡,只好把几张草席移到中间干燥的地方连在一起,三人仍旧坐下促膝谈心。
这时高潜蛟因为肚内有着许多话,想探问清楚,把白天辛苦也忘掉了,趁着这个当口,一坐下来,就开口向王元超说道:“我是个山乡笨汉,承蒙两位看得起我,介绍师门学艺,心里这份感激,说也说不上来。自从那天亲见飞箭射进窗来,料得事情叵测,可是不敢乱问。今天听到凶僧说的一番话,同现在两位所谈的事情,似乎都有关系,尤其是这张重要的令旗,今天在我身上失落,又悔又急,叫我怎么对得住两位?我情愿豁出这条性命去,明天跟你两位上山,去寻到那般狗强盗与他们拚命,就是被他们一刀杀死,我也甘心。不过两位此刻所说的话,似乎其中曲折很多,可否告诉我一点前因后果,不要真个被那凶僧说着,死后也是个糊涂鬼。”
太湖王听他憨头憨脑的说出这番话来,笑得前仰后合,推着王元超笑道:“看不出这样老实人也会使巧着儿,因为自己心头结了一个大疙瘩,才转弯抹角的逼着我们说与他听。”一面说,一面笑指着高潜蛟问他是不是这个主意?说罢兀自大笑不止。这一问一笑只笑得高潜蛟一张紫膛色面孔霎时红得象吃醉了酒,连耳根脖子都觉得热烘烘起来。王元超看他窘得可以,止笑说道:“高兄急于打听我们的底细,也是情理之常,他说的这个主意虽然是个笨打算,足见他见义勇为。”
太湖王此时脸色一整,对高潜蛟说道:“我是说着玩的,老实对你说,你可放一百个心。倘然我们连这种草寇都止不住,还配称陆地神仙游一瓢的门徒吗?现在闲话免提,我对你说一说我们身世的大概,目前事情的经过,你就可以彻底明白了。”于是叠着指头说出一番话来。未开口,先提起茶壶,端了一碗茶呷了几口,然后慢慢的说道:
“提起我们两人家世,先要略提我们这一派的传统关系。我们这一派的祖师爷,就是人人知道的张三丰真人。这位师祖从达摩禅师所传少林拳术里面,融会贯通,再进一步,发明唯一的内家拳术。这种拳术,到了炉火纯青的时候,真可以超凡入圣,不老长生。前面宁波府有两位祖师爷嫡传弟子,一位姓张名松溪,一位姓单名思南,两公大名赫赫,为一代内家的宗匠。张公遨游天下,门人很是不少,惟独这位单公思南,把全副本领只传与本乡王公征南一人。你知道这位王公是谁?就是我们元超弟的先世。
“那时王公青出于蓝,武功绝代。敝族前辈有一位明代大儒余姚黄梨洲先生,特地为王公做了一篇传,把王公一生之事迹,说得言简意赅,非常确实。因为梨洲先生有一位哲嗣,讳百家,就是王公征南的得意弟子,所以传内说得格外透彻。当年王公传授弟子们内家绝艺,就在宝幢铁佛寺内。百家公的文才,家学渊源,毋须说得。自从余姚负笈寻师,到了铁佛寺列入王公门墙,宿慧天成,不到几年武功也是得窥堂奥,晚年著了一册《内家拳法》颇为精采。敝族世传武艺,就从这本书上推究出来,凡余姚姓黄的子孙,家家有一本《内家拳法》的抄本,那本原书,装潢得富丽堂皇,谨藏家祠,视为传家之宝。
“我有一次特地商请族中几位长辈,陪到敝族祠堂,把那册细细拜观了一次,到现在还记得书内百家公题的几句跋语。大意说在铁佛寺习艺时候,知道王公殚虑撰有一册《内家秘笈》,这册秘笈,分形下、形上两编。形下编,提的都是练习内家拳术步骤秘诀,从入手功夫,直到大成为止,都有详细图解,精密注释。形上编讲的功夫是从内家功夫大成以后,再进一步,守神握固,练婴葆元,种种长生不老之术。可是与虚无缥缈的道书,绝对不同,都是见解精到,脚踏实地的功夫。倘有福慧双修的志士,悟透形上一编,准可到通天彻地出神入化的地步,就是仅仅得到形下编的武功,也可横行天下,所以这部书名贵异常。
“那时王公恐怕所传非人,贻害后世。著成以后,暗地秘藏起来,在铁佛寺朝夕相依的门徒,也不知藏在何处。只有百家公听到王公自己说过书内一点大概,还对他说门徒中资质较优,可望深造者,只他一人,但是他应该继述父志,从儒术上做功夫,不必在这上面分神,只好留待后世,付与有为的人了。言下似乎有点惋惜之意。那时百家公几番拜求抄录副本,王公一味微笑不答。因为这个原因,百家公把自己学艺的心得,和王公平日的结论,自己著了那册《内家拳法》。以上这番意思,是百家公题跋上的言语。
“后来我们祖先下来,还有一段神话”同此事相关。我幼年时候,常听到上辈说,百家公在世时对子侄辈闲谈,讲到张三丰祖师爷在武当山得道成仙,神通广大,到现在依然啸傲人世,游戏人间。凡有学内家拳的人,功夫到炉火纯青的时候,生平德行无亏,祖师爷自会现身出来,指点仙家秘诀。当年王公征南在铁佛寺著成内家秘笈,原想传与百家公,不料有一天晚上王公正在灯下校勘秘笈,忽然屋内一阵清风,面前现出一个清癯老道。仔细一看,与房内供着的祖师画像,很有几分相似,不过面前的老道,另有一种潇洒出尘之概,画上万万不及。灵机一动,心知祖师爷仙驾降临,赶快离座俯伏在地,口称恭聆祖师爷训论。究竟那祖师爷训论了一些什么,因王公绝口不对人说,无人能够知道。可是从祖师爷仙落以后,那册内家秘笈就深藏起来了。到底百家公是王公得意弟子,师徒谈话,无意中把那晚的事,流露了一些大概。就是那册秘笈,已经祖师爷在书面上画了几道符篆,由祖师爷亲手藏在这铁佛寺内,将来有缘的人自会巧遇,无缘的人绝难找到。百家公听到这番话,已知道秘笈藏在寺内,换了淡薄的人,一定仗着武功,窜房越脊,满寺寻找。但是百家公大儒之后,学养何等深湛,岂肯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也就听其自然。不过百家公希望黄氏子孙,都学点内家初步功夫,可以强壮身体卫村保家,所以著了这本《内家拳法》留传后代。这段故事,是敝族上辈传下来的话,虽然说得有点神妙不测,但是同百家公的题跋互相印证起来,那册《内家秘笈》藏在铁佛寺内,是确有其事的了。
“后来敝族这段故事,渐渐传播开来,人人都知道铁佛寺藏着一册宝书,而且经人各处传说,愈说得仙家妙用,光怪离奇。各省各县有不少武功了得的人想得这册奇书,不远千里的来到铁佛寺,暗地搜寻。说也奇怪,翻转了铁佛寺也找不出一点踪影来。后来敝族与别姓发生械斗,受了奇耻大辱,我发愤离家,踏遍天涯,寻师学艺。蒙我师傅一瓢道人收录门墙,携入天台传授绝艺。不到几年,元超师弟也蒙师父挈引入山,同门学艺,彼此朝夕相处,互问家世,才知老五是王公征南的后裔,彼此还是通家之好。
“说到那册《内家秘笈》,我们老五也常常惦记着这册先人遗著,不过他的祖上倒并无传说。因为宁波、余姚原是邻境,也是从敝族传道过去的。我们两人因乡谊与众不同,比别个师兄弟格外莫逆,而且彼此相约,将来学艺成就,头一桩事,两人同到铁佛寺寻找那册秘笈。两人因这桩事,还对天立有宏愿,倘然寻得到手,绝不深藏自看。非但我们自己几个师兄弟可以共同研究,将来我们内家同道,有人品出众志愿深造者,都可以公开观摩。我们这种志愿,原有很深的作用在内,将来你到师兄那儿,自然会渐渐了解。”
太湖王说到此处,王元超接口说道:“闲着无事,以后的事,我来说与他听吧。”高潜蛟正听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忽然话头中断,急得他摸耳搔腮,也没有听清楚王元超接口的话,情不自禁的说道:“以后怎么样呢?”
王元超和太湖王两人,看他这份呆头呆脑的神气,不约而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笑得他摸不着门路,只瞪着一双眼,直勾勾的朝他们两人瞧。王元超知道他心地朴实,听得出神,微笑着对他说道:“以后的事我来说与你听吧。我们两人在天台山同师学艺的时候,这位三师兄因为武术素有根柢,从师又比我们早几年,所以学艺先成,艺成以后就差他下山办理要事。这样一来,我们两人只有暂时分手。从前相约同到铁佛寺寻找秘笈一桩事,事实上也只有变通办理,将来等到我学艺成就时再说。至于师傅差他下山去办的那事,关系颇为重要。
“原来浙江同江苏交界地方,有一个极大的湖,面积约有三万六千顷,就是中国五湖之一的太湖。汊港繁歧,波涛壮阔,湖滨七十二峰,峰峰秀拔,高插入空。身入其中,处处层岩叠翠,峭壁云封。论到地形,山回水抱,形势天成,恰恰合着“深山大泽多产龙蛇”的一句古话。所以历代太湖内,都有绿林豪侠潜踪其间。到了清初,那般明朝的忠臣烈士,视太湖为隐迹待时之所,把太湖几百里内几万渔户山农,隐以兵法部勒,遇到满清贪官劣绅路过太湖境内,也时常做几票无本买卖,为购买军火修缮碉堡的经费。这样惨淡经营,倒也规模略备,大有可观。江浙两省的官兵爱钱惜命,假作痴聋,居然相安无事。后来太湖内几个为首志士相继去世,后继无人,渐渐规模不整。这般小头目各自为政,弄得七零八落声名狼藉。直到那年三师兄奉命下山的时候,已被几个外来剧盗,率领一般狐群狗党闯进太湖,鹊巢鸠占起来。为首的一个铁臂神鳌,姓常名杰,武功颇也了得,尤其水上功夫,得过名人传授,不过长得凶猛异常,性如烈火,几天不吃生人心肝就觉得遍身皮肤燥裂。自从这铁臂神鳌占据太湖以后,沿湖几个州县,就没有了安静的日子,不是人口被掠,就是富户被抢。我们师傅看不过去,又可惜从前太湖几个志士一番心血,生生被这个凶徒糟得一塌糊涂,所以呼我三师兄前去把他除掉!除悼以后,趁势把旧有基业整理一番,遂叫三师兄就在那儿约束部众,联络各处英雄好汉,以备将来大用。
“师父这番主意当然大有深意,暗含着也要试验三师兄功夫才智能否胜任,特地叫他一人前往,不叫别位师兄从旁帮助。那时我功夫甚浅,看不出这位三师兄功夫达到何种境界,看他单身独探虎穴,心里总觉忐忑不宁。那时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在身边,只有四师兄龙湫僧同我们二人朝夕盘桓。三师兄向师父告别的前几天,师父从云房里拿出一个扁形木盒出来,揭开盒盖,里面蟠着斑驳的一条蟒皮精制的腰带,蟒鳞紫光闪闪,异常夺目,带头附着形似剑镦剑掸一类的东西,遍体镂着精致的花纹。师父右手执着带头,随手一抖,真象蟒蛇一般,蜿蜒出来,又用左手拾起带尾,两手向空一弹,忽然嗡的一声,眼前雪也似的一亮。一看师父右手执着一柄争光耀目的奇形长剑,笔直的平伸着,左手的蟒皮带,委蜕在地,原来这条蟒带当剑匣用的。说到那柄长剑,是师父壮年时候,别出心裁,自剑柄到剑锋,遍体用缅甸精钢,千锤百炼面成,有一指宽,七尺长,非但斩金截铁,锋鋩不卷,而且刚柔互用,伸屈自如,套上蟒皮围在腰间,就同腰带一般。
“据说这条蟒皮剑匣,也是一件希罕东西,与寻常蟒皮不同,系用千年毒蟒皮炼制而成,坚韧异常,刀剑不透。不过歹毒非凡,内家功夫没有炼到出神入化的人,绝难使用这种兵器。那时我们师父手执着那柄长剑,笔直的平伸着,初次一看,真不信这样刚劲的剑,可以围了腰,当腰带使用。不料师父左手略一抖弄,那条蟒皮也立刻挺得笔直,与宝剑一样平伸着。这样不奇,不知师父怎么一来,并伸着的一柄长剑,一条蟒皮,各自回卷过来,一忽儿,又退卷过去,恢复原状,后来此伸彼缩此缩彼伸,竟象活的一般。
“那时候我还似解非解,想不出其中奥妙,偷眼一看三师兄四师兄在旁看得不住点头,似已领悟其中道理。正想启口探问,师父两手向后一缩,长剑蟒皮同时直卷过来,象钟表里面的发条一样,蟠成两盘,随手搁在桌上,回首对我们说道:
‘这两件东面还是我亲手制成的,那时我在滇黔交界万山丛中,采觅几种宝贵药材,偶然看见两条身长十余丈的千年毒蟒,争吃一只金钱花豹,斗得飞石拔木天昏地暗。最有趣的是两条毒蟒,昂头掉尾,天矫盘旋,居然混身解数,有声有色。只可怜山上无数大小猴子,抱着头满山乱窜,有的躲在怪石丛里边,互相紧抱,拥成一团,有的拚命爬在万丈大树,听得怪蟒一声怪叫,吓得掉下地来,脑浆迸裂!还有离毒蟒略近的几棵树上,躲着几只猿猴,正在抱枝梢瑟瑟乱抖的时候,偶然被两条毒蟒昂首看到,随意张口一吸,树上几只猿猴,象弩箭离弦似的投入血盆蟒口。此时两条毒蟒仿佛知道山上还有许多可口美味,何必为这一花豹自相苦斗?各自怪叫一声,把腰一拱头颈挺起丈余长,吐着火苗似的信舌,四面狼顾,寻找猴群。
‘这番情景,我立在对面山腰内,看得非常清楚。本想等它们自己斗得精疲力尽,再去除掉它们,免得多费手脚,此时一看两条毒蟒自己解斗,各自寻找猴群,知道再不过去,这般千百个猿猴,定无幸免!我从来不带兵刃,就随手折了两枝青竹梢,运了一股罡气先自满布全身,免得沾染毒气。预备停当,两脚一点,从松上面踏着枝梢,飞纵过去,接连几纵,已到对山,离毒蟒不远。先轻轻的立停在毒蟒背后一个山坡上面,一看有一条毒蟒已经转到山后,只剩一蟒兀自昂着头向树林上面四处寻找。我正想下手,不料那条毒蟒似已通灵,已知有人立在它的背后,突然震天价响一声怪叫,把头向地一伏,腰向后一拱,倒退了好几丈路,头也不回,就竖起粗逾担桶的尾巴,向我立的所在,呼呼带风横扫过来。这一着来得迅速非凡,倒也歹毒。我等蟒尾临近,身形一矮,从蟒尾底下斜纵出去好几丈远,未待立定,一个鹞子翻身,两脚略一点地,挺着两枝竹梢,觑定蟒腰直刺过去。自问这两枝竹梢,到了我的手上,不亚于两柄利剑,满以为这样刺去,毒蟒虽然不死,也得两个透明窟窿。哪知刺到蟒腰,全身光华闪闪的鳞甲,竟比钢板还坚,比犀革还厚,非但刺不进去,反被它腰眼一鼓,把我震得倒退回来。一想不好,赶快借反震的劲,身子往后一仰,足跟用力,又倒纵出去好几丈远,立定一看,蟒用尾扫不着我,也趁势掉过头飞立起来,似乎蓄势相待。只把两只怪眼淡淡如火注定了我立的所在,张开大口,怪吼连连,毒沬飞溢,似乎恨不得把我象吞猴子般的一口吞下肚去。
‘我知道毒蟒坚鳞护体,伤它不动,正想设法智取。忽然山后那一条毒蟒也自怪叫起来,与前山的蟒互相应和,怪声未绝!一眼看到山顶上两只灯笼般的蟒眼,金光闪闪的盘旋下来。此时我才明白先头那条毒蟒,故意停住不进,连连怪叫,原来它也知道今天逢到冤家对头,自己克不下,叫唤山后同伴,一同来攻。一场两蟒左右夹攻,确也不易应付。四面一看,近身一大片地方,略小的树木,都被两蟒相斗时,连滚带扫尽根飞拔,只剩得猿猴逃命的几株参天古柏、凌霄长松巍然挺峙。离身数丈开外,就有一株虬枝四攫半枯半茂的千年古柏,树身十人都抱不过来,一望树顶,直接苍穹,不觉得了一个主意。
‘不等山顶毒蟒游身下来,就从立的地方,倒执竹梢,双足一垫,两膊一振,一个燕子钻云,斜刺里飞上那枝古柏。又穿枝移干,向上接连几纵,纵到离地将近十余丈,立在一枝弩出的铁干上面,稳住脚根,向下一看,那两条毒蟒已会在一处,象双龙出水一般,一齐昂着头直奔过来。奔近树身,同时向上伸长项颈足有五丈长,向我立的地方张着大口,一起一落,喷出几口毒雾,一种腥秽气味,委实难闻。我立把手上青竹梢分出一枝,折成几段,先捡了两段,窥准一条毒蟒的血盆大口,用足劲,象发连珠镖似的发了出去。
‘那蟒正张着口喷出一阵阵的毒雾,这两枝竹镖,一先一后直贯喉中,霎时一股腥血,从毒雾中直射过来。那蟒似已不大好受,大嘴一阖,头颈向后一缩,退了好几丈,顿时全身在地上乱翻乱滚起来。树下还有一条毒蟒,似乎知道同伴受伤,一声狂吼,长尾向树身一扫,紧紧绕树数匝,从半树里伸出长项,把一颗大蟒头,向我立的所在直钻上来。这一来相距已近,颇也凶险!我赶忙把左一枝竹梢插向腰后,余剩几段竹节两手分拿,左右齐发,直取毒蟒双眼。竹镖出手,两足一点,一个黄莺织柳势,斜刺里飞上几丈外一株大松树上稳定身形。
‘回头一看,那条蟠在古柏上的毒蟒,象发狂一般,头尾乱摇乱摆,这样粗大的树也被它摇摆得枝叶乱颤,呼呼有声。再细看那蟒两只怪眼业已生生瞎掉,眼孔里一缕缕血花,箭也似的飞溅出来,一忽儿连声狂吼,从树上直泻下来。不料地上那条毒蟒,这时翻滚了一阵,也自几声惨叫,同时向那株柏树狂窜过去。两蟒一上一下,碰个正着,来势都非常凶猛,一碰以后一阵翻滚,登时纠结一团。那条瞎蟒看不见是它同伴,张开巉牙大口,向那条蟒乱啃乱咬。那条蟒眼未瞎,究是蠢物,又加喉咙内中了几枝竹镖,受了内伤,急怒攻心,正值红得两眼出火,也不管是敌是友,就同瞎蟒互相狠斗起来。
‘这一阵拚命大斗,比起初互争金钱花豹的时候,大不相同。只斗得山摇地动,走石飞沙,几株粗逾十围的参天松柏,被蟒尾一扫,树皮枝叶,漫天飞舞。我立的一株松树,偶然两蟒翻滚过来一碰一振,震得松顶上躲着的猿猴,象落果似的纷纷掉下来。我就双手一伸一缩四面去接,那几只猴子真也乖巧,待我向半空一接,就象小孩似的,拉襟钻怀,死命抓住。那时我一手接一个,一忽儿全身挂满了无数猴子,饶是如此,远一点的接不过来,摔下地去,立时成了个肉饼!身上的猴子,只看得吱吱惨叫。
‘我望下一看,两条毒蟒愈斗愈凶,愈咬愈紧,首尾相连,纠结成一个其大无比的蟒团,满山滚来滚去。蟒身灿烂夺目的鳞甲,映着昏黄的日光,闪闪的发出奇丽光彩,照眼生辉,倒是生平未见的奇观。倘然用花团锦簇一句俗语,来形容那时的光景,实在恰当不过!因为世上花团锦簇里面的凶险,也不亚于这两条毒蟒哩。后来那两条毒蟒滚来滚去,从前山直滚到后山去,在松树上看不见那两蟒的情形,就带着身上猴子轻轻飞身下来,一到地上猴子纷纷跳下,跪在我面前,突突乱拜。
‘我正在奇怪这山内的猴子怎么这样灵活,一念未已,突然猿啼四起,一霎时躲在草中的、钻在石缝的,无数大大小小的猴子,一齐迸跳出来,奔拢身边,高高低低跪了一地!口中不住的吱吱惨叫,都伸着手向后山乱指,又指指几处树下跌成肉饼的猴尸,格外惨叫得厉害。我明白这般猴子的意思,无非叫我到后山为他们除掉那两条毒蟒,我朝这般猴子微一点头,算表示应许他们的要求,又把手一挥从猴群里面跨了出来,大步向后山走去。边走边想,那两条毒蟒一条两眼已瞎,一条喉咙受伤,股焰已减去不少,可是这样粗笨的东西,遍身鳞甲又如此坚韧,立时要把它弄死真也费事!回头一看,那般猴子一个不见,想又四处躲避起来。我一人独自拐过山角,抬头一看,后山全是十余丈长形形色色的嶙峋怪石,象雨后春笋般,一处处参差不齐的朝天矗立,与前山松柏交枝,丛莽密菁的景象,大不相同。那两条毒蟒,兀自绞成一团,在怪石林内,骨碌碌乱滚。我身子一起,飞上一枝最高的松皮石笋顶上,朝下一看,此时两条毒蟒似已渐渐斗得精疲力尽,又加后山地形陡峭,势如建瓴,两蟒虽依然虬结一团,但也身不由己的朝山下滚去。再一看山下与对山并不相连,从山腰起就截然如削,变成一座千仞峭壁。极目望到峭壁底下,竟是深杳莫测,只听得水势澎湃,山谷回音就如万马奔腾一般。
‘这时绞成一团的两条毒蟒,从上滚下停留不住,就从山腰峭壁上面直滚下去。我从森立的石笋上面,纵下地来走近峭壁,再仔细一看峭壁底下,哪有两蟒踪影,似乎涧底奔流冲激声中,夹着几声惨叫,以后也就绝无声响,料涧底也是森立的尖锐怪石,两蟒身躯笨重,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必定无幸!但是尚不放心。一看对山相隔不过十余丈路,似乎有一条羊肠仄径,直通涧底,若从这边山腰迂回过去,山径曲折,少说也有十几里路,不如平纵过去,省却迂折。思想定当,我正要撩衣飞渡,忽然前山一群猿猴,又从山顶蜂拥而来。这一次不象头次吱吱惨叫,似乎都欣舞欢跃,一霎时钻出笋缝,跑近身边,伸出前爪向东乱指。有几只较大的猴子,还牵住我的袍角,似乎是领导我走的意思。我明白这猴子已通人性,叫我向东定有用意,姑且跟着走去,看个究竟。此时千百只猴子,簇拥着一个不僧不俗的人,在那千仞峭壁之上,安步而行,也是一个千古奇观。
‘这样走到百步开外,两山松林夹峙,涛声盈耳,远望一线银瀑,迎面高岩中飞空而下,流入涧底,与怪石冲激,宛如雷轰足底,倒也雄奇奥险豁人心目。察看这个地方与对山距离颇近,恰巧对面一座危崖,陡然突出,崖畔一株巨干奇松枝枝倒挂,象乌龙探爪似的,横卧过来。这边也有一棵侧出苍松,孤悬空际,同对崖的松枝干交搭,合为一体,而且朱藤绕体,翠带飘风,远看真象龙飞凤舞一般。
‘这时我身前身后千百只猴子,一窝蜂争向两株交搭的松树上跑去,一个个攀萝踏干钻枝觅缝,从松树上渡到对崖,有几个又跑过来,拉我衣襟指向松上。我此时明白它们领到此地,原来为此。可是人身庞大,从密密交叉的松枝钻去岂不费事?就对跑过来的猴子略一颔首,猛然把拉住我衣襟的两只猴子,一手一只,夹在胁下,身形一纵微一跺脚,一个孤鹤横空势,飞向对崖。脚踏实地以后,先把胁下两猴轻轻放下,那两猴吓得蹲在地上,兀自抱着头,闭着眼,半晌动弹不得。崖上一大群猴子看我飞渡过来,又一齐拥到身边,围成一个栲栳大圈,居然学着僧人一齐向我合掌膜拜。不懂猴语无法交言,只得由他。且自四面打量下涧路径,猛一抬头,看见对面平滑如镜的峭壁上,深深的镌着一行行的字。每个字足有碗口大小,最后署款地方,还有密密的几行小字。远看过去一路龙飞凤舞的大草,刻得圆劲苍润,气势不断,笔法字态,似乎还有点面熟。
‘急忙飞步冲出猴围,赶到崖边仔细一看,原来刻着几首诗,还有几行跋语,诗曰:
大错铸成可奈何,芒靴踏破旧山河。
老僧惯作沾泥絮,又向人间走一过。
百丈飞泉淬剑锋,十年面壁伴孤踪。
今宵任尔化龙去,莫负深山百炼熔。
膻腥世界,莽和尚担不了,看不惯,且自结庐无人处,与千百袁公参无上禅。崖下有涧,蕴缅甸精铁无量,多事老僧,一腔热血,顿从心头百沸而起。取其半,约千斤,设炉置冶,取精用宏。迨崖上纳鹃十度花落,跃冶而出者八剑。叩之一一作龙吟,斫石试坚如腐解。袁公群起作胡旋舞以贺。余愀然,不知风尘中尚有几个肝胆男儿,能佩余剑否。越日,少林不空禅师间关至,告余少林遇奇祸,将成罗刹道场,促余赴急难,任护法。言未已,壁间八剑,隐隐长啸,遂投袂起。袁公群起遮留,泪随啼下,余亦黯然。爰蹑峭壁间,以指勒石,成诗二章,并次数语以志别。明臣百拙指书于莽歌崖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