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尼讲到此处顿了一顿,她女儿面孔一红,推着老尼格格笑道:“娘啊,你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不怕客人笑话。把女儿说成雏妓哩,肉球哩,越说越好听了。”老尼笑道:“痴妮子,几位贵客都是巾帼英雄胸襟阔朗,将来都是你的益友,真个论起来你还是晚辈哩。(湘魂在百笏岩拜过纫兰为师)”母女这样一逗趣红娘子等已心下领悟,知道此刻讲的是母女重逢的一幕,却听她河心救女的一手功夫不免暗暗惊疑。包翩翩尤其闻所未闻,忍不住问道:“您老人家这样功夫实在惊人,但不解您救人时既已飞到河心抓住了她,何以又望空一撩,使这位姊姊在空中多翻几个觔斗呢?”包翩翩天真烂漫的一问,正中红娘子等心怀。幻云躲在老尼身后吃吃笑个不住,却听老尼微微笑道:“姑娘,你问得很有道理,足见平日用功精细。不瞒诸位说,贫尼对于水里功夫却是门外汉。从前曾听峨嵋老师父说过,北方有位老前辈,平日十几丈高楼跺跺脚随意上下,却也不识水性,有一天在黄河口摆渡,那时正值秋汛,水流既急风浪又大,距岸还有七八丈光景,渡船上把舵的人一个失手船便翻身,满渡船的人都被浪花卷去。独有那位老前辈在船翻身当口,双足一点便向岸上纵去,刚刚脚尖点沾岸边,哪知黄河沿岸都是松松的沙土,风浪不断的打击格外不坚实。那位老前辈脚方沽岸人未立定,便听得哗啦啦一阵怪响,十余丈土岸便坍塌下来,一个失足连人带土一齐卷进汹浪奔流中。只见从波心直窜上来有十余丈高,无奈是直上直下窜不到岸上去,接连窜了几十下愈窜愈低,终于力绝而死。因为人一落水内被水吸住,想横窜上岸很是不易。当时贫尼请问师傅,有何法子解救?师傅说,功夫真个到了绝顶也是不难,便把一手推云拿月的身法传授于我。这一手功夫筋节上便在推拿两字,这两字却以气功轻身为根底。我师傅又说从前练这手功夫,在长江上流用七片瓦渡过江面,由狭而宽,由七片减至一片都无,便可在水波上游行自在了。贫尼虽然得了这手功夫,苦于根基不深未能登峰造极。所以那年秦淮河救她时费了许多手脚,兀自两人身上沾着不少水珠儿。诸位请想,我跟纵飞到河心是背着岸过去的,一把抓住人想再转身飞回岸来实在没有这样大功夫。如果用燕子掠水直向那面飞去,对面却是一座很高的石桥,距河心少说也有十几丈开外,百忙里挟着一个人想飞越到桥上,实在不易。那时急中生智只好向空撩来,身子一轻,借着水波一点托力飞上去接住人,趁势在空中转了身,然后飞回柳树底下。那时她固然吓昏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也弄得一身是汗。秦淮河是热闹所在,我这样一显身手,两岸上的人霎时人山人海,家家水阁上也挤满了莺莺燕燕看新鲜儿。那时我还不能断定救的就是自己女儿,总以为妓女跳河也是常事。等到同船几个大腹贾以及一群看热闹的各色人等围拢身来,七嘴八舌的向我询问,我也无暇理会,一蹲身先把地上躺着的女子救醒过来问她何故轻生,她也只有哭泣的份儿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她同院的几个龟奴鸨妇闻讯赶来想把她背回妓院去。说也奇怪,她却死命拉住贫尼再也不肯撒手。其实她从小离开贫尼,何尝知道眼前便是亲娘?大约也是母女天性,一半也是天公安排定当使我母女重逢。我被她拉住不肯撒手,索性由我抱她回妓院去,一面走一面打量她面庞,越看越象自己,不禁心头乱跳,难道真个是母女巧遇不成。猛想起幻云从小左掌心有芝麻大二粒硃砂痣,慌腾出一只手把她左掌翻开,一看两颗鱼红小痣赫然在目部位也一点不错。贫尼这才断定怀中人是幻云无疑。那老鸨也必定就是乳娘,怪不得见着我喊出啊哟来。最后这妮子挣脱老鸨的手向我奔来,在老鸨想不到幻云是跳河,以为认着亲娘预先同贫尼约好的,又知贫尼大闹过普光寺,非易与者,所以吓得一溜烟逃去。四面一想豁然贯通,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恨,究不知那乳娘怎会当起老鸨把自己女儿充起摇钱树来?又不知今日幻云为何如此悲切轻生,心里暗暗筹划了一个主意,且不动声色到了妓院再说。那时一路上跟着许多人满耳议论纷纷,幸而没有几步路已到妓院。一进门,院中龟奴看得门口拥满了人,便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住,领我抱进幻云卧室把幻云放在榻上。这时我看这妮子楚楚可怜的神色,想起自己一生命苦,连一个女儿也落在这种火坑内,不由得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一回头见房门外有人进门慌极力忍住,用袖揾干泪痕。立起身却见几个忸忸怩怩的妖姬,陪着两个满脸伧气的大腹贾进来向我陪话道:今天幸亏大师傅有这样神通救花小莲一条小命,连我们也感激大师傅不浅。但是最奇不过,今天小莲的母亲看见小莲跳河非但不救,反而自己跑得无影无踪,到此刻还找不着她,这不是奇事么?我心里明白,表面上也连连称奇,却听他们所称花小莲,大约就是幻云勾栏中的混名,正想一步步用话打探,忽见这妮子一骨碌地从榻上跳起来,合掌向天拜道,谢天谢地,但愿如从此一去不回才称侬的心哩。她说了这句话,一个半老鸨妇用手向她一指道,小莲,你不要说出这样绝情话来。千不好万不好,总是你的母亲。你母女既然吃了这碗饭,岂能由你任意胡闹!今天没有这位师傅,你这条小命岂不白白闹丢么?我劝你以后乖乖的多听你娘几句话吧。此刻你娘大约看你这样绝情,赌着一口气避开去了,待一会儿想必会自己回来的。幻云听了这番话小眼儿一瞪,红着脸喝道:还说母亲,世界上有这样母亲把自己女儿送入火坑,丢了祖宗十八代的邪霉,还有脸充那一分子亲娘。横竖我咬定主意,一死相拚!今天死不了,还有明天哩。否则马上跟着这位师傅当姑子去,倒比在此禽兽不如的强胜万倍哩。这一番话倒也说得牙清口白,不亚并剪哀梨。那鸨妇脖子一缩舌尖一吐,向我说道,师傅,你听听小孩儿家赤口白舌说出这样话来。我们这门槛里都象你这般,只好一家子喝西北风了。说完这话也不等我答话,一扭屁股骚形骚气又向窗口立着一个肥头黑脸的大腹贾说道,金相公,不是我多说,看来小莲没有这分福气您也不必动气,算白疼她一场罢了。此刻她母亲还未回来,犯不着耗在此地受气,且到我阿媛屋内坐一会儿,待她妈来了再说吧。边说边挑起湘帘,让几个嫖客到对屋去了。这时我看情形已瞧料几分,知道幻云年纪虽小尚有志气,一看屋内已无别人,便向幻云打听跳河起因。原来幻云小时情形也记不清楚,只知道从小在勾栏中长大。近几年她假母亲看她渐渐长大,出落得水葱儿一般,心地又玲珑剔透,视为一株摇钱树,教了一点歌舞便悬牌应征,居然名噪秦淮博得不少缠头。新近有个姓金的富商,愿花千金替花小莲梳栊,那假母自然趋奉惟谨一口应企,却不料花小莲寻死觅活不肯屈从。这天姓金的又同几个嫖友在秦淮河坐在画船,飞笺召花小莲宥酒,当场又谈到梳栊的事。老鸨虽满口应承,怎奈得花小莲守身如玉。不料花小莲越不肯俯就,姓金的越想弄到手,逼得花小莲不敢回院,一上岸便咬牙跳起河来。她自己讲完这番原因,真个跪在我面前低声求我救出火坑,情愿当一辈子姑子。那时贫尼本想当场就认了母女,转念事出兀突并无佐证,不如顺她想当姑子的一条路设法。于是我假作应企,约她晚上更尽时分,再悄悄逃去同她远走高飞。又再三叮嘱她我走了以后,无论老鸨回来与否万不能在人面前泄露出来,否则不能救你出火坑了。花小莲点头答应,我便故意向院内龟奴、鸨妇等兜搭一回才告辞出院,一迳回到自己寓所。先赶早吃过晚饭,预先算清店饭钱,坐在房内暗暗盘算一番。店伙掌上灯来,灯光一照猛又触起心机,一想那乳娘当了多年老鸨,定必老奸巨猾,白天虽然已自惊走,定必躲在别处差人打听花小莲同贫尼消息。如果打听得我们母女相认机关尚未泄漏,定必暗暗侥幸。打听得我走出妓院又必溜回院去,或竟想毒计,趁我未窥破秘密之先偷偷把花小莲隐藏起来,也许连夜强逼她逃向别处,这一来我岂不白费心机。这样一想不敢再候到更尽夜深,慌慌略一整束背了随身包裹,推说当夜首途,匆匆走出宿店。幸而江宁虽然繁华,街道上商铺住家不比现在,一起更便熄灯闭户路少行人。我找了一处僻静地方飞身上房,窜房越脊一口气奔到花小莲院内,隐在对面房脊上向花小莲屋内一看,暗暗喊声侥幸。果然那老鸨已回,却同着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灯下收拾箱笼包裹忙得不亦乐乎,却不见花小莲在屋内。我心里一急,几乎要拔剑跳下房去。忽听院外叩门甚急,呀的一声跑进一个雄赳赳的人来,一进门大声喊道,喂,小莲的娘,我说你越老越糊涂了,这一点小事你就牵丝扳藤缠不清爽叫,我在船上干猴急。我说你……一言未毕,老鸨从屋内抢出低声喝道,杀胚,大惊小怪作甚?现在细软已收拾清楚,那手活儿劳你驾,你就进来动手吧,你一动手我就上船了。两人一面说一面便进屋内。我在房上沉住气,且看他们捣的什么鬼?忽见那人进屋四面一瞧,趋近侧首一张美人榻上把上面棉被一揭,我吓了一大跳。你道为何?原来榻上躺着花小莲,两手两脚被他们用绳捆住嘴上也绑着一条毛巾。借着灯光看她满脸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气,却苦于喊不出动不了,只两只挂着眼泪的眼珠时时向窗外远注。那时我又痛她又恨这凶妇心狠手辣,恨不得一下子挥剑斩绝。却想到秦淮河热闹所在妓院栉比,一时不便下手。听他们就要上船,果然不出所料,幸而早来一步不怕他们逃上天去。索性等她们下船以后一路跟踪,到了荒郊荒野再下手不迟。只可怜这妮子要多受一点凌辱,恨不得在房上通知她不必惊慌,为娘已经在此了。且说那人一揭开棉被,老鸨抢进门便喝道,快裹上,门外万一有人来问,推说小莲白天受惊病势不轻,到大夫家瞧病去的。你记住没有?那人一回头扮了一个鬼脸,哈哈笑道,真有你的,我就服你这点鬼机灵。可是今这天一捣乱,害我少灌半斤黄汤,便是今晚你那手满台飞的活儿也施展不舒齐了。一言未毕,脸上拍的一声早着了老鸨一掌,屋内的人一阵大笑。那人便在笑声中把棉被内花小莲全身一裹,一呵腰扛在肩头抢出屋来。老鸨左提右挟,几个龟奴相帮扛着箱笼等件一齐跟着出门,院中几个妓女也掩在背后悄悄相送。贫尼在屋脊上忙也一转身,注定那人肩上的花小莲一路跟去,没有几步路便到河岸。果见岸下泊着一只快艇,船桅上挑着一盏明角风灯。只见人跳下船钻进舱去,那老鸨龟奴也把手上物件一齐安置船内,老鸨跟着几个龟奴又跳上岸,悄悄嘁喳一阵,然后老鸨一人回舱内布置一番,船上几个舟子都已点篙离岸向下流驶去。贫尼在岸上不即不离跟了约有四五里路,四面一看,已到荒僻所在绝无人影,再跟下去便要驶进大江。一打量那船距岸不过五六丈远,两足一跺便窜上船尾。一起手先把两个掌橹的点翻,顺手抽出竹篙向船孔一插定住了船。呵腰推开通中舱的舢门,飕的窜进舱内。那两个老而无耻的狗男女止在对酌谈心,猛见余凭空跳进舱内,只把那老鸨吓得啊呀一声,全身象筛糠般直抖起来动弹不得。那男的已喝得酒气熏人,仗着酒胆麻着舌头想抬身而起,却挣扎了半天砰的又直坐下去。我一声冷笑,把中间篷窗推开一扇,提起醉汉卜通一声先掷向河心。又掩好篷窗,回身把地上花小莲脚上捆束、嘴上手巾替她解下,花小莲兀自手脚麻木,挣扎起不来。我一回身,那老鸨挣命似的直着嗓子喊了一句救命呀,却因为惊吓过度,只哑声儿惨叫了一声,第二声死命也喊不出来。我便用花小莲手脚上解下来的绳子,把老鸨连人带椅捆住,又回身替花小莲手足四肢按摩了一回,待她血脉流动立起身,才对她说道:她们怎样把你捆起来?花小莲哭道:师傅走后,我娘……贫尼笑道,孩子,难道你还认她是娘么?花小莲脚一跺哭道,她这样心狠哪里是娘?分明是吃人的大虫罢了!我笑道,你且说以后怎样?花小莲又说道,师傅走后,她便同她姘头掩进屋来,不分皂白便把我硬捆起来。我心里只望师傅早来一步救我的命,却偷听他们的话,好象怕师傅似的。想把我带到扬州去改名换姓暂避一时,也不知道她什么主意,不想师傅神仙一般赶来救我,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了。说罢,便跪在面前叩起头来。我不禁一阵心酸掉下泪来,顿足道,儿呀,你还在这儿做梦哩。你且起来,看我处治这个心狠手辣的泼妇,稍停你就明白了。回身向老鸨叱道,事已如此还有何说?这时老鸨性命要紧,结结巴巴说了许多哀求的话。我喝道,废话少说,快快从实招出拐逃经过或可从轻发落,如有半字虚言,立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老鸨身子动不了,只把头乱点道,我说,我说。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无非说是当初并非有意拐逃。那晚从富家避祸逃出,因被一个匪人诱骗,带着幻云在勾栏中好容易过了许多年才自己赎身出来。看得幻云长得秀丽人人称赞,才在幻云身上想起发财的主意。可是幻云挂牌应征才只两年光景,并未破身,求你老人家念在十几年抚养成人的一份情谊上,饶我一条狗命。
不料老鸨刚说到此处,花小莲霍的跳起身来一把扯住贫尼哭道,此刻听她讲的过去事实,原来你就是我的亲娘。娘!苦命的女儿此刻才做梦醒过来。说着抱住贫尼大腿跪在地下,相抱痛哭起来。我们母女哭了半天,那老鸨捆在椅子上似乎也良心发现,眼泪象瀑水般直淌下来。幻云一看她也哭着大怒,跳起身戟指喝道,你也有良心发现的日子,你想想我被你白占了十几年母亲身份,这且不提,你不该从小对我百般折辱。我这一身除掉面上手上你要在我身上发财不敢下毒手,除手面以外哪一处没有你的鞭创,象你们当老鸨的比吃人老虎还凶辣十倍!一边说一边把衣襟解开,让贫尼看。我一瞧雪白的皮肤上,处处都隐隐有深紫的鞭痕。我本来有从宽发落的心思,这一瞧怒从心起,喝一声好凶狠的恶妇!右手一起,骈起中食二指向她心窝一点,嗤的一声贯肤而入,只见她五官一挤双眼上翻,我一退身,手指往回一抽,立时鼻孔口角都流出血来,胸口一个小窟窿也嗤嗤的往外直漂血花,把幻云吓得躲在我身后直抖。我对她道,痴孩子,为娘在此,害怕什么?看娘把她丢下河去再说。我近前解下捆束,推开篷窗,把鸨妇尸身一提掷出窗外,咕咚一声到水晶宫找她的姘头去了。这一来,诸事都了。却想到后船上还有两个船夫躺着,时候一久便生危险,慌过去一一点醒,也不对他们说明所以,只叫他们连夜赶到扬州船资加倍与他。这两个糊涂虫也不敢探船中情形,不到天明已到扬州城外。我在船中向幻云细细一检点,老鸨积蓄珠宝财物真还不少,我也不客气,检着携带轻便的收拾了两个包裹母女分提着,其余便赏了舟子。从扬州起旱一路仍回到四川峨嵋山,却不知我师傅已云游四海去了。我母女二人从此就在峨嵋绝顶憩息,整整教了幻云四五年功夫。我一想幻云年已及笄,绝不能象自己蹉跎一生,于是我带她下山先在江湖上历炼了一番,却不料因此闹出一桩笑话来。原来幻云在峨嵋炼了四五年武艺己非常了得,一来是幻云天生慧质颖悟异常,二来由她母亲悉心传授与众不同,四五年功夫便抵得人家十几年的功候。虽然不能登峰造极,可是轻身飞跃功夫,己不亚云中双凤。尤其她母亲自己最得意的一柄紫霓剑也一股脑儿传授与她,还有早年擅长的一手梅花箭也教得百发百中。不过梅花箭上鸩毒,不准再用。那时幻云已不是从前弱不禁风的花小莲了,却长得圆姿替月修眉入鬓,比从前一味林黛玉式的娇丽还婀娜万分。母女下得山来,因为一个尼姑同一个丰姿绝世的少女走在路上未免惹人注目,便把幻云改装了一个少年哥儿,自己也把僧袍脱下乔装作老仆模样。恰喜幻云落落大方。举动步履之间竟装得十分相象。一路行来,幻云还是小孩脾气,忽想到江宁秦淮河去重游旧地,看看从前小时姐妹们有没有改变样子。那天晚上趁着月色,去到镇江对岸瓜州古渡口,夜色沉沉寒江渺渺颇为荒寒。我母女正在赶路之际,忽听前面一阵呼哨,露出一派火光。远远望去,火光所在有许多黑衣凶汉手执刀枪抢劫江岸一只官船,有几个似已跳上船去。贫尼早先云游四海,每逢这样事情往往拔刀相助救护行旅,一生也不知做了多少次数。这时又逢这样事情,岂肯袖手旁观?幻云年少无知,学了一点功夫也急想卖露卖露,不待贫尼吩咐,早已抢先从腰上解下紫霓剑便要飞步上去。我悄悄喝道,这几个毛贼何必大动干戈?你过去空手吓退他们便了,却不准伤害他们,幻云答应,一面仍旧裹好紫霓剑,一纵身便跳向前去。只见她一俯身在地上拾了几枚小石子,一声不响便向那般毛贼远远一撒,便听得几个毛贼一声狂喊个个抱头乱窜,有几个未着石子的知是有人暗算,居然破口大骂。幻云一个箭步窜进贼人堆里略一盘旋,那般毛贼都象吃灯草灰似的东倒西歪满地乱滚。我慌忙赶去喝住幻云,一看那般毛贼手上并无抢劫东西,知是尚未下手,却个个已吓跪在一边不住的求饶。再向船上一看,船头上也跪着三人,后边一个白胡须老头儿瑟瑟的抖个不住。我喝问道,你们没有损失东西吗?哪知这老头子吓昏了也不答话,只爬在船板上向我咚咚直叩响头。我又问了一回,才由前面跪着的两个人有声无气的答了没有两个字,我笑向这般毛贼道:今天算你们晦气,我们也不伤害你们,去吧,不要再现世了。那般毛贼有如皇恩大赦,一个个爬起身二溜烟逃得无影无踪。我们发放了强盗转身正想慰问船上的人,哪知世界上真有毫无心肝的人!我们一跳上船,忽见那个白须老头已俨然坐在中舱,两个当差模样的人收拾被强盗倒乱的箱箧。我们跳上船看他们似理不理的神情已是奇怪?忽见白胡老头向我们一指,撇着京腔大声喝道,亡命强盗抢劫国家大员万死犹轻,你们怎的不知轻重擅自纵放要犯,该当何罪?说到这儿霍的吐出一口稠痰,重又整顿喉咙拖长了嗓音,喊了一声来啊!快拿本宪衔片,传镇江县立刻进见,顺便把这两个纵盗要犯押送县衙。那般逃去的强徒,就在这两人身上着落。他神气十足的这样一吆喝,地上拾夺东西的两个长随腰板一挺双手一垂,直着嗓子喊了几声喳,喳,身子却不动弹。哪时贫尼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世间上竟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要看他们一个究竟。可是我身后幻云几乎气破了肚皮,哈哈一笑,大踏步走进中舱向老头一指笑道,我们经过此地好意替你把强盗赶走,保全你的性命和东西,哪知你这心肝同别人两样。既然如此算我们多管闲事,好在强盗走离不远,仍然把那般强盗叫回来让你自己发落好了。幻云这几句话本是有意开玩笑,哪知坐着的老头信以为真,以为我们赤手空拳能够把一群亡命吓退,要招回来也不是难事,顿时面孔失色全身又瑟瑟的颤抖起来。那两个长随似乎比他机灵一点,一呵腰在他耳边叽咕一阵,老头子忽然睁开一双母猪眼向幻云面上呆看了半天。幻云却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以为他看破女扮男装。哪知这人真是官场中的一个老怪物,幻云被他看得动了气正想喝问,蓦见他一抬身立时笑容可掬,当头向幻云一揖,接着又趋前一步半膝微屈,一蹲身又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这一进一退之间,非但姿势美妙宛如做戏一般,而且腰脚俐落竟不象白发苍苍的老头了。他蓦地这样一做作,连我都要笑出来。却听他又向幻云拱手齐眉,呵呵笑道,今天没有老哥救助定然不堪设想,兄弟实在感激不浅。先头有几句冲犯的话,因为朝廷体统所关出于无奈,不能不先公而后私,尚乞老哥包涵。其实兄弟本心非但感激,而又佩服。我们虽然萍水相逢云泥悬殊,可是兄弟最恨官僚习气,从此还要同老兄订个忘年之交求教一切哩。说毕又是两手虚拦,让幻云上坐。幻云究是孩子家脾气,朝贫尼一笑,也不谦逊朝上一坐,看他捣什么鬼,那老头子看得幻云并不介怀已自安坐,高兴非常,回头向我一指道,这位想是贵管家?幻云不好说什么,略一颔首,他慌向一个长随说道,那位管家好好看待,回头须重重犒赏。那长随答应一声便来与我周旋。我暗想这位老怪物倏忽之间已变了三变,逢着强盗时,在船头上吓成刺猬一般,强盗去后,搭起松香架子俨然一个方面大员,等到幻云几句话当头一击,顿时又前倨后恭,截然两人了。人说官场如戏场,大约他在这儿做戏了。一个国家怎禁得这般人如此胡来?我正在暗想,又听那老头子叫进后梢两个船夫,命他们快上岸传当地地保。船夫上岸不久,一忽儿鸣锣喝道的声音由远而近。原来地保得知消息不敢上船,先一溜烟到镇江县报信,知县听得大员过境在自己地面上遇上强盗,吓得屁滚尿流、慌从姨太太热被窝里跳出来赶到瓜州渡口来敷衍这位大员。一霎时岸上舆马喧腾热闹非凡,那船内的老头子,也改扮得羽顶煌煌神气十足。贫尼看不惯这种奥排场,便要抽身上岸。哪知老头子死命拉住说了无数好话,只求暂坐一回,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求教。下船来的官府看得大员这样纡尊降贵如此优待,也摸不着我们是何等人物,一齐过来殷殷款留,弄得幻云没法摆布只好暂坐一边。等到那个官府散去,船上渐渐清静起来,这时贫尼已从船头几个长随口内探出这老头子的官阶来了。原来这老头子是旗籍,官名荣寿,号庸庵。在宦海里钻营了许多年,也巴结到三品顶戴,虽然年逾花甲,兀自官兴甚浓。新近钻了一条门路,花了许多造孽钱居然外放浙江藩台,引见以后便带了两个亲随先自出京,一般幕友随后寻来。这天他路过江宁想玩玩秦淮河,便从镇江雇了一只官船向江宁进发,不料晚上泊在瓜州渡口遭着强盗。他一生哪里经过这等风浪,便是两个长随素来在京城内当差也未曾经过这等风险,所以都吓得半死。贫尼又问他现在盗去身安,为何苦苦留住我们呢?那长随笑了一笑嗫嚅了半天,似乎想说却又不敢张口,只笑道,你老不要心急,一会儿你就明白,好在我们大人完全是一番好意。贫尼听得疑惑,且不作声,看他闹什么花样儿出来。这时岸上却送下两桌丰盛酒宴来,说是府县孝敬替大人压惊的。荣藩台立时吩咐在船上摆起酒席请幻云上座吃酒,另外一席在船头叫两个长随陪我吃喝,可是两个长随却要侍候幻云席上,由贫尼一人吃个独桌。贫尼早已荤腥不动只好看看罢了,却留神看他们说出什么话来。里面一席酒到半酣,忽听荣藩台吩咐船上点篙离岸到河心停泊,以便机密谈心。有两位好汉在此,也不怕强人再来。幻云这时也起了疑便想发话,我远远一使眼色教幻云不要开口,且看他如何摆布。哪知船泊在河心,荣藩台又殷殷斟了一巡酒,才笑容满面的动问姓氏。幻云却也机灵,捏造一个假名姓,问他有何机密见教?哪知荣藩台虽然这样大年纪竟做得出来,倏的离席而起向幻云当头一揖,接着单膝点地直跪下来。幻云大惊,慌跳起身问他有何见教,何必行这样大礼!荣藩台一睑诚惶诚恐的神色,半晌才说道,兄弟此次出京,名目上虽然放的是浙江藩台,骨子里却奉有极机密的一道手谕,教兄弟暗地去办的。如果办不好,非但兄弟这藩台做不成,便是这条老命也要断送在这上头。天可怜神差鬼使逢着老弟这样的人才,又难得老弟有这样的身手;当老弟吓退那般亡命以后,我早已想借重老弟,故意用话恐吓几句,试试老弟临事的胆量。老弟试想,兄弟活了这么岁数在官场上也磨练了这许多年,难道连人情世故还不懂么?岂有老弟替我们吓退了强盗,反而有恩不报无端诬陷起老弟来。天下哪有这情理,无非兄弟故意一试罢了。可敬老弟年纪虽轻胆气甚壮,侃侃几句话说得我五体投地。这一来兄弟越发要借重老弟,求老弟救一救这条老命了。贫尼这时越想越奇却不便插口,幻云问道,你且把这事说出来,我们也要酌量一下。能够帮忙的当然效劳,不能也难以勉强。荣藩台笑道,老弟这样本领,岂有不能的道理?只要老弟肯答应,我这条老命就是老弟所赐,老弟要我水里火里去我也情愿。幻云一踩脚道,说了半天还是这几句废话,我们做事讲究干脆,我的大人你快说正经吧。荣藩台拇指一翘笑道,老弟真有你的。你请安坐,我对你说明便了。于是两人分宾主坐下,荣藩台迭指头说出一片话来。原来荣藩台在京城当差颇有干名,因为他是从龙旗籍,越发易得上面信任。这次他钻营了几条门路,本想外放个肥缺,万不料放了浙江藩台,比他希望的还要高几倍。这一喜非同小可,赶忙彻里彻外点缀得严丝密缝,然后办理引见请训的照例手续。哪知引见下来,一位炙手可热的王爷把他叫到王邸,亲手交下一纸手谕教他回去暗暗筹划,限他到任后一个月内立刻办妥,不准泄漏一点风声。而且很严厉的对他说,这次派他到浙江去完全因为他不是汉人,在本旗中有点干才,所以钦补了藩台一缺,照他官阶实在是个异数。可是上面注重还在这手谕上,你好好涓埃报称不要自暴自弃。他听了这番训话,捧着密谕诚惶诚恐回到家来,摒退从人把那手谕封皮折开一看,吓得他魂飞天外。慌忙重整衣冠关住房门,调开香案把手谕供在当中,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然后跪在地上捧着手谕仔细看了一遍。这一看,把他钦放藩台的风光冷了半截。你道如何?原来这道手谕的确是皇帝亲笔的朱谕,谕内写着两桩事,第一桩是“近据两江总督密奏,江浙连境的太湖内踞有大盗黄九龙密谋不轨,应敕剿抚以资防范事。该督所奏是否属实,特着该员就近密探湖盗巢穴,准予专折密奏便宜行事”。第二桩“近据内库总管太监奏报,失去先帝百宝攒龙珠冠一顶,上有冬珠一百二十颗。又先帝御用古代鸳鸯雌雄宝剑两柄,柄上用金丝嵌成“斫地”“凝霜”字样,两剑合际一鞘,鞘上百宝攒嵌价值连城。探报此项冠剑均系一女飞贼所为,现隐迹杭州缙绅家中。朕不欲遽兴大狱,仰该员上体朕意严密访查,如有迹兆,会同该管督抚,不动声色人赃并获,解京讯办”。这两桩事是天字第一号的难题目,而且那位赫赫王爷还要雷厉风行,限他一个月内办妥,这不是要他老命吗?却又不敢违命,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贴身亲随到浙江来,不期在瓜州渡口碰着幻云母女。他一看幻云母女有这样能耐,就想办那两桩事非求他们帮助不可,所以他死命留住幻云把皇上手谕也和盘托出,只望两人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