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已把艾天翮一生事迹表白清楚,陆地神仙同千手观音一段风流罪过也一一点明,又要接到第二十五回王元超、双凤三人在百佛寺同老和尚周旋的情形了。老和尚就是当年艾天翮的化身前已叙明,这几回演说许多故事,都是艾天翮对王元超等把自己一生经过情形一气讲完,时光也差不多到了半夜子时。王元超同舜华、瑶华听得入了神,把许多疑团焕然冰释。尤喜两家不解的嫌怨原来真相如此!无非受了人家牢笼,全是出于误会。这样由艾天翮自己嘴里说明,陆地神仙同千手观音定可和好如初,自己婚姻问题益发可以美满成功,情不自禁的三人互视一笑。不料三人相视一笑之间,艾天翮白须乱拂也自昂头哈哈大笑起来。三人不禁一愕,以为艾天翮也是此中过来人,三人情形定已被他窥破所以发笑。这样一想,舜华、瑶华顿觉忸怩于色俯颈含羞。
哪知艾天翮一笑以后,目光凛凛直注院外脸上也变为严肃之态,连左首陪坐的黑面僧人也突然起立,瞪着两只虎目向外面察看。王元超、舜华、瑶华大为诧异,也一齐伸颈外望。猛听得檐头铁马叮噹微响,即见天井石笋旁边人影一闪匆匆走进一个文士装束的人来。一进屋内便向艾天翮跪下,还未开口,艾天翮已朗声说道:“俺已知道,你且起来。”那人立起便向黑面僧人抱拳问候,眼光却向王元超等一溜面上现出惊疑之色。黑面僧人正想说明,蒲团上艾天翮凛然向屋顶一指道:“你想必被屋上人胁逼到此的。游某既然到此听俺说了大半天老帐,应该下来发泄多年怨闷之气才是。何以又不现身,只放你来见我呢?”那人一听艾天翮这番话,肃然答道:“徒弟在江宁按照师傅吩咐的话做去,不料未待徒弟去访他们,陆地神仙竟自己来到江宁。也不知从何处打听徒弟根底,特地叫甘疯子把徒弟诱出江宁城外,先两人动手互用擒拿点穴功夫比试。徒弟无能被甘某点了麻醉穴,将徒弟带到一所废园内,游一瓢现身出来逼着说出师傅行踪。其实徒弟早受师傅命令,本来想找他们到百佛寺来会面毋庸隐瞒,便从实说出。他们却半信半疑,便连夜监视着徒弟一同到此。将赶到此地,正值师傅演说往事。游一瓢、甘疯子嘱咐徒弟一窜登屋,同在屋上听了半天,待要飘身下屋时,忽见檐底窗棂上象燕子般贴着一人,游一瓢似乎认识此人,一打暗号那人倏地一转身跃上屋顶,却是一个女子。游一瓢同她悄悄说了几句话,便对徒弟说道你先下去通知你们师傅,俺们随后就到。说完这话,那女人同游一瓢、甘疯子一齐飞向大殿脊上去了。”艾天翮听得脸色似乎一变,鼻子冷哼了一声道:“俺早知屋上有人窃听料得你们到来,却不料檐口还有一人,难道千手观音也来了吗?这倒好免俺多费一番口舌。他们夫妻无端隔离了这些年,一朝冰释重续前欢,应该谢谢老僧成全之德才是哩。”说罢冷笑不止。 这时王元超等已知师父师母到来,二师兄也一同到此,暗暗心喜,却不知这艾天翮门徒何以同来?却又听艾天翮替自己介绍道:“这是贫僧关门弟子衢州尤一鹗。”又向黑面僧人一指道:“这是俺大弟子,此地住持,僧号天觉。以后你们两家门下希望彼此多亲多近,不要象俺门上一辈发生闲隙才好。可是你们令师游一瓢生平目中无人,不见得赞成呢。”一语未了,门外一人笑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说罢有两人飘然而入。王元超等急举目看时,却是自己师傅。后面跟着二师兄。舜华、瑶华虽未会过面,看甘疯子跟在身后,便知道是游一瓢,慌同王元超一齐垂手肃立,尤一鹗、天觉也俯身为礼。唯有艾天翮依然端坐蒲团,只两掌一合朝着游一瓢微微施礼,口中却笑道:“没有当初,哪有今日。兰因絮果,总是前缘。”游一瓢微微一笑冲着艾天翮也是一抱拳笑吟吟的说道:“大师勘破红尘潜心般若,真也难得。就是这手般禅掌,也着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你道游一瓢何以一见面就说到般禅掌上去?原来艾天翮这几年虽然皈依佛国,到底未能悟澈真如,平日一番恃强好胜的气质到老未能变化净尽。不见游一瓢则已,一见游一瓢便记起当年夙恨,自然不由得把这些年般禅掌的功夫卖弄出来。当他朝着游一瓢两掌合拢,连连和十当口,只见游一瓢身上薄薄的道袍宛如镜水春波,微微起了一层绉浪。其实两人还差着好几步远,足见艾天翮的般禅掌的功夫也算不小,所以游一瓢说了一句青出子蓝的话。可是游一瓢遥遥的一抱拳还礼,蓦看艾天翮胸前一部雪白长髯无风乱飐暗暗倒卷,连身上的僧袍、腕上的数珠一齐飘飘欲飞起来,艾天翮脸上也显出极力矜持的神气,似乎用力支持着身体深怕倒下的样子。好在这一幕戏剧,两人一合掌一抱拳转瞬即过,可是这一转瞬间,两人功夫高下却已显然表演出来。非但艾天翮自己明白枉用这几年工夫,同人家一比还差得很远,就是屋内两方面徒弟也个个肚内雪亮。
艾天翮却也机灵,慌一抬腿跨下蒲团重新施礼。尤一鹗、天觉也趋前致敬,然后让游一瓢坐右首椅上,自己仍盘膝坐在蒲团。王元超同舜华、瑶华也一一拜见,肃立左右。艾天翮这时心悦诚服,一开口就把从前年少负气的话约略一提,表示异常抱歉,又道:“此次来到百佛寺,完全因为贤伉俪尚未和合自己不久示寂,特地预先授意尤一鹗遇机寻着尊驾,邀到此地一会,借此当面忏悔互相释嫌。还有一桩大事,就是自己在江湖混了这些年,搜刮了许多不义之财,除去生平挥霍同近年云游各处布施寺观分给徒弟们,散了不少资财以外,在飞龙岛地道内尚密存着一大批金珠财宝,估计不下百余万金。久闻高足黄九龙等在太湖整理得颇有规模,将来碰着机会大可继述前贤恢复汉室江山,情愿把这笔秘藏统统赠送给他,助你们一臂之力,只希望将来令高足对待铁扇帮佛眼相看便了。倘然本帮徒子徒孙在江湖上有不义非礼行为,或者贪图爵禄作官家鹰犬,令高足等尽可替贫僧清理门户分别处理。贫僧言尽于此,两家门徒也有几个在此共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乞游檀樾俯纳为幸。”游一瓢一听这番话,知道艾天翮现在已是彻底觉悟,并非言不由衷,倒也暗暗钦佩,慌开言道:“大师明性见心,端的不凡,足见大乘妙悟,不难上证龙华。又蒙仗义疏财襄助义举,这番功德非同小可。本来我在扬州开元寺初见大师时,早已说过大师慧根夙具会心不远,可惜那时彼此尘缘牵羁难以结交。此刻大家置心剖腹夙孽尽除,实在畅快之至、佩服之至。那笔宝藏既承见赐却之不恭,只好铭诸心版代播功德的了。”
当下两人又说到各人功夫上去,艾天翮才知道自己练的般禅掌,游一瓢比他还了解,说到精奥之外,艾天翮真有相见恨晚之感,益发感觉年少胡闹。谈话中却又问起千手观音既然到此,何以吝于一面呢?游一瓢微笑不语。艾天翮哦了一声,低低叨念道:“筠娘可恶,湘魂可怜,孽海茫茫,回头是岸。”说罢双目微闭连连叹息。半晌,又微微启目射出两道电光向屋中诸人一扫,然后两掌一合向游一瓢、甘疯子、王元超、舜华、瑶华等一一为礼,朗声说道:“幸蒙诸檀樾不期光降,贫僧得借此尽情倾吐解脱尘俗,从此才算五蕴皆空毫无挂碍。这点功德便抵得面壁十年,贫僧这番感激,实在难以宣言,只好没齿不忘的了。”说罢双目紧闭,口中却喃喃宣诵佛号渐念渐低,面颊却渐渐红得象苹果一般。游一瓢看他这样形状便已瞧料,立起身肃然向蒲团一躬到地凄然说道:“大师尘关一破毅然撒手,实在难得。可是我们才一晤面便又永别,何以为情。”游一瓢说了这几句话,只见艾天翮长睫微动似又露出一线目光,不料目尚未开,猛听他口中霹雳般一声大喝道:“无不散的筵席,无不坏的皮囊,咄……”只一个咄字喝出以后便又寂无声息了。众人大惊,细看时,只见他一脸笑容别无异象,只口目紧闭玉柱双垂,竟端坐圆寂了。天觉同尤一鹗爬在蒲团底下号啕大哭,顿时震动全寺,大殿上撞钟擂鼓,众僧口宣佛号,响彻九霄,阖寺闹哄哄的做起法事来。
游一瓢向外一看,天上已现晓色,又禁不住法器喧天方丈内弄得乌烟瘴气,便向天觉、尤一鹗劝慰了几句,无非节哀尽礼继述薪传的话。慰勉以后便率着甘疯子、王元超、吕氏姐妹向艾天翮尸身行了吊礼,便一齐辞别出寺。刚出山门,一看岭下山道上火炬如龙,无数村男村女口宣佛号,像蚂蚁出洞一般向岭上奔来。游一瓢连连点头道:“想不到艾天翮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般村男女想是平日得过艾天翮好处,一闻他示寂消息赶来尽礼的了。”王元超便把初到此地,在岭下横溪镇听闻的情形说了出来。甘疯子却笑道:“这位天翮大师临死还有一番做作,师父好好的向他说了几句惜别的话,他无端的又大声疾呼起来,好象恐怕有人阻住死路一般,岂不可笑。”游一瓢正色道:“你们哪里知道,佛家讲的是寂灭,平日固然要扫除一些贪嗔痴爱,临死时尤须无人无我涅槃一切,略起妄念便堕轮回。所以他听我说了几句话心里未免一动,这一动吓得他慌忙咬定牙关当头一喝,这一喝便是佛经中的狮子吼。其实他这一喝是吓出来的,恐怕念头一动堕入轮回。无奈吓字便是恐惧心,恐惧从贪嗔念起,这样岂不仍难达涅槃一切么。如果他真个难以超脱轮回,这倒是俺害他的了。”甘疯子笑道:“严格讲起来,古今来号称得道的高僧,十有其九是矫揉造作,无非自欺欺人,逃不出异端两字罢了。怎及得俺夫子三教为一万汇朝宗,超于象外得其环中,皮囊不脱筵席不散,自有金刚不坏之体逍遥天地之间呢。”游一瓢微微笑道:“谈何容易,妙理无穷难执一是,你们尚未登堂说也无用。这且不去管他,昨晚你们师母到此所说的话霆生(甘疯子原号)已经记在心内,这事便叫霆生负责处理便了。”又指着双凤同王元超说道:“你们也毋庸再到云居山去了,一切听二师兄办理。俺尚有事要到天台走一趟,须先行一步,你们跟着二师兄走好了。”说罢,便转身向岭下走去,忽又回身向舜华、瑶华说道:“从此都是一家人,俺也不同你们客气。你们三人的事俺同你们师母千手观音都已知道,毋庸再去禀明,已命你们二师兄主持一切。此时俺尚有要事,将来俺自然到来替你们作主便了。”说罢又扬长下岭,一晃两晃,已见他挤进上岭的村民队内看不清踪迹了。可是舜华、瑶华听到这番话,知道说的是自己婚姻,弄得娇羞满面,连王元超也低着头答不出话。
直到游一瓢转身下岭,甘疯子朝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王元超才搭讪着笑道:“好容易见着师父面又这样匆匆的走了,师父叫俺们跟二师兄走,此刻走向何处去呢?”甘疯子破袖一扬,呵呵大笑道:“从今天起,俺非但奉师父的命令,她老人家(指千手观音)也谆谆嘱咐过,把你们三位的大事交与我了。现在百事不提,俺跟着师父跑了一夜,点水不沾喉咙出火,老五如果知趣,应该先好好的请俺痛饮一场。你应该明白,一切要事都在俺肚子里哩。”他这样一说,舜华、瑶华越发不好意思起来。王元超肚内明白,这位师兄嗜酒如命,没有酒也办不了事。看情形师父师母已同意俺们婚事,定已托他主持一切,他就是独一无二的大媒人。说不定两位老人家还有许多吩咐都在他肚里,第一先把他这一关打通才好。正想打叠起精神来应酬这位师兄,不料在他心口商量之际,甘疯子已是显着不耐烦打着哈哈道:“咦,看情形你还有点舍不得破钞。既然如此各人自便,我要失陪了。”说罢,便要转身,王元超虽明知他故意打趣,却也急得拉住衣袖连连告罪。这时双凤姊妹比王元超还要着急,舜华秋波一转双窝微现,低低笑道:“岭下村沽有一种酒叫做‘横溪春色,确是无上绝品,不嫌亵渎就请二师兄盘桓一下如何?”甘疯子一听到“横溪春色”的酒名,心内大乐,喉头先自啯的咽了一声,咧着大嘴呵呵大笑道:“酒名出色,其酒可知。”又向王元超一指道:“老五可恶,如此佳酿竟瞒得我实腾腾的,不是吕小姐提起,岂不失之交臂,没得说,老五快快将功折罪当先向导。”于是一叠声催着快走。王元超这时哪敢分辩半句,急匆匆便当先向岭下走去。
不料瑶华却又想起一桩事来,轻轻向舜华笑道:“我们的痴虎婆大约还在寺内,还有我们的代步一马二驴也拴在山门口,几具行囊也在鞍上哩。”王元超、舜华听得不由得立起身,啊哟一声道:“当真把我们牲口同包裹几乎忘记了。”两人话虽说出来,两眼却看着甘疯子不敢回身,甘疯子浓眉一皱道:“偏有这些啰嗦,昨晚知师母骑着虎走的,你们的牲口我却不知。现在这样办,二位吕小姐先同我到镇上,叫老五回寺去寻着牲口再到店家找我们便了。”说着不由分说,大踏步向岭下走去。舜华、瑶华无法,向王元超一丢眼色只有莲步细碎跟了下去。
王元超笑了笑摇摇头,独自又回到百佛寺,在山门内廊庑下寻着了牲口,却见双凤的两匹俊驴并着头伸着长长的颈正在槽内啃那草料。那匹马却垂头丧气的卧在一滩马溺当中直喘着气儿。想起昨天初进寺门被那痴虎吓得瘫软在地,今天兀自这个样儿,想已吓破了胆难以再骑。细看两驴倒还精神奕奕顾盼非常,两个小包裹也依然拴在驴鞍上,便过去把两驴牵出山门,套好环嚼紧了紧肚带,挽着缰绳赶下岭来。到了岭下坦道跳上驴背,带着一匹空鞍驴子一口气跑到镇上。寻着门口有株歪脖黄桷树的酒家,刚跳下驴已听得店内甘疯子同那老店东大谈怀中趣。慌把两驴拴在树上匆匆踏进店门,却见甘疯子同双凤坐在后窗靠湖的座头上,桌上已摆满了大盆小碗。他撑着大酒杯听那老店东数说“横溪春色”的好处,一见王元超进来,把杯一举大笑道:“这样溪山幽雅之境,配着这小小酒家上上佳酿,还有这位俗而不俗的酒家翁,只可惜没有桃花,否则何异桃源仙境。来,来,来!东道主人来迟一步,且罚一杯。”王元超笑道:“小弟奉命后到,怎的又要罚酒?”那老店东依稀认得是昨天酒客,亲自掇过一张凳子添了一副杯箸,双凤也一齐起立让坐。于是王元超坐向左首同甘疯子对面,双凤姊妹并肩打横面窗而坐,老店东自去张罗不提。这里王元超依言干了一杯,却听甘疯子笑说道:“我今天有三桩大大痛快的事,艾天翮临死天良发现,说出当年暖昧隐情,师父师母多年误会一扫而空。两位老人家已商量定当,集合两家门下及各处水旱两路同志,重新一体联盟,然后待时面动共图义举,此又一快也。自从单天爵、柳摩霄骚扰太湖以来,我尚未好好的痛饮一场。不料昨晚一夜奔波得了许多美满快事,恰又在此山明水秀之区,饮到难得的横溪春色,赏心乐事得未曾有,此又一快也。”
他每逢说完一快便喝一大杯,三快便是三大杯,三杯入肚格外兴高采烈声震屋瓦,一双破袖也随着他一双黄毛巨掌满桌飞舞。王元超有许多话想说,一时竟插不下嘴去,双凤姐妹益发难于启齿了。在他数说三桩快事当口,王元超满以为他三快之中定有一桩关着自己的事,看到眼前如此美眷一箭双雕,还算不得一桩快事吗?不料听他说完三快竟与自己无关,而且吃到此刻依然只字不提。师父师母叫他主持的事,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又碍着口不便启问,倒弄得王元超坐立不安起来。舜华、瑶华冷眼看得清楚,心头鹿撞也同王元超一样。舜华却比王元超来得机灵,用了一着抛砖引玉的法子,故意慢慢说道:“二师兄说的三桩快事,我们也叨沾余光同一快乐,只惜不是‘横溪春色’的知己罢了。”甘疯子微微笑道:“你们的快心乐事,比我‘横溪春色’又强得多了。”他这样一说,双凤面上虽略现羞涩,心里却暗暗得意,饶你卖关子,禁不得俺用心机只一餂便到本题了。这当口双凤自然不便接口,王元超慌乘机捉住话头老着脸笑道:“这事全仗师兄撮合,小弟虽尚有兄嫂,但我们婚姻一半是儿女私情,一半是我辈本色,何况师兄已奉两位老人家的命令,我们一切听师兄训诲便了。”这顶高帽子一扣果然扣住,甘疯子便呵呵大笑道:“我看在这杯‘横溪春色’面上,对你们实话实说吧。他们两位老人家虽然反目多年,究系没有真凭确据。师母虽然负气出走,这几年也打听得飞龙岛的消息,同前几年吕先生夫妇的百端劝解,心里也有点活动。不过湘魂已走得不知去向无法找个水落石出,弄成僵局便了。近两三年我们师父的举动同我们门下的人物以及太湖方面的事,师母未尝不暗暗关心。所以你同老三寻找铁佛寺的秘笈,师母特地命令两位师妹下山暗助一臂,其中却又关着两位师妹先人的遗嘱代为物色佳婿,故又暗弄玄虚差两位亲到太湖。其实我们老五早在师母夹袋之中,不料天从人愿,不劳她老人家来费手脚早已赤绳暗系。而且老三同范老丈红娘子都有此心,特地做成圈套一举两得,叫老五陪两位师妹一同到云居山叩见师母,其实就是特地送你去让师母东床雀选罢了。老五你不信,你且拿范老丈的信来一看就明白了。”
这一番话说得王元超目定口呆,舜华、瑶华两颊绯红,恨不能飞步逃出。暗想自己在太湖难免不露出马脚,也许那晚楼上打哑谜儿暗地落在他们眼中。尤其王元超想起黄九龙词色之间,当时听得不在意,现在回味起来似乎句句藏着讥讽,自己还以为三人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哩。三人正在想得难以为情,甘疯子却又举杯大笑道:“我们对此好山好水佳酿佳话,岂止三快,竟具四美。我要先贺你们一杯福慧双修姻缘美满!”说到此处,蓦地笑容一敛俨然正色道:“我还要祝你们体会两位老人家成全之德,扫却儿女私情显出英雄本色哩。”说到此处,一双虎目两道威光直射到三人面上。王元超同双凤觉得这几句话言简意赅,有千百斤重。王元超首先肃然起立端起酒杯,脖子一扬一口干饮,然后举杯一照低低说道:“敢不铭诸心腑。”边说边向双凤一使眼色。双凤无奈,欠了欠身,也各端起面前的杯子在香唇上沾了一沾,低着头悄悄说了一句感谢二师兄的金玉良言,说毕舜华皓腕轻举,娇羞不胜的捧起酒壶替甘疯子满斟了一杯,同时也替王元超斟满。甘疯子大乐,浓眉一轩呵呵笑道:“昨晚两位老人家会面,我以为多年阔别定有许多说不尽的话,我正想回避一下。哪知一见面,两人对面恭恭敬敬的深深一礼微微一笑,好象无数纠葛都在那一礼一笑中融化了。一笑以后百事不提,师母便把我叫住,问道:‘禅房内在我双凤上首坐的,便是王元超孩子吗?”甘疯子说到孩子两字,王元超同舜华、瑶华同时卟哧的笑出声来。甘疯子笑道:“你们以为师母称他孩子可笑吗?如果照师母面貌上看,诚然同两位不相上下,可是照她老人家的岁数讲,老五做她的孙子也赶得上,称他孩子何足为奇哩。当时我答应了一句‘是’。师母又向师父微笑道:‘你们定以为我来侦察艾天翮,其实艾天翮说的一番话我早已探听明白,不过那时将信将疑罢了。我隐居云居山,艾天翮不知从何打听清楚,早几天便差人下书约我同你到此会面,我实不愿意同他周旋,只差家虎捎来一信。不意我山内的人,无意间在岭下镇上碰着双凤同一个英俊少年坐在酒家,便回山报告与我。我料得便是那姓王的孩子了,所以特地赶到此地看看这孩子的品质究竟如何。老实对你说,你这些年收罗几个徒弟我暗地都察看过、监视过,连太湖堡内我也细细勘过好几次。你五个徒弟只有你大弟子钱东平没有见过面,其余经我留心考查。平心而论,这几个弟子绝不致辜负你一番苦心,将来风云际会也许在这几个弟子身上了却我们心愿。前次他们搜索那册秘笈,我特地差双凤暗助一臂,又差她们到太湖去故意折辱黄九龙一下,使他们奋发有为。乘便引出范高头替双凤执柯,不料范高头无端生出那桩拂逆事来,还牵涉了洞庭恶寇。这事居然被他们弄得清清楚楚面子十足,也算亏他们的了。最好笑我初意想把我双凤留在太湖,分配给黄九龙、王元超二人为妻,不料她们姊妹俩早有誓言,愿嫁一人。她们眼光倒也不错,此刻经我细看姓王的孩子,英芒不露劲气内敛,确是有为之才,就此我与你一言为定,就叫他们在太湖堡内举行婚礼便了。’我师父听她说完笑道:‘她们这一档事不料你比我还清楚。’又指着我笑道:‘我前日才听他说的,他也无非从范老头口中得来,范老头叫他来征求我同意的。现在既然你亲自看中,就此叫他们回湖准备婚礼便了。’”
甘疯子说到此处又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却把双凤臊得抬不起头来。王元超知道事已摆在面前归了明路,而且成亲在即,不禁踌躇满志,反弄得心中奇痒难搔了。沉思半晌他猛然记起一事,双手轻轻一拍道:“哦!现在我明白了。怪不得范老丈同红娘子初到湖堡的一天,两位姊妹送我秘笈说是师母主意,我正想得诧异,范老丈便说道:此中自有道理,将来自会明白。说了这句以后没有多少工夫,范老丈又鬼鬼祟祟的同三师兄在密室内谈了半天。此刻一印证起来,那时候师母定必另函嘱托,范老丈居中行事的了!但不知昨晚师母还有什么吩咐呢?”甘疯子说道:“当下两位老人家同意,便命我同三位先回湖等待后命。师父又问起海上群雄的事,师母便在怀中拿出一张名单交与师父,说是择定一个适宜地点同日期召集两方面门下人会一下,合为一体,并商定此后分途进行的事业,师父欣然。于是两位老人家暂再分手,俟师父先到天台雁荡,便道去看龙湫僧同尚未拜师的高潜蛟,然后再到云居山会同师母齐赴太湖替你们主婚。婚礼告毕,趁贺客盈门之际宣布海上群雄联合一体的消息,择定日期选定地点一齐赴会,举行联盟大典。这种联盟大典,在哥老会铁扇帮叫做开香堂,但是我们老师绝不愿做出这样举动,无非开诚布公指示一番大义罢了。计算你们婚礼便在一两个月之间,联盟的事也紧接着办理。时间虽匆促,好在你们婚事不比世俗婚姻有许多无谓的繁文缛节,我们到了太湖再同老三参酌便了。”甘疯子说罢,王元超同双凤姊妹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各人却格外矜持,格外装出落落大方的神气。
彼此酒醉饭饱,王元超付了钞,别过店东走出酒家,舜华、瑶华从黄桷树上解下缰绳各牵着一匹驴子,却因甘疯子王元超没有代步不肯上骑,偏偏横溪镇上雇不出牲口,甘疯子笑道:“我两条腿大约比四条腿还要快一点!你们两位不必拘泥尽管上驴先行,我们随后跟着便了。”双凤被甘疯子催着再四,只好告罪跳上驴背。四人晓行夜宿一路行来,不日渡过曹娥江走到钱塘江口的萧山县境。这时甘疯子、王元超依然徒步而行,因为江浙水道居多牲口极少,而且渡江过河有了牲口反而碍事,双凤也屡次要把两匹驴子弃掉,反是甘疯子看得这两匹驴子不凡弃掉可惜,劝她们勉强一路骑来,带到太湖或有用处。
这天迤逦行来,到了萧山县城外业已日落西山。四人一商量,走进城来想寻个干净宿店。甘疯子同双凤姐妹在前,王元超牵着两匹驴子在后,向着热闹处所信步走来,不觉走到县衙照壁底下。只见县衙门前拥着无数百姓,个个伸长脖子望着门内,衙门口做公的拿着皮鞭左吆右喝,兀自拥挤不动。甘疯子一行四人又加着两匹驴子,被这般人密密层层从衙门口直拥挤到照壁下整整把条街堵死,竟难过去。舜华、瑶华一时好奇,靠着照壁跳下驴背向大门内一看,只见门内直通大堂的一条甬道两旁也拥着无数看众,想是爱看热闹的人赶先涌进去的,后到的门内无法立足,只有挤在门外了。可是中间一条甬道倒清清楚楚的,从近大门一座破烂不堪的公生明牌坊下一直可以望到大堂上。堂上设着公案围着许多亲兵公役,似乎正在问案,却看不清犯人样子。大堂阶下摆着一具簇新的空木笼,双凤姐妹从小跟着千手观音虽曾走过几次江湖,却未见过官府问案,尤其未见过这样囚人的木笼,四朵窄窄金莲竟钉在驴鞍上不肯下来了。恰好甘疯子打着浙江口音向堂边一个老头子打听案情,这位王元超却又体贴两位未婚妻子,一手挽着驴缰一手当胸一横,便象下了一条铁门闩挡住前面看热闹的人。可是他身子虽挡在驴前,一颗脑袋两道眼光,却时时扭项注在两匹驴鞍上。人家以为他注意鞍上挂着的几件包裹,谁知道他趁此细细鉴赏鞍上的两对金莲,尤其瑶华那对锐利如钩的莲翘,触起前几天鞋剑触唇的一幕,不禁把那条铁门闩的手臂撤回来摸摸自己的嘴唇,想入非非,连四周闹哄哄的人声乱糟糟的人头,都付诸不闻不见了。
不料他那条铁门闩一撤,衙门口一阵吆喝皮鞭乱响,人如潮水般汹涌起来。王元超慌扭回头挺身向驴前一立两条铁臂膊一分,便象怒涛汹浪之中屹立着一支中流砥柱,纷纷退下来的人波分浪裂般向身后淌去,露出衙门口中间一片空地出来。王元超回头一找甘疯子踪影全无,心想二师兄何致被人挤散,或者不愿看热闹先在就近找宿店去了。忽听得头上舜华咦的一声,低低叫他道:“你看!你看!”王元超慌又举目向衙门内看去,只衙门内甬道上无数兵役各持刀棍铁尺,抬着一具木笼出来,笼中坐着一个女犯,那木笼却是新打就的,四面笼栅一根根足有碗口粗细。那女犯青帕包头额前打了一个蝴蝶结,穿着一身纯青的夜行衣服,纤纤玉手同瘦瘦的莲瓣上都带着头号镣铐,面上蛾眉淡扫脂粉不施,一个圆圆的面孔笑嘻嘻的坐在笼内,毫无忧色。王元超同舜华、瑶华正看得诧异,蓦地木笼抬出大门当口,人丛内挤出一个虬髯大汉,似乎是醉汉一般跌跌冲冲横里向军役队内穿过,军役一阵吆喝,那醉汉已在笼前擦身而过。王元超等三人早已看清那醉汉是甘疯子,而且看他走近木笼时似乎同那木笼内女犯暗暗说了一句话,便知其中有了文章,益发要看个究竟。果然那木笼抬到门口,前面一对兵勇正在驱逐闲人开道之时,只听得木笼内娇滴滴的喝一声:“且住!”喝声未绝,只见她身子一蜷一阵叮噹乱响,手脚镣铐如蝉蜕般一齐退了下来,接着猛一长身,两手向笼栅外一穿,两下里一分喝声开!便听得碗粗木栅咔喳咔喳几声怪响便已折断两根,一晃身人已窜出笼外。她这样退镣铐折木栅手段迅速异常,只在一转瞬间。这般兵役吓得手足无措,四处看热闹的人齐声大喊着:“不好了,女强盗跑了!”这一喊,衙内衙外的兵勇番役个个扬起军刃,鼓噪着把她包围起来。她却冷笑一声,从容不迫的两足一点从人堆里飞起身来,象燕子般直飞上照壁顶上,立定身转面向下一指道:“有那个糊涂知县便有你们一群糊涂百姓,我好好的人偏当作女强盗,真正女强盗你们偏让她轻易逃掉。现在好话对你们说,你们这般糊涂虫谅也不信。你们这个糊涂知县谅也没有能耐捉那女强盗,且待我同一个朋友商量一下,我来去光明,既然被你们误打误撞的拉在染缸里,好歹总要分个皂白出来。你们且通知那个糊涂知县,今夜三更时分我要与他面见,叫他不要怕,现在权且少陪,姑娘去也。”这一声去也刚刚出口,只见她娇伶伶的身躯一晃,便从照壁上飞上一家茶楼屋脊,再一晃踪影全无。人声鼎沸章法大乱,押解人犯的兵弁个个身上捏把汗,乖觉的早已飞跑进内报信,愣头愣脑的兀自嚷成一片。霎时间,大街小巷谣言百出,交头接耳。这时双凤姐妹俩早已跳下驴背,同王元超悄悄揣摩那女犯的路数,一时却也猜不透他临走时一番言语是真是假,看得四周的人渐渐散去,然仍未见甘疯子露面。
王元超恐怕衙门作公的看着生疑,把缰绳一带,同双凤一使眼色,也跟着散开的人走离衙门。慢慢向前走了一程,正向路人打听宿店,猛的胡同口趋过一个短打扮的人抱拳笑说道:“借问一声,尊驾们同一位姓甘的客官是一道来的么?如果不错,请到敝店歇马便了。”王元超诧异道:“姓甘的客官现在何处?”那人道:“姓甘的客官在敝店看好房子,说是尚有这样行装的三位在后就到,叫敝店差人拦迎,免得路途生疏找寻不着,所以小的奉敝店东的吩咐在此相候。看得尊官们的行色相符,特地冒昧请问一声。尊驾既然认识姓甘的客官,谅不会错误的了。”王元超仔细,又问明姓甘的相貌服色,果然是二师兄无疑,便欣然叫那人领路。那人拉过牲口折入路北胡同内,三人跟了进去。那人领到一所八字墙门的大厦门口,两旁粉墙上粉刷着“仕宦行台”“迎宾老店”八个大字,跨进门满是高厅大厦,宏壮异常,执事人等也是衣冠楚楚招待尽礼。引进甘疯子看定的两间屋子,是并排两间的厢房,房内色色精雅,双凤满心畅适,却未见甘疯子影子。向侍应的店伙一问,才知甘疯子看定房子,在屋内匆匆写了几个字吩咐了一番话,便出店去了。王元超等会意,也不多问,待店伙侍应茶水完毕遂挥手令退。舜华、瑶华从床侧一扇小门通入隔室,两室一样布置,桌上却多了一张纸,拿起一看,原来是甘疯子特地留下的,纸条上写着“有事先出,入晚便回”八个字。舜华笑道:“看来那话儿颇有道理,否则二师兄绝不至移樽就教的。”瑶华道:“我留意她退去镣铐时使的卸骨法,功夫颇为不小。便是运用软功以后,又使出排山分牛的真实功夫把两根碗口粗的竖木生生迸断,也算亏她的了。”舜华道:“这种功夫尚不足奇,倒是她临去的一番话大须注意。如果她句句是实,此地必另有一个女强盗为害间阎,但不知如何张冠李戴,把强盗头衔套在她身上?最奇象她这样身手,为何被作公的轻易捉住呢?”王元超听她议论不已慌摇手道:“我们初到此地人地生疏,究竟不知真相如何?此地又是个客栈,难免没有作公的耳目,还是谨慎一点的好。”瑶华笑了笑,便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