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新年又到了元宵节了。美瑛开始了她的二十三岁的年头,美琼也十九岁了。但妹妹美琼再不客气的等她的姊姊了,她把处女时代告了一个段落,别了她的母亲和姊姊嫁到黄家去了。
元宵节的傍晚时分,她和母亲在门前送妹妹的花轿走了后,她一个人急急地回到自己房里来伏在被窝里痛哭。她想,妹妹虽然想嫁,但不该嫁黄广勋的。母亲已经告诉了她,黄广勋是从前向姊姊求过婚的人。论理,妹妹该忌避些才对。但妹妹急于要嫁了,终给姊姊一个滑稽的讽刺——使失败者万分难受的讽刺。
——妹妹近这几天来多欢乐的样子。她嫁了一个富有活气,前途有望的美少年,她的身心一生都有所寄托了!只剩得……美瑛愈想心里愈难过。自妹妹嫁了后一星期间都是流着泪到天亮。
美瑛想,妹妹嫁黄广勋像有意对自己的一种恶作剧,此仇非复不可!尽顾着人类的虚伪的义理,尽守着旧社会的腐败的规约,结果只有牺牲自己!
美瑛由黄广勋联想到那个中学教员了。
——听说他现在升任至省垣C大学做预科主任了。不该拒绝了他的。不是钻营得力那能够以师范专门毕业的资格做大学教授呢。没有大学预科的学历可以做大学预科的主任,并且升任得这样快,在中国只他一个人了。由此可以断定他的手腕很高。美瑛后悔不该拒绝这个手腕家了。
——早知道过了年期不容易嫁出去,就嫁了徐家那个农夫作填房也算了。早听了妹妹的忠告就好了的。最初以为自己的婚事未定之前,母亲决不提妹妹的婚事的,妹妹也定让我先出阁的,殊不料母亲不再为我把妹妹的婚事迟延,妹妹也再不客气的等待我了。
美瑛再看一看自己的周围,所识的同辈朋友们都结了婚。她们都找着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前几年在自己眼中完全是个小孩子的,现在也结了婚了——只十六岁就结了婚的还有好几个。相形之下,胸里像受刺般的痛苦。自己已经廿三岁了,还没有婿家,对不认识的人都感着愧赧,对村里认识的妇女们,美瑛差不多不敢和她们见面了。她想,今后决不听她们谈别人家结婚的事了,但村里每次有人结婚的消息偏会吹进自己的耳朵里来。
美瑛想,自己真的变成个老处女了。做了村里妇女们的嘲笑的对象,以后怕嫁给人作后妻都没有人要了吧。
——听说思虑多的女人颜色就容易衰老。自己就有这样的病征。美瑛愈想愈不敢见人了。
“她恐怕不嫁人了吧。哪里有到二十三四岁还不许给人的女儿。”美瑛像听见有人这样的说她。
“怕没有人要了吧。正式的初婚不会娶这样的老处女吧,”美瑛又像听见有人在这样的嘲笑她。
美瑛现在愈感到有结婚的必要了。不是由于对结婚的憧憬,不是由于对异性的好奇心,不是由于一种空泛的恋爱;她为要立身做人起见,觉得非结婚不可了。在她面前只有两条路了,不快点嫁也就立即入庵做尼姑去。
有时候她遇见既婚的朋友,朋友就对她说,
“我觉得独身时代不知多少快乐,要耍就耍要睡就睡,不受谁的束缚。真的,结婚没有一点意思。我真羡慕你,又自由,又舒服。结了婚时这身体就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女人虽然不能不结婚,但我觉得迟一天快活一天。”
美瑛想这个朋友说的话虽有点道理,但总觉得是对自己的讽刺,她想这个朋友有了丈夫,有了性的满足才说得出这样奢侈的不负责任的话来。作算这个朋友的结婚不是幸福的结婚,但比不能结婚的自己也就幸福得多了。
有时候村里的认识魏妈的老妈子跑到美瑛家里来时,就很不客气的对美瑛的母亲说,
“年数大了,不要选择得太苛了。尽叫她等,等到什么时候?太可怜了!随便些嫁出去吧。”
美瑛想,这老妈子虽然太不客气了,但她总算是说本心的话,替自己表同情。美瑛又想,自己何尝不想随便嫁出去,不过现在想随便嫁出去的人家都没有了。
“姻缘是有定数的,作算两家都情愿,没有夫妇的缘时也难成事的。”母亲只能这样的辩解。她知道自己的不名誉的风声也是阻害美瑛婚事的一个大原因。
由阴历正月初旬至二月中旬是结婚的好时节。不论早晚,屋前屋后都听得见迎婚的鼓乐。这种鼓乐在她心里催起了不少的兴奋。附近的邻人们听见迎婚的鼓乐都跑出路口来看,但美瑛不能像十六七岁时一样的好事跟着她们说笑了。
过了二月半,黄广勋再出上海去念书,说要带美琼同去,第一当赴上海是蜜月旅行,第二是他还想叫美琼到上海去再求学。动身的前两天美琼夫妻同到母亲家里来。初次上门的新婿,村里的妇女们都拥了来看,魏妈的厅前都挤满了人。有的说,新郎比新妇还长得漂亮些。有的说,新妇的肌肤赶不上新郎的白嫩。有的说,他俩是天作成的一对配偶。美瑛在屏后听见这些话时差不多气得要流眼泪了。
不客气,不顾忌的黄广勋对岳母说要拜见大姨。美瑛听见了时只当他的请见是种讥讽性的复仇,抵死不肯出来。她只一个人坐在后面的房子里又悔又恨的垂泪。
她不久又听见那个中学教员在C大学当预科主任不满三个月就向卖官鬻爵的政府用了些钱,竟外放出来做邻县的县知事了。美瑛想,早答应了他的求婚时,现在自己是个知县太太了,她到这时候不能不深悔当日自己的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