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如此:当潘云仙女士和她的丈夫张不忍到了x县,而且被县里人呼为“张六房”的“八少奶奶”的时候,曾经惹起了广泛的窃窃私议,而这“嘁嘁喳喳”的焦点转来转去终于落到了云仙女士的一双手。
所谓“张六房”,自然是陈年破旧的“家谱”(不管它实际上有没有)里一个光荣的“号头”。这“房头”的正式成立而且在x县取得了社会的地位,大概是张不忍的曾祖太爷乡试中式那一年罢,这委实是太久远了一点,然而x县人对于这一类的事永远有好记性,而且永远是“成人之美”的,所以当“张六房”这名词已经空悬了十多年,已经从人们嘴上消褪,只有念旧的长者或许偶尔提起,但总得加上个状词,“从前的”,——一句话,当“张六房”不绝如缕的当儿,忽然来了个张不忍,而且还是由念旧的长者记起了从前那位“乡试中式”的太老太爷名下的嫡脉确有一支寄寓在t埠,而这年青的张不忍非但来自t埠,并且他的故世已久的父亲的“官名”确也是“谱”上(这东西,谁也没有见过,然而谁都在他脑子里有一部)仿佛有之,于是乎,犹有古风的x县里人一定要将“荣耀归于所有主”了。
但何以又呼云仙为“八少奶奶”?这又是从“不忍”的“不”字上来的。县里有一位穷老太婆,年青时出名叫做“黄二姐”,嫁了丈夫,她还是“黄二姐”,但她那本来有姓有名的丈夫却变成了“黄二姐的男的”,现在她老了,丈夫早已死了,有过儿子也死了,有过媳妇也“再醮”了,然而她依然是“黄二姐”,她的青年时代的“过去”永远生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这位黄二姐,和张六房的关系,绝不是泛泛的。孝廉公的二少爷成亲时,黄二姐是伴娘。那时她是名副其实的“二姐”。后来孝廉公的几位孙少爷成亲,黄二姐虽则已过中年,却还是八面张罗人人喜欢的角色。只有最小的那位孙少爷半文明结婚的时候,黄二姐似乎见得太老了,但伴娘这差使,张府上不便改变祖宗的旧规,还是由黄二姐的儿媳妇顶着“小黄二姐”的名义承当了去。近年来,黄二姐每逢提到“六房里完了,没有人了”的当儿,也一定要数说她和“张六房”此种绝非泛泛的关系。她好像得意又好像感伤地说:
“嘿,六房里太老太爷名下,哪一房不是我做陪房的?一个个都是看他们大起来的!嗯,树无百年荣,真真是!咳!……只有太老太爷的末堂少爷,太老太爷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后来就跟二少爷不和,一个铺盖出码头去了,听说也成家立业了,——只他不是我黄二姐陪房的。”
现在,老太婆的黄二姐听说“张六房又有人了”,而且正是那出码头的一脉,而且是三十来岁的少爷带了少奶奶,黄二姐可兴奋极了,一片至诚地便去探望。
黄二姐听人说这位新回来的少爷叫做“不忍”,她就称他为“八少爷”。云仙呢,当然是“八少奶奶”了。黄二姐把“不忍”错做了“八顺”,并且举出只有她知道的理由来,六房里最小的一辈,连早殇的也算在内,不忍的排行刚好是第八。
人家也觉得“八顺”大概是小名,而“不忍”则是谐音。不管张不忍本人的否认,x县里人为的尊重这几乎绝灭的旧家,都称他为“张六房的八少爷”,或者“六房里的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