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以来,伊尔库次克暮霭沉沉中的晚钟,沃木斯克追赃查贼时的骂呓,沿途褴褛瑟缩的人影,车行风掠雪碾的厉声,中古神教威权的想象,现代国际公法的痴念,远东泰西西伯利亚人文的混合,帝国主义狂暴之下的呻吟,人类文化热病之中的喘息,——一切一切融和会杂复映而成我的心灵之印象。亲亲热热抱着这一印象来到“现代的文明的”欧洲之遥远荒僻,“现代性”(contemporanéité)色彩还很淡很淡的边境,——十八日离沃木斯克,二十日到都明站(Tiumen),欧亚的交界。当晚到嘉德琳堡(Catherinburg),那地矿产非常之丰富,宽洪大量的“天然”,含笑看着:人类因“家事”扰攘,蜗角牛斗,还竟没闲暇去聘请他(“天然”)以奏天下太平的盛乐呢。依稀恍惚的幻想,伴着震荡飞掠的旅梦,掩没在寒衾里,二十一日清早醒来已在乌拉岭(Ural)上郭同站(Kordon)。白雪四山掩抑那丰富的“天然”,不见无产阶级实业家的轮椎,却只见诗人呼啸清新的美意。
长林迥密,随着高低转折的峰峦,蜿蜒漫衍,努力显现伟大雄厚的气概;闪铄晶光的雪影映射着寒厉勇猛的初日,黯云掩抑依徊时,却又不时微微的露出凄黯的神态;松杉的苍翠披着银铠晶甲的圣衣,固然明明轩昂有骄色,表示他克己能耐忍受强暴的涵量,倏然忽起狂吼的怒风,号召四山的响应,万树枝头都起暴动,簌簌的雪花不由的纷纷堕落,虽则越显得寒厉的“冬之残酷”,然而散见零星的翠色,好一似美人的眉飞目舞,已确然见温情蜜意的“春之和畅”之先声。一干一枝拥着寒雪,只觉得冷凄凄的外围掩抑他的个性,渴望和润的幻想虽充满了他的内力,究不敌漫天盖地宇宙的伟力。等到万树长林,震荡巨波泛滥的风暴,才能群起蜂涌,摇展飞动。其时虽得不着内力充分的发展,——本是盲然蠢动,何尝立刻得饮春风中的甘露,却也如巨潮澎湃,嚣然不可复当,暗示天意的回转。何况他们占东半球大陆的领袖地位,据高临下,安镇乌拉岭崇峻的峰头,为大地之脊,上接飞舞的长云,下临寒澌的小流,暗示全世纪以宇宙伟大的动力呢。
长蛇蜿蜒的火车在乌拉岭上缓缓的游行,山色清新时时投入车窗,成飞掠转折翠白相间的画影。顺山麓西下的时候经一小站。在山凹密林的中间,当窗突然显现可爱的俄国乡村。琐居复凑的木屋,盖着一片白雪,中间矗立希腊教堂的塔影,铜顶的光彩光铄不定,和四围万树的雪枝相语,只有午钟初动,传响山壑时,突然打断他们密密相诉的情话。车窗外有一老人,掘着铁轨中的死雪,模糊的须影里露着忠诚朴实的面貌,披着破旧油腻皮氅,把着铁铲,勤勤恳恳的一铲一铲抛那雪块。笑嬉嬉手搀手飞跑来了两个小孩,约摸七八岁。老人似乎和他们说着几句话,一个小孩就拿起雪铲帮着铲雪,那一个两手捧着雪块搬运;大约有十几分钟,铲雪的放下铲子,从破口袋里掏出来一块黑面包,捧雪的忙忙的抛下雪块赶来要着半块面包;两个小孩相对着吃,笑嬉嬉的似乎谈什么事情;忽然捧雪的捡起一块雪掷去,掷在那铲雪的肩上,两个又扭在一块,相打起来;一个翻倒在地,一个往前就逃,翻倒的站起来就追;那时老人举起铲子,只看见他蓬松胡须的嘴唇乱动,似乎说着一大篇话似的,小孩子却头也不回。我正看得出神,忽然“嘟”的一声汽笛,车已动了,那老人和小孩都渐渐不能看见了,只有那老人体力工作时和蔼沉静怡然自乐的笑容和小孩子活泼天真的神态,还在我心里留一印象。
二十二日晚下乌拉岭西麓。经小站,有一俄国村妇携着一筐鸡子要换食盐,——我们带的盐却很少——只得出三万苏维埃卢布买了他一百枚。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要钱,他说:“这样的布尔塞维克的钱有什么用处,反正什么也买不着,只有外国人带点子‘product’来就换些用用。盐呢,糖呢,布呢,少得很呵。那……那花花绿绿的纸票,干什么!我们自己也是拿东西换东西,‘上面’还不准呢。”从此往西,每站都稍须有些东西买,只算是偷做的生意。伊尔库次克到乌拉岭,沿路火车站上是绝对没有小买卖。到此才见物物交换的原人经济。此后共产党改变经济政策,三年来喘息方定,才着手于经济改造,经济组织因工商业的恢复,或者渐渐的进步到现代的文明,建筑起共产主义社会的基础。(这已是一九二一年三四月间的话。)那时呢,还只见一般可怜的“偷做生意者”呵。二十三日晨,经维阿德嘉(Viatka),二十四日到复洛葛达(Vologda)。愈往西愈近俄国的工业区,已出中世纪而进现代,所以西来渐渐觉着有生意,车站上往来的行人也穿着得比较好些,整齐些,不像东西伯利亚的穷窘形状了。简单的物质文明的进步观念,原来在人类文化上有很大的意义的。“克己复礼”爱人如己的废除私有制,唯心的社会主义,究竟只侥幸他身家好,受祖父几世的教育文化,铸成这样社会主义家的慈善心肠,那知就这点教育文化也是唯物的经济组织中剥削劳动而得来的呢。只有这一带新俄罗斯居民,因经济组织的落后,虽政权入了共产党之手,何尝就能全无私有观念的人呢。不仅如此,这一区(欧俄东部)入苏维埃版图,还有十月革命一年及一年半之后。风起潮涌的自由战激励他们驱逐地主,打破封建遗毒的偶像。等到农民得胜,初赖共产党的指挥操纵,分到了土地,小资产阶级心理发现,屡次为白党利用扰攘多时。实际生活的教训和社会心理的内力如此之显著呵。唯心的“社会主义试验家”,也只好干笑罢了。
复洛葛达离彼得城六百余俄里(一俄里抵中国二里),是北线(Sieverney ligne)的腰站,从此折往南四百七十俄里就到莫斯科。
车轮雷辗,鼓动热烈的声浪,血气奋张,含着不定的希望,舞手蹈足似的前往,经俄国大河复尔嘉(Volga)的上流,铁桥两面,望去已经隐约看得见两两三三的工厂的烟筒。二十五日早起,忙着整理什物,四十多天的火车生活快完了。天色清明,严肃的寒风,裹着拥锦的白云越发谨饬,宇宙含笑融容,都和煦我的心灵,使勿太沉寂。满目雪色长林,欣欣然迎我这万里羁客。苍苍的暮霭,渐渐地漫天掩地的下罩,东方故国送别的情意,涌出一丸冷月安慰我的回望。轮机轧轧,作谐和的震动,烟汽蓬勃喷涌,扑地成白云缭绕;夹着木柴火烬的飞舞,星星在长林墨影冻堤白雪上显现灿烂勇武的“红光”,飞掠的车龙更抛拂他们成万条宛转的金翼。沿铁道两旁,行近莫斯科郊外的地方,夹着两排疏疏密密的雪树,车行拂掠着万条枝影前进,偶尔掠过林木的缺处,就突然放出晶光雪亮的寒月,寒芒直射,扑入车窗,如此闪闪飞舞突进,渐近莫斯科。已经遥遥看见城中电光明处,黑影中约略还辨得出喘息稀微的工厂烟汽。几分钟后已到莫斯科雅洛斯拉夫站(Yaroslavsky Wokzal)。那时是一九二一年一月二十五日晚十一时光景,太阴历的庚申年十二月十七。寒月当空,嘈杂的人声中,知道已到“饿乡”了。
赤国的都城也就是四世纪前俄罗斯莫斯科时代皇朝的旧宫。处于欧洲无产阶级“心海”的涛巅,涌着俄罗斯劳动者心血热浪,颠危震荡于资本主义风飓之中的孤岛已经三年有余了。“赤都”第一夕的心影,留一深切的印象,东方稚儿渐渐自觉他的内力,于人类文化交流之中求一灯塔的动机已开,饿乡之“饿”如其不轧窒他的机括,前途大约就可以见平风静浪的海镜,只待于百忙之中,将就先镇定了原人时代海运的帆篷舵索,稳稳的去探奇险。
社会革命怒潮中的赤都只是俄劳动者社会心理的结晶。社会结构的幼稚,或者可以说现代人类文化的程度不过如此,群众心理的表现,大部分还只能如婴儿饥渴求饮的感觉。三年以来,奔腾澎湃的热浪在古旧黑暗的俄国内,劳动者的“生活突现”,就只在勇往直前强力怒发的攻击,具体的实现成就这一“现代的莫斯科”。他们心波的起伏就是新俄社会进化的史事,他们心海的涵量就是新俄社会组织的法式。实际生活中的社会心理变迁再变迁,前进再前进,遥远的未来如果能允许俄国劳动者以胜利,也得先立条约:以他们在“实际生活学校”中的成绩作预支“胜利基金”的信用(credit)。
赤色的旗帜之下——新莫斯科——只能见很稀很少的唯心派社会主义试验法的痕迹。社会进化史是社会心理变迁的记录,就是只显露情感感觉流动的“阴影”;他不是社会思想,社会学说的学案,并无理性分别计较试验的公式图表,本来群众心理还非如个人心理之有理性意识(第六识)作用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