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院落,疏疏的闲花闲草,清早带些微霜,好像一任晓风漫拂摇移,感慨有些别意,仿佛知道,这窗中人快要离他们远去万里了。北京四年枯寂的生涯,这小小的院落容我低徊俯仰,也值得留一纪念,如今眼看别离在即,旧生涯且将告一段落,我也当有以安慰安慰这院落中的旧伴呵。可是呢。我没离故乡之前,常州红梅阁的翠竹野花,环溪的清流禾稼,也曾托我的奇思遐想。母亲去世,一家星散,我只身由吴而鄂,由鄂而燕。黄陂铁锁龙潭的清波皓月,也曾使我低徊留恋;以至于北京南湾子头的新柳,丝丝的纤影,几番几次拂拭我的悲怀诗思。我又何独对于这小院落中奄奄的秋花格外深情呢?“自然”向不吝啬他自己的“美”,也未必更须对我卖弄,——我只须能尽量享用,印取他的“美”意,自尉偏枯悲涩的心怀,离别便离别,一切不过“如是而已”。
我离山东回到北京之后,匆匆的整理行装,早夜疲乏,清晨起来没精打彩的坐着,不知道辜负了这小院秋花的多少好意。我纯哥的家庭,融融泄泄,安闲恬静的生涯虽说不得,隐隐地森严规律的气象,点缀些花草的闲情雅意,也留我许多感想。我因远别在即,黄昏时归来就同哥嫂家常闲话,在北京整整的住了四年,虽纯哥是按“家庭的旧道德”培植扶助我,我又被“新时代的自由神”移易了心性,不能纯然坐在“旧”的监狱里,或者有和他反背的意见,——纯哥当初竭力反对我到俄国去,以为自趋绝地,我却不是为生乃是为死而走,论点根本不同,也就不肯屈从,——到现在一切都已决定,纯哥亦就不说什么,勉励我到俄国后专门研究学问,不要半途而辍。兄弟的情分,平常时很觉泛泛,如今却又有些难舍。——人生生活的剧烈变更,每每使心理现象,出于常规,向一方面特别发展。我去国未决定以前,理智强烈,已决定后,情感舒展伸长,这一时期中总觉得低徊感慨之不尽。然而走得已决定走的了。我这次“去国”的意义,差不多同“出世”一样,一切琐琐屑屑“世间”的事,都得作一小结束,得略略从头至尾整理一番。哥嫂的谈话,在家事上也帮助我不少。
应整顿的事繁琐得很。母亲死时遗下的债务须得暂时有个交托,——破产的“士的阶级”大半生活筑在债台上,又得保持旧的“体面”,不让说是无赖呵!——旧时诗古文词稿,虽则已经视如敝屣,父亲却要他做个纪念,须得整理出来;幼时的小伴,阔别已经好几年,远在江南,不能握别,须得写封信告辞。总之当时就知道俄国远处万里,交通梗塞,而且我想一去不知道甚时才能回来(生命于我无所重轻),暂时须得象永告诀别似的,完一番“人间的”手续。于是抽出这几天晚上整理整理。
儿时的旧伴,都已星散了,谁还管得谁?然而我写信时,使我忆及我一少寡的表姊。他现在只他一人同一遗腹子孤苦伶仃的住在母家,我姑母受儿媳的供养已是很为难,何尝能好好周顾到他呢。姑母家是地主,然而生活程度随着渐渐欧化的城市生活增高,农业生产,却因不能把他随着生活程度增高的雇工价值核计,不会处置变态中的农地生产资本,而且新由大家族经济变成个人经济,顿然现出濒于破产的现象。于是我表姊的寄生中之寄生生涯,精神苦痛不可言喻。还有一个表姊,从小没有母亲,和我一处长大的,他家亦是破产的“士的阶级”,丈夫是小学教员,儿女非常的多,非但自己创不起小家庭,还非得遵从家庭经济的原则,所谓仰事俯蓄,艰难得很。我表姊感着“中国妇女的痛苦”,每每对于生活起疑问。他又何尝能解决他呢?
夜深人静,灯光黯黯的笼罩着人的愁思。晚风挟着寒意,时时到窗隙里来探刺。握着笔要写又写不下去:旧话重提有什么意味?生活困难,心绪恶劣,要想得亲近人的慰藉,这也是人情,可是从何说起!亲人的空言虽比仇人的礼物好,究竟无益于事。况且我的亲友各有自己阶级的人生观,照实说来,又恐话不投机,徒然枉费。中国的社会生活,好像朦胧晓梦,模糊得很。人人只知道“时乖命蹇”,那知生活的帐子里有巨大的毒虫以至于蚊蚋,争相吸取他们的精血呢?大千世界生命的疑问不必提起。各人吃饭问题的背后,都有世界经济现象映着,——好像一巨大的魔鬼尽着在他们所加上去的正数旁边画负号呢。他们怎能明白!我又怎能一一的与以慰藉!几封诀别的信总算写完了。
我记得,我过天津的时候,到亲戚家去,主人是我世交,又是我表姊丈。他们知道我有远行,开瓶白兰地酒痛饮半宵。我这位表姊,本是家乡的名美人,现在他饱经世变,家庭生活的苦痛已经如狂风骤雨扫净了春意。那天酒酣耳热,大家吃着茶对着烟灯谈话。表姊丈指着烟盘道:“我一月赚着五六十块钱,这东西倒要去掉我六十元。你看怎么过?”表姊道:“他先前行医也还赚几个额外的钱。他却懒得什么似的,爱去不去,生意怎么能好?铁路局里面的事情,还是好容易靠着我们常州‘大好老’(这是常州话,指京里的大官说的)的面子弄着的,他也是一天去,两天不去。事情弄掉了,看怎么样!”他女儿丰儿忽然插话对我说道:“双舅舅,双舅舅。你同我上北京去罢?去看三姨,三姨上次来我家里,和娘娘谈天,后来不知道怎么还淌眼泪来呢。”茶已经吃完了,烟也抽了不少了。我的醉意也渐渐醒了。那天从他们家里回客栈,不知怎么,天津的街市也似乎格外凄凉似的。
我记得,北京西城一小公寓,短短的土墙,纸糊的窗格,院子里乱砌着鸡冠凤仙花,一见着就觉得一种极勉强极勉强的城市生活的光景。我那天去看亲戚,进了他的屋子,什物虽收拾得整整齐齐,地方究竟太窄些。我告诉了我这表舅母快要到俄国去的话。他道:“这样亦好。你母亲一世愁穷,可惜等你学好了本事,他再也看不见了。”我道:“这也罢了!我是很爱学的。穷迫得紧,几乎没有饿死,学不成学得成又是一事。一点希望本只在自己。第一次从常州出门求学,亏得你当了当头借给我川资。这次出去求学,也刚巧借着了钱。究竟穷是什么事,暂且不放他在心上。”我去国的志愿究竟在什么地方,不能表示出来,现在中国社会思想,截然分了两个世界,新旧的了解是不可能的。——表舅母接着问道:“你在天津看你二表姊去没有?他姑爷还吸鸦片么?”我道:“怎么不吸?”他叹道:“像我们这样丝毫没有的人家也不用说了。他们这般公子少爷,有了财产拼命浪费;——也难怪他,他父亲不会教训,和儿子是一样的货。‘有’的时候,不知道上进。现在‘没’了,看怎么样。他却还吸烟!现今还比得从前吗?像你表舅,从小没钱求学。现在一家两口,东飘西走,一月进款三四十元,够什么!这个那个小机关上的小官员,如此景况的人成千成万。现在的世界,真不知道是什么世界!”接着又问道:“三小姐到京了,你去看他没有?”我说我看见过了。他道:“三小姐这桩亲事,真正……小孩子时候就定亲许人家,最坏事。幸而他们夫妻还亲爱。不过姑爷中文都不大好,又不能做什么事,生计是……将来很艰难呵。”
我记得,我心灵里清纯洁白一点爱性,已经经过悱恻缠绵的一番锻炼。如今好像残秋垂柳,着了严霜,奄奄地没有什么生意了。枯寂的生活,别有安闲的乐趣。然而外界偶然又有感触,即使一片云影,几朵落花,也能震动我的心神。我的心神现在虽已在别一个世界,依旧是……何况,这又和旧时代的精神密切相关,是旧社会生活的遗迹,感动了我别方面的感慨,更深了我的“人与人之关系”的疑问呢?这一天,我看三妹去,他说:“我刚从南边来,你又要到北边去了!我一个人离母家这样远,此地好像另一世界似的。满北京只有一两个熟人。西城的你的表舅母,却到我这里来过了,你近来看见他没有?他是我们家乡旧时的熟人。我总盼望他来谈谈话。冷静得教人烦闷。家里母亲大姊不知道怎样?他(指他的新婿而言)又懒,我又不会写信,你替我写封信给你姑母和天津的二姊罢。你几时动身到俄国去,俄国离中国有多远,在什么地方呢?”我答道:“我大概一两礼拜后就走。你有空到纯哥那里看看,明后天我在家。信,容易得很,我写就是了。我在天津,看见二姊,丰儿要想到北京来看你呢。呀!时光过得真快,丰儿都这样大了。我们一别,不是四五年了么?现在又得分手,人生还不是驿站似的。”半晌大家不言语。我无意的说道:“妹婿要能在什么衙门或是银行找个事情才好,三妹,你看怎么样?”他道:“自然呢!不过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托托人情才行。我真为难,我还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现在样样事要担些斤量,怎么样好?”我答道:“不要紧,事情慢慢的找就是了,一切不知道的,你可以去问问纯哥纯嫂。”——做新妇的时代,是中国妇女一生一世的紧要关头。——“你的小叔子,小姑娘还算是好的。”他道:“也就这样罢了。想起我们那时在环溪,乡下地方,成天的一块儿玩,什么亦不管……”我这天去看他,本想早些回家,不知不觉谈到黄昏时候。北京城南本来荒僻,我从他那里回家到东城,路却不少。出了他们大门,正是秋夜时分,龙泉寺边的深林丛树时时送出秋声,一阵一阵萧萧的大有雨意,也似催人离别。满天黑云如墨,只听得地上半枯的秋草,飕飕作响。那条街上,人差不多已经静了,只有一星两星洋车上的车灯,远远近近的晃着。远看正阳门畔三四层的高洋房,电光雪亮的耀着……
过去的留恋,心理现象情绪中的自然状态,影响于人的个性却也不少。况且旧社会一幅一幅的画呈显于吾人之前,又是我们所要解决的社会问题的对象。个性的突变没有不受社会环境的反映的。可是呢,“过去的留恋”呵,你究竟和我的将来有什么印象,可以在心灵里占一不上不下的位置呢?我现在是万缘俱寂,一心另有归向了。一挥手,决然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