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日晨醒过来,火车刚走近山海关。远望一角海岸,白沙青浪映着朝日,云烟缭绕,好似拥出一片亚洲大陆的朝气。傍晚时到奉天,车站上一片嘈杂的声音。行李搬出车子之后,却看不见一个中国脚夫。对面望着大和饭店雪亮的电光,传出些丁丁当当的刀叉声,好不热闹。我们等了半天,才来了一个日本人,好容易找着了脚夫,把行李搬到站里。宗武寄在行李车的一件行李却又失了。我赶紧又同了他到外面去找。等到找着,回到大和吃饭,其时颂华已经吃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匆匆忙忙吃了些面包,赶去结好行李,来一位日本西崽一手包办,料理我们上了南满车。——一路车上职员完全是日本人。此行幸亏颂华懂得日本话,不然又得多许多麻烦。——上车之后已经很疲乏。倒头便睡了。
我现在已入满洲,出中国;仿佛记得中学地理教科书上写着,这满洲三省还是中国领土,为什么一出山海关到了奉天站,——他那繁华壮丽的气象,与北京天津不相上下,——却已经另一世界似的,好像自己已经到了日本国境以内呢…也许奉天现在已经割给日本了!然而原住奉天的许多中国劳动人民,想必一时还没有来得及死尽,怎么奉天站连中国脚夫都很少很少呢?原来日本铁道车站上的中国苦力,他们劳作也受“日本的”节制的。帝国主义的况味,原来是这样!
二十日一早到长春车站。走出车站一看,已经萧然天地变色,确似严冬气象了。车站前一片大旷场,四围寒林萧瑟,晓霜犹凝,飕飕的西北风吹着落叶扫地作响,告诉我们“已经到了北国寒乡了”。天色阴沉沉的竟有雪意。车站门外停着好几辆俄国式马车,马夫也有俄国人,头上已戴油腻不堪的皮帽;风吹他帽上丝丝的毛乱动,时时掩拂他的长眉毛,越显得那俄国式的面貌愁惨。我们先又到大和饭店吃了点心。回到车站上,要换车上哈尔滨去。从长春以北就是中东铁路。——其时形式上已经收归中国管理。车上一切职员却还大半是俄国人西伯利亚的那种所谓中流社会,或是真正的“俄国的乡下人”(Russky mujik)。车站虽然很大,比着日本的奉天车站气象大不相同。污秽杂乱,还不及江苏横林洛社的小车站整齐。
我们一到车站,有一俄国人要替我们买票,不知怎样又多算了几块钱去,好容易弄清楚,买好票上车。中东铁路的车身非常宽大,可是三等车简陋得很。我先走进三等车一看,横七竖八,俄国人也有拖男带女,背着大麻包袋的;满地纸烟头痰沫;还有一股臭味。
后来走进二等车那天只有两辆——里面简直没有人坐,我们一进去,就有一俄国管车的来开了两间车房。——我当时一看,二等车原底子装修得很讲究,而且是单间的,我以为三等车和二等车差得太远了。然而进去坐下一细瞧,椅子上灰尘足有半寸厚,窗子,窗帘,小桌子,没一处不是破敝败落的。车子开动了,车里摇晃颠簸得很厉害,两天行旅已觉得疲乏,一晃就睡着了。
将到哈尔滨时,车上又来了一位警察,谈起来才知道,其时中东铁路警察,总算是换了中国人;日本护路警察却还强和中国警察同驻路旁,双方不时起些小冲突,好不麻烦。他又说他是驻哈尔滨的,此次出差到沿路小站走了一趟,又赔了些钱。他说起哈尔滨生活程度怎样高,一个月的薪水也不够浇裹,后来我问他哈尔滨离车站近的有什么客栈。他就说了一个福顺栈,并说那栈不错。
车到哈尔滨站,已是晚上八九点光景。趁了一乘马车就往福顺栈来。一出车站,寒风凛冽,竟已是严冬气候。到了客栈一看,糟不可言。其中有两种房间,一种是一大敞门,上上下下横排着许多炕,来往小客商都住在那里,——所以一走进客栈,就闻得一种臭不可当的“北边人”气味。还有一种是单间的,一间可住四个人,三个人不等,每天五角钱宿费。房里就只四张铺一张板桌,凳子都没有,窗子是不能开的,空气坏极。我们要住下,就只能包了他一间房,每天二块钱。颂华当时看了又贵又不好,主张换地方;然而时候已是不早,只能住了,明天再想法搬到别处去。我当夜又到车站取行李。(哈尔滨车站已纯是俄国式,三等待车室里,横七竖八的行李,满地泥水,头二等待车室里还供着希腊教的神像。)晚上一句钟,才把各事料理清楚,睡下。可怜,可笑,“我们”这样“文明化的”中国人,一入真正的中国生活,就着实觉得受不了;而且半欧化的俄国文明也使我们骇怪:“原来‘西洋人’也有这样的。”
我们初到哈尔滨,本预备至多只住一礼拜。这一礼拜中必须打听好,前途怎样进行。因此我就主张暂住五六天光景的事情,就是福顺栈也可以将就。颂华那时却还想搬。不过一时找不着房子,只得罢了。于是将就找着两张板凳,房间里的闲人,却想法子请他们出去,决定包下一间,就此住下。黯黯的一盏电灯,密不通风的大窗子,一张桌子两张凳,四张板铺——我和宗武,颂华各占一张,一张放行李,满屋子,桌子上凳子上床上,堆着报纸杂志笔墨纸砚,脸盆,牙刷,高高低低像乱山似的——这就是我们哈尔滨寓所的一幅景象。天天早晚还得出去吃饭,买东西,打听消息。
从天津到哈尔滨,走过三国的铁路,似乎经过了三国的边界:奉天是中日相混,长春哈尔滨又是中俄日三国的复版彩画。哈尔滨简直一大半是俄国化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