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田北平搂抱新人上床去后,邹小姐黑地里不知新郎美丑,又是新来生疏,不便使个奴婢,任凭北平施为。心中只存了“田十全”三个字,你贪我欲,凤管鸾箫,云雨交欢,情投意合。
不知宜春竟在壁背探听动静。听得如此,便笑道:“遮瞒得好。躲闪过了这一关,全凭一番妙计,才保得这样平安。只是一件,房内的花烛吹得灭,天上的银灯吹不灭。我愁他上床容易,下床难!你看新人儿温柔软款,只说他是一个美貌才郎,欢欢喜喜,和他上床去了。少不得完账之后,就会觉察出来。我且不要唾,在这里听昕梆声,有何不可。我且打侧耳朵听听。看呀,你看如今在是冲锋的时节,钩响床摇,小姐你且莫怪郎君肆狂暴,他若是稍逡巡些儿,这一场欢乐恐怕难得到。我且再听听。噫,不曾听见他怎么样,就早已云收雨散,呼呼的睡着了。”
宜春便叹气道:“现世宝;现世宝,把你来看又不中看,吃又不中吃,为什么不早些儿死了,好去投过一个人身,活生的在世上作孽。好笑你爱这风流事,枉费了自己苦劳神。还亏得邹小姐,是个处子,苦遇着大方见识过的,止堪贻笑而已。起先那些掩饰的法子,醒的时节,还记得用。如今睡着了,只怕那臭口儿大了难包。经不得鼻息儿是一个透香气的孔窍,我且再听一听。”
便笑道:“如何,新人披了衣服,要爬起来呕吐了。我且躲在一边,不要等她看见。”
邹小姐披了衣,爬起来,下了床呕吐了一会,便说道:“锦帐绣裘,都是新色的,如何那蒸席燕兰,倒不见分毫好气息?”
又呕了一会道:“奴家与田郎就寝,觉得枕席之间,有一阵难闻的气息。只说他床铺不洁净,以致如此,谁想细嗅起来,竟是他的体气。只此一件,已够熏人了。哪里晓得余臭尚多,不止于此,口无鸡舌之香,既不可并头而寝;脚类鲍鱼之气,又不可抵足而眠。教奴家坐又不是,睡又不是,弄得个进退无门。”
又叹一口气道:“天哪天!怎么把这苏合与蜣螂抱!且住,我虽则与他同睡,还不知他相貌如何。如若果然生得十全,就有这几种气息,我拼得用些刮洗的工夫,把他收拾出来,也还就过得去了。万一相貌也只是平常,那也就懒得去修饰他了。且喜天色将明,等他起来,看他是怎生一个相貌。”
言犹未了,只听得连叫几声:“小姐。”邹小姐知是新郎,故不答应。
北平不听见答应,慌忙披衣,莲头起来,说道:“小姐为何这等勤谨,东方未白,就起来了。”
邹小姐一见,大惊道:哎呀,为什么洞霁票薪萎,兹篓嚣亲。
北平道:“我是你的丈夫,不要看错了免上,与你同头共枕,情投意台么?”
小姐暗道:“哎呀,原来就是他!我嫁着这样一个怪物,如何是好!”遂放声大哭起来。
田北平忙劝道:“小姐你且耐烦些,不要哭了。你丈夫(若是)穷人,纵然面貌齐整,却也当不得饭吃。劝你将就些儿过日子。吃不会少,穿不会缺,也就罢了。”
正是:
美夫看不得妻儿饱,有财也当得容颜好。
邹小姐又是掩面大哭,北平劝解不住。宜春便走进来说道:“既逢催命(事),须用解交人。”扯了北平,到背后说道:“你越劝她,她越要哭了。不如走开些,等她息息气罢。”
北平道:“这等说,烦你去劝她一劝,我便去了。”正是:
欲止娇娃哭,先藏丑陋形。
宜春道:“新郎去了大娘不要哭罢。”小姐听见宜春说新郎去了,方才渐渐的止了哭声。姐听见宜产宜春道:“大娘你的心事,宜春是晓得的。怪不得你烦恼,只因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我且劝你把皱眉舒,免心焦。美貌丈夫谁不欢喜,但是命里注定了,况身子已经他污,染得白丝成了皂色,料想这恶姻缘,一时不得开交。欲开交时,则除非是到老。不如把心事丢开去,勉强欢笑些儿罢了。大娘你且洗净了脸,梳好了头,我领你到书房里去散一散闷罢。”
小姐叹了一口气道:“嫁着这样的男人,梳什么头,净什么脸,倒不如蓬头垢面也装做一个鬼魅形骸,只当在阴间过日子罢了。既有书房,待我去散步一会。”
宜春道:“这便请行。”小姐道:“不是无膏沐,羞为俗予容。且将花醒眼,莫使恨填胸。”
宜春道:“这边就是书房。你看花草也有,树木也有,太湖石山也有,金鱼缸、红莲池、翠竹、苍松,件件都有。这边还干净些,不像那边鸡屎满地,臭气熏人。大娘,你以后若要散闷,只管过来走走就是了。”
邹小姐道:“书房倒清净,只嫌他富丽些。你看梁上雕花壁间绘彩,栏杆必须圻字,堂画定用翎毛。但看他这些制作,就晓得不是雅人。这等看来,内才也有限了。这所书房,虽然僻静,只是景致太俗,又繁嚣过甚,只落得窗明几净,还好看看书'稍解闷怀。”不能出头还喜得有这。
心中暗想道:“想我嫁了这个怪物,料想所书房,做个避秦之地,不免塑一尊观音法像,供奉在这边,等待满月之后,拒绝了他,移过来这边,看经念佛,祈保来生便了。只前生的孽障,今世方才消除,及早些把来世预先祈祷。但愿来世免得陷我红颜貌,凿我的聪明窍。宜春,你可吩咐家人替我塑一尊观音法像,供养在这边,待我来烧香礼拜。”
宜春应道:“晓得。请大娘过去用早饭罢。”小姐道:“昨宵朦朦胧胧,不知不觉,今朝见了,胆破心惊。快些吩咐厨下丫环,烧了香汤,替他洁净沐浴,不得辞劳。虑只虑今宵知道了,将何以处?如何到明早?”正是:
十全夫婿从来少,异状奇形俱备了。
可羡生养的爹娘,如何造就这般巧。
却说邹小姐,自从与宜春到书房散闷,心中立定了逃禅之意,便叫宜春吩咐家人,塑一尊观音圣像,供养在书房内,以求嗣为名,其实要拒绝丈夫。不曾说出口来。
田北平听得邹小姐要塑观音求嗣,信以为实,随即吩咐田义料理。不上半月塑起一尊观音大士,把书房打扫得洁洁净净,供奉观音在内。
那一日,邹小姐走到书房,观看了一会,说道:“奴家自从来到田家,看不过那村夫的恶状,已曾认定这书房,做一个逃禅之地。且喜观音神像已塑成了,今乃开光吉日,又是奴家漏月之期,本当要与他说过明白,然后过来,又怕他苦苦相留,反生缠绵。只得预先来到此间,把闭关养静的事,要安排妥当。等他来时,只消一两句话,就可以与他永诀了。宜春哪里。”
宜春听得邹小姐来唤,一边走口里一边说道:“新人才满月,菩萨又开光。禅房与客座,两处唤梅香。”
宜春走到小姐面前,问道:“大娘有何吩咐?”
邹小姐道:“替我把经忏蒲团木鱼钟磐,都摆起来。再把新制的衲衣、道冠都取出来,待我更换过了,才好虔诚礼拜。”
宜春应道:“晓得。”遂将经忏等项一一摆列得停停当当,然后取出一件新做衲衣,与小姐换了,又取了一顶新道冠替小姐戴了。
邹小姐从从容容走到观音座前,上了三炷香,礼拜了四拜,说道:“奴家邹氏,只因未嫁之先,翻书阅史,不知前生罪孽,未曾忏悔,每以才貌自爱。今日于归田门,匹配着这等丑陋郎君,方知奴家红颜薄命。如今早自猛省回头,皈依大士,但愿来生,出此缺陷轮回之厄。”说完,又拜了四拜。
却说田北平,不知邹小姐的实情,便道:“我田北平,自从娶了邹小姐,一月之间,十分快乐。今朝是满月的日子,他塑一尊佛像,供养在书房里面,约我同去顶礼,无非是求子之心,须要过去走一遭。”正是:
新妇进门才一月,祈子之心坚且决。
塑尊泥佛奉家堂,保佑生儿田不绝。
北平走到书房,见了神像,也参拜了四拜,说道:“阿弥陀佛,保佑弟子,一年之内,生他三个儿子。”
宜春道:“怎么一年之内就生得三个儿子?”北平道:“大娘生一胎,你也生一胎,或者两胎,里面一个双生,也不可知。不是三个儿子。”
小姐台掌道:“阿弥陀佛,若果然将奴饿死,倒算放了一条生路,免受了多少凄凉苦景,忧愁气恼。莫说将奴饿死,就把刀来杀死,我也情愿。”
北平听了这番言语,料难重叙鸾交,便骂道:“你这泼贱,休得恁般装魔作怪!天下妇人,除了你们,难道断了种么?我偏要另娶一位如花似玉美人,与她结一世良缘。”
宜春道:“哪有第二个不怕鬼的新人来结缘。”正是:
心中懊恨恶姻缘,幸喜避秦有此间。
但愿新人来结蒂,难星过度不相缠。
却说田北平在书房门外,被邹小姐拒绝了,他心下十分恼怒,忙与田义商议,央托媒婆作伐,另娶一房回家,以消一肚恶气。
不一时,媒婆张一妈来到,见了北平,道个万福,道:“大官人呼唤老身,有何吩咐?”北平遂将邹小姐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如今我要另娶一个绝色的美人,财礼不拘多少,过了门时,谢你一个元宝。”
张一妈道:“姻缘是你分定,待老身与你说台,明日再来回复。”别了北平,出门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荆州有一个孀居,姓何,丈夫曾为执戟郎官,中年弃世,坚心守节。
一日,自己叹道:“老身年逼桑榆,门户萧条。又无子息,止生一女,貌颇倾城,还不曾许嫁。我想这等一个女儿,哪怕没有佳婿。只是一件,老身止靠着半子终身,须要寻个财主人家,才好倚仗他过日。怎奈家赀与才貌,再不能够两全。有钱财者,定然愚蠢;具姿貌者,一定贫穷。所以蹉跎到今,未偕佳偶。哎,不知等到何年,才遇着个佳婿。我儿你如今已长成了,为娘的要与你择一个佳婿,方称心怀。谁知家赀才貌,总不能够两全,只恐怕你虚度年华。只为这穷村坊,没人知觉,因此上佳婿难招。漫说是呆郎婿高骑骏马,何曾见轻裘子弟,貌似花容。”
何小姐背面暗说道:“人家择婿,从不像她,只是问人家的家私,叉要问人家的才品。如此择选则除非东家吃饭西家睡,好教我哑子一般,有口难言,不要把终身事,付之东流。”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却说张一妈,在田家得了要娶一个美貌佳人的话,因说道:“田官人因为邹小姐住了静窒,不肯与他近身,他许了我一个元宝谢媒,娶个绝色的女子。我想何家小姐,是近来第一个佳人,况且她的母亲,又要选个富豪女婿,正好合着这个机关。只是才郎十分丑陋,配那小姐不来。我只好把左话儿右说,倒要极赞他十分标致,何夫人才肯应允。要晓得从来的假话,都出在媒人口里。瞒天说谎,不是我起的。”
走东走西,转弯抹角,不觉也就走到何家门首,不免进去。你看她母女两个,正痴人福在一处说话,待我去进见了她:“何夫人万福,小姐安好。”
何夫人道:“一妈,好几时不曾见你,你一向好么?今日光临,有何见教?”
张一妈道:“做媒的,谅无别话。不过是联姻结娅。”
何夫人道:“是哪一个?家世何如?可养得亲眷起么?”张一妈道:“若论家私,只怕石祟也比他不得,门户也算得第一。”
何夫人道:“这等说,他的容貌何如?”一妈道:“若论他的面庞,赛过播安。”
何夫人道:“他胸中才思,却怎么样?”一妈道:“才学堪夸,虽不曾名登金榜,却也曾梦里生花。”
何夫人道:“既然如此,他姓甚名谁?住在哪里。”一妈道:“这位郎君,叫做田北平,是天下有名的财主。就住在本地。”
何夫人道:“我也闻得荆州城里,有个姓田的,是豪富家。这等看起来,家资定是好的,不消查问得了。只是一件。”
指着女儿道:“你看这等如花似玉的人,若不是俊雅郎君,如何配得她上。你方才的话,我还不十分信得。若是果然生得好,待我面看一看何如?虽然豪富大家,也须要仪容俊雅,免得俏鸾凤被凡禽跨。”
一妈道:“夫人若还不信,放心不下,请去卜—卜,就是了。”
何夫人道:“亲眼见了,胜过占卦。”
一妈背后暗想道:“这等说来,是一定要相的了。也罢,待我用个计儿,他央个标致男子,充做自己,与他栩就是了。”转面对夫人说道:“夫人相也不难,他的相貌,是十有九中意的,任凭相就是了。”
夫人对女儿说道:“如此极好,我儿,这等说,你明日也亲自相一相,省得后来埋怨母亲。”
何小姐背后暗说道:“这也是终身的事,顾不得什么羞惭,到明日也要暗地里清清白白看明他,也还怕情人眼内易生花。”
夫人道:“既然如此,我娘儿两个要到菩提寺去进香,你引他到寺中来,待我相一相就是了。”
张一妈道:“仅依尊命,如此告别了。”
媒口从来是不骗,耳闻不如亲目见。
饶伊口内坠天花,难逃我双眸似电。
话说张一妈别了何夫人,一直走到田家来回信。不想田北平自从央托了张一妈,去寻一头美貌姻亲,终日在中堂等候回音。
一见张一妈来了,连忙,开言问道:“所托之事,可曾有影响么?”张一妈道:“有倒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知与你可有缘法。我也曾与你打了许多说谎哩。”
北平道:“这等难为了你。但不知是哪一家?要多少财礼?”
一妈道:“是本地何家。她父亲曾为执戟郎官,父亲中年弃世,母亲坚守孀居,并无子息,止生得这个女儿,许多人家去求亲都不遂她母亲的意。她母亲又要家私—一豪富。”
北平道:“我的家私,尽中得她的意。”一妈道:“她又要女婿才品兼优,方才配得她女儿过。”
北平道:“我虽粗蠢些儿,你该与我包藏。”
一妈道:“就是这上头与你打了许多说谎。只是一件,她要亲自相一相,方才放心。我想大爷这等形貌如何中得她的意。”
北平道:“这便把来怎么处?”一妈道:“我有一个妙计在此。”北平道:“有何妙计?领教领教。”
一妈道:“大爷可请一位标致男子,前去代相一相,可不是妙。”
北平道:“妙妙妙!明日烦你早些来,同去便了。”一妈告辞了北平,竟回去了。
北平自张一妈回去之后,独自一人,左思右想,要一个标致男子代替去看。竟想了一夜,不曾想一个妥当的人出来。你们说,他为何想这一夜,不得妥当?
他的心想道:这是一世要紧的事。一来恐怕那代看之人,起投良之心,借此代看,来骗去了他的亲事;二来又怕娶亲过门的时节,女家要先相之人亲迎过门,丈母亲自送来,那时叫他如何敢出来拜堂!这不又被人弄假成真,占去了亲事!因此二件事,就想一夜,不曾睡得。
极早起来,便想道:“田义的面貌,尽看得过,不免叫他去,权充一充。田义哪里?”
田义闻得呼唤,急忙前来问道:“大爷唤田义有何使令。”
北平道:“不为别事,有句机密话,和你商量。何夫人要相女婿,你晓得我的面庞,可是相得的?要央别人替代,又不好开口。只得想到你的身上。”
田义摇头道:“岂有此理。不但有主仆之分,况且有嫌疑之别。莫说相不中,就是相中了,娶进门来,也还有许多不便之处。大爷不消费心,这个代相之人,田义已寻下了。”
北平问道:“是哪一个?”田义道:“双喜班戏子里面,有个正生相貌极是齐整,现领大爷的行头,在外面做戏,叫他去就是了。”
北平喜欢道:“说得有理,快去叫他进来。”田义答应道:“足。”即去唤正生去了。
北平道:“这等说起来,我第二次的新郎,又要做得成了。”叫家童吩咐里面的人,把值钱的衣服取出几件来,好等他来穿着。
不一时,田义引了正生来见北平。北平道:“你就是双喜班的正生么?”
正生道:“正是。”北平道:“好人物,又齐整,又体态,又风流,一定相得中的。”
随问田义道:“你对他讲过了么?”田义道:“讲过了。”北平对正生说道:“你须要听我说,想我生来福分却非差,只因这形骸丑陋,不知把何处的铁拐仙,移来在我身上,到如今选择新郎,要央请别人替代。敢烦你好生帮扶,却不要使福反成祸。”
正生道:“大爷的相貌原是绝好的,只怕肉眼相不出来,所以要央个替身,如今包管相中了来,问大爷讨赏就是。”
一北平道:“但愿如此。田义取我的唐巾晋服,与他穿戴起来。这唐巾晋服,不是新做的,是我做新郎的旧货,只可惜衣上有些余香气,闻时颇难得过。见了美人的时节,只好往下风站站,不要把气味被她闻了会呕,那时便惹出祸来。要切记,切记。田义你随他同去,我在家里专听好消息。”
田义道:“依我说起来,大爷还该同去才是。”北平道:“我去做什么?”田义道:
“一来看看新人,省得后来懊悔;二来娶进门的时节,新人若还埋怨,还有一句巧话对他。”
北平道:“什么巧话?”田义道:“大爷只说,自己原是正身,那同行的人,不过是陪客,你自己错认了,与我何干!她就说媒婆指定的,你也好把诓骗之罪,坐在媒婆的身上,不怕她埋怨到底了。”
北平大笑道:“这也说得甚是。如此待我也妆扮起来,一同前去就是了。”
正是:
旧计翻为新计,假郎伴着真郎。
巧妇不敌痴男,清官难逃滑吏。
但不知田北平同去,好与不好,何夫人中意不中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