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抑武崇文国势偏,英雄饮恨死穷边。
报仇免掘平王冢,奸佞遗尸尽可鞭。
这四句诗是说九边内一员叛将,自号黑天王,因他父亲久屯塞北,世掌兵权,竭尽一生心力,募有十万精兵,分作男女二队教演。他兄妹二入朝夕训练,真个人人似虎,个个如彪。出去应敌,没有一次不建奇功。
他父亲在日,指望个封侯赐土,谁想权臣在朝,怪他父亲没有进献,掩了克敌之功,反说他擅开边衅。虽不曾以铁钺相加,也可惜一御寇之臣,竟是以优危虑祸而死。
后来兄妹二人气不过,叛了朝廷,竞把男女二队分作两营,一同举事。黑天王统的是男军,他妹子领的是女将,都把面颜做了国号,称孤道寡,他自己号黑天王,妹子号为白天王,分兵合力,进取中原。
一日黑天王说道:“孤家约定了妹子,今日黄道吉日,起兵攻打中原,夺取花花世界,以报父亲在日之仇。如今还不见到来,须索在此等候。”
言话未了,只见一员女将,头戴一顶赤亮金盔,身披一件白银铠甲,腰间带了一张玉版铁胎貂弓,五支玉面兰芽宝箭,手执钢枪,带领一班女将而来。
口里说道:“雪面琼肤,偏多英武。胸藏韬略法孙吴,闺中猛虎杀庸夫。众女杰争来归附。奴家白天王是也。大哥昨日约定今日起兵,须索前去。”
黑天王见了说道:“贤妹起兵之事,约定今日,长驱而进,劣兄的人马,俱已点齐,专候贤妹到来,一齐发令。”
白天王道:“妹子的队伍也整齐了,少刻到来,请大哥登坛发令就是。”
黑天王道:“妹子我和你背主起兵,分明是桩逆事。那假仁假义的话,索性不要说他,竟要单凭将力,全仗兵威,以图必胜才好。请问攻城掠地,当用何法以胜之?”
白天王道:“大哥必有妙见,请先讲来,待妹子参些末议便了。”
黑天王道:“攻城宜速,三军一到便张弧。不问他城中虚实,不顾我地理生疏,他若是开门迎敌,我这里不按那兵书,任凭我的猛战;他那里若是闭城自守,我这里安排血刃把城屠。都是那贪官惹祸自害民,致使这昆冈失火难留玉。杀得他世无人影,才使我气泄胸平。”
白天王道:“照你这等讲,从来的兵法都可以不必设了。依妹子说来,还该智勇兼行,刚柔并用,方是个万全之策。”黑天王道:“既然如此,你就把攻城的着数细细讲来。”
白天王道:“第一着,按军声,衔枚寂静;第二着,扼险阻,审视方隅;第三着,察水草,提防下毒;第四着,愁反间,逆料虚诬;第五着,结云梯,遥窥动静;第六着,备锄锹,近捣空虚;第七着,奋火攻,使他三军化蝶;第八着,引水灌,使他百姓成鱼;第九着,开城席卷;第十着,夺路长驱。”
兄妹二人商议方完,只见旌旗蔽日,男女两队,整整齐齐,头目禀道:“人马俱齐,请二位天王发令。”
他兄妹二人各登将台,黑天王道:“吩咐各队男军,摆齐队伍,听俺号令。俺和你共捐生舍却头颅;看见那刀山剑海,须认作衽席毡毯,若是阵亡的只当作军前大睡,若是得胜了的,却便是死后重苏。遇着刀还他绝命,撞着俺有死无生。却不要尊唐虞总施揖让,定然要法汤武一味征诛。这都是体天道,把眉间的肃杀;行秋令,夺乾刚,把掌上的风雷起壮图,整顿规模。”
白天王吩咐:“各队女军,摆齐队伍,听俺的号令。”说道:“须要侧听声,莫要乱呼。令出如山,切不可玩忽。只是这临阵数句言语,却要当作兵符:冲锋的只要争先对敌,不可回顾;接应的须要见机观变,努力把前军拥护。倘若是稍折挫,切不可失了军威;纵然略有惶怆,也不要乱了队伍。倘若遇着了坚固城池,逢着了劲力敌将,要把那雌雄审视,这不是你们三军事,自有我为主帅的运用机谋。”
对黑天王道:“大哥,咱闻得海内连年荒歉,朝廷缺少军需,咱们此番前去,料他不怕无兵,只愁乏饷。攻城之法,利在缓而不在速。每到一处,只消围住城池,困他几月,自然出来投降,切不可与他交战。”
黑天王厉声应道:“贤妹你说什么话来!毕竟是女子行兵不丈夫,要在这马背上学当垆,慢腾腾的问他沾也不沾,全不怕那莽儿郎,视俺如粪土。为你这习武的喜用文,引得那习文的偏好武。他还有两件东西送你哩。”
白天王道:“什么东西?”黑天王道:“是你用得着的衣冠,叫做巾与帼。”白天王道:“咱所说的,是兵家虚实之法,你哪里知道。若还一到便攻,一攻就战,他那里士饱马腾,咱这里人疲马倦,只怕没有什么好处哩。你这里不下马就擎刀弄斧,他那里也就上马鸣锣擂鼓。便做道为客的力能胜主,当不得远来军十个当不得五个。你若不肯信,我与你拍个掌儿看。屈指头去数,看是剩下得几颗头颅。”
黑天王道:“这等说来,咱两个人的主意大不相同,合在一处不好行兵,倒不如分作两队,你去骚挠东边,咱去骚扰西边,各人自用兵机,且看谁人得胜,先入京师者,就做皇帝。你心上如何?”
白天王道:“就依你讲。”黑天王道:“各自去建着雄威,休得要误了工夫。两下里分头逐鹿,各仗韩卢,并倚着昆吾。俺只怕力拔山冈还要让着楚,怕什么乌江自刎不返东吴。”
白天王道:“咱两个人分兵前去,不但各显神机,共图大事,又可以骚动中原,使他首尾不能相顾,天机人力,不约而同,此行定可得志也。只才是无意之中合了兵机,却有志府承天数。直待把那锦绣江山,破裂做单条幅,眼见得我这小花奴,僭做了中原之主。漫学那武则天,实践了唐家祚。少不得也把美男子遍选些来做嫔妃,那时节佳人忽然享了这齐天的福。”
黑天王说道:“咱两个吩咐将校们,把近来演习的阵势摆列一番,壮一壮行色,然后起兵,有何不可。”白天王道:“正该如此。”黑天王吩咐各队男军,把新学的阵势随便摆一个来,小心操演,不得有误。
各队男军听了号令,齐集鸣金擂鼓,摆下一阵,随即收了,各回队伍。
白天王道:“什么阵?”黑天王道:“这叫做众虎攒羊阵。”白天王也吩咐女军,照依兵法,摆一个阵势来。众女军听了,也鸣金鼓,随即摆一阵势,也随即收了各回队伍。
黑天王问道:“这是什么阵?”白天王道:“这叫做百鸟朝凤阵。”黑白二天王一齐吩咐众将校摆齐队伍,就此放炮起马,不得有违。
话分两头。却说唐子才自从到了边庭,赴了任所,每日以王事为怀,一日叹道:
“我唐滢自从擢举边才,蒙圣恩授以经略之职。募兵措饷,援剿南睡。自任事以来,探卒时时报警,饥军日日呼庚,点缺既少奇谋,和戎又非上策。正在焦心高日之时,又闻得叛贼黑天壬领了乌合之师,前来骚扰。虽有羽书告急,还不知他虚实如何。曾拨哨马前去探听,为什么还不见转来。”正是:
冬月河水未泮时,遥思花发故园枝。
少年岂惜沙场老,所愧无功表出师。
正在叹息之间,只听得头门传了报鼓,中军进来禀道:“哨马探听边报回来了。”子才道:“叫他进来。”
中军出去,随即引了探子进来。子才见了问道:“你转来了吗?把边情的虚实细细说来。”探子禀道:“打探得敌势凶勇,他那杀气冲天,说也惊人。”
子才道:“他有多少人马?”探子道:“不敢胡乱答应,又不曾亲到沙场看点兵。只见他罗噪军声就是那雷鸣,百里也能穷听。不像他响震千山无限程,都是枭獍,把那官军杀尽无遗剩。如人了无人之境”子才道:“这等说来,你再去探听,他日行多少路,夜宿几更天。饮酒不饮酒,喜眠不喜眠。何处安营下寨,几人断后争先。探实了中途回话,急急前去,不可迟延。”
吩咐了探子去后,随即传谕各营将领,一齐披挂,就此起兵。众将领道:“禀老爷,雪大难行。”子才道:“正借这一天大雪,正好建立奇功。若待天晴,大事去矣。速速启行,违令者斩!快取戎服过来。”
即忙换了戎装,上了马,说道:“尔等快把军威骤整,计日兼程,破釜焚舟,击鞭坠镫,休怕风寒雪冷。雪夜鸣鹅,不是仗寒威,怎能得操全胜。冰冻则弓弩愈增奇劲,风引则箭更加奇应。须要把君恩尊重,将命非轻。欲扫靖烽烟才得万方宁痴人福静。”
众兵禀道:“探子回话。”子才道:“快讲来。”探子道:“探得叛军消息,日行二百程途。不眠不醉不呼卢,昼夜趱行在路。近始安营下寨,三军痛饮豪呼。非关变节恋欢娱,正为纷纷雪阻。”子才道:“我料他遇了大雪,不辨程途,一定安营下寨。他的人马既然昼夜兼行,到了住马的时节,自精疲力竭,好酒贪眠,与死人无异了。乘此时去劫寨,可以一鼓就擒。若待雪消路现之后,又是他精还力复之时,彼势方张,我军告退,误了事不可为矣。只是一件,我人马须要悄然而去,使他不知不觉才好。我有道理。”
吩咐大小三军:“一齐换了白旗白帜白甲白盔,务使与雪色相同,雪光相映。衔枚夜走,不露军声。近了贼寨,一齐隐在雪中,单听炮声为号,炮声一响,齐入贼营,斩将擒王,就此一举。大家都要勉力建功,不得委靡取巧。趱行数里,到了宽敞地方,好换衣甲。”众军齐应道:“得将令。”
话分两头。却说黑天王,身披羊裘,引了众卒趱行而来。说道:“雪夜兼行驰来,有了半万征途。再有几日,就杀到了京城。咱黑天王是也。自与妹子分兵之后,要抢头功,只得兼程而进,不上半个月,赶了一二千里程途。且喜得入关以来,攻州州破,打郡郡降,杀戮的人民,勾有儿斗芝麻的数目。如今来到此处,不知是什么地方,忽然下起大雪来。迷失路途,不便行走,只得在此下寨。如今天色晚了,且到帐房里面去稳睡一宵。众喽哕,你们须要小心巡逻,恐怕有偷营劫寨的来。”
众将道:“这等大雷纷纷,把来路去路都遮杀了,咱们去不得,料想他也来不得。偷营劫寨的事,今晚定是没有的。”
黑天王道:“也说得是。这等把掳来的女子都带过来,待我选一选。”众卒带出数十女子。黑天王逐一选看了一会,指着一个说道:“这一个标致些的,待咱家上用,其余选不中的,都赏了你们,大家都去打老鼠,不可辜负了这场大雪。这是天老爷总成你们的。”
众卒道:“还是大王爷的天恩。”众人磕头叩谢,带了众女子去后,黑天王搂抱这个女子说道:“我的娇娇,你的时运到了,眼前就来做皇帝娘娘了。今晚这等大雪,甚是寒冷,那无情无趣的酒,也不要吃他,不如脱了衣服,到床上去暖和。”
二人脱了衣服一同上床。那女子带着羞惭,半推半就。黑天王哪管羞耻,紧紧抱着,即便恣意风流。一个荒男子,初尝滋味,一个是娇女人,乍得甜头。一个说不用花烛成就了今宵姻缘,一个说何须月老便试了百岁夫妇。一个说前生有分恰遇今夕良宵,一个道异日休忘,说尽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且图目下欢娱:
双双蝴蝶花间舞,两两鸳鸯水上游。
云雨已毕,紧紧偎抱而睡。
却说众卒带了众女子出来,说道:“是便是了,咱们男子多,妇人少,怎么样一个睡法?也罢,两个同一个去睡,咱和你前后夹攻,使他腹背受敌,这也是兵家的妙着。快去热起酒来,吃醉了好睡。”
商议定了,大众都是两个搂着一女子,各自快乐去了。是晚一寨兵将,俱已酒醉快活,个个人疲力倦,鼾呼而睡。
且说唐子才带领人马,换了白盔白甲白旗白帜,夤夜奔驰,将到贼营,只见有一座山坡在前,便说道:“就借他做个将台。”急带众将走上山坡看时,听得贼营鼾吸之声。
子才笑道:“不出下官所料,你听他鼾声似豹,鼻息如雷,一毫准备也没有。此时不击,更待何时。”吩咐军中快些举炮。众军应道:“得令。”于是众军一齐杀人贼营。
杀得黑天王赤身露体,慌忙逃窜,东撞西奔,说道:“夜半三更,谁来劫我的营寨!寻衣不见,只得赤体快逃生。了不得,了不得,被他寂地寞天杀进营来,吓得我梦魂颠倒,刀枪也摸不着,这也还是小事。连裤子也摸不着一条,莫说走不脱,就走脱了,也要冻出阴病症来。这怎么处?”
众喽哕应道:“要害阴症的,不止你一个,我们都有几分。有件羊皮袄子,掉在地下,等我穿好起来。”众卒听见,向前争夺,黑天王道:“你们都不要抢,拿来人了官。”
言语之间,只听得呜锣擂鼓,呐喊不绝。黑天王道:“料想走不脱,不如穿好了皮袄,坐在地上,等他拿去杀了,也还做个暖鬼。”众卒说道:“你看他的兵马密密层层都赶得来了,正合了大王的阵势,叫做众虎攒羊。”
说还未了,黑天王被众兵马拿住,去见唐经略,说道:“禀老爷,拿获了贼头,三军告捷。”子才说道:把俘贼上了囚车,解到京城治罪。你看天色将明,就此班师转去。潜形匿影而来,脚步轻快,拿获了俘贼,劫破了贼营,杀尽了余卒。到今日风也停,云也消,山也现,地也平。这都是天助成功。笑只笑这班蠢贼,被我杀得他好似:
枕边杀尽风流景,断送多少鸳鸯命。
头颅颗颗是成双,肢体般般皆兼并。
“倒使他们做了个梦不转的襄王,不知要到何时何世,方才得醒。”
话分两头。且说西川来的一个客人,姓韩,名照字盂阳,也是一位黄榜中人。
带了一仆,宦游至楚。一日韩盂阳说道:想我孟阳,自幼攻书,三朝骏伐,五占巍科,谬称国士无双,明举乡闱第一。只因有个同年兄弟,在这荆楚为官,故此匣剑囊琴,远来相访。地主虽嗟鸡肋,游人却饱猪肝。偶余润笔之资,忽动买花之兴。
“昨日媒婆来讲,说一位仕宦人家,有两位姬妾要遣。内中有一个才貌兼全,约小生今日去相,只得乘兴而来。却是一件,相便去相,只怕我这久旷之人,容易许可,把那七分的姿色,就要看作十分,相不出那真正的佳人出来。我如今须要预先慎重,把那贪花好色的念头按捺起了,然后去相佳人,才有真正眼力。”
自言自语,过街穿巷。家人说道:“相公,这就是唐乡宦的门口了。门上有人一瘸人福。”
只见一个老院子走得出来,口里说道:“唤门无别事,知为相亲来。你们就是解拜元相公么?”家人应道:“正是。媒婆来了么?”老院道:“来了多时了。请相公上少坐,待我唤她出来。张一妈,韩相公到了。”
一妈听了答道:“就来了。”随即往里催道:吴奶奶,韩相公等久了,请出来吴氏道:“来了。”预先丢了针线,早已整扮花容。“非是我好把风姿招惹,得人夸,都只为免得让人说腼腆。”
一妈道:“你请隔着帘子,先把才郎相一相,只怕比唐老爷的面貌还标致几分若不是逼抱琵琶过别船,怎能勾别刘复遇阮。”
吴氏隔着帘子相了一会,说道:“果然好一位郎君。质如琼玉,貌似莲花。且把也他胸中文章来考试,就是这相貌先中了,原怪不得那有眼的嫦娥爱少年。”
一妈道:“待我卷起帘来。韩相公,新人出来了,请来相。”韩孟阳向前仔细看一会,心中暗喜,背后说道:“果然是天姿国色,一毫假借也是没有。”一妈道:“相意么?”孟阳道:“容貌却好,但不知才思何如。”
一妈道:“这等说,就当面考一考,或是琴棋书画,或是诗词歌赋,或是吹弹歌任意出个题目来。不是我得罪讲,只怕你这解元相公,还考她不过哩。”
盂阳道:“小生有一柄扇子,上面画的是半身美人图,求小娘子题诗一首,以见才于。”遂将扇送与张一妈。一妈转递与吴氏。
吴氏接扇到手,说道:“拈韵做来的诗,不足取信。教他限个韵来。”一妈传了氏之言。孟阳道:“小生之举,原为求婚,就限个婚字韵罢。”
吴氏得韵,不须思索,拈起笔来,一挥而就。一妈见写完,拿了扇子送还孟阳“相公,扇子已题在此,请看就是了。”
孟阳接了扇子,遂展开来念道:
西子当年未范婚,芳姿传向苎萝村。
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
念完便道:“妙绝,妙绝!真正是女中才子。”对吴氏作别了道:“小生即刻送聘来柽。”吴氏遂进去了。
孟阳乃问一妈道:“请问聘金要多少?”一妈道:“三百两聘金,媒钱加二算。”孟到酋:“莫说三百,就是三千,也是值得的。照数送来。婚期就是明日。”一妈遂问遂叫家人取三两银子赏他,与一妈作别道:
孟阳讨赏枷蝴享黧嚣易得,天姿国色最难求。
盂阳带了家人回寓所去了,自然料理聘金不必说了。
却说田北平也带了家人前去相亲,说道:“莫羡倾城美,将钱去买愁。”主仆两人,转弯抹角,来到唐家门首,正撞着张一妈送韩解元去回。见了田北平,遂迎接进去,说道:“一个出门,一个进门,毕竟是大户人家好闹热的生意。老爷请在厅上坐住,待我去请第二位出来。”
一妈进去说道:“周奶奶,田家官人到了,快请出来。”周氏听了,随走出来。一妈见了道:“好一位脱套的新人我且卷起帘来”便对北平说道:“这就是周奶奶请相。”北平向前细细看了一会,周氏一见北平,着一大惊,随走进了。一妈道:“何如?相得中么?”北平道:“我便相中了她,只怕她相不中我。她与我才见一面,就连忙走进去了,多困是我面貌未必中得她的意。”
一妈道:“妇人家见了男子,自然有些害羞,难道好走将过来,同你讲话不成。”
北平道:“既然如此,替我当面断过,嫁到我家,须要安心乐意,不许憎嫌丈夫的。要依我顺我,随深逐浅,从呼听遣。却不道嫁犬随犬,切莫看样画葫芦,又来装模作样,把那新人的铺盖卷起。问他肯不肯,快些讲来。”
一妈道:“你在外而讲,他里面听,没有别话回覆,就是肯了。难道写个死字与你不成。”北平道:“这等说来,他要多少聘礼?”一妈道:“方才韩解元相的要三百两,如今这一个只要三分之一。”
北平道:“这也不多。我且问你:那韩解元相的,可曾中意么?”一妈道:“相中了,今日过聘,明日过门。”北平道:“解元的日子,一定不差。这等我也依她,即刻送聘过来,明日做亲就是。”
随叫家人取一两银子送与门公,我们回击罢。随又说道:“乡宦教成的美妾,解元选定的佳期,毕竟是我财主有福,安然享而用之。”欢欢喜喜的别了一妈,一直竟同去了。
一妈送了田北平,复转身走人内堂,见周氏便问道:周奶奶,新郎中你的意么?
周氏大怒说道:“有你这样死媒人,说这样鬼亲事,难道阳世间就没有男子,定要到阴司里面去领个鬼来相。”一妈道:“这话从哪里说起。”周氏道:“我只道你做媒人结姻亲,又谁知你是个女道士,惯把魑魅遣。这等青天白日,把一个魍魉现,若不是我惊魂易转,险些儿隔断了桃花人面。你好好去回绝了他,若还送聘过来,就是逼我上路了。”
一妈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当面回他?”周氏道:“一见他走到面前,魂灵都吓去了,哪里还讲得活出来。”一妈见说,遂背面哝聒道:“当面应承,背后又这番做作,哪一个来理你。”
周氏高声骂道:“老淫妇,贱骨头,我老实对你说,就拼了一死,决不到他家去的。若要与这魔鬼并肩同宿,倒不如到枉死城中更得些自在。”
一妈见她这等说话,痴呆了半晌,说道:“怎么做成的亲事到手的媒钱,难道被这几句刁话就弄脱了不成,待我请夫人出来,加上几句是非,硬逼她上轿便了。夫人快来。”
唐夫人正在房中睡午觉,听得叫唤,连忙起床,走出来问道:“什么事。”只见张一妈气忿忿的不做声。唐夫人道:“为甚的,为姻缘变了媒人面,莫不是鑫郎君憎嫌容貌,退还聘礼,赖却媒钱。”
一妈道:“郎君倒相中了,当不得你家姨娘,装模作样,不肯应承。总是心上不感激夫人,故意把我出气。”
唐夫人道:“是哪一个,你只讲来。”
一妈道:“两个男人都相中了,约定今日下聘,明日来娶。就是那位吴奶奶,也欢欢喜喜的走进去了。只有一位姓周的,才貌也不过如此,偏会拣精拣肥,说男子相貌欠好,配她不过。把我百般,咒骂,口里还夹七夹八,连夫人也见教了几声。还说等老爷回来要同你算账哩。”
夫人道:“不要理她,自然有我做主,怕她强到哪里。老实对她说,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化子来娶,也不愁她不去。”
一妈道:“这等说才像个大的。是便是了,这样会使性的姬妾,也亏你留到了如今。若然把别人家,打得她半死半活,皮破肉裂哩。”
夫人道:“若遣这作怪的姬妾什么打紧,拼着一顿才丁作饯行的酒就是了。”一妈道:“只怕你口便说得硬,到了当场手又软了。老身且回去了来。”夫人道:“明日须要早些来。”一妈道:“这个自然。”
却说张一妈到了次早起来,连忙走到唐经略家去,伺候两家来迎亲不题。
且说韩解元家一个家人,奉了家主之命,口中说道:
才子佳人钮不来,呆郎巧妇拆难开。
世事万般都可料,合婚哑谜最难猜。
“你说我为何道这几句,只因我家相公是个有名的才子,昨日相中的那房姬妾,又是个绝代的佳人。这一男一女,若还配合起来,竟是普天之下第一对好夫妻了。谁想姻缘不偶,又有变卦出来。送过聘礼之后,我家相公把缙绅一看,履历一查,看那姓唐的乡宦,是那一科举人。查来查去,原来是我家相公的年伯。故此要我前去退亲。”
家人来到唐家,正遇一妈,向她说明了就里。一妈无奈,只得进内,对夫人道:
“夫人,韩解元要退财礼。”
夫人道:“那吴氏眉限都好,他还有何不中意。”
一妈道:“那韩相公说,唐老爷是他的年伯,不便做亲,故此叫了管家来退财礼。”
夫人道:“若还果是年侄,自然没有做亲之理。既然如此,只得把聘礼还他。”夫人遂进房去,把他的聘礼原封不动,取得出来,说道:“一妈,就烦你送还去与他。”
一妈接了聘礼,送出来交还与韩管家。管家道:“婚姻两手撒开,聘礼原封不动。只愁恼杀佳人,空做一场好梦。”
家人接了银子竟回去了。一妈转身进来,听得唐夫人叹道:“这两个里面极作怪的。就是吴氏,我第一要打发她,偏有这般凑巧的事。哎,天公天公,自古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你为什么这等狠心,偏要与我作对,使我这绝命刀拔出来了,又归回鞘,方便事没有半毫。纵容男子宠阿娇,扶助奸党,恶智偏狂!”
一妈道:“夫人不须烦恼,终久在我身上,替你出脱了她。休要烦闷,不必心焦,那天公枉费使乖弄巧,我自然有移山撮海的手段,这件缺货人人要。迟些儿卖价钱更高。”
说话之间,只听得鼓乐喧天,花爆震地。一妈道:“田家的轿子来了,快请新人出来。”唐夫人道:“做你不着'去催她上轿”一妈遂走进她卧房门首唤道:“周奶奶,轿子来了,请出来罢。”不听见答应。
连叫儿声,也不听见答应。呀,叫了半日,全然不理,要走进去,房门又是拴的。我有道理。
遂转身对夫人说道:“夫人,我昨日同她闹了一场,心上自然不快。见我去叫,预先把门关了,须要夫人走得去,好好的唤了他来,看银子面上吃些气罢了。”
夫人自己走去唤道:“周家姨娘,你的轿子到了,出来罢。”连叫几声不见答应,遂发怒大声说道:“怎么别人叫你不应,连我做大的叫你,你也装模作样起来,难道你关上房门就罢了不成!”叫:…环快来!
环听见夫人呼唤,急忙走向前来。夫人道:“有这等奇事,我就不信了。替我撬开门来。”环与一妈一同把门撬开,走得进房,吓了一跳,齐说道:“夫人不好了,周家姨娘吊死了!”
唐夫人听见周氏吊死,便痴呆了半响,说道:“这怎么处?怪得眼睛跳,老鸦叫,这场事如何了。虽是她寿数定,无常到了逃不脱,区区的罪账也难消。若是打发出了门,老爷回来,不过啕了一场小气,如今逼出人命,将来就有大气啕了。怎么了得。”
一妈道:“老爷回来,只说是病死的就是了,难道怕他检尸不成。休要疑虑,且莫哜哺,本家的人命,谁来证你。便成疑狱,终久是阴销的。况且又无原告,蛇不露足,谁人知道。”
夫人道:“一妈你不知道我家的事,别人的口嘴都掩得住,吴氏那个妖精,往常没有是非,她还要生出话来,在老爷面前调唇弄舌。难道有了这样歹事,她还肯替我掩饰不成。”
一妈道:“是我倒不曾想到,也说得有理,她是不肯隐瞒的。”想了一想便道:
“有了。夫人,我有个绝妙的计较,神仙也想不出的。又灭了她的嘴,又除了你的害,你把什么东西谢我?”
夫人道:“若得如此,凭你要什么谢仪,我都肯出。请问是什么计较?”
一妈道:“方才韩解元来退聘礼,吴家姨娘还不曾知道。她见男子生得美貌,好不要嫁得慌。不如把田家的轿子只说是韩家的,哄她钻了进去,打发这冤家出了门。田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来退还你不成。就是新人受些惊吓,也只好在肚子里面咒我们几声罢了,料想不能勾回来同我们讲话。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后来学嘴,岂不是个万全之策。”
夫人大喜道:“好计,好计!真个是神仙料不出的,比那陈平六出计还高。就要新人上了花轿,这两件祸事一齐消。谢天谢地,忙把纸钱来烧。事不宜迟,你就哄她上轿。若迟一会,就要走漏消息了。”
一妈道:“不须夫人嘱咐,花轿将近来到门了,我去哄他上轿就是了。”
不知吴氏可曾听她哄上轿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