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文汉听了久井的话,实在有些不耐烦。只因久井的谈锋不弱,恐怕一时气涌上来,答错了话,给他拿着短处,占不了上风,只得勉强按捺。细细的听他说完了,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登时无名火直冒上来,也照样打了个哈哈道:“先生的话说得最多,理由最充分,我更听得最明白。但不知先生夤夜枉顾,特来说这一长篇理由最充分的话是个什么意思?斋藤先生有志向学,是极好的事,也是我们少年应分的事。无论是拿着父母的钱与旁人的钱,去几百里与几千里,都与有志求学无关系。少年求学是时间问题,不是道理金钱的问题。是个人自立的问题,不是为父兄国家的问题。总之,人类应有知识,去求知识是自动,不是他动。先生的话,我极佩服,先生的理想,我却不敢赞成。但是先生与斋藤先生来的意思,决不是来和我辩论学说,一定还有再高尚的教训,敢请二位明白指示。”久井听了黄文汉这几句大刀阔斧的辩论,就好像刚才自己说的理由一句也不能成立似的,暗想:这姓黄的好厉害!哪里不懂我们的来意,分明是想拿情面压住我们,使我们说不出来。我们既来了,岂有不和他谈判清楚就走的?听说中国人是生得贱的,给脸不要脸,和他硬干,他倒服服帖帖了。想了一想,正待开口,房门开处,下女双手捧着一匣点心进来。黄文汉亲自斟了两杯茶送到二人跟前,二人连忙行礼接了。下女退出去,顺手推关了门。久井喝了口茶,笑向黄文汉道:“先生驳我的话,驳得很好。但是我今日向先生说的话,先生无驳理之必要。先生能原谅我来说话的意思就好了。”黄文汉见他踌躇不好出口,心想:我硬不揭穿他,看他怎样,便也笑道:“先生的来意,我只认作亲善,我代刘君感谢二位的厚意。说话的意思,我实在不曾领会,还要求先生原谅。”久井听了,变了色,将茶杯往席上一搁,冷冷的笑了一笑说道:“既先生真不懂得,我就只好直说了。实在是因为刘先生家里今日闹得太过分了些儿,斋藤君简直不能做功课。帝国大学的年终试验最是要紧,若是落第下来,便是我刚才说的,于斋藤君身上就有种种大不利益的事发现。今日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斋藤君因刘先生这边闹得无法,打开窗户要求了一会。刘先生这边正闹得高兴,没人理会,急得说了几句稍微剧烈的话。不料刘先生这边忽然出来两位朋友,将斋藤君痛骂了一会。斋藤君平日最爱和平,又怕闹狠了,更分了做功课的心,忍气没有回话。我在会社里办事,须夜间九点钟才得归家。归家来见斋藤君如此这般的说,听刘先生这边还是闹得天翻地覆。情逼无奈,才敢登门请教。我想刘先生这边何必有意与斋藤君为难?况且各位先生都是大远的到敝国来留学,也不容易,这非闹不可理由,恐怕没有。”黄文汉听久井说完,从容笑道:“二位枉顾,原来如此。我若早知道斋藤君是住在法学博士家里,今日三点钟的时候,我早到府上来了。我只听了斋藤君骂我们的话,以为必是个下等社会的人才这般不讲理,开口便骂人,所以只回了两句,也就罢了。不是先生自己说出来,我始终不疑斋藤君会有那么恶口。但是已过的事,也不必说了。不过今晚虽蒙先生枉顾,先生的好意,却不能发生效力。先生若是好意的要求,则进门一番话,不必带着教训的语调。若是恶意的干涉,须得究明我们饮酒作乐的原由,与有否妨害治安的行动。斋藤君尚在学生时代,不知外事,不足责备。先生学位是法学博士,又在会社里办事,新闻纸大约是不能不看的。今日是敝国什么日子,先生难道一无所闻吗?今日十月十日,是敝国的国庆纪念日。敝国脱离数千年的专制政府,新建共和,国庆纪念的这一日,是应该竭欢庆祝的。虽在他人的国内,只要没有妨害治安的行动,旁人安得加以无礼的干涉!”
久井、斋藤听了,都大吃一惊。久井勉强说道:“贵国的国庆纪念,我也知道。但纪念是贵国的,与敝国的学生斋藤君没有关系。因贵国在敝国的居留民庆祝国庆纪念,而必使敝国的学生不能用功,还说不曾有妨害治安的行动,先生虽然雄辩,这理由恐怕说不过去。”黄文汉望着久井笑道:“先生在哪个会社,办的什么事?今日下午斋藤君在帝国大学上了什么课?敝国的国庆纪念日是敝国的,与贵国学生无关系,这句话精神完足,颠扑不破。只是世界上公共的礼拜日,先生恐怕不能说与斋藤君没有关系。今日礼拜六,各学堂下午都没有课,便是各会社,下午也就停止办公。先生如有意要干涉我们,先生自己不能不站稳地步。今日下午不上课、不办公,是为什么?斋藤君一人要用功,旁人不能干涉。旁人于规定的游戏时间行乐,岂有旁人说话的余地!”久井不待黄文汉说完,一张脸早就急得通红,斋藤也急得手足无所措。久井向黄文汉行礼道:“我来奉访,并不敢存干涉的意思。也是斋藤君用功情切,不暇思索,冒昧的跑来,求先生原谅。以后我当常来领教。”说完,对斋藤使了个眼色,行礼作辞。黄文汉还礼,留他们再坐。二人哪里肯留,匆匆忙忙走了。
黄文汉略送了几步,转身回来,只见胡庄从里面房中跳出来,一把拉了黄文汉的手,大笑道:“不错,不错!真不怪人人恭维你有外交家的本领,连我都佩服你了。”黄文汉笑着谦让道:“这算得什么,来人原不厉害。这小小的事也办不了,你我还能在这里立得住脚?小鬼惯会欺人,程咬金的三板斧,躲过他便没事了。见惯了的,只当他们做把戏,闹着开心。我们今日虽是早安排痛闹,但不是小鬼一骂,我们闹到五六点钟也该散了。因为要争这口气,都弄得精疲力竭。他们在那边,只怕要急坏了,我们赶快过去。”胡庄道:“我早就来了,因见你交涉正办得得手,所以不曾进来。我们过去罢!”说毕,叫下女收拾茶点。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便跑到前门,将门锁好,同黄文汉走后门,仍过这边来。三个下女在厨房里一见黄文汉,都跳起来喊:“黄先生万岁!”黄文汉笑了一笑,走到客厅里。一房人都寂静无声,见黄文汉笑嘻嘻的进来,才大家一齐抢着问交涉如何办的?黄文汉笑道:“我已说得舌敝唇焦了,老胡听得清楚,教老胡说罢!”胡庄将众人望了一望笑道;“罗呆子到哪里去了,怎的不见?”张全笑道:“他听得有个法学博士来了,说这事情不妙,说不定大家都要弄到警察署去,教我和他先走,免得吃亏。我说不怕,他一定不放心要走,就由他走了。”胡庄笑了一笑,便将黄文汉办交涉的情形,一丝不漏的说给大众听。大众不待说对黄文汉有番恭维。黄文汉见时候不早了,提议说道:“我们散了罢,今日总算是尽兴了。”大众都赞成,登时散会,各自归家。
次日,黄文汉到美术学校替梅子报了名,补缴两个月的学费,领了讲义及听讲券。在衣店寻了会美术学校的制服,寻不着,便买了些裁料,归家来教圆子赶着缝制。好在和服缝制容易,一日一夜便做成了两套。买了条裙子,以及进美术学校应用的什物都买了。开了篇细帐,将计划说给苏仲武听。苏仲武听了,惊得没有主意,沉吟了半晌道:“我看索性再迟一会,等到年假的时候,他们自己来了,再委婉的请你和他们说。此刻巴巴的请起她来,怎么好?”黄文汉道:“再迟更不好办,梅子此时已有两个月的胎,迟到年底,是四个月了。她身材瘦小的人,四个月的肚子如何隐藏得住?她的性格又古怪,不肯听话。你前日没听她说,她母亲一知道,她就要自杀?日本人不像中国人,他们把自杀看得很不要紧的。她既有这句话,决不是说着玩的。不早些将她的心安下来,万一出了乱子,我成全你们的,不倒害了你们吗?”苏仲武道:“不错,她近来时常对我说,怕她母亲知道了,给她下不去。到那时除非死了,若教她出丑是不行的。我以为女子素来是这般的,动不动就是死,其实哪里肯舍得死,因此不甚在意。你想的主意必不错。不过她母亲来了,我和她怪难为情的,怎好?”黄文汉笑道:“红娘说得好:‘羞时休做。’你此刻也不要说给她听,她母亲来的时候,必住在我家里。到那时再告诉她,教她改装束,只说是在美术学校上课回来。以后白天到你家里来,推说上课,夜间到我家去歇。等我交涉办妥之后,结婚迟早,再商量着定就是了。”苏仲武连连的点头答应。黄文汉的细帐八十余元,苏仲武拿出一百块钱来给了黄文汉。黄文汉收了归家。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十月十七日下午,春子果然来了。
见黄文汉住的房子比从前小了许多,一点富贵气象也没有,心中很是诧异。黄文汉和周子迎了出来,都表示一种极亲热样子。
黄文汉开口笑道:“我两人本打算到停车场来迎接,因为不见夫人有信来,不知道何时可到。夫人为什么不早写封信来?找我这地方只怕很找了一会。”春子笑答道:“怎好又惊动贤夫妇?小女为何不见出来?”黄文汉和圆子一边让春子进内房里坐,一边答道:“梅小姐上课去了,就要回的。今日是礼拜六,本应早回的。因为美术学校开展览会,梅小姐在里面招待,大约要五点钟以后才得回来。”春子点点头,谢了黄文汉和圆子二人照顾之劳,拿出许多爱知县的土产来,送给黄文汉和圆子。苏仲武也有一份。黄文汉谢了,都教下女收藏起来。圆子帮着下女搬好了礼物,教下女拿了衣裙,临时做了个书包,送到苏仲武家去。苏仲武接了,心中跳个不住。梅子问送了什么东西来,打开一看,不觉怔了,道:“这样的衣裙,拿来做什么?”苏仲武慢慢的说道:“母亲来了,黄先生教你装个美术学校的学生去见。以后你只能白天里到这里来,夜间是要在那边歇宿的了。”梅子听得她母亲来了,如闻了个晴天霹雳,登时腿都软了,往席上一蹲,低了头出神。下女见没得话说,就作辞走了。苏仲武心中也很着急,怕春子看出破绽来。只是春子已经来了,免不得是要见面的,只得极力的安慰梅子道:“你放心去,有黄先生和圆子姐姐在那里,决不会使你受委屈的。
我有个最好的计策告诉你,倘若母亲看出来了,盘问你的时候,你只学此刻这样,低着头不做一声就是。”梅子瞅了苏仲武一眼,举起小拳头在苏仲武臂膊上打了一下道:“都是你害了我,还拿着我开心。我不做声,我妈就不问了吗?只是我妈在爱知县好好的,无缘无故跑到东京来做什么?,我又没写信去叫她来,她来又没写信告诉我,不是来得讨厌吗?”苏仲武跺了跺脚道:“不是来得讨厌做什么,我听了这信,几乎要急死了。”梅子道,“你几时就听了信?”苏仲武道:“老黄故意将母亲叫来的,不然母亲怎得就来?”梅子道:“黄先生又没癫,将我妈叫来做什么,不是奇怪吗?你不要哄我。黄先生特意教我妈一个人回爱知县去的,我又没得罪他,他决不会故意将我妈叫来。”苏仲武听了梅子这番小孩子话,也忍笑不住,细细的把黄文汉的意思说给梅子听了,教她改换装束。梅子摇头道:“不换也罢了,我妈跟前不要紧的。”苏仲武诧异道:“为什么不改换不要紧?”梅子瞧着苏仲武出神道:“妈跟前不换衣服,有什么要紧?”苏仲武着急道:“我和你说的话,没听清楚吗?既要装美术学校的学生,怎的不换衣服不要紧!”梅子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你们做的事,都是麻烦的,定要换,便换了也使得。”说着,拿起衣服抖开一看笑道:“这乌鸦一般的衣服,教我怎么好意思穿了在街上走?”苏仲武道:“没法,是这样的制服,只得穿它。好在穿的人不少。一个人的心理真变更得快。我往日见了穿美术学校制服的女学生,觉得个个标致得很。就是相貌生得丑陋些儿的,也因为他有美术思想,不觉得讨厌。自遇了你之后,见了那些学生,一个个都有些不如法起来了,哪管他们有什么美术思想?就是现在看了这衣,把你身上的衣比起来,实在是有些难看。”梅子听苏仲武这般说,拿了那件美术学校的制服,只管翻来覆去的看,不想更换。
苏仲武又催了一会,才将身上的衣服脱下,露出里面粉红绣花的衬衣来,胸前两朵软温润滑的乳头肉,饱饱满满的将衬衣撑起,两支筑脂刻玉的小臂膊,映着衬衣的娇艳颜色,更显得没一些儿瑕垢。苏仲武留神看梅子浑身上下,自顶至踵,没一处看了不动心,忍不住搂抱着温存抚摸了一会。梅子怕冷,才替她将制服穿上,系了裙子。
梅子自己低着头看了一会,笑问苏仲武道:“你看像个女学生么?”苏仲武摇头道:“不像。”梅子收了笑容,连连问道:“为什么不像?说给我听。”苏仲武笑道:“你自己说如何得像!哪里有这样的女学生。”梅子道:“你这话怎么讲?我不懂。”苏仲武道:“这也不懂得。像你如何有工夫去上课的?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美人可爱吗?能够天天去上课的,纵美都有限。我心中常是这般想:除非幼稚园、初等小学校,有极可爱的女小孩子,一到了中学,就靠不住了。像你这样的,有情人或有丈夫的,不待说是一来舍不得,二来不放心。
教她每日来回的跑,就是没有情人或丈夫,她父母亲属也必不敢放她出来。所以女学生里面绝对没有了不得的。莫说是像你这样绝色的女子,就是略微生得整齐的少年男子,在中国福建省都不敢轻易出来。”梅子笑道:‘男子出来怕什么?”苏仲武心想说出来不雅相,不说罢了,便笑道:“怕是不怕什么,不过太生好了,走出来给人家女子看见,恐怕人家女子害相思病。”梅子听得,啐了苏仲武一口道:“什么女子见着生得好的男子,就害相思病。只说中国福建省的女子是这般下贱罢了。”苏仲武只嘻嘻的望着梅子笑,梅子道:“不是吗?”苏仲武连忙点头道:“一些儿也不错。母亲在黄家等,快去见见罢!”梅子赌气将身子一扭,往外就走。苏仲武叫道:“且慢着。既装女学生,书包总得带一个。”梅子转身道:“书包在哪里?”苏仲武提了给他道:“也没打开看,不知里面是几本什么书?”梅子接了蹲下来,笑道:“等我开了看看是些什么!姐姐或者包了些吃的给我也未可知。要是有吃的,我们同吃了再去。”苏仲武笑着答应,打开一看,哪有甚可吃者,就是美术学校几本没开页的讲义’,和几枝削好了的五色铅笔,两本写生簿。梅子往旁边一撂道:“这些东西送来做什么!我妈又不认识字,把你桌上的书,包几本去都使得。”苏仲武将铅笔、书本聚起来包好道:“表面上不能不是这样做。好妹妹,你提了去罢,今晚若能回,你还是回来同睡。”梅子点了点头,接着书包往外走。苏仲武在后面跟着嘱咐道:“母亲问你话,你要留神一点,不可和平日一样,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梅子走到门口,苏仲武还跟在后面,不住的叮咛嘱咐。梅子听了,着急起来道:“我理会得,你不要麻烦罢。”苏仲武见梅子发急,才不说了。
梅子别了苏仲武,到黄文汉家来。刚走到黄家门首,只见送衣的下女迎面走来,见了梅子笑道:“我家太太久等太太不来,甚是着急,教我来催。”梅子点头,低声问下女道:“你听我妈说什么没有?”下女摇头道:“他们说话,我不在跟前,什么也没听得。只听得老太太说苏先生。”梅子忙问道:“说苏先生什么?”下女道:“没听清说苏先生什么。我家老爷教我收拾老太太从爱知县带来的东西的时候,仿佛听得说苏先生几个字。”梅子听了,心中更有些着慌,想再问问下女,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下女只顾催着进去。梅子无法,只得教下女先进去,自己定了定神,提着书包,极力装出没事的模样,推门走了进去。跨进房门,即见春子正坐着和黄文汉说话,不禁哎哟了一声,将书包往房角上一撂,几步跑到春子跟前,一把将春子的颈搂住,口中叫道:“我的妈呀,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写封信给我!”黄文汉听了这一句话,心中老大吃了一惊。
不知春子母女会面后如何,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