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文汉站在巷口等那女子出来,站了几分钟,自己思量,觉着好笑。暗道:她在不在家中尚不知道,如何知道她一定会出来?我站在这里等,岂不是呆子吗?我何不装个初来东京的乡里人,到她家去问路。一刻工夫,谅也没人识破。黄文汉心中是这般想,脚便向巷里走。见里面有所房子的门面,和杨长子说的一丝不错。正待过去喊门,忽听得里面推得纸门响。
此时已是黄昏时候,黄文汉从明处望暗处,尤其望不清楚。只仿佛觉得有人在栅栏门里,将要出外。黄文汉仔细定睛一看,正和杨长子所说的那女子一般无二。黄文汉心想:我站在这里,使她认清了我不妥。不如退出巷口,看她向哪方走,再跟着她,细察她的举动。想罢,即退出巷口,远远的站着。
此时街上的电灯早燃了,只见一个中国装的女子从巷里出来,径向神田大街走去。黄文汉细察她的走路步法及身材态度,都有些像日本女人,便紧走几步跟了上去。那女子时走时停,步看沿街这些店家门口陈设的货物,又不像是要买什么,无意中闲逛似的。黄文汉看她的举动,实有可疑。心想:怪道杨长子钉她的梢,就是我也分不出她是哪类人来。
那女子缓缓的走到锦町,在新声馆门口,抬头望了会门栏上悬挂的活动影戏的油画,—从身边掏出钱包来。黄文汉料道她是要买票入场,也掏出钱来,挨近身去。见她买的是特等票,便也买了张特等的。新声馆的特等座位不多,只能容得十来个人。黄文汉跟着那女子上楼,见特等里面已坐得没有多少隙地。
下女拿了两个蒲团,见黄文汉和那女子同走,以为是同来的。
殷勤向座客要求往两边分让出两个座位来,将蒲团放下,拿了两张影戏单,都纳在黄文汉手里。黄文汉便送了张给那女子。
那女子看了黄文汉两眼,笑着接了,坐下来看影戏。黄文汉见余下的地位很仄,便将外套脱下,拥着坐了。觉得粉香扑鼻,温软异常,眼睛虽也望着影戏,心中却摇摇不定。想道:不知这女子果是何等人?怎的行动只是一个人,又这般欢喜看影戏。看她的神情,老练沉着,很像个老于风尘的。这人若在神田方面住了好久,像她这样欢喜看活动影戏,我是个每日在神田行走的人,何以从前一次都不曾遇着?她这装束举动都是很惹人注意的。只要是留学生,任是何人见了,必得停步望望她。
她若在这里住得长久,我应该早得了消息。杨长子昨夜才遇着,我今日才知道,她必来神田不久。看她这天马行空的样子,若和她鬼鬼祟祟的吊膀子,她必然瞧我不起。况我并没和她吊膀子的心,不过听杨长子说她举动诡异,想研究她到底是个什么样人。她既穿中国衣服,就是日本女人,必也能说几句中国话。
我且当她作中国女人,用中国话和她谈谈,看她怎样?
黄文汉想停当了,便掉过脸望那女子,见她目不转睛的望着活动影戏,黄文汉没有开口攀谈的机会。黄文汉从袋中摸出雪茄来,擦上洋火,呼呼的吸烟。那女子见黄文汉并不抬头看影戏,也觉得奇异似的,不住的用眼来瞟黄文汉。黄文汉便乘着机会说道:“头几幕滑稽剧,是哄小孩子玩的,看着没趣味。”说完望那女子笑了一笑。那女子听了,似乎懂得,也笑着点了点头,并不答话。黄文汉接着笑问道:“女士来东京多久了?”黄文汉的话说得很从容。那女子伸着一个指头,笑答道:“一个月。”黄文汉一听她这“一个月”三个字的发音,知道她确是日本女人,曾在中国北方居住过的。便改口用日本话说道:“女士在中国想必住得很久,所以能懂中国话。中国衣服也穿得如此整齐。我将女士当作中国人,和女士说中国话,真冒昧得很。”那女子反笑着用中国话答道:“我毕竟是中国人、是日本人,阁下此时想还没弄清楚。”黄文汉听她发音勉强,疾徐高下,都不甚自如,暗自好笑:她自以为中国话说得好,竟想欺我,或竟认我作日本人。我便假充个日本人去骗她。便望着那女子的脸笑道:“女士居住中国的程度,或者不及我。我的中国话在中国人里面,若是不知道,少有听得出的。女士的中国话,是不错,不过我一听就听出来了。”那女子笑道:“阁下的中国话,我一听也听了出来!阁下贵姓?一向在中国什么地方居住?”黄文汉身边时常揣着“中村助藏”的名片,此时遂拿了张出来,笑嘻嘻的递给那女子。那女子接着看了看,也从怀中掏出个片夹子来,抽了张送给黄文汉。黄文汉见上面只印着“柳花”两个字。知道日本也有姓柳的,这“花”字,必是在日本的时候叫花子,想教人将她认作中国人,故把“子”字去掉。“柳花”两字也很像个女人的名字,不过是妓女才肯取这样的名字。或者她竟是在北边当妓女亦未可知。柳花见黄文汉望着名片出神,轻轻推了黄文汉一下笑道:“中村先生想什么?你看正剧的影片已经映写起来了!”黄文汉才敛神收了名片。
正要看影戏,觉得有人在背后扳他的肩窝。掉转脸来一看,乃是《万朝报》的记者,姓福田,名正平的。这福田的母亲叫福田英子,是个讲社会学的。明治三十八年,不知因什么事,福田英子反对政府,制造了几个炸弹,谋刺一个大政客,机事不密,被政府逮捕了,在大阪监狱里关了几年。期满出来,住在东京。黄文汉也曾研究过社会学,又仰慕这福田英子是个女英雄,特意去拜访她。福田英子见黄文汉少年英锐之气显在外面,很夸奖他,说将来很可希望他做一番事业,教他儿子福田正平时常和黄文汉亲近。福田正平是明治大学的毕业生,在《万朝报》当编辑,很有点名誉。
黄文汉见是他,连忙掉转身体与他握手,先问了福田英子的好。福田正平鞠躬道谢的道:“家慈因久不见你了,很盼望你去谈谈。近来她老人家时常多病,想搬到乡下去调养,因此盼望你去谈谈。”黄文汉连连点头道:“我早就应去请安。她老人家既盼望我去,我明日就去,你可能在家里等我?”福田正平道:“等你也使得。”福田正平说完,悄悄的问黄文汉道:“这女子你刚才和她交换名片,你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么?”
黄文汉道:“我因为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才和她交换名片。
你知道她的历史吗?”福田正平摇头道:“我也是很想知道她的历史。”黄文汉二人说话声音虽很细,柳花却已仿佛听得是说她,回过脸来,和福田正平点头。福田正平也点了点头。黄文汉遂向柳花小声告知了福田正平的姓字职务。福田正平本来是个雄武的少年,又是个新闻记者。日本人把新闻记者看得很重,当下柳花便表出很敬慕的神色来。福田正平向黄文汉道:“这里不便说话,妨害旁人听辨士的讲演。我们不用看了罢。”黄文汉本来不大欢喜看活动影戏,便笑向柳花道:“我二人的意思,想请女士出外面谈谈,不知女士可肯牺牲今夜没有演完的影戏?”柳花忙笑着答道:“我看影戏,原是借着消遣,二位有意想和我谈话,好极了。”
于是三人都起身,黄文汉披好了外套,一同出了新声馆。
黄文汉道:“我们去哪里好谈话哩?”福田正平道:“我们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去,随意吃点东西,有话也好在那里谈。”黄文汉说:“也好。我们找一家清静的料理店,不嫌小,只要略为干净的就得咧。”柳花笑道:“依我的意思,不如径到我家里去,不知二位的意思怎样?我家中别无他人,只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子。要吃酒菜,我家中也有现成的。”黄文汉二人听了,都异常高兴,同声笑答道:“承女士不弃,我们哪有不愿意之理!”柳花笑道:“二位既愿意,等我上前引导。”黄文汉笑道:“不烦女士引导,女士的尊居,我早知道了。”柳花诧异道:“我和中村先生今日才见面,怎早就知道了我的住处,这不是奇事吗?”黄文汉笑着不则声,柳花只顾向前走。福田正平拉了黄文汉问道:“她如何叫你中村先生?”黄文汉笑道:“他把我当日本人,我就假充日本人给她看。”福田正平笑道:“这才真是无独有偶。她分明是个日本人,要混充中国人,你分明是中国人,却要混充日本人。你们俩倒可配合起来成一对夫妇。”黄文汉忙止住福田道:“低声些!她听了还说我们有意轻薄她。”福田正平笑道:“她就听了,也决不会怪我们有意轻薄。她这种女子,是日本女子中具有特种性的。我知道她们也有一种团体,宗旨却是很正大。不过政府对于她们,很注意的监视。我一望就认得出是那秘密团体里的人。”黄文汉惊道:“你知道她们是种什么秘密团体?宗旨既是正大,何以政府注意的监视?”福田正平道:“她们这种秘密团体,家慈从前也曾在里面当过干事。后来因一点小事,与里面的团员意见冲突,退了出来。她们的宗旨是尽各个人本身的能力,与国家谋幸福。对于政府,却带几分仇视的心思。”黄文汉道:“她们女子虽说尽各个人的能力,为国家谋幸福,只是她们的力量也有限得很,对政府何以必带几分仇视的心思?她们这团体的组织法,我就真不懂得了。”福田正平道:“她们的力量却是不小。于今奉天、吉林以及南满洲,她们的团员都布满了。”黄文汉道:“她们的团员在奉天、吉林、南满洲做什么?”
福田正平道:“做种种小生意的也有,当妓女的占多半数。”
黄文汉笑道:“这简直是秘密卖淫团了!”福田正平听了,登时红了脸,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黄文汉一想:我这话太说鲁莽了。他母亲在这团里当过干事,我如何能这般直说?当下心中翻悔不迭,不便再往下问了,都低着头,默然跟了柳花走。
不一时到了北神保町。柳花站在巷口,让黄文汉二人进去。
黄文汉认得柳花的家,伸手去推栅栏门。推了两下,推不开,只撼得铃子当当的响。柳花抢近身笑道:“里面有个铁闩,等我来抽了。”说着将那纤纤玉手伸了进去,摸着铁闩抽了出来,随手推开了门。黄文汉二人都进去脱了靴子,里面老妈子迎了出来,三人同进房。黄文汉见一间八叠席房里面,陈设都学着中国的样式。一张小铁床,上面铺了中国的被褥,甚是精洁,一张红木嵌玻璃的大衣橱,一个梳妆台,一张八仙桌,几把单靠椅,都是中国搬来的。柳花让黄文汉二人坐了,老妈子端出个白铜火盆来生火。黄文汉看那火盆也是中国的,便笑向柳花道:“女士搬这些家具到日本来,只怕很费得不少的力。”柳花笑道:“这些家具跟随我的日子不少了。搬到日本来,却没费什么力。在中国搬来搬去倒劳神不少。这些东西都是在上海买的。在汉口住了半年,就搬到汉口。后来到营口,又搬到营口。在营口住不上一年,又搬到哈尔滨。哈尔滨住了一年多,又搬到旅顺。旅顺住了两年,又搬到大连。这回从大连搬到东京来,才住了不到一个月。不知几月一年之后,又将搬往什么地方去?”黄文汉笑道:“这么说来,搬运费倒比买价高了。”柳花道:“可不是吗?我也是没法,又舍不得丢掉。”柳花说毕,折身进里面去了。黄文汉笑向福田正平道:“你所见不错,她果是这种秘密团体里的人,像她也就算是个老于风尘的了。你说也很想知道她的历史,何不问问她?”福田正平笑道:“她刚才已说了个明白,还问她怎的?”黄文汉笑道:“你想知道的,就是如此么?”福田正平道:“她们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历史?”黄文汉道:“我不懂你刚才说,她们这秘密团体带了几分仇视政府的心思,是个什么道理?你何不索性明白说给我听。”福田正平听了,望着黄文汉发怔道:“你为什么这也要问我,不是装糊涂吗?”黄文汉低头思索了一会,兀自想不出这仇视政府的道理来,呆呆的望了福田正平,要福田正平说。福田正平发急道:“她们受政府监视,自然有些仇视政府的心思。你是个呆鸟,这也不懂得?”黄文汉才恍然大悟,连道:“哦,哦!这须怪不得我,你说得太慎重,我听得太仔细。以为是个在野党的组织,这仇视政府的心思,必然有个很大的道理在里面。越想越深远,越想不出这道理来。你若直截了当的说,我也不白费这许多时的脑力了。怪道你说她决不会怪你轻薄,原来如此。”福田正平笑道:“你此刻可明白了?”黄文汉点头笑道:“明白了。”二人说话时,柳花端着两个菜碟子出来,放在八仙桌上。拿椅子垫了脚上去,将电灯放下。黄文汉看两个菜碟内,一碟松花蛋,一碟火腿,忙起身笑道:“更完全是中国式了。亏你连这些东西都带着回来。”柳花笑道:“中村先生不要笑话。”福田正平在旁边打着哈哈道:“你装中国人,费了多少本钱,还被人看出来了。他装日本人,一钱不费,你倒看他不出。”柳花望着黄文汉笑道:“好吗!你竟是中国人。我说日本人说中国话如何说得那般如意。”黄文汉也打着哈哈道:“你刚才还说被你听出来了。于今听得有人说破了,我的中国话就那般如意了。”柳花笑道:“不是这般说。我说听出来了,是说听出你的日本话来了。你的日本话实在是说得好。无论是谁,也不能说不像日本人。”福田正平道:“这话不错。黄君的日本话很难得找他的破绽。我们日本人说日本话,倒有许多错了语法的。乡里人更是十有七八他动自动混个不清楚,黄君绝没有这些毛病。说哪一类话,就纯粹是哪一类话。语调变化一些儿也不会错,自然听不出是中国人来。”
柳花点头笑着,又进去了。须臾老妈子也端菜出来。黄文汉看是一碟薰鱼,一碟板鸭。柳花接着提了壶酒、三副杯箸出来,安好了杯箸,斟了酒,请二人入座。柳花重新问了黄文汉的名字。三人传杯递盏,吃喝起来。
黄文汉心想:这地方,在东京倒是个有一无二的所在。将来知道的多了,生意一定发达的。就只怕被亡命客知道了,他们不懂日本话的人多,正难得像她这样的一个懂中国话的女子陪他们取乐。人人都争着来玩,一旦打起醋坛子来,被警察知道了,害得她又要搬往别处去,那就可惜了。幸好此刻在东京的亡命客很有限了,若是去年八九月间的时候,这地方只怕早就臣门如市的了。黄文汉胡想了一会,柳花只顾执着壶殷勤劝酒。黄文汉笑道:“我们糊里糊涂跑到你家里来,便扰你的东,我们也应借着你的酒,转敬你一杯,才是作客之道。”柳花笑道:“我自己会喝,不用客气,我已喝得不少了。”黄文汉看柳花的脸,果然红了,虽是有了点年纪,却仍很饶风致。一时高兴,定要敬她的酒。柳花无奈,只得陪黄文汉喝了一杯。福田正平也夺了酒壶来敬,柳花也只得陪喝。一刹时壶中的酒已罄,柳花叫老妈子再烫。黄文汉二人同声止住道:“时候不早了,下次再来叨扰罢!”柳花笑道:“已是十二点多钟了,两位都不必回去,我们再喝几杯,就在此地下榻罢。两位可睡我床上,我另打个铺就是了。也不费甚事,免得半夜里在街上跑。此刻已没了电车,外面又冷得紧,我这里以后还要请二位时常来。用不着客气。”
黄文汉听了,心中有些活动。望着福田正平,想福田正平答应。福田正平素来不大在外面歇宿的,并且这种地方,他是个顾全名誉的人、如何肯在这里住夜?见黄文汉望着他,没有想走的意思,便笑向柳花道:“我是不能不回去的,黄君尽可在这里歇宿。我对不住,先走了。”说着,起身向黄文汉道:“你就不必走了,明日到我家里来,我在家中等你。”黄文汉也起身道:“要走一同走,让你一个人回去,不是笑话吗?”
福田正平道:“不相干。我原是一个人来的,你何必和我客气?”
不知黄文汉这晚果在柳花家住了夜不曾,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