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撰送了成连生去后,正想出外顺便打听朱正章的历史,才走到门口,只见郑绍畋笑嘻嘻的走了来。周撰即迎着问道:“你有了什么喜事,这样眉花眼笑的?”郑绍畋一边邀周撰回房,一边说道:“我听了件新鲜事,特来说给你听。”周撰听了,笑着同郑绍畋回到房内。松子迎着郑绍畋笑道:“郑先生,你终日忙些什么,只见你在外面跑?”郑绍畋笑道:“你说我忙些什么,谁像你两口子整日整夜的厮守着,半步也舍不得离开呢?我又没有老婆,不在外面跑,坐在家里干什么?求你介绍,你又推三阻四的,不怕等死人。”松子笑道:“你不要着急,现在已有点门路了,只看你运气何如。我尽竭力为你拉拢就是。”郑绍畋忙问是怎样个人儿。松子笑道:“如成了功,必能给你个满足。不成功,说也没用。”周撰插嘴对郑绍畋道:“且不要听她的,等成了功,再说不迟。你听了什么新鲜事件,快说来听听。”郑绍畋自己斟了杯茶喝了,说道:“我从前不是对你说过那夏瞎子和黄夫人相好的事吗?这新鲜事,便是出在他们两人身上。说起来,他们两人本也太不拘形迹了。无明无夜的,鬼混得如火一般热。全忘记了自己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比那明媒正娶的夫妇还要亲热几倍,弄得满馆子的人都看不上眼,前几日不知是哪位嘴快的,望着夏瞎子说道:‘你们要干这样没行止的事,也须敛迹些,何必显本事似的,定要把中国男女学生的脸都丢尽呢?’你说夏瞎子岂是肯饶人的?听了那人的话,登时大怒大骂,问那人要证据,说那人无端毁坏人名誉,指手画脚要打那人的耳刮子。
幸得满馆子的人动了公愤,都出来帮着那人说话,才将夏瞎子的威风挫了下去。那人受了夏瞎子一顿辱骂,不服这口气,便每晚十二点钟的时候起来侦探。也是夏瞎子合当有灾,昨晚竟被那人拿着了。更有一层好笑,那人发见了的时候,并不惊动他们,悄悄将满馆子的人都推醒了,才轻轻到黄夫人房内。他们两人尚兀自交颈叠股的睡在被内没有醒。进房的人从被内赤条条的将夏瞎子拖了出来,不由分说的每人进贡了几下,打得夏瞎子抱头赔礼求饶。黄夫人从梦中惊醒,见人多凶猛,深恐打坏了夏瞎子,又怕他们将自己也拖出来打,忙紧紧的搂住被窝,放哀声替夏瞎子求饶。众人中真有要动手将黄夫人也拖出来打的,幸得两个老成的人拦住道:‘她一丝不挂的,拖出来不雅相,饶了她罢!’众人听了有理,也不管夏瞎子,一哄各散归房睡去了。夏瞎子见众人已去,爬了起来,披了衣服。黄夫人见他已被打得头青眼肿,虽则心痛,也不敢再拖他进被,忙催他快回自己房去。夏瞎子一个人回房,哭了一夜。今日早起,无颜再住,匆匆的搬到岗村馆去了。你看这事新鲜不新鲜呢?”
周撰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这不见机的蠢才,应该教他吃点眼前亏,使他知道偷情不是容易事。不知那黄夫人也搬了没有?”郑绍畋道:“听说她没有钱,搬不动。”周撰笑道:“你何必要松子介绍日本女人哩?就去接夏瞎子的手,不好吗?趁这机会,我倒可为你设法。”郑绍畋摇首道:“这事太跷蹊,我不敢承乏。她与夏瞎子虽说是暂时分开了,终是逼于外患,不得不尔。骨子里必仍是藕断丝连的。并且夏瞎子为她挨了这一顿打,她又不避危难的替夏瞎子求饶,倒成了个共过患难的相好,以后必更加亲热。我又是个不惯偷情的,此刻虽仗你的神通弄到了手,将来无穷的祸害。你不能跟着我做护身符,你看我可是夏瞎子的对手?老实人干老实事,免讨烦恼,还是要松子介绍的妥当。”周撰点首笑道:“倒看你不出,竟能想到这一层。我以为你欲令智昏,故意说着试试,你就托我去办,也不见得便办得来,不过有可乘之机罢了。我于今要打听一个人,说给你听,请你替我留留神。现今住在江户川馆的一个江苏人,叫朱正章。带了个女子,有二十来岁,他对人说是他的女儿。他有个儿子,在千叶医学校,名字叫朱钟。你若有江苏的朋友,你就去探探这朱正章的来历。我方才就是为这事要出去,恰好你来了,就请你替我留留神。”郑绍畋道:“打听是不难,只是要找了他的同乡,才问得出底蕴。我江苏倒没有熟人,等我去转托一个人,或者有些门路。”说完,又和松子说笑了一会,才别了周撰出来,顺便走到一桥黄文汉家。
黄文汉一见面,即指着郑绍畋笑骂道:“你这不中用的蠢才,怎的奸滑到这步田地,只知图自己脱身,就不顾人家利害?你这样临难苟免的人,倒教我不敢和你深交了。”郑绍畋道:“你这就错怪我了。那时我要不先走了,反使你绊手碍脚的,不好处置那两个小鬼。况且我又没带钱可以清料理帐。”黄文汉笑道:“倒亏你掩饰得干净。你既没有带钱,难道是邀我去白嫖吗?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老实人,不知道安分,逢人捣鬼。”郑绍畋红了脸笑道:“那日到底怎生个了结的?”黄文汉哼了声道:“有什么了结,难道红口白牙吃了东西,好意思不给钱吗?说不得我认晦气,弄掉几个罢了。”郑绍畋拍手笑道:“何如呢?我暗地叫你不去,你还不肯信呢。我知道他们是不怀好意,故偷身跑了。”黄文汉嗤的笑了一声,也不说明,只问郑绍畋来有什么事。郑绍畋道:“那日被两个小鬼扫了我们的兴,今日我想再和你去看看,那小女子还生得不错。”黄文汉道:“那地方不好再去了。”郑绍畋问怎么,黄文汉才将那日郑绍畋走后的事说了,道:“不是我胆怯,和人闹事,也要费精神。你要有钱,我带你到京桥万花楼去吃料理。那料理店内,有个下女,叫雪子,生得十分妖娆,且能喝酒搳中国拳,留学生吊上手的不少。你去若弄上了,也不枉在日本嫖了几年。”郑绍畋听了,心中欢喜,只愁要得钱多,便问黄文汉要带多少钱去。黄文汉道:“只五六块钱够了。”郑绍畋道:“这样我们就去罢。”黄文汉起身道:“天气太热,我不换洋服,就穿和服去。下月放了暑假,我想去箱根避暑。”郑绍畋道:“你一个人去吗?”黄文汉一面系带子,一面答道:“我想穿草鞋、背包袱走路去,恐没人敢秘我走这远的路。”郑绍畋道:“走路便宜些,只是箱根的旅馆很贵,你预备了多少钱去?”
黄文汉笑道:“你以为我没有钱么?这旅费我早已预备好了。走路并不是图便宜,沿途可以看看风景。”说着二人同出门,到神保町坐电车,至尾张町下车。转左弯不上百步,郑绍畋即见一栋高大洋房子,挂着“中国料理万花楼”的招牌。二人同走了进去,就在第二层楼上,拣了间朝南的房间坐下。
原来这万花楼是广东人姓陈的开的,规模十分宏大。三层楼,有数十间房子,陈设都焕丽。更有一层为别家酒席馆所不及的,就是每间房派定了一个下女伺候,免得要使唤时拍手按铃种种手续。并且他那里请的下女,没有二十岁以上的,都是拣那眉目端正,体态风骚得人意儿的。就中黄文汉所说的那雪子,更是出类拔萃。还有一层好笑,说了出来,大约看官们也不相信。哪怕一个寻常下女,在别家酒席馆内,客人见了都不说好的,一到了万花楼,便分外鲜艳起来。从前看过这寻常下女的客人,到了这时候,没有不惊奇道异,都以为万花楼有美颜术。其实哪是万花楼有什么美颜术,大凡一个人的容貌,衣服、房屋美恶,要增减人一半眼色。除绝色不在此例,中人之姿,没有不因此为转移的。看官们不信,只看那些养尊处优的仕宦,一出门便前扶后拥。旁边人见了觉得一个个都是了不得的威严,了不得的体面。殊不知若将他放在乞儿里面,也得一般的驼肩耸背,鸠形鹄面,和乞儿不差什么。万花楼的下女,就是这样的一个反比例。
闲话休烦。黄文汉本是带着郑绍畋来看那雪子,上楼的时候,便听得一间房内是雪子的声音和客人搳拳,便对郑绍畋道:“雪子在对面房里陪客,一时间恐不得来。”正说着,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下女,笑嘻嘻的掀帘子走了进来。黄文汉看那下女腰肢纤小,一副白净净的面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从从容容对二人行了个礼。黄文汉拉了她的手问道:“你是何时才来的,怎的我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下女笑答道:“我才来了两个礼拜。”说着,将壁上的菜单取下来,放在桌上。
正待转身出去泡茶,黄文汉叫住问道:“怎的我问你的名字,你不答应就走?”下女转身用袖子掩住口,笑着望了黄文汉不说。黄文汉见她娇憨得有趣,便起身拉了她的手道:“你怎么连名字都不肯说?”下女笑道:“你试猜猜,看可猜得着。”
黄文汉真个春子、菊子、铃子的乱猜了一会,下女只笑着摇头。
郑绍畋看着高兴,便说道:“你说了罢,他哪里会猜得着。”
下女才低声说道:“我叫小菊。”黄文汉听了大笑道:“到底被我猜着了一个字。你日本女人的名字,就只有几十个字转着的叫唤,没有什么不同的。你这菊字上加个小字,就算是很新奇的。”说完松了手,小菊出去泡茶。郑绍畋望着黄文汉说道:
“实在是名不虚传。万花楼的下女,与别家到底不同。”黄文汉道:“这个不过可以敷衍罢了,哪里赶得上那雪子的态度?”说着,小菊已端了两杯茶并纸笔进来。二人点了菜,便拥着小菊慢慢的吃喝起来。二人进来的时候是五点多钟,径吃到上灯的时分,那边吃酒的客人还没有走。黄文汉即问小菊道:“对门房里的客,来了多久了?”小菊道:“一点钟的时候便来了。一同有四个人,昨日也在这里吃了一下午,到九点多钟才去。我听得雪子说,有个姓张的先生阔得了不得,手杖是牙骨的,眼镜是白金的,吃了二十多块钱的酒菜,还赏了雪子五块钱才去。今日大约又得几十块钱才够。也不知他们这样整日的吃是什么意思。”黄文汉听了,沉吟道:“那先生懂日本话么?是个怎么样的人儿?”小菊道:“日本话说得不好,身体很胖,穿的是礼服。”黄文汉点头笑向郑绍畋道:“我知道了。那位马鹿(日语中,国骂蠢才之意)是你的贵同乡,名张仲,字孝友。来日本不到两年,冤枉钱也不知花了多少。”郑绍畋道:“我早听人说过。”黄文汉道:“既是他在这里熨上了雪子,你的事就十九无望了。”郑绍畋叹了口气道:“你空有了个会嫖的名声,原来也一般的拼有钱的不过。我从此决不信你们这些讲嫖经的了。讲起来,好像日本女人就是你们布袋里的乌龟,要哪个就是哪个。认真起来,倒不如那初到日本的乱碰,还往往碰着了好的。同你这老嫖客花钱费力的到这里来,你还听丁她搳拳地声音,我是连影子也没有梦见。”黄文汉点头笑道:“也难怪你抱怨。你既这般着急,好歹等你见了佛面才去。她肯施舍不肯施舍,就要看你的缘法了。”郑绍畋无法,只得耐性儿等着。
于今且趁这当儿,将郑绍畋的同乡张孝友的历史表说一番。这张孝友家中有十多万产业,兄弟二人,哥子在前清时捐了个候补同知,在安徽候补。孝友生成了一副公子性情,见哥子虽说是在外面做官,一年到头,非特不能赚一个钱进屋,倒得花掉家中几千银子。他暗想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原该兄弟平分,于今哥子除捐官所费的钱不计外,每年还要几千银子的巴结费,心中不由的不服起来。到宣统三年,便也携了几千银子跑到日本来。他初来的志愿,不过想用掉几个钱,消消胸中的积郁,故也不打算进学校,恐怕上课耽搁了光阴。及来了两三个月,见同住的及同乡的,不上课的倒十有七八,他心中便疑惑起来,暗揣道:难道他们也都和我一样,不是来留学的吗?为何又多半穿着学校里的制服哩?想了一会,兀自想不出这个道理来。过了几天,才问了个清楚,始知道凡私立的大学,都不必上课的。不过试验的时候,高兴的自己去应应卯,不高兴便出点钱请人家去代混几回,发了榜领文凭罢了。他又仔细问得了文凭的好处,便有人对他说,有了这张文凭,将来享高官厚禄,蓄俊仆美姬,都是在这上头发生效力。说得比张天师的符还要灵验。他心中羡慕起来,不觉动了个捞文凭将来回去与哥子争前程之念,只是恐怕自己的资格不合,说了出来,人家大为笑话。后来才知道不独不限资格,且不必实有其人,只要有钱报名缴学费便得。张孝友有的就是钱,帮闲的又乐为之用。不到几日,在日本大学校报了个二年级的名。他也做了套制服制帽,有时穿戴起来,谁能说他不是日本大学校的学生?
其实他并不知道日本大学校坐落何方,只每日同着一班帮闲的花天酒地,无所不为。民国成立的时候,他也舍不得回去。其时他哥子丢了官,写信来叫他回国。他回信说日本求学真难,须尽夜不辍的研究,回国耽搁了难补习。昏昏沉沉的竟闹到元年五月,更结识了一班情投意合的阔少,每日打成一圈,商议如何闹阔。
日本有个最著名的艺妓在京桥区,名万龙。日本人有两句口白:“吃酒要吃正宗(日本名酒),嫖妓须嫖万龙。”这万龙色艺高到绝处,身价也高到绝处。非王孙公子,休想问津。张孝友初来的时候虽闻万龙的名,只是单丝不成线的。日本话又不会说,故也不存心染指。于今有了帮手,便有意儿攀高了。
这些帮手是谁呢?一个是江西的欧阳成,一个是江西的王甫察,一个是广东的陈志林。这三个人都是挥金如土、爱色若命的,手中又都呼应得来,于是四人结了个团体。每人预备了五百块钱,在京桥一带,各显神通,想巴结万龙。奈万龙的身分越捧越高,且中国人在日本嫖艺妓的,没人出过大风头,骗了艺妓的倒不少,因此没有信用。张孝友他们虽排场很阔,自动车来,自动车去,只是为役之日浅,较万龙次一等的名妓荣龙、京子之属,虽欣动了几个,万龙则费尽精神,仅蒙她应了两遍局。昨日他们在万花楼吃酒之后,到待合室(日本艺妓均在待合室接客,想嫖的到待合室可指名调来。业待合室者,多系老妓。)叫了几个小有闻名的艺妓睡了一夜。今晚想再去叫万龙,懒得回家,故又在万花楼吃酒。并不是看上了雪子,想打主意的。闹到九点钟,各自去了。黄文汉同郑绍畋二人已等得不耐烦,见他们去了,才欢欢喜喜的叫小菊去换雪子来。小菊去了一会,走来说道:“雪子被那几个客灌醉了,已睡了,动弹不得。”黄、郑二人听了无法。郑绍畋半晌道:“既雪子醉了,塘里无鱼虾也贵,就吊这小菊罢!”黄文汉点点头,叫小菊再拿两瓶酒来,拉着小菊大家吃。黄文汉乘着酒兴,唱起日本歌来。日本女子生性没有不喜欢听唱歌的,越是唱得淫靡,她越愿听。黄文汉这些下等歌,记得最多,于今安心要挑动小菊,唱了又舞,舞了又唱。小菊吃了几杯酒,已有春意,再听了这些歌,十五六岁的小女儿,有什么把持工夫?便眉梢眼角,露出无限风情。郑绍畋乘机扯了她的手,问她家住在哪里。小菊说了,郑绍畋又写了自己的地方,塞在小菊怀里,问何时可以到我家来。小菊答应了有暇即来。郑绍畋说:“你来时,先写个信给我,我好在家等你。”小菊也点头答应了。黄文汉见郑绍畋已有了些意思,便也坐拢来替郑绍畋吹了会牛皮。
三人正谈得高兴,忽然凉风飒飒,吹得窗户皆鸣。一刻工夫,就下起雨来。五六月间的骤雨,一下即倾山倒海。二人等得雨住,已是十二点钟了。虽借着下雨,与小菊多鬼混了些时间,争奈中国酒席馆非住夜之处,只得会了帐。与小菊珍重了几句出来,此时电车已是没有了。
不知二人怎生回神田,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