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雨迎来了一个雾蒙蒙的早晨,结着些霜花,飘着些雨花,在我们的小路上,平添了不少溪流——从高地上潺潺流下,横插在我们的路途中间。我的双脚全湿了;我心里有气,情绪低落,再碰上这些不痛快的事,心里就更不自在了。
我们从厨房的过道进入农庄的宅子,想探明一下,希克厉先生可是真的不在家;他自己说是要出门去,我可信不过他。
约瑟夫似乎正独个儿泡在他那人间天堂里——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边,一大杯麦酒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大块大块的烤麦饼矗竖在酒面上,一支黑黑的短烟斗衔在他的嘴里。卡瑟琳跑到炉边取暖。我就问主人在家吗。
好大一阵子我的问话得不到回答,我还道这个老头儿有点儿聋了,又提高了嗓门问一遍。
“不——在!”他龇牙咧嘴地咆哮道,但他的叫声更像是从鼻孔中冲出来的。“不——在!你打哪儿来,给我回哪儿去吧!”
“约瑟夫!”从里屋传来了和我同时发出的一声喊,声气里夹着一股怨气:“我要叫你几次呀?这会儿只剩几点红光——几点灰烬啦。约瑟夫!马上来呀!”
他只顾一股劲地喷烟,只顾瞪着眼往炉栅里望,明摆着他根本没把那一片告急声听进去。女管家和哈里顿都不见人影儿——大概一个有差使出去了,另一个在干他的活吧。我们听出那是小林敦的声气,就进去了。
“哼,我巴不得你死在阁楼上,活活地饿死你!”那孩子骂道,他听到我们走进来,还以为是怠慢了他的听差来了。
他一看出他弄错人了,就住了嘴。他的表姐向他直奔过去。
“是你,林敦小姐?”他本来半躺在大椅子里,头靠着把手,现在他抬起头来问道。“不行,别亲我;别叫我喘不过气来。真是的!爸爸说过你会来的呢,”卡瑟琳拥抱了他,他稍稍缓过气之后,这样说下去道;她呢,站在一旁,带着一脸惭愧的神色。“请你把门关上吧,可以吗?你把门开着啦;那一些——那些混账东西不肯给壁炉添煤。天这么冷!”
我拨弄了一下灰烬,自己去弄来一煤斗煤。
病人抱怨说是把他弄得一身都是煤灰啦;我看他咳嗽得厉害,又像在发烧、害了病,所以也就不跟他的坏性子多计较。
“好吧,林敦,”卡瑟琳等到他皱紧的眉头渐渐松开时低声说道。“我来,你高兴吗?我能让你感到好受一些吗?”
“你为什么以前不来呀?”他问道。“你应该自己来,不是写信来。写这些长信啊,真叫我够受的。跟你谈谈倒还差不离。可现在我连谈话也受不了啦——什么都受不了啦。齐拉上哪儿去了呀!你能不能”(他望了我一眼)“到厨房去看一下?”
我方才替他做了事,却没有听到他谢一声,也就不高兴受他的差遣跑进跑出啦,我回他道:
“除了约瑟夫,外边没有人。”
“我要喝水,”他气呼呼地叫道,把头转了过去。“自从爸爸一出门,齐拉老是游荡到吉牟屯去。真是活受罪啊!我不得不下楼到这儿来待着——我在楼上怎么叫也没用,他们横下了心,只做不听见。”
“你父亲照顾你吗,希克厉少爷?”我问道,看出卡瑟琳要去跟他亲近一番,无非给他顶回来罢了。
“照顾?他至少叫他们懂得稍许照顾我一些,”他嚷道。“那些坏东西!你知道吗,林敦小姐?那个哈里顿畜生还当面笑我呢!我恨他!可不,我恨他们,一个个都恨!他们全是些讨厌的家伙。”
卡茜去找水了;她在食具柜里找到了一瓶水,就倒满了一大杯,拿过来。他叫她给他加上一满匙酒,酒瓶就在桌子上;他喝下了小半杯之后,肚子里的气就渐渐消了,这才说她心地真好。
“我来你高兴吗?”她把方才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看到对方的脸上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她已经很高兴了。
“是啊,我高兴。听到你的嗓音,我倒是感到有些新鲜!”他回答道。“可是那一阵你不肯来,我心里真气苦呢。爸爸赌咒说这都得怪我。他骂我是可怜巴巴的、拉拉扯扯的窝囊废一个;他还说你瞧不起我;还说如果他换了我,他这会儿早就是田庄的主人了——比你的爸爸更算得上是个主人。可是你并没有瞧不起我吧,是吗,小姐?”
“我倒是愿意你叫我卡瑟琳,或是卡茜,”我家小姐打断他的话,说道。“瞧不起你?没有的事!除了爸爸和爱伦以外,我爱你超过世上任何的人。不过,我不爱希克厉先生,等他回来后,我就不敢来了。他要出门好多天吗?”
“几天罢了,”林敦回答道;“不过打猎季节开始以后,他经常出门到荒野去。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来陪我一两个钟头。答应吧:你一定来。我想我是不会跟你使性子的。你是不会惹我生气的,你总是愿意照顾我的,对吗?”
“对,”卡瑟琳说道,抚摸着他的柔软的长发。“只要我能得到爸爸的允许,那我就分出一半时间来陪你。多秀气的林敦!我但愿你是我的兄弟。”
“那你就会像喜欢你爸爸那样喜欢我了吧?”他说道,比方才起劲了些。“可是爸爸说,如果让你做了我的妻子,你就会爱我胜过爱你爸爸、或是全世界的人;所以我倒是愿意你来做我的妻子。”
“不行,我怎么也不会爱另外一个人胜过爱爸爸,”她认真地回答道。“有时候,也有人会恨他的妻子,可是不会恨他的姐妹兄弟;如果你和我是姐弟两个,那你就和我们是一家人,爸爸会像喜欢我一样地喜欢你。”
林敦不承认世上会有恨他妻子的人;可是卡茜肯定说有这种人,而且凭她所懂得的那点世故人情,举出了他自己的父亲做例子,他父亲就是把她的姑妈当冤家看待。我本想拦住她那条没有约束的舌头,可哪儿能够,她把她所知道的全倒出来了。希克厉少爷一听,气得不得了,一口咬定她所说的种种全都是谎言。
“爸爸告诉我的,爸爸从来不说谎,”她尖刻地回答道。
“我的爸爸就是看不起你的爸爸!”小林敦嚷道。“他骂他是个鬼鬼祟祟的傻瓜。”
“你那个爸爸是个坏蛋,”卡瑟琳顶回去道,“你这个坏透了的孩子,他说什么,你竟敢跟在他后面说什么。他一定良心很坏,才会使得伊莎蓓拉姑妈离开了他。”
“她并没有离开他,”那男孩子说道,“不许你跟我反驳。”
“她后来出走了,”我家小姐嚷道。
“好吧,我也说点给你听听吧,”林敦说道,“你的母亲恨你的父亲。怎么样?”
“啊!”卡瑟琳叫了起来,气恼得说不下去了。
“而且她爱我的父亲呢,”他又补了一句。
“你这个撒谎的小家伙!我现在恨你啦!”她气喘吁吁地嚷道,把一张脸气得通红。
“她爱我的父亲!她爱我的父亲!”小林敦有腔有调地唱道,一边把身子倒进椅子里头,把头往后一靠,好欣赏和他辩论的对方那一种激动的神气——她正站在他的身后。
“住口,希克厉少爷!”我说道。“我看那也是你父亲编造出来的呀!”
“不是的,你给我住口!”他回答道。“她爱我父亲,爱我父亲,卡瑟琳!她爱我父亲!爱我父亲!”
卡茜气疯了,把那椅子猛的一推,林敦立即跌下来倒在一个把手上。马上来了一阵咳嗽,咳得他气都缓不过来,他方才的胜利就此完蛋。
这一阵接连不断的咳嗽,把我也给吓住了。至于他那表姐呢,放声大哭,被她自己闯的祸吓坏了,虽然她不说一句话。我扶着他,直到他这一阵发作已声嘶力竭,再也咳不动了。于是他把我推开,默默地垂下了头。卡瑟琳也止住了哭泣,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炉火。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啦,希克厉少爷?”我等待了他十分钟后问道。
“我但愿她也来受一下我受的罪,”他回答道,“恶毒的、狠心的东西!哈里顿从来不碰一碰我;他这辈子从没打过我。今天我才好一些,可偏偏——”他的声音消失在一阵呜咽中了。
“我可没有打你呀!”卡茜咕噜着说,咬住她的嘴唇,不许自己再一次感情冲动。
他哼哼唧唧,唉声叹气,就像一个人正在吃极大的苦头。他足足闹了一刻钟,分明是有意要折磨他的表姐,因为他每一次听到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他就在他那抑扬顿挫的哼哼声中,重新添加些痛楚和悲苦。
最后,她被折磨得再也受不住了,终于开口说道:“我很抱歉,我伤了你,林敦。可是那么轻轻一推,我是不会受伤的,我也没想到这么一推能把你怎么样。你痛得不厉害吧,是吗,林敦?别叫我回家去还想着我伤害了你。回答呀!跟我说句话呀!”
“我怎么能跟你说话呀,”他咕噜着说。“你对我下那么重的毒手!今晚这一整夜我别想睡得着觉了——这一阵阵咳呛会咳得我喘不过气来!要是这病让你得了,你就会懂得这是什么滋味儿啦;可是你呀,只顾舒舒服服地睡你的好觉,我呢,那时候正在活受罪,身边一个人没有。我倒是在想,你喜欢不喜欢去挨过这一个又一个可怕的长夜!”
说到这里,他越想自己越可怜,放声大哭起来了。
“既然你本来就在过着一个又一个可怕的长夜,”我说道,“那就不能怪小姐破坏了你的安宁;就是她不来,你也无非这样罢了。好在以后她也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也许我们离开了你,你就可以安静下来了。”
“我一定得走吗?”卡瑟琳心里很难受,凑下身子向他问道。“你要我走吗,林敦?”
“你想补救你造下的孽,已经来不及了,”他气呼呼地说道,躲着她,“你越补救越糟——只是来跟我胡缠,惹得我发烧。”
“那么说,我一定得走了?”她又问了一次。
“别的不说,你就别管我吧,”他说道,“听到你说话我就受不了。”
她迈不开脚步,我劝她快走吧,她就是不听,两人蘑菇了一阵子。可是他也不抬头看一眼,也不说一句话,后来她只好向门口走去,我跟着她走。
谁知我们被一声尖叫喊回来了。只见林敦从椅子中滑落下来,横躺在壁炉前的石板上,扭来扭去打滚,十足是蛮不讲理的孩子在耍无赖,存心要闹得你头痛、叫饶。我一眼就看透了他的那一套做法,你要去迁就他,那才傻呢。
可我那位同伴却是另外一种想法。她吓坏了,急忙奔回来,跪了下来,又哭叫着,又哀求着,只是要给他消气。后来他总算慢慢安静下来,这倒不是因为看到她那样痛苦而于心不忍,不过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气力大叫大喊了。
“我来把他抱到高背长靠椅上,”我说道,“他爱怎么滚就怎么滚吧。我们可不能站住了守着他。卡茜小姐,你该满意了吧,我希望,原来你并不是能够给他带来好处的人;他的健康情况也不因为对你依恋而有所起色。这一下好了,让他躺在那儿吧!走吧。等他明白过来,并没有人在理睬他的胡闹,他就会安安静静地躺着了。”
她把一个垫子塞在他的头下,给他端了一杯水来。他拒绝喝她端的水,他那搁在垫子上的头只是翻来覆去地转动,好像那垫子是块石头,是块木头。她想替他把垫子放得更舒服些。
“这个垫子要不得,”他说道,“不够高。”
卡瑟琳又拿来一个垫子加在上面。
“太高啦!”这个惹人厌的东西咕噜着。
“那叫我怎么办呢?”她绝望地问道。
他扭动着身子向她靠去,她正半跪在长椅边,就把她的肩膀当作他的枕头了。
“不,那不成,”我说道。“你有垫子靠着,够舒服了,希克厉少爷。小姐已经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啦。我们连五分钟也不能多耽搁了。”
“不,不,我们多待一会好了!”卡茜接嘴道。“这会儿他好了,不吵闹了。他已经想明白了:如果我认为我来看他,反而使他的病加重了,那么今天晚上我肯定要比他难受得多,我以后还敢再来吗?——说一句实话吧,林敦;如果我弄伤了你,那我怎么也不能再来啦。”
“你一定要来,来护理我,”他回答道。“你应该来,因为你伤害了我;你知道你伤害得我很厉害。你进房来的时候,我不像这会儿病得那样重——不是吗?”
“可是你哭呀,发脾气呀,把自己弄出病来的。”①
①这应是爱伦的插话。
“我根本没有伤害你,”他的表姐说道。“不过,我们现在该做朋友了。你也需要我——你希望以后还能见到我,是吗?”
“我跟你说过我愿意你来看我,”他不耐烦地回答道。“坐在这长椅上吧,让我靠着你的膝盖。妈妈总是让我靠在她的膝盖上,一整个下午都是那么着。静静地坐着,别说话;不过你可以唱个歌——要是你能唱歌的话;或者你也可以给我念一首长长的、好听的、有意思的叙事歌谣——那是你答应教我的;再不然,讲个故事吧。不过我更喜欢听歌谣。开始吧。”
卡瑟琳背诵了她记得的一首最长的歌谣。他们俩一个念、一个听,都非常得劲。林敦听了一个还要来一个,接着还要来一个,尽管我再三阻拦也没用。他们就这样一直消遣到钟打了十二下,于是我们听到院子里有哈里顿的声音,他回来吃中饭了。
“明天,卡瑟琳——明天你来吗?”小希克厉拉住了她的上衣问道,她呢,正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
“不行,”我回答道,“后天也不行。”
她却显然给了一个不同的答复,因为在她俯身凑着他耳边说悄悄话时,他的前额豁然开朗了。
“明天你可不能去,记住,小姐!”我们走出了宅子后我说道。“你没有做梦也想去吧,是吗?”
她笑了笑。
“啊,我可要好好地留些神,”我接着说道。“我要叫人把锁修好,看你还有什么办法溜出去。”
“我能翻过墙去,”她笑着说。“田庄不是一座牢狱,爱伦,你也不是我的看守。再说,我快满十七岁啦,我是一个大人啦。我可以说得准,林敦要是有我去照顾他,他的身子就会很快地好起来。我年纪比他大些,你知道,也比他懂事些——不那么孩子气了,不是吗?稍许用好话哄他一下,他就会乖乖地听我的了。他不胡闹的时候,可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呢。如果他是我的亲人,我可要把他变成一个那么惹人爱的小东西。我们永远不吵嘴——等我们彼此熟悉了,我们还会吵嘴吗?你喜欢他吗,爱伦?”
“喜欢他!”我嚷道。“从来没看见过这样一个脾气坏透了的不起眼的小东西——一个面黄肌瘦、勉强活到了十几岁的细长条儿!幸亏他别想活到二十岁了——希克厉先生就这样预料他。他能不能看见来年开春,我都怀疑呢,真的。随他什么时候横倒下去,对他的家庭都算不得是个损失。总算运气好,他父亲把他从我们这儿带走了。你越是好心待他,他越是找麻烦,越是自私。我高兴的是,你没有机会让他做你的丈夫,卡瑟琳小姐。”
听我这么一说,我的同伴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样满不在乎地说到他的死,可伤了她的感情。
“他比我年纪小,”她在沉思了好大一会儿之后说道,“他就应该活得最长。他会——他应该活得和我一样长。他这会儿身子并不比到北方来时差,那是我可以肯定的。他只是受了一点风寒——就跟爸爸一样。你说爸爸会好起来,那他为什么不能呢?”
“得啦,得啦,”我嚷道,“反正我们用不着给自己找麻烦;听着,小姐——记住,我是说到做到的:如果你打算再去呼啸山庄,有我陪着也好,没有我陪着也罢,我就要去告诉林敦先生;除非得到他的同意,你跟你表弟的那种亲密关系就不许再恢复啦。”
“反正又走动啦,”卡茜不服气地咕噜着。
“那就不许继续来往,”我说道。
“咱们走着瞧吧,”这就是她的回答。说罢,她就一阵风地骑着马直奔而去,丢下我跟在后面,一路赶得好苦。
在午饭之前,我们两个都到了家。东家还以为我们是在林苑里漫步,因此并没问我们这许多时候到哪儿去了。我一回到房里,赶紧换掉我那湿透的鞋袜,可是在山庄坐得时间太久了,招来了严重的后果。
第二天早晨,我躺倒了。接连三个星期,我没法料理家务,尽我的责任。在这以前,我还从没遭受过病魔这样的折磨,在这以后,谢天谢地,我也再没遭受过。
我的小女主人表现得像天使一般,来照顾我,来安慰我,使我不感到寂寞。辗转在病床上,使我的情绪极度低落——对于一个整天忙碌不肯安闲的人,真感到无聊得难受啊;可是我这个病人有什么理由可以抱怨呢。卡瑟琳一离开林敦先生的房间,就出现在我的床边。她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了,没有娱乐来侵占她一分钟。她茶饭无心,想不到读书,忘了玩儿,几曾看见过像她这样一个百般体贴的护士啊。
她的心一定是颗火热的心——她这样深深地爱她的父亲,却还能献给我那么多的情意!
我说过,她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了;但是东家安息得早,我通常在六点钟以后再不需要什么照料了,因此,到了晚上就是她的时间了。
可怜的东西!我从没想到过,吃过了茶点之后,她独个儿在干些什么。当她探身进来向我道一声“晚安”时,我往往看到她脸蛋上升起两朵红云,她那纤细的十指也是红通通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是由于冒着夜寒,骑马驰过原野,却还道是书房里的熊熊炉火把她烤暖烤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