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陷入夏的诱惑网中,是在六月廿三日以前,所以萧的死耗传来时,也不见什么感动。
母亲来了,在西关租了一家月租四十元的洋房子,度她们的近似幸福的生活了。她每天下半天只形式的到后方办事处坐一二十分钟后,便跟夏主任出来,同乘汽车入大公司,进戏院,上酒楼,开旅馆,差不多每天夜里都是过了十二点才回来。她在家的时候只是睡觉,醒来便数数钞票。
“我的生活快赶得上姊姊的了。”她想到这里,自然地微笑起来。
过了中秋节,×军第三师的师长出缺,夏调升第三师师长了。这个消息传来时,夏本人虽然欢喜,但还赶不上碧云。
“姊姊还是旅长夫人,我呢?……”
在亚洲大酒楼三楼第24号特等房里,碧云以不平的语气诘问夏师长。
“你怎么此刻时候才来?”
“军部里有重要会议,开完了会议,他们又提议要在我宣誓就职的那一天晚上,替我开一个祝贺会,——在S大旅舍龙凤厅开跳舞大会。”夏说到这里,张开双手,下面的双脚彼一伸此一缩的装出跳舞的姿势来给她看。随后又翻一翻身,便乘势走过来搂着碧云的颈项。
“你会跳舞么?”
听见夏说到跳舞,她就觉得有块重石压在胸头般。近来夏的态度不如从前热烈了,有时候好几晚看不见他。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便不客气地说到跳舞场去了。责他不该常常跑到那个无聊的地方去,他便说,“我们做官的人,社交是很要紧的。军长,部长们要你陪他们去,你敢不去么?”
“……”碧云很不乐意的摇了摇头。
“可惜你不会跳舞,不然开祝贺会的那晚上,我要和你一同跳。”他又一翻身起来,歪着头,做Chaplin的姿势给她看。
从前夏装Chaplin的样子给她看时她定笑得流出眼泪来。今晚上无论如何无气力去笑了。她只低着头吁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高兴?我回来迟了,不高兴么?”他又忙走过来从她的背上搂着她。
过了好一会。
“你下星期就要到B海口去了么?”
“当然啊。要去接事,第三师在那块地方驻防。”
“我们的结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
“结婚礼?”他略迟疑一会,“那是很容易的问题,什么时候不可以?等我由B海口回来商量吧。”
“商量?”她黯然地说。因为想详细地说明白自己的痛苦去引起对手的怜爱,她极忍耐着一切,不然她真想哭起来,痛骂他的那样无关心的态度了。
“不商量怎么办呢?”
“那你还是主张不行结婚礼么?”
“是的,我觉得这是形式,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全赖爱的结合。”
“但是我们决定共同生活后,也该有一次向社会宣布。”
“我们间的爱要藉他人的力量来维持的么?”
“不是要藉他人的力量来维持我们间的爱。你整天地说爱,爱,爱,但你不知道我俩间还有比爱更重要的。……”
“比爱更重要的?在男女间有比爱更重要的么?”他又歪了歪头,伸出一根指头去尽擦他的人中上的日本式短须。
碧云看见他那样冷漠的态度,真想从他的肩膀上咬下一块肉来。
“当然有啊!”
“那你说出来看看。”他擦着短须,频频点头。
“并不是别的,就是我的身体……”
“那是你的,不是我俩间的,常看见你肚子痛,我固然为你难过,但是这种痛苦我是没有方法替你代的。一般说夫妻同体,但这是精神上的话。实在的身体是各为各……”
“你不要尽说那些浅薄无聊的话了!你听我说来吗!”她的声音有点高辣了。
“我说的那些话浅近或有之,无聊则未必。好啊,你说呀,你说出来看。……你是不是身体有病?”
“不。……我像有小孩子了。”
夏骇了一跳,但只一瞬间,他就恢复了他的平静的状态。因为他是师长,同时又是博士,觉得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该喜欢吧。你往后要在花旗银行多存些款留给你这个小孩子,最好送到纽约去存贮,在香港上海银行还不算十分靠得住,因为我们不久就要收回万恶的租界了!我们预先替这个小东西取个名吧。以后送款到帝国主义银行存,就用他的名字好了。我想‘阿美’这个名字很不错,男女都可通用,你是美国毕业回来的博士,他或她将来也定要到美国去留学,我们的款又存在美帝国主义的银行里……”
“你在说傻话!……真的你有身孕?”
“不是真的,我好意思说我有了小孩子么?快满四个月了,你还会看错么?”碧云说到这里,快要流眼泪了。
“你怎么这样快就怀了孕?”夏的指头不擦人中上的短须,伸到头上去搔剪成陆军装的短发了。
“你才是在说傻话呢!”她恨恨地注视他。
“但是我们不该这样早就有小孩子。”
“有了小孩子会妨碍你么?”
“妨碍倒没有什么妨碍,不过有了小孩子后,我俩的恋爱生活就告终了。”
“接着我们有和暖的家庭生活。”
“但是我还没有钱送存帝国主义银行啊。”
“贫苦民众的小孩子们怎样养长大的呢?”
“那我不能管。怎么可以拿他们来和我们比呢?他们是天生天养,像一般的动植物。我们是超等动物,人生人养的。”
“那些空话都不要说了。我只问你,我俩在什么时候举行结婚礼?肚子大了不行结婚礼,我那有面目见人呢?”
“……”夏一刻没有话说。他胸里只在盘算,自己到海口去后,军需科的人员要如何调动,对于部下的团长,营长们要如何敷衍,对军长总指挥等上司要如何逢迎。
“我的母亲说,在你赴B市以前,要确切的给她一个答复,什么时候和我举行结婚礼?”碧云啜泣着说。
“……”他像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话。他只看见几个阿拉伯数字在他眼前跳舞:
$360000
$3600000
$36000000
他想就有这些也还不够,要有$360000000后,才马马糊糊可以出来唱唱高调,发表些建设的计划吧。但只能发表而已,至能否实现自己是懒理的。
他的幻想给她的哭声惊醒了。
“你在哭么?有身孕算得什么一回事呢?有了钱,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
听见他的这句话,碧云痛哭起来了。
“你不说明白什么时候和我结婚,我只好,……只好死了。我那还有……面目……见人!”
夏师长听见她说死才吃惊。他想,自己原是完全没有意思和她结婚的。一个个都来要求结婚,那每月都要举行婚礼了,这岂不是笑话。他又想,要碧云才这样蠢得可怜。不过她说有了小孩子,这层到该原谅她的。哄哄她吧,答应带她到B海口去就是了。
“不要哭了。刚才和你说几句笑话,你就认真起来。我们一路到B海口去吧,在省城来不及准备了,到B地后马上举行吧。”
他重复地劝慰了她几次,也紧紧地搂抱着她,不问是唇,不问是颊,不问是鼻,不问是目,他只狂热地向她脸上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