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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送远行赋诵哀江南 忆旧梦歌成秋子夜

第十九回 送远行赋诵哀江南 忆旧梦歌成秋子夜

话说痴珠次日,也晓得荷生病了,自秋心院回来,一路想道:“谡如将走,荷生复病,人生盛会,真不能常!”又触起秋痕告诉许多的话,到了柳溪,瞧着丛蓼残荷,黯黯斜阳,荒荒流水,真觉对此茫茫,百端俱集!廿三日,起来洗漱后,作个小横披,是七绝四首。诗云:

朋旧天涯胜弟兄,依依半载慰羁情。不堪携手河梁上,听唱阳关煞尾声。

金樽檀板拥妖姬,宝马雕弓赌健儿。此后相思渺何处?莫愁湖畔月明时。

江北江南几劫灰,芜城碧血土成堆。好将一副英雄泪,洒遍新亭浊酒杯!

滚滚妖氛黯阵云,天风鼓角下将军。故人准备如椽笔,挥斥丰碑与纪勋。

又作一对云:

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

便坐车来访谡如,把诗和联亲手递上。谡如展开一看,大喜,谢了又谢。痴珠就约二十五日过秋华堂一叙。谡如道:“这又何必呢?”痴珠道:“垂老恶闻战鼓悲,急觞为缓忧心捣。而且经略委余黻如河东缉捕,我也要饯行。花案上瑶华、掌珠,说是好的,我不曾见面,请他来与秋痕作伴罢。”谡如答应。

痴珠顺路便约过黻如,又约子善、子秀,就来秋心院。两人缠绵情话,早是黄昏。

痴珠要去瞧采秋的病,就到愉园。红豆领上春镜楼来,小丫鬟早将东屋帘子掀起。痴珠进去,见帘幕风微,药炉香烬,床上垂下月色秋罗的帐,采秋坐在帐里,就如芍药烟笼,海棠香护,令人想汉武帝隔障望李夫人光景,说道:“我听荷生说你病……”正待说下,采秋早接着道:“荷生怎样呢?”痴珠道:“我是前日见过他,嗽得利害,昨日隔一天,想今日该减些。”采秋叹一口气道:“你教他好好保养罢。你和他说,我没有什么病。”痴珠答应。坐了一会,吃过茶,说些近事,就走了。回寓已有五下多钟。

过了一日,秋华堂也照前一样铺设,秋痕七下钟就来。早饭后,谡如先到,随后大家也陆续到齐。谡如领着众人往芙蓉洲汾神庙散步,从西院回来秋华堂,见席已摆好。痴珠送酒,大家通辞了。黻如首座,谡如第二位,子善、子秀第三、第四,以后位次,不用说是痴珠一人上首,下首秋痕、掌珠、瑶华三人团坐。酒行数巡,掌珠唱了一支小调,瑶华唱了一支二簧。秋痕向痴珠说道:“我今天嗓子不好,你给我告个假罢。”黻如笑道:“你不唱,我说个令,你却要依。”秋痕道:“我便遵令罢。”黻如笑道:“还有一说,别人不管,你是不准替代。”秋痕迟疑一会,也自答应。黻如便喝一杯令酒,道:“我这令是一个字,如因缘因字,困卦困字,将里头一个字挖出来,却得有本字领起叠句四书两句。说得好,大家公贺一杯,说得牵强及说不出者,罚三杯。大家依么?”大家通依了。黻如道:“我如今说一个字罢,四书叠句是:

或劳心,或劳力。”

大家都赞道:“好!”公贺一杯。下首是子善,想了一会,说道:“我这字不好,是个囚字,四书叠句:

人焉茓哉?人焉茓哉?”

黻如道:“字面不好,说得四书却极浑成,大家通喝杯酒罢。”下首是掌珠,情愿罚酒。再下首便是秋痕,秋痕却不思索,说道:“我说一个囿字,四书叠句:

有民人焉,有社稷焉。”

大家都拍手说道:“自然之至,我们该贺一杯。”秋痕瞧着痴珠笑,痴珠急把脸侧开了,向瑶华说道:“琴仙,轮到你了,你想一个字,我替你说四书。”瑶华想一想,说个荙字。痴珠道:“这个字教我那里去找两句四书呢?你再说一字罢。”瑶华又想一想,说个圄字。痴珠道:“得了。始吾于人也,今吾于人也。”黻如道:“错了。这两句是叠文,不是叠句。而且吾字在第二字,该罚三杯。”痴珠道:“我说得太急,忘了。但我是替人的,罚一杯罢。”黻如也依了。痴珠喝了酒,复向瑶华道:“你再说一字。”秋痕道:“已经罚了,还要重说作什么呢?”瑶华笑道:“给我再说一个罢。”掌珠道:“你有人替说四书,又有人替喝罚酒,就说一百个也何妨呢?”瑶华道:“我只说这一个,看他有四书出来没有。”大家问道:“什么字?”瑶华道:“苳字。”痴珠鼓掌道:“水哉,水哉!”大家也哗然笑道:“妙得狠!大家又该贺了。”于是子秀说个田字,四书是:

十目所视,十手所指。

谡如说个曰字,四书是:

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大家也都说:“好!各贺一杯。”痴珠道:“我说一字收令罢。”便说了个固字,四书是:

古之人,古之人。

大家齐声道:“好!”黻如道:“我喝一大杯。”痴珠道:“我也陪一大杯。”

此时内外上下都上了灯,痴珠向谡如道:“回首七夕,不及一月,再想不到今日开此离筵!”便吟道:“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谡如道:“我自己也想不到。”说着,两人神色都觉惨然。秋痕怕痴珠喝了酒伤心起来,便说道:“我有个令,大家行罢。”黻如道:“什么令?大家商量。”秋痕笑道:“我这令,是有贺酒,没有罚酒,做个破题。”痴珠笑道:“酒令要做破题,也是奇谈。”黻如道:“《桃花扇》上酒令不是有个‘冰绡汗巾’的破承题么?且看秋痕出什么题。”秋痕道:“我这题也是四书上有的。”谡如道:“又牙的令是四书,你的令又是四书,不是单作难我么?”秋痕向谡如道:“我出题,随着人做不做,你再想一个令罢。”谡如想一想道:“我还飞觞罢,是‘江南’二字,数到者,两人接令。”痴珠道:“好!秋痕,你出题罢。”秋痕道:“我的题是四书开章第一个的圜。”黻如道:“好题!”秋痕道:“谡如,你飞觞罢。”谡如喝一杯酒,说道:“子善、黻如喝酒——

乘胜克捷,江南悉平。”

痴珠拍案道:“好极!顾我老非题柱客,知君才是济川功。”就将大杯教秋痕斟满一杯,向谡如道:“我贺你一杯。”于是子善、黻如也喝了酒。黻如笑道:“行文、喝酒、飞觞,今日真是五官并用。”秋痕催着飞觞,黻如道:“我先交卷了,再飞觞罢。我破题得了。”便念道: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莙方以为圆。”

痴珠笑道:“超妙得狠!大家各贺一大杯罢。”于是大家各喝了酒。子善道:“听着‘江南’飞觞——

青山一发是江南。

琴仙、秋痕喝酒。”黻如便指着秋痕,笑道:“我要再给秋痕喝一杯——

家在江南黄叶村。”

痴珠吟道:“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当下瑶华、掌珠各喝了一杯酒。秋痕便喝了两杯。痴珠道:“我也交卷罢:

大圜在上,予欲无言。”

黻如道:“运用成语,如自己出,我也还敬一大杯酒,大家也各人贺一杯。”秋痕催着瑶华飞觞。瑶华却瞧着痴珠,说道:“听我飞觞——

青衫泪满江南客。

黻如、痴珠喝酒。”痴珠笑道:“琴仙可人也。”谡如道:“我也凑了两句请教罢:

意在寰中,不言而喻。”

痴珠喝一声:“好!”说道:“谡如竟有如此巧思,我便要喝三大杯哩。”秋痕瞅了痴珠一眼,说道:“你真要拚命喝吗?”子秀道:“秋痕,你该两句飞觞,不要管别人的事,快请说罢。”秋痕道:“我的头一句是——

霜剪江南绿。

该子秀、谡如喝酒。第二句是——

寄根江南。

也该子秀、谡如喝。”谡如道:“秋痕,你怎的算计我两个哩?”秋痕笑道:“多敬你两钟酒不好么?”便催掌珠。掌珠笑道:“我没有诗句,怎好呢?”秋痕道:“你有现成句子都好。”掌珠又笑道:“我只有这四个字,说出来却自己要先喝酒了。”便一手举杯,向痴珠说道:

“江南才子。”

说毕,将酒自己先喝干,向秋痕道:“你也喝罢,这是冤你一杯酒。如今该黻如、痴珠飞觞了。”黻如说道:

“解作江南断肠句。

谡如、子秀喝酒。”痴珠向谡如道:

“官爱江南好。

子秀、琴仙喝酒。”子秀道:“我共该四句飞觞了,一起说罢。第一句,是黻如、痴珠喝酒——

论德则惠存江南。

第二句,秋痕、宝怜喝酒——

正是江南好风景。

第三句,我同琴仙喝一钟——

江南无所有。

第四句,秋痕、宝怜再喝——

黄叶江南一棹归。”

秋痕笑道:“子秀你好!三句要我喝二杯酒!”谡如道:“我说两句。第一句给痴珠、黻如喝——

珥江南之明。

第二句,我陪痴珠喝罢——

江南江北青山多。”

痴珠道:“大家通说了,我双收罢。破题是:

默而成之,不言而信。

飞觞是:

魂兮归来哀江南。”

说罢,噙着眼泪,将筷子乱击桌板,诵那庾信《哀江南赋》,声声哽咽起来。慌得秋痕跑到上首,说道:“你醉了,到炕上躺躺罢。”痴珠刚念得“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四句,就给秋痕夺去筷子,便说道:“我没有醉,你不要怕。”黻如瞧着表,说道:“十一下钟了,我们也该散了。”谡如便催着端饭,秋痕早拧块热手巾递给痴珠。痴珠转笑向黻如道:“醉却不醉,只心上不晓得无缘无故会伤感起来!”黻如道:“客边心绪,凡百难言,放开些罢。”痴珠又觉痛心难忍,谡如也自凄惶,吟道:“乱后今相见,秋深独远行。”大家黯然。转是痴珠破涕笑道:“分手虽属难堪,壮心要还具在。”便吟道:“要闻除萚菑,休作画麒麟。”大家都道:“好极!痴珠豪爽人,该有此转语。”于是吃些稀饭,洗漱一完,黻如三人和掌珠、瑶华就都散了。只谡如、秋痕十分难受,奈夜已深,不能不分手而去。看官!你道痴珠这一晚,好过不好过呢?

且说荷生、采秋,病或不愈,愈后复病,直至八月初甫皆脱体。这日痴珠无事,带了秋痕同来。适值刮风,秋痕见痴珠身上只穿两件夹衣服,便叫人回去取件茶色湖绉薄棉袄,替他换上。方卸去长夹袄,痴珠抠着小衫将手向背上搔痒,便把那个九龙佩露出来。荷生瞧见,也不言语,转说道:“风大,你快穿上罢。”痴珠换过衣服,喝过茶,见采秋、秋痕同坐床沿,听荷生说那江南军务,讲得令人丧气,便吟道:“华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一人走来外间,见长案上书堆中有一本《鸳鸯镜》填词,就取来随手一翻,是《金络索》,填的词是:

情无半点真,情有千般恨。怨女呆儿,拉扯无安顿。蚕丝理愈纷,没来由,越是聪明越是昏。那壁厢梨花泣尽栏前粉,这壁厢蝴蝶飞来梦里魂。堪嗟悯,怜才慕色太纷纷。活牵连一种痴人,死缠绵一种痴魂,穿不透风流阵!

又往下看,填的前腔是:

蓝田玉气温,流水年华迅。莺燕楼台,容易东风尽。三生石上因,小温存,领略人间一刻春。恁道是黄金硬铸同心印,怎晓得青草翻添不了根。难蠲忿,怕香销灯叇怅黄昏。梦鸳鸯一片秋云,葬鸳鸯一片秋坟,谁替恁歌长恨!

忽然想道:“怕就是这一段故事。”便将序文检看,却是将《池北偶谈》“李闲谢玉清”一则衍出来,就不看了。

里间荷生说到“南北两营溃散,大帅跑上番舶”,大家俱笑吟吟坐听,都忘却痴珠。只秋痕看见痴珠出去外间,半日静悄悄的,便起来将帘子一掀,只见痴珠手上拿一本书,那两只眼睛直注在书皮上呆呆的瞧。秋痕不知其故,向前说道:“怎的?”痴珠也不答应。荷生也跟出来,见痴珠坐着发蓂,秋痕站着发急,倒好笑得狠,忍着笑道:“瞧什么,这样出神?”也向前来看,痴珠将书撂在案上,说道:“汝们都不懂得。”秋痕便扯过痴珠的手道:“不要讲梦话了。”痴珠又不答应。荷生也觉骇然,便叫道:“痴珠!你疯么?”此时红豆、小丫鬟都站在一旁。采秋听荷生叫得大声,也出来瞧。只见痴珠笑道:“我那里是疯,我记那碑文。”荷生三人见他好端端说话,便也好笑,都问道:“是什么碑文?”痴珠道:“我四月间草凉驿作了一梦,见个双鸳祠碑记,当时默了出来,只忘一半;至梦中光景,合着眼便见那个人,那个地方。自潼关以后,病了两场,把梦通忘了。这会碑文也只记得‘则有家传汉相,派衍苏州’十字,你道可恨不可恨!”荷生道:“你既然默了一半,便有底了,记他作甚?”秋痕道:“这有什么要紧事,也值得这样用心去想!人家说我傻,我却不傻;你唤作痴珠,不真个痴么?”采秋道:“这梦也奇,确确凿凿有篇碑记。”荷生笑道:“你信他鬼话!不过是他有这一篇游戏笔墨,编这谎话骗人!”痴珠道:“我要编个谎,什么编不得,却编个不完不全的梦?你不信,我明天检那碑记给你瞧,还是草凉驿饭店五更天写的。”采秋道:“这碑记就说的是姓韦,却也古怪!”秋痕道:“那碑记说这姓韦,是怎样呢?”痴珠道:“这姓韦的也同我们一样罢,就中叙的曲折我通忘了。”正说着,丫鬟们端上饭,四人小饮,到了二更方散。

这一晚,痴珠心上总把《金络索》两支填词反复吟咏。不想秋痕另有无数的话要向痴珠讲,却灯下踌躇,枕边吐茹,总不好自己直说出来,忽然问着痴珠道:“妓女不受人污辱,算得是节不算是节?”痴珠道:“怎么不算得是节?元末毛惜惜,明末葛嫩、楚云、琼枝,那个敢说他不是节!”秋痕道:“你晓得我这个人怎样结果?”痴珠道:“我自己结果也不知道,那里晓得你。你今日不听荷生说那江南光景?给我看来,普天下的人也不知作何结果,何况我与你呢!”秋痕便默然不说。痴珠枕上听着阶畔窗前虫吟唧唧,反来覆去,一息难安,吟道:“人生半哀乐,天地有顺逆。”秋痕在枕边便将“哀乐”“顺逆”字字要痴珠讲出,痴珠含笑不语。一会,做成《秋子夜》三章云:

寒蛩啼不住,铁马风力紧。明月入罗帏,梦破鸳鸯冷。

捐弃素罗衣,制就合欢帐。一串夜来香,为欢置枕上。

侬似秋芙蓉,欢似秋来燕。燕去隔年归,零落芙蓉面。

秋痕听了,叹口气道:“芙蓉闪断,你却不管!”痴珠笑道:“你叫我怎样管呢?”秋痕道:“你听四更了,睡罢。”正是:

天涯芳草,目极伤心。

干卿底事?一往情深!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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